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特里西。”菲利普严厉地训斥道。
狗围着他们又叫又跳。黛西又害怕又兴奋地尖叫起来,身不由己地,他们全都朝房子走去,伊芙抱着黛西,菲利普和特里西在她边上的一些泥土疙瘩上乱跑,过去曾是台阶吧。男人紧跟在他们身后,身上散发出啤酒味,他想必在卡车里喝酒来着。
“开门吧,进去,”他说,“自己穿过去吧。你不介意这里有点乱吧?玛丽在养老院呢,没人像过去那样打扫这里了。”
他们不得不穿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烂—估计得用许多年才能积成这么大一堆。底层是一些桌椅、沙发,或许还有一两个炉子,其上堆满旧床单报纸窗帘枯死的盆栽植物木料屑子空瓶子破灯窗帘杆,有些地方一直堆到天花板,几乎完全挡住外面的光线。作为弥补,靠里侧的门边点着一盏亮得灼人的灯。
男人放下啤酒,打开那扇门,喊着哈罗德的名字。他们这会儿走进的房间究竟算是什么,还真不好说—有一些厨房柜子,柜门在铰链上摇摇欲坠,架子上摆了几个罐子,此外又有两张小帆布床,床上铺着光秃秃的床垫,摞着皱巴巴的毯子。家具或者挂着的被子把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你根本搞不清哪里有窗,屋里充满类似旧货店、堵塞的水槽或马桶的气味,还有烹饪、油脂、香烟、人的汗水、狗的气味和塞满的垃圾箱的味道。
男人的喊叫声无人应答。伊芙转过身—门廊挤挤挨挨的,不过这里倒有可以转身的空间—说:“我想我们不该……”—但是特里西拦住了她,男人绕过她,敲起另一扇门。
“他在这里哟。”他说—仍旧扯着嗓门,尽管门已经开了。“哈罗德在这里哟。”特里西朝前冲去,只听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见鬼。把这狗弄出去。”
“这位女士想看一些画画。”矮个子男人宣布。特里西痛苦地哀号起来—有人踢了它一脚。伊芙别无选择,只得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餐厅。摆着沉重的旧餐桌和结实的椅子。三个男人正坐着玩牌。第四个男人站起来踢了那狗。屋里温度大约有90度。
“关上门,有穿堂风。”桌边的一个男人说。
矮个男人把特里西从桌子下拽出来,丢进外面的房间,在伊芙和孩子们身后砰地关上门。
“老天爷啊,真见鬼。”站起来的男人说。他胸前和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弄得皮肤好像是青紫色的。他晃晃脚,好像受了伤。没准他踢特里西的时候,也踢到了桌子腿。
背对门坐着个年轻人,肩膀又瘦又窄,脖子细长。至少伊芙觉得他可能挺年轻的,因为他头发染成一缕一缕的金色,戴着金耳环。他没转身。他对面的男人和伊芙一般年纪,剃光头,留一把整洁的灰胡子,长了双充血的蓝眼睛。他看看伊芙,丝毫友好的意思也没有,不过似乎有点明白或者理解的意味,在这方面,他和刺青男人可不像,后者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道他决定不予理睬的幻影似的。
桌子那头,在主人或者父亲坐的位子上,坐着下令关门的男人,他既没抬头,对来人也好像毫不在意。他是一个大块头男人,肥胖、苍白,一头汗津津的棕色鬈发,根据伊芙的判断,他几乎全身赤裸。刺青男人和金发男人都穿牛仔裤,灰胡子男人穿了牛仔裤和一件格子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系了个蝴蝶结。桌子上摆着杯子和酒瓶。坐主人位子的男人—他想必就是哈罗德—和灰胡子男人正在喝威士忌。另外两人喝啤酒。
“我告诉她没准房子前半截儿有画画,可她没法进去,你把那里关上了。”矮个男人说。
哈罗德说:“你把嘴闭上。”
伊芙说:“我真的很抱歉。”看来别无选择,她只好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从头讲起,扯到还是小女孩时如何住在村里的旅馆里,如何和妈妈一起旅行,墙上的图案,她今天如何想到它们,两根门柱,她显然的错误,她的歉意。她径直对灰胡子说着,因为他看起来是唯一愿意听或者能听懂的人。她的胳膊和肩膀被黛西的体重压得发疼,也因为全身的紧张而僵痛着。不过,她浮想联翩的是,将来如何跟人形容这事—她打算说,这就像发现自己突然深陷品特的一出戏中。或者就像她在噩梦中面对一群冷漠、死寂、充满敌意的观众。
等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打趣或者抱歉的话,灰胡子开口了。他说:“我不晓得。你得问哈罗德。嗨,嗨,哈罗德。你知道什么碎玻璃拼出的图案这码子事吗?”
“告诉她她乘车到处看图案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哈罗德头也不抬道。
“你真不走运啊,女士。”灰胡子说。
刺青男人吹声口哨。“嗨,你,”他对菲利普说,“嗨,小子。你会弹钢琴吗?”
哈罗德的椅子后头有一架钢琴。没有琴凳或凳子—哈罗德本人占据了钢琴和桌子之间的大部分空间—琴上堆满不相干的东西,比如盘子和外套,正如在这房子里的所有地方一样。
“不,”伊芙飞快地回答,“他不会。”
“我问的是他。”刺青男人说。“你会弹曲子吗?”
灰胡子男人说:“别逗他。”
“只是问问他会不会弹曲子,有啥关系。”
“别逗他。”
“你们看,我没法开走车子,除非有人挪一下卡车。”伊芙说。
她想,这屋里有股子精液的味道。
菲利普没说话,紧贴着她。
“要是你能挪一下—”她边说边扭过头,以为矮个男人就在身后。但其实他不在,她不由愣住,他根本不在屋里,他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溜走了。万一他把门反锁上了怎么办?
她抓住门把手,它转动了,门开得有点费劲,另一头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它。矮个男人就蹲在那里,竖着耳朵。
伊芙没理他,径直走出去,穿过厨房,菲利普变成世界上最乖的小男孩,一路小跑着紧跟在她身边。他们沿门廊中的狭窄走道穿过垃圾堆。终于走到户外后,她深吸一口气,此前好长一段时间都只能憋着气。
“你应当沿这路开下去,到哈罗德表姐家去问问。”矮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们有个不错的窝儿。他们弄了幢新房子,她把那里收拾得很漂亮。他们会给你看图案,看任何你想看的东西。他们会欢迎你。他们会让你坐下,请你吃东西,他们不让任何人空着肚子走开。”
他不可能一直蹲在门后,因为他已经挪开了卡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挪开了它。卡车无影无踪,估计是开到某个看不到的车棚或停车点去了。
伊芙没搭理他。她给黛西系上安全带。菲利普不用提醒,自己扣好带子。特里西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闷闷不乐地绕车跑,嗅着轮胎。
伊芙钻进汽车,关上车门,汗湿的手按上钥匙。汽车发动了,她朝前开进砾石地—空地四周都是浓密的灌木丛,她估计都是些浆果灌木,还有老丁香树,以及不少杂草。灌木丛有几处被一堆堆旧轮胎、瓶子和锡罐压扁了。很难想象这幢房子还能丢出什么东西,既然所有垃圾都存在屋子里,不过,显然他们还是丢了。伊芙给车掉头,注意到灌木压扁的地方冒出一堵墙的残迹,上面带着一点白灰。
她觉得看到墙上嵌着一些玻璃碎片,闪闪发亮。
她没有放慢速度去看它们。她希望菲利普没注意到它们—否则他会要停车的。她把车头对着小巷,驶过通往房子的泥土台阶。矮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双胳膊直挥,特里西晃着尾巴,从受惊导致的短暂驯顺中清醒过来,发出告别的吠叫,沿小巷追了他们一阵。它只是装装样子而已,要是真想的话,它准能追上他们。碾上车辙的时候,伊芙不得不放慢速度。
她开得那么慢,以至于一个人从汽车副驾驶座一侧高高的杂草丛中跳出,轻易地打开车门—伊芙没想起来锁—跳进车里。
是坐在桌边的金发男人,他的脸伊芙一直不曾看到。
“别害怕。别害怕啊大家。我只是想着是不是能搭你们一次便车,行不行啊?”
原来这不是男人或男孩,而是一个女孩。一个穿上了一件脏兮兮汗衫的女孩。
伊芙说:“没问题。”她设法让车开在车辙里。
“我在那房子里不好问你,”女孩解释,“我溜进浴室,从窗子爬出来,跑到这里。他们没准还不知道我走了呢。他们都醉啦。”她从对她来说太大的汗衫上揪起一把闻了闻。“臭死了,”她说,“我随手抓了这件哈罗德的,在浴室里。真难闻。”
伊芙开出车辙以及黑暗的小巷,回到正常的大路。“天哪,我真高兴走出那里了,”女孩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干啥。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的那里,那是在晚上。那可不是我待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是啊,他们看起来喝得够多的了。”伊芙说。
“嗯,不错。很抱歉我可能吓到你了。”
“没事。”
“要是我没跳进车里,我想你不会为我停车的。对不?”
“说不准。”伊芙回答。“我想要是我意识到你是个女孩的话,会的。我之前没能仔细看看你。”
“是啊,我现在看起来不大像了。我现在模样糟透了。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参加聚会。我喜欢聚会。不过有这样的聚会,也有那样的聚会,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在椅子里转过身,死盯着伊芙,迫使伊芙不得不把视线从路上挪开一会儿,好回视她。她看出女孩比听起来醉得更厉害。深棕色的眼睛呆滞无神,却瞪得大大的,努力睁圆,像通常醉汉的眼睛一样哀怨飘忽,流露出一心想蒙混过关的绝望神情。她的皮肤有的地方起疙瘩,有的地方灰扑扑的,整张脸都因为狂饮而发皱。她天生的发色是深色的—一缕缕金色头发在发根处刺眼地、醒目地呈现为黑色。要是你能无视她现在皱巴巴的脸,可以说她长得相当漂亮,你不由会奇怪她怎么会跟哈罗德那帮人混到一起。她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流行趋势想必让她从正常体重失去了15或者20磅—不过她个头不高,其实一点不像男孩子。她的正常体态本该是个让人挺想抱抱的胖姑娘,一个可爱的丰满丫头。
“何波把你们带进那里,真是发疯。”她说。“他脑袋有点不正常,这个何波。”
伊芙说:“我看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干啥,我想他是为哈罗德干活。我想哈罗德也没让他干啥好事吧。”
伊芙从不认为自己会让女人产生什么性趣。这个脏兮兮、皱巴巴的女孩看起来也吸引不了什么人。不过,或许女孩不这么想—她想必早已习惯让人迷恋。总之,她把手摸上伊芙赤裸的大腿,往她的热裤裤腿里伸进一点点。她尽管醉醺醺,却摸得挺老道。要是一来就张开手指、抓揉肌肤,那就太过了。她用的是一种老练的、本能的摸索手法,不过没有任何真诚强烈的欲望,既无冲动也不亲切,以至于伊芙觉得那手大可以摸个空,直接抚爱汽车垫子算了。
“我没事。”女孩说,声音像手一样,竭力想把她和伊芙引进新一层的亲密感。“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明白我的,对不?”
“当然咯。”伊芙简短地答道。手挪开了,它那份疲惫娼妓的礼貌周全已经履行完毕。不过它没失败—至少没有彻底失败。尽管做得虚张声势又三心二意,它还是成功地撩拨起了几根老迈的神经。
而它居然起了效这个事实令伊芙一阵不适。它将一道阴霾,从此刻回溯起,笼罩住她这辈子或喧闹冲动或严肃认真,总体而言不知悔改的苟合史。不是说真的突然爆发出一阵羞耻感或罪恶感—就是一片脏乎乎的阴霾而已。难不成她这会儿突然渴望起一段纯洁一点的往昔,一份洁白一点的履历了?那该是多大的笑话。
不过大有可能她是依旧,而且一如既往地,渴望着爱情。
她说:“你想去哪里?”
女孩猛地后退,转脸看着前方的大路。她问:“你去哪儿?你住这附近吗?”引诱的含混语调消失了,就像性事完毕之后,换上了一种挺刻薄、自以为是的口气。
“有趟公共汽车穿过村子,”伊芙说,“在加油站停。我看到过站牌。”
“嗯,不过有个问题,”女孩说,“我没钱啦。你看,我急急忙忙从那里溜出来,没时间拿钱。要是没钱的话,我上公共汽车有啥用呢?”
现在必须假装不知道这是个威胁。告诉她,要是没钱,可以设法搭便车。她的牛仔裤里不大可能装了杆枪吧。她只是假装有罢了。
不过刀呢?
女孩第一次转过身,看向后座。
“孩子们,你们在那里还好吧?”她说。
没有回答。
“真乖呀。”她说。“他们见到陌生人害羞吗?”
伊芙居然想到性,真蠢,其实现实,其实危险,都在别处。
伊芙的钱包搁在汽车地面上,在女孩脚前。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六七十美元吧。不会再多。要是她提议帮她买票,女孩准会说出一个很贵的目的地。蒙特利尔。或者至少是多伦多。要是她说,“把里面的钱都拿走好了,”女孩会认为这意味着屈服。她会看出伊芙的恐惧,没准会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最糟的话,她会做出什么?偷走汽车?要是她把伊芙和孩子们留在路边,警察很快会找到她。要是她杀死他们,弃尸树丛,她或许可以逃得远些。或者她可以在他们还可以利用的时候,把他们带在身边,用刀子抵着伊芙的体侧,或者某个孩子的喉咙。
这类事发生过。不过不像在电视或电影里那么频繁就是了。偶有发生。
伊芙拐上镇公路,路上车来车往。为什么这让她稍许安心?这里的安全感纯属虚幻啊。她完全可能在一天最繁忙的车流中开车,一路把自己和孩子们送向死亡。
女孩说:“这路通哪?”
“通到大路上。”
“那就开到那里。”
“我正往那开着呢。”伊芙说。
“大路是到哪里的?”
“朝北到欧文桑德或者到托伯莫里,那里有船坐。或者朝南到—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它和另一条公路交叉,可以通到萨尼亚。或者伦敦。或者底特律或者多伦多,要是一直开下去的话。”
接下来沉默无言,一直开到大路上。伊芙拐上大路后说:“到啰。”
“你往哪里开?”
“我朝北开。”伊芙说。
“那你住在那里了?”
“我要到村里去。我得停下来加油。”
“你有油,”女孩指出,“有半箱多呢。”
太蠢了,伊芙该说要去买食品才对。
女孩在她身边发出一声长长的、下定决心的呻吟,或许是表示无可奈何。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的,我要是想搭别人的车,最好还是这里就下车吧。我到别处也不见得比这里好搭车。”
伊芙把车停到砾石路边。宽慰感渐渐转变为类似羞耻感。或许女孩真没带钱就溜出来了,身上空无分文。醉醺醺的、废柴一根、两手空空,像这样站在路边是啥滋味?
“你说你们要去哪里?”
“朝北。”伊芙又说了一遍。
“你说到萨尼亚是哪个方向?”
“朝南。过马路,那面的车是朝南开的。小心别撞着。”
“没事。”女孩回答。听起来已经心不在焉。她已经盘算起新的机会。她半钻出车子,说声“再会”,又对后座说,“再见啦,要听话哦。”
“等等。”伊芙说。她俯身摸到钱包,掏出一张二十元钞票。她走出汽车,绕到女孩面前。“拿着,”她说,“这会管点用。”
“是啊。谢了。”女孩把钞票塞进口袋,眼睛瞟着路面。
“听着,”伊芙说,“要是你走不了的话,我告诉你我家在哪里。就在村子往北两英里的地方,村子呢,从这里往北走半英里就到。朝北。这个方向。我家人现在都在,不过他们今天晚上就走了,要是你介意这个的话。门口信箱上的名字是福特。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啥上面是那个名字。房子在田地中间,是个独栋楼。前门一侧有扇普通的窗子,另一侧有扇怪模怪样的小窗子。浴室就在窗后头。”
“哦。”女孩说。
“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没搭到车……”
“好啦,”女孩说,“知道了。”
他们重新上路,菲利普说:“呃。她闻起来像堆吐出来的玩意儿。”
再开远一点,他说:“她都不知道应该看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方向。她是个笨蛋,不是吗?”
“我猜是的。”伊芙回答。
“呃。我从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穿过村子时,他问可不可以停下来买冰激凌蛋筒。伊芙说不行。
“大家都停车去买冰激凌,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啊。”她说。“家里有好多冰激凌。”
“你不该说‘家里’,”菲利普指出,“那只是我们临时待的地方。你应该说‘那房子里’。”
公路东面的田里,一捆捆巨大的干草齐齐对着太阳,它们捆得结结实实,看起来像盾牌、铜锣或者阿兹特克人的金属面具。驶过它们之后,出现一片长着泛白而柔软的金色尾巴或者羽毛的田野。
“那叫大麦,那种长尾巴的金色植物。”她告诉菲利普。
他说:“我知道。”
“那种尾巴有时候也叫胡须呢,”她背诵起来,“‘但是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闲,在长胡须的大麦田……’”
黛西说:“‘玳瑁’[2]是什么?”
菲利普说:“是大麦啦。”
“‘只有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闲。’”伊芙背诵道。她竭力回想着。“‘唯余收割者啊,大清早就不得闲……’”“唯余”听起来最地道了。唯余收割者。
索菲和伊安在路边摊买了玉米。用来做晚饭。计划变了—他们明早才走。他们买了一瓶杜松子酒、一些汤力水和柠檬。伊安负责调饮料,伊芙和索菲坐着剥玉米。伊芙说:“二十四根玉米,太疯狂了。”
“等着瞧吧,”索菲说,“伊安爱吃玉米。”
伊安躬身给伊芙端上饮料,她尝了一口,评价道:“实在太美妙了。”
伊安同她记得或者想象的不大一样了。他并非矮个儿、刻板、干巴巴的。相反是个瘦瘦的金发男人,中等个头,动作敏捷,和蔼可亲。索菲显得没原先自信,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的。不过好像开心多了。
伊芙讲了她的故事。她从沙滩上的棋盘、消失的旅馆、在乡间的巡游开始。讲了妈妈的城里太太派头的套装,她的连衣裙和配套的凉鞋,不过没提年轻时代的伊芙对这些的厌恶。然后讲了她去看过的东西—种矮树的果园、摆满旧娃娃的架子、彩色玻璃拼的图案。
“它们有点夏加尔[3]风格呢。”伊芙说。
伊安说:“不错。我们这些城市规划师也知道夏加尔的嘛。”
伊芙说:“抱歉。”两人都笑了。
接着讲到门柱,突如其来的记忆,阴暗的小巷和破烂的谷仓,生锈的机器,混乱不堪的房子。
“主人正在和朋友们玩牌。”伊芙说。“他对那个一无所知。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没在意。可是天哪,我上次到那里差不多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想想看。”
索菲说:“哎哟,妈妈。真是的。”她看到伊安和伊芙相处融洽,很是宽慰,不由得容光焕发。
“你确定没搞错地方吗?”她说。
“没准搞错了,”伊芙回答,“没准吧。”
她不打算提在灌木丛中看到的半截墙。何必提它呢,况且还有那么多她觉得最好别提的事。首先是她让菲利普玩的让他兴奋过头的游戏。然后是几乎一切和哈罗德及其同伴有关的事。还有关于跳进汽车的女孩的所有事情,每一件。
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无论去哪里,都显得那么体面乐观,似乎能把他们所到各处的气氛都净化一新,对这些人说话,你得字斟句酌,免得显得格格不入。伊芙觉得,伊安就是这种人,尽管他这会儿表现得挺包容。索菲则是一副因为遇到他而对命运感激不尽的样子。从前,都是老人们才需要你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可如今似乎你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得这样,像伊芙这种人只得竭力掩饰自己两头都不搭的窘境。她这一生一准会被他们视为一场丢人的狼奔豕突,一个巨大的错误。
她可以说那房子难闻极了,主人和他的朋友们看起来烂醉邋遢,但是不能提哈罗德赤身裸体,绝不能提她感到害怕。绝不能提她害怕什么。
菲利普负责收集玉米壳,抱出去丢到田边。偶尔黛西也会抓起一小把,拿出去往房子四周乱丢。菲利普没有对伊芙的叙述做什么补充,似乎也没注意听。不过故事讲完,伊安(他希望把这则地方趣闻与专业研究结合起来)问伊芙对于村子和乡村生活的古老模式被打破有何感想,对于所谓农业综合企业的扩张有何见解,菲利普倒是从趴在大人脚边爬来爬去的玩耍中抬起头来。他盯了伊芙一眼。漠然的一眼,同谋者装聋作哑的一个瞬间,一个不露痕迹的微笑,稍纵即逝,你都没来得及读懂。
它是什么意思呢?只是意味着,他已经开始私底下的收藏和保密工作,自行决定哪些事该记下,以及如何记下,以及,在他未知的未来,将对他产生何种意义。
要是女孩来找她,他们全都会在。那么伊芙的谨言慎行将毫无意义。
女孩不会来了。她在公路边站上不到十分钟,就会遇到更诱人的提议。或许更危险,但会更有趣,好处或许也更大。
女孩不会来啦。除非找到个和她一般年纪、无家可归、狼心狗肺的废物。(我知道有个地方咱们可以住住,只要打发掉那个老太婆。)
不是今晚,而是在明晚,伊芙将要躺在这幢变空的房子里,薄木板墙像层纸壳似的包围住她,她会希望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啥也不用操心,脑袋里空荡荡,只灌满高大、深邃的玉米林的沙沙声,它们没准已经不再长高,不过依旧会在天黑后发出生机勃勃的响动。
[1] 1931年出版的一首著名赞美诗,经常由儿童吟唱。
[2] “玳瑁”与“大麦”谐音,黛西没分清,所以这样问。
[3] 马克·夏加尔(1887—1985),俄国画家,风格奇幻,作品中包括一些镶嵌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