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玩的游戏,与从前索菲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和伊芙在漫长无聊的驱车旅行中玩的如出一辙。只不过那时是抓间谍—现在变成抓外星人。索菲的孩子们,菲利普和黛西,坐在后座。黛西三岁不到,啥都搞不明白。七岁的菲利普充任指挥员。他负责挑选要追踪的车辆,里面坐的都是刚刚抵达的太空旅行者,正赶往秘密总部,也就是进攻地球的外星人的老巢。他们接收别的车里样子可疑的人、站在邮箱边的某个人,甚至田里开拖拉机的人发出的信号,获得方向指示。许多外星人已经抵达地球,已被转变—这是菲利普发明的说法—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加油站服务员、推婴儿车的女人、躺在婴儿车里的婴儿。都可能在发信号。
通常,伊芙和索菲会在繁忙的公路上玩这个游戏,路上车很多,不会有人注意她们。(不过有一次她们太投入了,跟着开上了一条郊区小道。)今天在伊芙行驶的乡间小路上就没这么容易了。为解决这一点,她解释道,他们或许应当一会儿追踪一辆车,一会儿换成另一辆,因为有些车只是障眼物,根本不是开往秘密总部,而是用来误导你的。
“不对,不是那样,”菲利普抗议,“他们是这么干的,他们会从一辆车里把人吸出来吐进另一辆,防止有人追踪。他们可以先是在一个人的身体里,然后嗖地穿过空气钻进另一辆车里的另一个身体里。他们一直在钻进不同的人里,所以大家根本不知道身体里到底是谁。”
“真的啊?”伊芙问,“那我们怎么知道要追哪一辆呢?”
“车牌上的编码,”菲利普解释,“它会根据他们在车里发出的电场改变。这样他们在太空中的追踪器就能跟着他们。诀窍很简单,可我不能告诉你。”
“嗯,那就别说。”伊芙说。“我估计没几个人知道。”
菲利普说:“我是安大略省目前唯一一个知道的。”
他勒着安全带,尽可能朝前坐,时不时聚精会神地叩着牙齿,发出轻轻的嘘声提醒她。
“嗯嗯,注意那里,”他说,“我想你得调头了。对,对。我想这样应该就对了。”
他们一直跟着一辆白色马自达,现在显然换成了一辆福特牌绿色旧敞篷卡车。伊芙问:“你确定吗?”
“确定。”
“你感觉到他们从空气中被吸过去了吗?”
“他们是同时被转变的。”菲利普说。“我是说过‘吸过去’,但那只是为了容易听懂啦。”
伊芙本打算最后发现总部位于出售冰激凌的乡间商店,或者在操场上。可以解释说,所有外星人都到那里集合,变成了小孩们,而且受到冰激凌、滑梯和秋千诱惑,暂时失去力量。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诱拐你—或者钻进你的身体—除非你选择了错误的冰激凌口味,或者在特定的秋千上晃了错误的次数。(最好保留一点危险的可能,不然菲利普会觉得受辱,变得大失所望呢。)不过,现在菲利普如此彻底地夺走主动权,所以结局变得悬而未决。敞篷卡车从铺了路面的乡村马路拐上一条碎石小路。这是一辆没顶盖的旧卡车,车身锈迹斑斑—它不会开多远。大有可能是打算开回某个农场上的家。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们也许不会再遇上别的汽车来改变方向了。
“你确信是这一辆吗?”伊芙建议。“里面只有一个人,你知道。我觉得他们从来不会独自旅行。”
“还有狗呢。”菲利普说。
卡车的露天车斗里有一只狗,正在车斗两侧来回奔跑,仿佛到处都有状况要它对付。
“狗也算一个。”菲利普说。
早上,索菲出发去多伦多机场接伊安,菲利普负责在儿童室陪黛西。自打来到这幢陌生房子,黛西表现一直很好—除了假期的每天晚上都会尿床—不过,今天妈妈还是头一回走开,把她留在家里。索菲请菲利普帮忙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居然热情万丈地接受了(因为新变化而兴高采烈?)。他模仿怒吼的马达声,射击地板那头的玩具汽车,掩盖住索菲启动租来的真正的汽车出门的声音。然后他对伊芙吼道:“那个大啥走了没有?”
伊芙正在厨房清理吃剩的早餐,做着自我调整。她走进起居室。昨晚她和索菲看的电影录像带就放在这个房间。
《廊桥遗梦》。
“‘大啥’是什么?”黛西问。
儿童室和起居室相连。这是一幢局促的小房子,装修廉价,用于夏季出租。伊芙原本打算租一幢湖边小屋度假—这可是大概五年以来,索菲和菲利普头一回来看她,黛西更是第一次到这里。她选了这片休伦湖岸,是因为她父母过去带着还是孩子的她和哥哥来过。怎料今非昔比—从前的小屋全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郊外别墅,出租屋无处可觅。这幢与湖岸多岩石、没人去的北端还隔了半英里之远的房子,已经是她能租到的最好的一幢了。它位于一片玉米地正中央。她像当年爸爸告诉她一样告诉孩子们说,晚上你们能听到玉米在长个子呢。
每天,索菲从晾衣绳上取下手洗的黛西的床单,都得抖掉爬在上面的玉米地甲虫。
“它的意思是‘大便’。”菲利普带着狡黠的挑战神情对伊芙说。
伊芙停在门口。昨晚她和索菲看着梅内尔·斯特里普在大雨中坐在丈夫的卡车里,攥着门把手,依依不舍地哽咽着,目送情人开车离去。完了她俩一对眼,发现都是泪流满面,不由又摇着头,哈哈大笑。
“它还有‘大妈妈’的意思啦,”菲利普用安抚的语调宣布,“有时候爹地就是这样喊她的。”
“好吧,”伊芙回答,“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那答案是‘是的’。”
她好奇他是否认为伊安是他真正的父亲。她从没问索菲他们是怎么跟他说的。她自己当然不会讲。他真正的父亲是个爱尔兰男孩,本来要当教士,却改了主意,跑到北美漫游,想看看接下来做什么好。伊芙以为他是索菲的一个普通朋友,索菲似乎也这么认为,到头来却引诱了他。(“他那么害羞,我从没想到真能得手。”她解释。)伊芙直到看到菲利普,才算真正回忆起那男孩的模样。接着,她发现菲利普完全就是他一丝不差的翻版—那个眼睛明亮、文绉绉、敏感、轻蔑、吹毛求疵、会脸红、胆小、好论理的年轻爱尔兰人。有点像塞缪尔·贝克特,她评论道,连皱纹都像。当然了,婴儿逐渐长大,皱纹消失了。
索菲那时是考古专业的学生。她上课时,伊芙照料菲利普。伊芙是女演员—现在仍是,如果能揽到活儿的话。不过即使早些年,她也并非一直有活干,有时她白天要去排演,便把菲利普带在身边。有两年时间,她们生活在一起—伊芙和索菲及菲利普—住在伊芙在多伦多的公寓里。是伊芙用婴儿车推着菲利普—后来改成小推车—沿着奎恩、大学、斯巴蒂娜和奥辛顿之间的所有街道散步,途中,她有时会发现一幢完美无瑕却无人在意的小房子在出售,它位于某条她闻所未闻的小路边,路是死路,只有两个街区长,浓荫遍地。她会让索菲去看看它。她们会和房地产商打交道,讨论抵押贷款,哪些翻修必须花钱,哪些她们可以自己完成。兴奋着、浮想联翩着,直到房子被别人买下,直到伊芙再次陷入每隔一阵子才发作、却总是苛刻无比的大省钱,或者直到什么人说服她们,说这些可爱的偏僻小路对女人和孩子并不合适,远不如她们一直住的明亮、丑陋、粗野、喧闹的大街来得一半安全。
和爱尔兰男孩相比,伊芙对伊安更没在意过。他是一个朋友;他从没单独来过这套公寓。然后他就到加利福尼亚工作了—是个城市规划师—随后索菲开始打出惊人的电话账单,伊芙不得不跟她提了这事,此后,公寓里的气氛与从前大相径庭。(是否伊芙不该提账单的事呢?)很快,计划了一次访问,索菲带着菲利普去,伊芙留在本地剧院进行夏季演出。
不久就从加利福尼亚传来消息。索菲和伊安打算结婚了。
“试着同居一段时间,不是更明智些吗?”伊芙从寄宿屋打电话劝道。索菲回答:“哦,不。他挺怪的。他不信那个。”
“可我没法请假去参加婚礼呀,”伊芙说,“我们要一直演到9月中旬。”
“没关系,”索菲说,“那不会是一场婚礼一样的婚礼啦。”
于是一直到今年夏天,伊芙才有机会再见到她。起初,她们双方钱都不够。伊芙有活儿干时不便离开,没活儿时又总是穷得付不起额外开销。很快索菲也上班了—在一家诊所担任接待员。某次,伊芙都打算预定航班了,索菲突然打来电话,伊安的爸爸去世了,他飞到英国参加葬礼,然后会把老妈带回来。
“我们只有一间房间。”她解释道。
“省省吧,”伊芙说,“两个亲家母哪能待在一个屋顶下,况且只有一间房间。”
“或许等她走了再说?”索菲建议。
然而婆婆一住就住到黛西出生,一直到他们搬进新房,住了整整八个月。到那时,伊安已经开始写书,家里来客会妨碍他。就算没客人也已经够烦人了。渐渐地,伊芙觉得不请自去已不再合适。索菲寄来黛西、花园和房子所有房间的照片。
然后她宣布他们,她、菲利普和黛西可以在今年夏天回安大略。他们会和伊芙一起过三周,伊安独自待在加利福尼亚工作。三周过完,他会加入他们,一起从多伦多飞到英格兰,和他妈住上一个月。
“我要到湖边租一幢小屋。”伊芙说。“哎呀,那该多开心啊。”
“不错,”索菲回答,“都过去这么久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结果确实如此。开心得中规中矩,伊芙想。索菲看来没有因为黛西尿床而烦恼或吃惊。菲利普头两天一直显得克制、冷淡,伊芙宣称他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他无动于衷,对于他们匆忙穿过岸边树林走向沙滩时落到身上的蚊子,他也视若无睹。他想让人带他到多伦多看科技中心。不过之后他就安下心来,开始在湖里游泳,也不抱怨水冷;而且一头扎进各种孤独的“工程”中—比如把他拖回家的一只死海龟的肉煮沸扯下,好留下它的壳子。海龟胃里有一只尚未消化的小龙虾,壳子裂成了碎片,他都没陷入沮丧。
同时,伊芙和索菲养成了一种愉快闲散的生活节奏,早上做家务,下午在沙滩度过,晚餐喝葡萄酒,夜里看电影。她们迷上了半开玩笑地为这幢房子做安排。可以对它做点什么?首先撕掉起居室模仿仿木镶板的壁纸。揭掉愚蠢的、有金色鸢尾花图案的油毡地毯,上面的花朵已经被漏进房里的沙子和肮脏的擦地板水弄成棕色。索菲想得走火入魔,果真把水槽前烂掉的地毯揭开一角,发现下面是松木地板,那肯定可以打磨一番。她们讨论着租一台磨砂机的费用(当然了,前提是这房子属于她们),以及她们可以为门和木头家具、窗上的百叶选择什么颜色的油漆,可以用开放式架子取代厨房邋遢的三合板柜子嘛。再弄个烧煤气的壁炉?
那么谁来住呢?伊芙嘛。冬天拿这幢房子做俱乐部用的雪地车爱好者们已经着手造一幢他们自己的房子了,这屋子的主人要是能一整年都把它租出去,一定再乐意不过。鉴于房子的状况,他也有可能非常廉价地卖掉它。伊芙明年冬天要是得到她希望的工作,不妨把这里当成一个退隐之地。要是没得到,那为何不转租掉公寓,住到这里?这样,她可以利用房租的差价,而且从10月份起可以领养老金了,加上她为一种减肥药拍广告仍可以收到的报酬。她住得起。
“我们要是夏天来住,可以帮着付点租金。”索菲提出。
菲利普听到她们的话。他说:“每年夏天?”
“你现在不是喜欢上这湖了吗,”索菲说,“也喜欢上了这地方。”
“还有蚊子,你知道它们不是每年都这么多的,”伊芙说,“通常它们只是在夏初比较多。在6月份,你们那会儿还没来呢。春天到处都是水汪汪的沼泽,蚊子就在里面繁殖,之后,沼泽干掉了,它们就没法继续繁殖了。不过今年夏初雨下得太多啦,沼泽没干,所以蚊子有了第二次机会,繁殖出了新一代。”
她已经注意到,他看重的是各种知识,只乐意听它们,而不是她的意见和怀旧。
索菲对于怀旧同样没啥兴趣。无论何时,一提到她和伊芙共同度过的当年—哪怕是菲利普出生后的几个月,伊芙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最艰难,也是最有意义和最和谐的一段时光—索菲都会变得严肃、缄默,一脸按捺着不予评论的表情。她们讨论菲利普的学校时,伊芙发现,如果提到再早一点的时光,比如索菲的童年,那更是一个绝对的雷区。索菲认为那学校太严格了,伊安却觉得它很正常。
“与黑鸟的差别多大啊!”伊芙感叹。索菲立即几乎充满敌意地接口:“哼,黑鸟。真是场闹剧。想想你居然为它付钱了呢。你付钱了呀。”
黑鸟是一所不分年级的非传统学校,索菲曾在那里上学(其名源自《黎明破晓》[1])。它的费用超出了伊芙的能力,但她觉得对于一个妈妈是女演员,爸爸不知所踪的孩子,最好还是设法送去上它。索菲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因为学生们的家长意见不合,学校关门大吉。
“我学了希腊神话,却没人教我希腊在哪里。”索菲说。“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们不得不在艺术课上制作反核武器标志。”
伊芙说:“哎哟,不会吧,说真的。”
“是真的。而且他们实际上逼迫我们—他们逼着我们—谈论性。简直就是语言骚扰啊。你居然为这付钱。”
“我不知道它糟成这样。”
“算了吧,”索菲说,“我活下来了。”
“这是最重要的,”索菲虚弱地接腔,“活下来。”
索菲的爸爸来自喀拉拉邦,位于印度南部。在从温哥华开往多伦多的火车上,伊芙与他邂逅,共度了整段行程。他是一位年轻医生,在加拿大拿奖学金。他有老婆,还有个女儿,在印度的家里。
火车旅行持续了三天。在卡尔加里停了半小时。伊芙和医生在那里到处找药店买避孕套。没找到。后来火车开到温尼伯停了整整一个小时,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伊芙讲述他们的故事时宣布—火车刚开进卡尔加里市地界,没准就来不及了。
他坐的是硬座—奖学金少得可怜。不过伊芙却大手大脚,弄了个卧铺包间。正是这一奢侈之举—一个突发奇想的决定—正是这个卧铺包间的便利和隐私带来了索菲,带来了她伊芙生命中最伟大的变化,伊芙这么总结道。是因为这个,以及在卡尔加里站没法买到避孕套的事实,而不是因为金钱或爱情。
在多伦多,她与喀拉拉邦的情人挥手告别,就像告别任何一个在火车上认识的人,因为有个男人来接她,当时他才是她生活中的认真目标和主要麻烦。过去的整整三天时光都在火车的摇摆和晃动中度过—情人们自身的努力绝非行动的唯一动力,或许正因为此,那行动显得无辜而难以抗拒。他们的感情和交谈想必也受到不小的影响。伊芙记忆中的它们甜蜜、大度,而绝非严肃或绝望。鉴于卧铺包间里的空间和结构,你没办法严肃。
她告诉索菲他的基督教名字:托马斯,根据圣人的名字而起。在遇见他之前,伊芙从未听说过印度南部的古基督徒。索菲十几岁时,有一阵子对喀拉拉邦兴趣十足。她从图书馆借书回家研究,特意穿纱丽去参加晚会。她说长大后要去那里找爸爸。她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特殊专业—血液疾病学—所以很有可能成功。伊芙向她强调印度的人口规模,指出他或许根本没留在那里。她难以说出口的,是索菲这个人的存在,对她爸爸的人生而言,必定是纯属意外、不可理喻。幸运的是,索菲后来打消了这个想法。那些戏剧性的、异国风味的服装渐渐变得过于寻常,于是索菲放弃了纱丽。最后,她唯一提到爸爸的时候,是怀上菲利普那阵,开玩笑说自己保持了孩子他爸来去无踪的家族传统。
现在可不会再开这类玩笑了。如今索菲变得端庄、贤惠、优雅、安静。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穿过树林走向沙滩,为了让大家更快走出蚊子的领地,索菲弯腰抱起黛西—伊芙惊讶于女儿这种全新的、最近才表现出来的美。一个体态丰满、娴静古典的美人,促成这种美的并非刻意和虚荣,而是忘我和责任。她现在看起来更像个印度人了,奶油咖啡的皮肤颜色被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晒得比原来更深,眼睛下方有着两片抹不去的温和疲惫的淡紫色阴影。
不过她依旧是个出色的游泳者。游泳是她喜欢过的唯一运动,她游得也一如既往的好,径直游向湖中心。第一天下水时她感叹道:“太棒了,我感觉真自由。”她没说是因为伊芙帮忙照看孩子,她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伊芙知道这尽在不言中。“很高兴你这么觉得。”她说—尽管事实上她感到害怕。有许多次她想着,快调头回来吧,但索菲却一直游着,无视这种急切的心灵呼唤。她黑色的脑袋变成一个圆点,然后是一个斑点,再然后是在平稳的波浪中上下漂浮的一点幻影。伊芙所担心、所不敢多想的,并非她会体力不支,而是她会失去调头回来的愿望。仿佛这个新的索菲,这个成熟的、如此心系生活的女人,实际上比伊芙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女孩,那个热衷于冒险、爱情和戏剧的年轻的索菲,对于生活更加无动于衷。
“我们得把录像带还到店里了,”伊芙对菲利普说,“或许我们该在去沙滩前还。”
菲利普说:“我讨厌沙滩啦。”
伊芙不想争论。索菲出门了,所有计划都变了,他们要走了,他们所有人都要在这一天迟点时候离开,因此她也讨厌起沙滩。对这房子也讨厌起来—她眼中只有这房间明天会变成的样子。蜡笔、玩具汽车、黛西玩简易拼图游戏的大卡片,所有东西都会被收起,席卷一空。她已经能背下来的故事书也要消失。窗外不再有床单晾着。还有十八天,她一个人,在这个地方。
“我们今天到别处去怎样?”她提议。
菲利普说:“到哪里?”
“走着看吧。”
伊芙昨天去了趟村里,带回大量食物。给索菲的新鲜的虾—如今村里的商店几乎就是家出色的超市,应有尽有—咖啡、酒、不含茴香籽的黑麦面包,因为菲利普讨厌茴香,一个熟透的瓜、他们全都喜欢吃的车厘子,尽管得盯着黛西,防止她被果核呛到,一桶摩卡巧克力冰激凌,以及他们再过一周所需的所有食品。
索菲在清理孩子们的午餐桌。“哎哟,”她哀叹道,“唉,我们拿这些吃的怎么办才好?”
伊安刚打来电话,她解释道。伊安来电话说,他明天就飞到多伦多了。他书写得比预料的快,他改了计划。他不打算坐等三个礼拜过去,而是明天就来,带上索菲和孩子们,出发进行一次小旅行。他想去魁北克市。他从没去过那里,觉得孩子们也该去看看加拿大的法语区。
“他寂寞啦。”菲利普评论道。
索菲乐了。她说:“不错,他想我们了。”
十二天,伊芙想。三个星期中的十二天过去了。这房子她当时不得不一租就是一个月。她让朋友戴夫住进了她的公寓。他也是个没找到活儿的演员,正处于不知是真是假的严重经济危机中,总用不同的舞台腔调接电话。她喜欢戴夫,但她不能回去和他一起住那公寓。
索菲说,他们打算开着租来的车到魁北克,然后直接开到多伦多机场,车可以在那里还掉。伊芙是否同行,这个她提都没提。租来的车里是没位子给她了。不过,她不能开自己的车去吗?菲利普或许可以坐她的车,跟她作伴。或者索菲。伊安可以开车带着孩子们,既然他那么想他们,这样也可以让索菲喘口气嘛。伊芙和索菲可以一起开车,就像她们过去在夏天常做的那样,那会儿,她们经常一起开车去某个从未去过、伊芙在那里找到份活儿的小镇。
不过那未免太荒唐了。伊芙的车已有九年高龄,不可能应付长途旅行。何况伊安想念的是索菲—你可以通过她扭开的燥热的脸判断出这个。此外,他并没有请伊芙同去。
“好吧,那太棒啦,”伊芙说,“他书写得这么顺利。”
“确实。”索菲说。说到伊安的书,她总是持一种谨慎的淡漠态度,伊芙问她书是关于什么的,她仅仅回答:“城市规划。”或许这就是身为学者妻子应有的姿态吧—伊芙对此一无所知。
“反正,你正好也有点时间给自己,”索菲说,“我们折腾你好久了。你正好可以看看是不是真喜欢在乡间有幢房子,一个退隐之地。”
伊芙不得不找点新话题,任何别的话题,免得脱口问出索菲来年夏天是否还打算来的蠢问题。
“我有个朋友,他真的到了一个退隐之地呢,”她说,“他是个佛教徒。不,或许是个印度教徒。不过并不是个真正的印度人。”(听她提到印度人,索菲意味深长地微笑了,表明这又是一个话题禁区。)“总之,如果你在这个退隐之地,三个月都不能说话。周围总有别人,但你不能跟他们说话。他说,经常发生的事情之一,也是他们被提醒的一件事,就是你会爱上这些你从来不与之说话的人中的某个。你会感觉尽管不说话,却和他们用某种方式在沟通着。当然了,只是一种精神恋爱,你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对那类事看得很紧。反正他是那样说的。”
索菲说:“是吗?等最后被允许说话,会怎样呢?”
“会大失所望。通常,你以为在和你沟通的那个人其实根本没与你沟通。或许他们觉得他们那样是在与别人沟通,他们以为……”
索菲宽慰地笑了。她说:“就这么了了。”她很欣慰这样一来不会有什么失望,也不会有受伤的情感。
没准他们吵了架,伊芙思忖。这次来访或许只是一个策略。也许索菲是带着孩子们出走了,向他示威。到娘家过上一段,给他点厉害瞧瞧。策划没有他的未来假期,以便证明给自己看。只是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尝试罢了。
灼人的问题在于,是谁打的电话?
“你干吗不把孩子们留在这里?”她说。“你可以自己开车去机场,再开回来带上他们。这样你还可以有点自己的时间,也可以有点时间和伊安单独处处。带他们去机场会烦死人的。”
索菲说:“听上去真诱人。”
她果然照着做了。
现在,伊芙有点疑惑,是否正是她亲手促成了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为了有机会套套菲利普的话呢。
(你爹地从加利福尼亚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他没打电话。我妈打给他的。
是吗?哦,我真不知道呢。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我受不了这里了,我感觉烦透了。我们想点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吧。”)
伊芙把声音放低,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表示现在游戏该结束了。她说:“菲利普,菲利普,听着。我觉得我们得打住了。那卡车是个农夫的,它要拐弯了,我们不能再跟下去啦。”
“才不是呢。”菲利普说。
“不,我们不可以再跟下去了。他们会奇怪我们想干啥。没准他们会很生气的。”
“我们可以打电话召唤我们的直升飞机来射死他们。”
“别傻了。你知道这不过是个游戏。”
“他们会射死他们的。”
“我想他们才没什么武器呢,”伊芙换了种策略,“他们还没开发出什么消灭外星人的武器。”
菲利普说:“你错啦。”他形容起某种火箭,不过她无心听下去。
当她还是个孩子,同父母和哥哥一起住在村里时,伊芙有时会和妈妈一起在乡间坐车旅行。她们没车—那是在战时,他们家是搭火车来的。旅馆老板娘是伊芙妈妈的朋友,她开车到乡间买玉米、覆盆子、西红柿时,会邀请她们同去。有时她们会停下来喝茶,看看某个野心勃勃的农场女人在自家前院出售的旧碟子和家具。伊芙的爸爸总是留在家里,和别的男人到沙滩下跳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泥方台,上面画了个跳棋棋盘,方台顶上有屋顶,不过四周没围墙。哪怕下着雨,也总有人用夸张的动作,用长杆子推动巨大的跳棋子。伊芙的哥哥要么看他们下棋,要么独自去游泳—他比伊芙大一点。现在,这些已经悉数消失—水泥台子不见了,也许它上面建了什么别的房子。走廊通向沙滩的旅馆不见了,装饰着拼出村庄名字的花坛的火车站也消失了。铁轨也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古风格的购物中心,里面有那家让人心满意足的新超市,还有酒铺和出售休闲服装与乡村工艺品的小店。
伊芙年纪还小、脑袋上还戴着一个大蝴蝶结的时候,很喜欢这些乡间出游。她啃着小小的果酱挞和蛋糕,蛋糕上堆着鲜血一样淌下来的酒浸樱桃,糖霜壳子脆脆的,下面的蛋糕软绵绵。她不可以碰那些碟子、蕾丝缎子做的针垫,或者看起来黄扑扑的旧娃娃,女人们的聊天从她脑海中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略带沮丧的印象,就像无法躲避的乌云一样。不过她喜欢坐在汽车后座上,想象自己正骑在马背上,或者坐在皇家马车里。后来,她拒绝去了。她开始讨厌和妈妈一起游荡,讨厌被定义为她妈妈的女儿。我的女儿,伊芙。那声音在她听来,是一种多么做作的屈尊俯就,一种多么错误的占有感啊。(她之后好多年都会用这种腔调,或者它的某种变体,作为她的一些最粗俗、最生硬的表演的主打腔调。)她也讨厌妈妈精心打扮的习惯,在乡村戴着大帽子和手套,还穿有瘤子似的花朵凸纹的连衣裙。而同时,那双牛津鞋—磨旧了,正合适她妈长鸡眼的脚—却“粗胖”破旧,真叫人难为情。
“你最恨你妈什么?”伊芙刚刚摆脱家庭后,最初几年中,常和朋友们玩这个游戏。
“紧身胸衣。”一个女孩会说。然后另一个指出:“湿漉漉的围裙。”
发网。胖胳膊。引用《圣经》的话。唱《丹尼男孩》。
伊芙总是说:“她的鸡眼。”
她已把这个游戏忘个一干二净,最近才想起来。如今想到它,感觉就像咬到一枚痛牙。
他们前方的卡车慢下来,没打信号灯就拐进一条长长的、两侧有树木的小巷。伊芙宣布:“我不能继续跟下去了,菲利普。”便朝前直开下去。不过,经过小巷口,她注意到那两根门柱。它们很不寻常,形状有点像尖塔,装饰着雪白的鹅卵石和彩色碎玻璃片。两根门柱都歪歪扭扭,几乎隐身在秋麒麟和野胡萝卜当中,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门柱,倒像是被遗忘的某出粗俗小歌剧的道具。一看到它们,伊芙就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一面嵌着图案的洁白院墙。都是些生硬、异想天开、孩子气的图案。带尖塔的教堂,有塔楼的城堡,有歪斜的黄色方窗的方形房子。三角形圣诞树和热带色彩、几乎有树一半大的小鸟儿,一匹腿儿细细、眼睛火红的肥马,缎带一般的卷曲的蓝色河流,月亮和一些歪歪倒倒的星星,肥胖的向日葵在许多房顶上点头。所有这些都是由嵌进水泥或灰泥中的彩色玻璃片组成的。她看到过这东西,而且不是在什么公共场所。是在乡下,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隐隐记得妈妈站在墙前—和一个老农民说话。当然,他或许和妈妈一般年纪,只是在伊芙看来是个老头。
妈妈和旅馆老板娘会开车去看奇奇怪怪的东西。她们不光看古董。她们去看过一簇修剪成熊形状的灌木丛,还有一个种满矮苹果树的果园。
伊芙不记得这些门柱,不过她觉得它们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地方。她倒回车,扭头开进树木成荫的狭窄车道。全都是沉甸甸的老苏格兰松树,没准危机四伏—你可以看到耷拉着的枯枝,还有一些树枝要么被吹落,要么自己掉下,落在车道两侧的草地和杂草丛上。汽车在车辙上颠簸,黛西似乎喜欢这种运动。她发出附和的声音。轰隆、轰隆、轰隆。
这一天的事情中,黛西可能会记住这个—大概也就这个了。交织成拱顶的树枝,突如其来的阴暗,汽车的颠簸。或许还有擦窗而过的惨白色野胡萝卜花。还有她身边的菲利普—高深莫测的严肃激动表情,孩子气的嗓门不自然地压低而发出的低沉声音。还有对于伊芙的模糊得多的印象—长满雀斑、阳光晒得发皱的光胳膊,用黑色箍发带拢向脑后的一头灰金色的、毛茸茸的鬈发。或许还有她的气味。不再是香烟味,也不是大肆广告的乳液和化妆品的味道,伊芙曾为它们耗费巨资。那么是苍老的皮肤味?大蒜味?酒味?漱口液的味道?等黛西能想起这些,或许伊芙都已经死了。黛西和菲利普或许会彼此疏远。伊芙和她自己的哥哥不相往来已有三年。自打他在电话里说,“你要是没资本干出什么名堂的话,就不该去当女演员”之后,就断了联系。
前方不像会有房子,不过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到竖着一个谷仓框架,四壁全无,只剩光秃秃的柱子,屋顶倒是在的,朝一侧歪倒,像顶怪帽子。似乎还有一些零落的器械、旧汽车或者旧卡车散布在谷仓四周开着花的杂草海洋里。伊芙没什么雅兴打量它们—她忙着在颠簸的车道上控制住汽车。前方的绿卡车已经不见—开走多远了呢?接着,她看到小巷拐弯了。它果然拐了个弯,他们开出松树浓荫,突然进入朗朗日光中。依然是海水泡沫般的野胡萝卜花,依然是四处散落的大块废铜烂铁。一侧有一道高高的野灌木篱笆,后头终于出现了房子。一幢大房子,黄灰色砖的两层楼,上加一层木阁楼,窗子上填着肮脏的泡沫塑料。楼下有扇窗户里面贴着铝箔,发出反光。
她走错地方啦。她不记得这幢房子。这里没什么修剪过的草地环绕着的围墙。只有杂草丛中胡乱长着几棵小树。
卡车就停在前方。她看到卡车前有一片清空的平地,铺着砾石,她可以开到那里调头。不过卡车堵在路上。她只好也停下。她不知道卡车里的人是不是故意这么停的,好逼着她解释自己的来由。这会儿,他悠闲地下了卡车。他没看她,放开了狗,这东西正前后乱跑,愤怒地狂吠着。下了地,它继续吠叫,不过一直待在男人身边。男人戴了顶帽子,脸藏在阴影里,伊芙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站在卡车边,看着他们,迟疑着没走过来。
伊芙解开安全带。
“别出去,”菲利普说,“待在车里。调个头。快开走吧。”
“做不到啊。”伊芙说。“没关系。那狗就会乱叫,不会咬我的。”
“别出去。”
她根本不该让游戏玩得失了控。像菲利普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玩过头。“这不是在游戏里了。”她说。“他不过是个男人。”
“我知道,”菲利普说,“但是别出去。”
“住嘴。”伊芙说,她钻出车,关上车门。
“嗨,”她招呼道,“很抱歉,我弄错了。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地方啦。”
男人咕哝了句类似“嗨”的声音。
“其实我在找的是另一个地方。”伊芙说。“我还是小孩时去过一次。有一堵墙,上面全是用碎玻璃做的图画。我想是一堵水泥墙,刷得雪白雪白的。我看到巷口两根门柱,还以为它肯定就在这里呢。你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跟踪你吧。这事听起来也太离谱了。”
她听到车门开了。菲利普钻出来,身后拖着黛西。伊芙以为他是想靠她近点,便伸出胳膊迎接他。可他甩开黛西,绕过伊芙,和男人说起话来。他忘了刚才发出的警告,显得比伊芙还要镇定。
“你的狗乖吗?”他挑战似的问。
“它不会咬你的,”男人说,“只要我在,它就没事。它汪汪乱叫,是因为它还是只小狗崽儿呀。还只是只小狗崽儿。”
他个子很矮,还没伊芙高。他穿牛仔裤和一件彩色编织物做的敞开式马甲,或许产自秘鲁或者危地马拉。光秃、黝黑、肌肉发达的胸前挂着金链子和奖牌坠子,闪闪发光。说话时,他仰起头,伊芙看出他的脸比他的体态要老得多。前排牙齿已经掉了几颗。
“我们这就告辞吧。”她说。“菲利普,我正在告诉这个人我们沿这条路开来,是在找我还是小姑娘时到过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堵墙,嵌着彩色玻璃做的图案。不过我搞错啦,这不是那个地方。”
“它叫什么?”菲利普说。
“特里西。”男人回答。狗听到自己的名字,跳起来撞他的胳膊。他把它拍下去。“我不晓得有啥图画。我不住这。哈罗德,他才是晓得这种事的人。”
“没关系了。”伊芙说,抱起黛西。“你能不能把卡车朝前挪一点,那样我就能调头了。”
“我不晓得啥图画。你瞧,要是它们是在这房子的前半截儿,我就看不到,都是因为哈罗德,他把这房子的前半截儿堵住了。”
“不是的,它们是在室外。”伊芙说。“不过没关系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对对对,”男人好像渐渐有了谈话的兴趣。“你进去吧,让哈罗德跟你说说这个。你认识哈罗德?他是这里的主人。这地儿是玛丽的,可是哈罗德把她弄进养老院啰,所以现在这里是他的啦。这不怪他。她是得进那里啦。”他从卡车里拖出两箱啤酒。“我刚才进了趟城,哈罗德打发我进城。去吧。进去吧。哈罗德会很高兴看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