1974年夏季的一个傍晚,飞机快要停稳了,卡琳弯下腰,从背包里摸出几样东西。一顶黑色贝雷帽,她顺手戴起,让它斜斜地扣在一只眼睛上,一管红色唇膏,她用窗子当镜子涂在嘴上—多伦多的天已经黑了—还有一只长长的香烟嘴,她举着它,准备伺机衔在齿缝中。贝雷帽和香烟嘴都是从她继母穿去参加化装舞会的《花街神女》[1]套装中偷来的,唇膏是她自己买的。
她知道她不大可能扮出成熟妖女的模样。不过她也不想还像去年夏末登上飞机的十岁丫头。
挤在人流中,即便她把香烟嘴叼在嘴上,阴郁地斜睨四周,也没人多看她一眼。所有人都急匆匆、慌里慌张、兴高采烈或者迷迷糊糊的。大多数人看起来仿佛也穿着戏服。穿浅色袍子,戴绣花小帽的黑人绝尘而过,老太太们弓腰坐在箱子上,脑袋上蒙着披肩。全身都是珠子和碎布的那是嬉皮士。她发觉自己有那么一会儿被夹在一群严峻的男人当中,他们戴黑帽,脸颊上钉的小圆环直晃。
接机的人该在外面等才对,可他们都设法穿过自动门进来了。在行李传送带对面的人群中,卡琳看到她妈罗斯玛丽,不过妈妈还没看到她。罗斯玛丽穿件深蓝色长裙,上面有金色和橙色的月亮图案,头发新染过,乌黑乌黑,堆在头顶,像个摇摇欲坠的鸟巢。她的模样比卡琳记得的要老,而且可怜兮兮的。卡琳的眼光掠过她—在找德里克。德里克在人群中应该很显眼,因为他身材高大,前额闪闪发亮,一头浅色波浪长发一直披到肩膀。而且他眼睛明亮坚定,嘴唇带着嘲讽,身子总是笔挺。不像罗斯玛丽,她这会儿正茫然无措地扭来扭去,伸长脖子四处打量。
德里克没站在罗斯玛丽身后,也不在周围。除非他去洗手间了,不然就是没来。
卡琳取下烟嘴,把贝雷帽推到脑后。德里克不在,这玩笑就没劲了。跟罗斯玛丽开这种玩笑只会让她犯迷糊—罗斯玛丽看起来已经够迷糊、够凄凉的了。
“你涂口红了嘛。”罗斯玛丽说,泪汪汪的,表情困惑。她用翅膀似的衣袖,还有一身可可奶油味儿拢住卡琳。“别告诉我你爸爸允许你涂口红了。”
“我想吓你一跳嘛。”卡琳说。“德里克在哪里?”
“没来。”罗斯玛丽说。
卡琳看到行李传送带上出现了自己的手提箱。她往人群中一钻,挤出一条路,过去一把抓过它。罗斯玛丽想帮忙拎,卡琳连说:“不用,不用。”她们挤到出口处,穿过接机的人群,这些人因为不够强悍或者缺乏耐心,不曾挤到里面。她们没说话,直到出了门,进入炙热的夜晚空气。朝停车场走去的时候,卡琳问:“怎么了—你俩又遇上你们的那种风暴了吗?”
“风暴”是罗斯玛丽和德里克描述他们的冲突的一个词儿,这些冲突都被归咎于合作修改德里克的书时遇上的重重困难。
罗斯玛丽心如止水道:“我们不见面了。我们散伙咯。”
“真的?”卡琳问。“你的意思是,你们分手了?”
“要是像我们这种人还有分手这一说的话。”罗斯玛丽回答。
巨大弧形的立交桥上,车灯流仍在所有道路上不断涌进涌出城市,桥下也是一样。罗斯玛丽的车没装空调—不是用不起,而是因为她不相信这玩意儿—所以车窗必须摇下,任交通的噪音像一条河流,伴着气流直灌进来。罗斯玛丽讨厌在多伦多开车。她每周一次进城见出版商老板时,总是坐公共汽车,其他时候常让德里克开车送她。她们开下机场高速,沿401公路一直朝东,罗斯玛丽紧张兮兮、全神贯注地开了大约八十英里,拐上通到她住所附近的次级公路。卡琳一直沉默着。
“这么说德里克走了?”卡琳说道,又问:“他是去旅行吗?”
“据我所知不是,”罗斯玛丽说,“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
“安呢?她还在?”
“可能吧,”罗斯玛丽说,“她从不挪窝儿的嘛。”
“他把他的东西全拿走了吗?”
德里克搬进罗斯玛丽的拖车里的,可不光是处理他成堆的手稿所需的东西。书,当然了—除了参考书,还有工作间歇他在罗斯玛丽的床上躺躺时要读的书和杂志。要听的唱片。要穿的衣服,他万一徒步进丛林时要穿的靴子。对付胃病或头痛的药,甚至还有他建瞭望台用的工具和木料。浴室里摆了他的剃须用具,还有他的牙刷和敏感牙龈专用牙膏。厨房桌上是他的咖啡研磨机。(他自家厨房桌上摆的是安买的一台更新、更别致的咖啡机。)
“一扫空啦。”罗斯玛丽说。她把车停在仍没关门的甜甜圈小店的停车场,小店位于公路穿过的第一个镇子的边缘。
“喝点救命的咖啡吧。”她说。
通常,他们停在这里的时候,卡琳和德里克都留在车里。他不喝这种咖啡。“你妈就好这种地方,因为糟糕的童年的缘故。”他说。他不是指罗斯玛丽被带到过这类地方,而是指她过去被禁止进入这些地方,就像她被禁止吃任何油炸或者高糖食品,只允许吃一种蔬菜和稀粥做成的健康饮食一样。不是因为她父母没钱—他们很有钱—而是因为他们是超前于时代的健康饮食狂。德里克与罗斯玛丽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与,比如说吧,卡琳的爸爸特德相比的话—但他比特德更喜欢谈及她早年的生活,还不时透露点细节,比如每周固定的灌肠仪式等等,这些罗斯玛丽自己可不愿多提。
上学的时候,与特德和格蕾丝同住的时候,卡琳是万万不可能被带到这种充满可怕的焦糖、油腻、香烟和烂咖啡味儿的地方的。不过罗斯玛丽的眼睛快乐地扫视着各种填了奶油(“奶油”是用法语拼的)和果酱馅、有奶油糖和巧克力糖霜的面包圈,油炸煎饼和小饼,以及软糖、带馅羊角面包和怪物饼干。除了或许是怕发胖,她看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否定这些食物,而且她无法相信这样的食品居然不是人见人爱。
柜台前—根据指示牌,你坐在这里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分钟—坐了两个巨肥的女人,顶着巨大拳曲的发型,她们当中坐着一个瘦瘦的男人,看着像小男孩,实则满面皱纹,他快速说着,似乎在给她们讲笑话。两个女人晃着脑袋笑着,罗斯玛丽挑拣杏仁羊角面包时,他冲卡琳猥亵阴险地眨眨眼。这让她想起自己还涂着口红。“难以抗拒吧,嗯?”他对罗斯玛丽说,她笑了,觉得这是一种乡下人的友善。
“从来就做不到啊。”她回答。“你确定吗?”她问卡琳。“什么都不要?”
“小姑娘也怕发胖吗?”满脸皱纹的男人问。
镇子再往北,就没什么车了。空气凉爽了点,感觉湿漉漉的。有些地方青蛙的声音那么大,几乎盖过汽车的噪音。两车道的公路绕过一个个黑糊糊的常青藤灌木台子,以及色泽比较柔和的一小片一小片点缀着刺柏丛的空地,那都是快要退化为灌木林的废弃农场。车子一拐,车灯照上第一堆岩石,有的石头发出粉色和灰色的光芒,另一些是干血般的红色。很快,这样的石头堆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有几处,石头不是乱糟糟堆在一起,而是仿佛被刻意摆成了厚薄不一的许多层,呈灰色或绿白色。卡琳记得它们是石灰石。石灰石基岩与前寒武纪地盾的岩石在这一带轮番出现。告诉她这些的是德里克。德里克说过,他真希望自己是个地质学者,他热爱岩石。不过他不乐意为矿产公司挣钱。再说历史也让他着迷—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历史是针对宅人的,地质学是针对户外人士的,他解释道,脸上一本正经的,让她意识到他是在拿他自己开玩笑。
卡琳此刻希望摆脱的—她但愿能够随着午夜的气流直接流泻到窗外的—是想吐的感觉和优越感。因为杏仁羊角面包、罗斯玛丽正几乎偷偷摸摸地一口一口呷个没完的烂咖啡、柜台边的男人,甚至还有罗斯玛丽嬉皮士风格的装嫩裙子和乱糟糟的大团头发。此外她也希望能驱走对德里克的想念,这种内心空荡荡、越来越绝望的感觉。她大声说:“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走了。”
罗斯玛丽说:“你确定?”
“你会快乐得多嘛。”卡琳说。
“不错,”罗斯玛丽说,“我正在找回自尊。你知道,除非你正在寻回自己的自尊,否则你是不可能知道曾经怎样地失去它,又是多么想念它的。我想,你我准能过个真正不错的夏天。我们甚至可以做一些短途旅行呢。我不介意开车去一些不那么可怕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到德里克带你去过的丛林徒步旅行。我乐意做那个。”
卡琳说:“好呀。”尽管她根本不确定,在没有德里克的情况下,她们不会迷路。她并非真的在考虑徒步旅行的问题,而是回忆着去年夏天的一幕。罗斯玛丽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抽泣着,把被角和枕头尖儿塞进嘴里,悲痛愤怒地咬着,德里克坐在他们的工作桌边,读一页手稿。“你能做点什么让你妈妈安静下来吗?”他问。
卡琳说:“她想要的是你。”
“她像这样的时候,我没法应付哟。”德里克说。他放下看完的纸,拿起另一页。换页时他看着卡琳,一脸耐心到头的怪相。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苍老而憔悴。他说:“我受不了啦。很抱歉。”
卡琳只得走进卧室,拍着罗斯玛丽的背,罗斯玛丽也说她很抱歉。
“德里克在做什么?”她问。
“坐在厨房里。”卡琳说。她不想说“在看稿子”。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我应该进来劝劝你。”
“哎哟,卡琳,我真丢人呀。”
是什么引起这场争吵?罗斯玛丽平静下来,梳洗之后,总是解释道,是因为工作,他们对工作的分歧。“那你为什么不停止帮他写书呢?”卡琳说,“你有那么多自己的事要做。”罗斯玛丽负责编辑手稿—她与德里克因此相识。不是说他把著作交到她的出版商老板手里—他还没进展到那一步—而是因为她认识他的一个朋友,那人说:“我认识一个女人,她没准能帮你。”很快罗斯玛丽就搬到乡间,搬进离他住所不远的拖车,好住得离他近些,方便干这份工作。起初她还保留着多伦多的公寓,后来干脆放弃了它,因为在车里住得越来越长。她还有别的工作,但不多,她设法将每周一天在多伦多的工作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六点出发过去,晚上十一点之后才回来。
“这书是讲什么的?”特德问过卡琳。
卡琳说:“是关于探险者拉·萨勒[2]和印第安人的。”
“这个人是个历史学者吗?他在大学教书吗?”
卡琳不清楚。德里克干过不少工作—他当过摄影师。他在一个矿区干过勘测员。不过说到教书,她印象里教的是高中吧。安称他的工作为“体制外的”。
特德本人在大学教书。是个经济学者。
当然,她不曾对特德或格蕾丝提及罗斯玛丽的悲伤,它显然由对这著作的异议导致。罗斯玛丽做了自我批评。她解释说,是因为压力的缘故。有时她说是因为更年期的缘故。卡琳听到她对德里克说:“原谅我。”德里克回答:“没什么要原谅的。”一种平静的满意腔调。
罗斯玛丽扭头出了房间。他们没听到她再度开始抽泣的声音,不过他们一直等着。德里克深深看进卡琳的双眼—他做出一副苦恼、困惑的滑稽表情。
我这回又干什么啦?
“她非常敏感。”卡琳说。她声音里满是羞耻。是因为罗斯玛丽的表现吗?或者是因为德里克似乎允许她—卡琳—共享某种远远凌驾于此刻之上的满足感和轻蔑感。也因为她情不自禁感到受宠若惊。
有时她会干脆出门。她会沿街走去看看安,安看到她来总是很开心。她从不问卡琳为什么,不过要是卡琳说,“他们愚蠢地干架了”,或者—之后,等他们找到那个专用词之后—“他们又遇上他们那种‘风暴’了”,安从不显得吃惊或不乐。“德里克非常挑剔的”,她会说,或者“好吧,希望他们能处理好”。不过要是卡琳想进一步,提到“罗斯玛丽在哭”,安就会说,“我觉得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谈论,你说呢?”
不过,有的事她还是愿意听的,尽管有时带着一种含蓄的微笑表情。安是一个甜美、圆润的女人,浅灰色头发松松地耷拉在肩头,蓄着刘海。她说话时常眨眼,而且不怎么看人的眼睛(罗斯玛丽说这是神经质的表现)。此外,她的嘴唇—安的嘴唇—那么薄,她微笑时,它们几乎都看不到了。她微笑时总抿着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你知道罗斯玛丽是怎么遇见特德的吗?”卡琳说。“是在雨中的公共汽车站,她正在涂口红。”然后她不得不倒回去,解释说罗斯玛丽之所以要在公共汽车站涂口红,是因为她父母不知道她在用这个—口红是他们的宗教禁止的,就像电影、高跟鞋、跳舞、糖、咖啡、酒精和香烟一样,是不言自明的禁品。罗斯玛丽当时上大一,不愿显得与众不同。特德是个助教。
“不过他们已经知道彼此是谁了。”卡琳说,她解释道,他们住同一条街。特德住在富人区最大的一幢房子的门房里,他爸是司机兼花匠,他妈是管家,罗斯玛丽住在街对面普通富裕人家的房子里(尽管她父母在家里过的根本谈不上是普通富裕人家的生活,他们不玩牌,从不参加晚会或外出旅行,而且不知为啥总是用冰盒而不用冰箱,直到制冰公司停止营业为止)。
特德有辆一百美元买的车,出于对罗斯玛丽的同情,他在雨中让她搭了车。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卡琳记得爸妈讲它时的样子,他们笑着,驾轻就熟地彼此插嘴。特德总会提到车的价格、牌子和年份(斯蒂贝克[3],1947年),罗斯玛丽会强调副驾驶位的门打不开,特德不得不钻出来让她从驾驶座爬进去。然后他会说发展到带她去看她的第一场电影之神速—就在当天下午—电影名叫《热情如火》[4],之后他带着满脸唇膏印子走进光天化日之中,因为不管别的女孩们都是怎么处理口红的,用纸吸干也罢,用粉扑在上面或者用别的办法也罢,罗斯玛丽都一无所知。“她非常火热啊。”他总这么评价道。
然后他们结婚了。去的是一个新教牧师家。牧师的儿子是特德的朋友。双方父母都不知道他们打算结婚。仪式一举行完,罗斯玛丽就来了例假,特德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门去买卫生巾。
“你妈知道你告诉我这些吗,卡琳?”
“她不会介意的。后来,她妈发现这事之后,病倒在床,她觉得他们居然结婚了,这事太可怕了。要是她爸妈早知她要嫁给个异教徒,他们准会把她关进多伦多的教会学校。”
“异教徒?”安说。“真的吗?多遗憾啊。”
或许她的意思是,经历了这么多坎坷,婚姻还是没能延续,真遗憾。
卡琳在座位里扭动着。脑袋撞在罗斯玛丽的肩膀上。
“妨碍你吗?”她问。
“没有。”罗斯玛丽说。
卡琳说:“我不会真睡着。拐进山谷的时候,我可得醒着。”
罗斯玛丽开始唱歌。
“醒来吧,醒来吧,宝贝儿克里……”
她用一种缓慢低沉的声音唱,摹仿着唱片上的彼得·西格[5],卡琳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车停了。她们已经开上通往拖车的短短的、起伏不平的小路,停在拖车外的树下。拖车门上的灯亮着。然而德里克不在里面。德里克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卡琳不想动弹。她愉快地耍着小性子,扭着身子抗议着,如果在场的人不止罗斯玛丽的话,她是万万不会这么干的。
“出来,出来嘛,”罗斯玛丽命令道,“马上就让你躺到床上,来吧,”她一边拖她,一边笑道,“你以为我背得动你吗?”她把卡琳拖出车,推着她踉踉跄跄走向门口,一边招呼道,“看看那些星星,瞧那些星星呀。它们真美啊。”卡琳嘟囔着,始终耷拉着脑袋。
“上床,上床。”罗斯玛丽说。她们进了门。淡淡的德里克味道—大麻、咖啡豆、木料。以及封闭的拖车里地毯和烹饪的味道。卡琳没脱衣服就一头栽倒在她的窄床上,罗斯玛丽把她去年的睡衣丢给她。“换衣服,不然你醒来时会不舒服,”她吩咐道,“我们早上再整理你的箱子。”
卡琳做出了似乎是这辈子最艰难的一次努力,设法坐起来,扯掉外套,套上睡衣。罗斯玛丽忙着打开四周的窗子。卡琳最后记得听到的是“那口红—那口红是怎么回事?”她最后感觉到的是一片抹布像老妈会做的那样并不温柔地擦到她脸上。她对那味道啐了一口,沉醉于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和身子底下凉丝丝的床铺,以及对于睡眠的渴求。
那是星期六晚上。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凌晨之间。到了星期一上午,卡琳问:“我出门去看看安行吗?”罗斯玛丽说:“好啊,去吧。”
她们星期天早上迟迟才起床,一整天都待在拖车里。罗斯玛丽因为下雨而沮丧。“昨晚有星星的,我们回家时有星星来着。”她说。“你来过夏天的第一天就下雨了。”卡琳不得不告诉她没关系,她反正懒洋洋的,不想出门。罗斯玛丽给她做了牛奶咖啡,切了个西瓜,瓜还不太熟(安肯定会注意到,但罗斯玛丽就不会)。下午四点,她们用咸肉、华夫饼、草莓和淡奶油代用品做了一顿大餐。雨已停了,太阳在六点左右下山,可她们还穿着睡衣。这一天算是糟蹋了。“至少我们没看电视,”罗斯玛丽说,“为了这个也值得庆祝庆祝。”
“在此之前而已啦。”卡琳说着扭开了电视。
她们坐在一堆堆罗斯玛丽从橱子里翻出来的旧杂志中。她搬进拖车来住时,它们就在里面,她说她终于要扔掉它们了—先得整理一番,确定有没什么值得保留。整理工作进展不快,因为她总会找到一些段落,大声读出来。卡琳一开始有点厌烦,不过不知不觉还是被拽进旧时光中,研究起里面古怪的广告和难看的发型。
她注意到叠得整整齐齐盖在电话上的毯子。她说:“你不知道怎么把电话切断吗?”
罗斯玛丽说:“我不是真想切断它。我想听到它响起来,但是不用去接它。我希望能做到无视它。我只是不想它太响罢了。”
一整天它都没响。
星期一,毯子仍旧压在电话上,杂志塞回橱子,罗斯玛丽还是没法下决心丢掉它们。天空阴沉沉的,但没下雨。她们仍旧起得很迟,因为昨晚看电影一直看到凌晨两点。
罗斯玛丽在厨房桌上摊开一些打了字的纸页。不是德里克的手稿—那一大捆已经消失了。“德里克的书真的有意思吗?”卡琳问。
她以前从没想到跟罗斯玛丽讨论这个。那捆手稿就像一大团乱糟糟的铁丝网,永远堆在桌子上,德里克和罗斯玛丽始终在试图理清它。
“嗯,他不停地修改,”罗斯玛丽说,“有意思是有意思的,但很乱。一开始他的兴趣集中在拉·萨勒身上,后来又讨论起了庞蒂亚克[6],他想加进去的东西太多了,他从来就没满意过。”
“这么说你很高兴能甩掉它咯。”卡琳说。
“非常高兴。那就是一团没完没了的麻烦哟。”
“不过,你不想念德里克吗?”
“友谊已经耗光咯。”罗斯玛丽心不在焉地说,埋头在一张纸上勾画着。
“那安呢?”
“那份友谊嘛,我想也被耗光了吧。事实上我一直在想,”她放下笔说,“我一直在想着离开这里。不过我觉得还是等你来了再说。我不想你一回来,发现一切都挪了地儿。不过,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德里克的书嘛。嗯,是为了德里克,你知道的。”
卡琳说:“德里克和安。”
“德里克和安,不错。现在这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就是在这当儿,卡琳问道:“我出门去看看安行吗?”罗斯玛丽回答:“好啊,去吧。我们不用急着做决定,你知道。我只是这么寻思着而已。”
卡琳沿砾石路往上爬着,思忖着这里与从前有什么不同。云层不算,因为在她对这座山谷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它们。突然她明白了。在田野觅食的牛群不见了,因为这个,草长高了,刺柏灌木丛蔓延开来,挡住了小溪。
山谷长而狭窄,远远的尽头坐落着安和德里克的白房子。山谷底部是一片牧场,去年这时它平坦整洁,清澈的小溪蜿蜒淌过。(安把这地方租给一个养安格斯黑奶牛的男人。)山谷两侧长满树丛的山脊陡峭地升起,在房子后头远远地聚拢。罗斯玛丽租的拖车原先是安的父母用的,他们在冬天山谷积雪时搬到车里。他们想住得离当时位于镇公路拐角处的商店近一点。现在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个水泥平台,上面有两个洞眼,从前是用来放油罐的,此外还有一辆窗上蒙了旗帜的旧巴士,里面住了几个嬉皮士。有时他们会坐在平台上,罗斯玛丽开车经过,他们会庄严地、一本正经地冲她挥手。
德里克说,他们在灌木丛里种大麻。不过他从不找他们买,觉得他们不够可靠。
罗斯玛丽拒绝和德里克一起吸大麻。
“我在你身边过得太混乱了,”她说,“我觉得这样不好。”
“自在一点吧,”德里克说,“这会管点用。”
安也不吸。她说她觉得那样会很蠢。她从不吸烟。她甚至连如何把烟吸进去都不会。
她们不知道德里克曾让卡琳试过一次。她也不知道如何把烟吸进去,他只好教她。她用力过猛,吸得太深,差点吐出来。他们在谷仓里吸,这里收藏着德里克从山脊上收集的所有岩石样本。德里克为了让她平静,告诉她盯着岩石标本看。
“看着它们,”他说,“看进它们。看那些颜色。别太用劲了。只要静静地看着它们就行。”
不过最后让她平静下来的是一只硬纸盒上的字。谷仓里搁了一堆硬纸盒,两年前,安和德里克从多伦多搬回来时,安用它们来装东西来着。一只盒子一侧压出一艘玩具战舰的形状,印着“无畏舰”三个大字。这个词的前半部分—“无畏”(DREAD)[7]—是用红色字体印的。几个字母闪闪发亮,好像是用霓虹灯管拼成,卡琳不由自主觉得它们肯定不止是字面意思。她必须拆分它们,琢磨出里面的意思。
“你笑什么?”德里克问。她告诉他自己在做的事。各种字母组合奇迹般跳跃而出。
阅读(Read)。红色(Red)。死亡(Dead)。勇气(Dare)。时代(Era)。耳朵(Ear)。是(Are)。加(Add)。蝰蛇(Adder)。“蝰蛇(Adder)”是最好的一组,它用上了所有字母。
“真妙啊,”德里克说,“真妙啊卡琳。‘无畏的红色蝰蛇’。”
他根本无须提醒她一个字也不要跟她妈或安提。那天晚上,罗斯玛丽吻她的时候,闻了闻她的头发,笑了,感叹道:“天哪,到处都是这味儿,德里克真是个铁杆老烟鬼。”
那是罗斯玛丽比较开心的时候之一。之前她们在德里克和安家封闭的阳光走廊上用晚餐。安吩咐道:“来吧,卡琳,来帮我把慕斯蛋糕从模子里弄出来。”卡琳跟她走了,不过又溜回来—借口要取薄荷酱。
罗斯玛丽和德里克正隔着桌子,朝前俯身,互相调戏,做着接吻的表情。他们从不知道她来过。
或许就在同一个晚上,她们返回来时,罗斯玛丽指着后门外摆的两把椅子笑了。两把深红色旧钢管椅子,装有软垫。它们面对西方,朝向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
“那些老椅子,”安说,“我知道它们样子挺古怪的。是我父母留下的。”
“它们其实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舒服。”德里克说。
“不对,不对,”罗斯玛丽说,“它们很美,它们就是你俩啊。我爱它们。它们就像德里克和安。德里克和安。德里克和安在一天的劳作之后欣赏落日。”
“要是他们能透过豌豆藤看到落日的话。”德里克说。
下一回卡琳去帮安摘蔬菜,发现两把椅子不见了。她没问安它们的下落。
安的厨房位于房子底部,部分在地下。你得走下四级楼梯。卡琳这么做了,把脸贴在纱门上。厨房高高的窗外长满灌木,里面很阴暗—卡琳每次去灯都开着。不过现在灯没开,开始她以为里面空无一人。接着,她看到有个人坐在桌边,是安,不过她脑袋的形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背对着门。
她剪了头发。剪得短短的,显得像所有灰头发的老太太那样毛茸茸的。此外她在忙着什么—她的胳膊肘在动。她在昏暗的光线中工作,但卡琳看不出是在做什么。
她尝试起一个把戏:盯住安的后脑勺,想引她转过头来。没有奏效。她试着用手指轻轻刮纱门。最后她发出一点声音。
“呜呜……呜呜……”
安非常勉强地站起,转过身,卡琳突然有点不靠谱地疑心起来,觉得安没准早就知道有人来了—或许其实看到了卡琳过来,所以摆出这种戒备的姿势。
“是我,是我啊。你迷失的孩子来啦。”卡琳说。
“哎哟,可不是嘛。”安说着,拔下插销。她没有拥抱欢迎卡琳—不过她和德里克也从不这样。
她发胖了—或者是剪短的头发让她显得胖—脸上有些红斑,好像被虫子咬过。她的眼睛好像肿胀着。
“你眼睛受伤了吗?”卡琳问。“是因为这个,你才摸黑干活吗?”
安说:“哦,我都没注意。我没注意灯没开,我在擦银器,总觉得能看见呢。”她仿佛努力振作了一点,假装卡琳还是个小得多的孩子似的跟她说起话来。“擦银器是个烦人的活儿呢,我肯定是擦得迷迷糊糊的了。你能来帮我,真是太好了。”
为了随机应变,卡琳扮演起了这个小得多的孩子。她在桌边一把椅子上摊手摊脚地坐下,大大咧咧地问道:“我说啊—老德里克在哪儿呢?”她思忖着,安这种古怪举止或许说明,德里克又出发去进行翻过山脊的远征了,而且还没回来,把安和罗斯玛丽都抛下了。或者他病了。或者又抑郁了。安有一次说过:“我们一旦出城,德里克抑郁的次数就比原先少了一半还不止呢。”卡琳纳罕着“抑郁”是否是正确的说法。她觉得德里克老是吹毛求疵,有时容易厌烦。那就是抑郁吗?
“我相信他就在附近吧。”安说。
“他和罗斯玛丽吵翻了,你知道吗?”
“哦是的,卡琳,我知道。”
“你对此难过吗?”
安说:“这是一种擦银器的新法子。你看我示范哦。你只要拿起一把叉子、汤匙或别的什么,浸到这个盆子里的液体里,在里面放一阵子,取出来浸到漂洗的水里,再擦干。看到没?它闪闪发亮,效果和我以前又擦又磨是一样的。我觉得是一样的。感觉就和那样一样亮呢。我再去弄点干净的漂洗水来。”
卡琳把一把叉子浸到液体里。她说:“昨天我和罗斯玛丽一整天都随心所欲的。我们连睡衣都没换掉。我们做了华夫饼,读那些旧杂志。旧《女士之家杂志》。”
“那些是我妈的。”安有点生硬地说。
“她多可爱,”卡琳说,“她总是忙忙碌碌。她用旁氏护肤品。”
安笑了—真令人宽慰—说道:“我记得。”
“这场婚姻可以挽救吗?”卡琳用一种低沉的、不祥的声音说。旋即换成哄骗和哀泣的声调:
“问题在于,我丈夫实在太苛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比如说吧,他吃掉了我们所有的孩子。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给他做可口的饭菜,也不是因为我做了。我整天围着滚烫的炉子转,给他做了一份可口的晚餐,可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宝宝的一条腿儿……”
“住嘴,”安刹住微笑,“住嘴吧,卡琳。”
“可我真的就想问问,”卡琳收敛了点,却固执地说完,“这场婚姻可以挽救吗?”
去年整整一年,每当想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卡琳想的总是这间厨房。一间大大的房间,即便灯都开着,角落里还是一团昏暗。绿色的树叶像那样刮擦着窗子。这儿所有的东西严格说来都不该出现在厨房里。脚踏缝纫机和填塞得太结实的巨大扶手椅,扶手上深紫色的盖布退成古怪的灰绿色。一幅巨大的瀑布油画,还是老早以前,安的妈妈刚做新娘,还有闲暇时画的,后来她再也没有过这样的闲暇了。
(“这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堪称幸运。”德里克评论道。)
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声,卡琳想,会是罗斯玛丽吗?莫非罗斯玛丽才是那个因为被单独留下而陷入抑郁的人?莫非她跟着卡琳来了,想找人陪?
等听到通往厨房的台阶上传来靴子声,她知道这是德里克了。
她喊了出来:“哎呀,真是意外。看看谁来了!”
德里克走进房间说:“你好啊卡琳。”一丝欢迎的意思都没有。他在桌上放下两个包。安客气地问:“你买到合适的胶卷了吗?”
“是的。”德里克回答。“这堆破烂是怎么回事?”
“是清理银器用的,”安说,又仿佛道歉似的对卡琳说,“他刚进城买胶卷来着。好给他的岩石拍照片。”
卡琳把头低低地伏到她正在擦干的餐刀上。要是她哭出声来,那准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事了(换了去年夏天,这种事怎么说也不可能发生嘛)。安问了点别的东西—食品—德里克已经买了,卡琳奋力抬起眼睛,死盯着炉子前部。这种炉子已经停产,安告诉过她。一种木柴和电力结合的炉子,烤炉门上印了一艘帆船的图案。船上有“克莱伯炉子”字样。
这个,她也记得。
“我觉得卡琳可以给你做帮手,”安说,“她可以帮你摆岩石。”
一段短暂的沉默,没准他俩正交换目光。然后德里克说:“好吧,卡琳。来帮我拍照片。”
许多岩石都随便地放在谷仓地上—还没整理或贴标签。其余石头都在架子上一个一个单独摆放,前面摆着打印出来的卡片,注明各自的名称。有一阵子,德里克沉默着,挪动这些石头,摆弄照相机,试图找出最好的角度和正确的光线。开始拍照之后,他对卡琳发出一些简短的命令,让她挪动岩石,或者倾斜它们,再从地板上拾起其他石头,不带标签就拍照。她觉得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或者根本不想要—她的帮忙。有好几次他吸口气,好像打算说这话了—或者打算告诉她什么重大而令人不快的事—不过到头来说出的只是“朝右去一点”,或者“帮我翻到另一面”。
去年整个夏天,卡琳都在孩子气地纠缠,或者严肃地请求德里克带她去探险,最后他终于答应了。他把这事尽可能弄得困难重重,像一场测试似的。他们全身喷满驱蚊剂,还是无法完全挡住扑向他们的虫子,它们爬进他们的头发,设法钻进他们的衬衫领子和袖口里。他们不得不跋涉过沼泽,靴印一踩出,旋即被水淹没,他们还要爬上覆满浆果藤、野玫瑰灌木和坚硬、绊脚的藤蔓的陡峭河岸。翻过光溜溜、斜斜地高耸出地面的光秃岩石。他们脖子上挂着铃铛,以便分开时能听出彼此的位置,也是为了万一有熊的话,它们会听到声音,不会靠近。
他们遇到一堆巨大的熊粪,散发着新鲜光泽,里面还有个消化了一半的苹果核。
德里克告诉过她,这片地方到处都是矿。他说,几乎所有已知的矿产这里都有,只是通常储量不大,没有开采效益。他去过所有那些荒废的、几乎被遗忘的矿井,敲下他的样本,或者直接就从地上拾起它们。“我第一次带他回家,他立马就消失在山脊上,找到了一个矿,”安说,“我那会儿就知道他或许会娶我。”
那些矿井让人失望,当然卡琳绝不会实话实说。她原本以为能遇到个把阿里巴巴的山洞,璀璨的岩石在黑暗中隐隐发亮。实际上德里克给她展示的是一条狭窄的入口,几乎就是岩石中的一道天然裂缝,在这个荒谬的位置上,一棵杨树扎下根,歪歪扭扭地长大了,几乎挡住入口。另一个入口,也就是德里克口中最好走的一个,无非是一座小山边的一个洞,腐烂的柱子倾倒在地面,零丁几根仍旧支撑着部分顶棚,有几处残留着砖块,挡住泥土和碎岩石。德里克指出昔日矿车轨道的隐隐留痕。四下散落着一些云母,卡琳收集了几片。它们总算挺好看,挺像真正的珠宝。一片片光滑的、看似黑色的玻璃,举到光线中,就变成银色。
德里克说,她应该只搜集一片,而且悄悄收着,不要给别人看。“保守秘密,”他说,“我不想跟人说起这个地方。”
卡琳说:“你要我向上帝发誓吗?”
他说:“记在心上就行。”然后问她是不是想看看城堡。
又一个失望,而且还是个笑话。他带她去看的是一幢水泥建筑的废墟,说这里也许曾是矿石仓库。他指给她看一些高大树木间的缝隙,如今长满小树苗,过去矿车轨道曾从中穿过。笑话在于,一些嬉皮士两年前在这里迷了路,走出来之后宣称看到了一座城堡。德里克憎恨别人犯这种错误:对眼前的真相,或者对于足以根据正确的信息推断出来的事实视而不见。
卡琳在摇摇欲坠的围墙顶上走了一通,他没提醒她注意脚下,也没有留心保护她不跌断脖子。
归途遇上暴风雨,他们只得躲在一片浓密的雪松树丛中。卡琳没法保持安静—她说不清自己是受惊了还是兴奋过度。是因为兴奋吧,她断定,她在雨中上蹿下跳,绕圈子跑,挥舞着胳膊,对着甚至透过他们这个避难所都能看到的雪亮闪电尖叫。德里克命令她安静,让她坐下,每次闪电之后数到十五,判断雷声是否准时响起。
不过她觉得他是开心的。他并不认为她受惊了。
确实,有这么一些人,你会万分渴望讨得他们欢心。德里克就是其中之一。要是你没能取悦这种人,他们就会在脑海中给你归个类,永远蔑视你。对于闪电的恐惧,看到熊粪时的害怕,或者将那堆废墟视为城堡的愿望—甚至在分辨云母、黄铁矿、石英、银和长石的不同特性上的无能—这些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德里克对她失望。正如他以不同的方式对罗斯玛丽和安表示了失望一样。在这里,与卡琳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做回了比较严肃的自己,对每样东西都致以严肃的关注。因为他是和她待在一起,而不是和她俩中的任何一个。
“注意到今天这里有点阴沉忧郁的气氛没有?”德里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