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小站(1 / 2)

公开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11838 字 2024-02-19

玛格丽特·克雷斯韦尔小姐,多伦多劳动收容所负责人,

致西蒙·赫伦,北休伦,1852年1月15日。

因来信附有牧师担保,我很乐意回复。我们经常收到你这种请求,但除非来信附有担保,否则我们很难相信来信者的诚意。

本收容所内并无适婚女子,因为我们通常在她们十四五岁的时候打发其出去谋生。但随后几年会一直与她们保持联络,一般到她们结婚为止。像你这种情况,我们有时会推荐其中一个女孩子,安排一次会面,当然,双方是否合适就取决于他们自己了。

目前保持联系的人里有两位十八岁的女孩,她们针线活儿都很好,都在女帽店里当学徒,不过,要是能嫁给合适的男人,当然比一辈子做这种工作更好。其他的现在还不好多说,得取决于你们是否喜欢彼此了。

这两位女孩分别是萨迪·约翰斯通小姐和安妮·麦基洛普小姐。她们都合法出生于基督徒家庭,因为父母双亡才被安置在收容所,不涉及酗酒或任何不道德因素。不过,就约翰斯通小姐来说,有一个肺痨的问题,尽管她是个皮肤红润的丰满姑娘,长得更漂亮一些,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可能她并不适合一辈子在荒野里辛勤劳作。另一位女孩,麦基洛普小姐,尽管身材瘦削,外貌稍逊,但却更为吃苦耐劳。她有一只眼睛不太好,不过不影响视力,而且她的针线活儿非常出色。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色的,皮肤也稍暗,这些不是因为混血,而是因为她的父母都来自法夫。她是个很能干的女孩,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身上常见的那种傻乎乎的胆怯,我觉得她比较适合你所能提供的生活。我将会和她联系告知此事,如果你打算和她见面,我们静候来信。

卡斯泰尔斯《守卫者报》,五十周年版,1907年2月3日。

乔治·赫伦先生的回忆录。

1851年9月的第一天,我的哥哥西蒙和我带着一箱子被褥和日用品,赶着马车从霍尔顿县出发,去休伦和布鲁斯的荒野里碰运气—当时那些地方都被人们看成荒野。我们带的东西来自西蒙的老板阿奇·弗雷姆,被算成他工资的一部分。同样,马也是从他那里租的,他的伙计和我年纪相仿,和我们同行,以便把马车赶回去。

我应该一开始先说清,我和哥哥是孤儿,刚到这个国家的五个星期内,父母相继死于热病,那时我三岁,西蒙八岁。西蒙被送去跟着母亲的堂兄阿奇·弗雷姆干活,我被没有子女的教师和他的妻子接纳。那是在霍尔顿,其实我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但西蒙离我只有几英里远,他经常来看我,总是说,我们一旦够年龄就离开此地,去拥有自己的土地独立生活,再也不用给别人干活,因为这是父亲当年的愿望。我被送到学校读书,而阿奇·弗雷姆并没有送西蒙去,所以他坚决想要离开这里。十四岁的时候,我长成了哥哥那样的壮小伙,他说我们该出发了,去广袤的休伦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第一天,因为纳塞戈维亚和普斯林奇的路况非常糟糕,我们只走到了普雷斯顿。第二天,我们到了莎士比亚,第三天下午到了斯特拉福德。一路向西,路越来越难走,所以我们想,最好把行李交给驿站托运到克林顿去。但因为阴雨天气,驿站停止了运输,想等到路面冻结再恢复。所以,我们让阿奇·弗雷姆的伙计先带着马车和行李返回霍尔顿,然后把斧头扛在肩上,步行向卡斯泰尔斯走去。

卡斯泰尔斯尚在建设当中,在我们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人烟,有一栋既是商店又是客栈的简陋房子,有一个名叫勒意姆的德国人正在建锯木厂。还有个比我们先来的人,已经建好了一栋较大的木屋,他叫亨利·特里斯,后来成为了我的岳父。

我们住进了客栈,睡在地板上,两个人只盖着一条毯子还是一床被子。冬天早早来到了这里,冷雨连绵,一切都湿答答的。不过,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会有困难,至少西蒙是这样。我之前的生活环境比他好些,不过西蒙说我们必须忍耐,我照他的话做了。

我们砍掉灌木,辟出了一条小路,通往我们那块土地,接着标好了边界,砍了盖棚屋用的原木,准备好了装屋顶用的大木铲子,还从亨利·特里斯那里借了一头拉运木材的牛。但西蒙没打算向别人借东西或者求助,他打算靠我们自己盖起这栋小木屋。当发现这不太可能的时候,我一路找到了特里斯家,在亨利和他两个儿子以及磨坊一个小伙子的帮助下,房子终于完工了。第二天,我们就开始往木料的空隙中抹泥,还弄到了一些铁杉树枝当床。这样,我们总算不用再花钱住在客栈里,而是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我们有一大块榆木板,用来当门。哥哥曾经从阿奇·弗雷姆那儿几个法裔加拿大伙计那里听说,在伐木场里,火总是生在屋子的正中间,所以他说,咱们的房子也要这么办。于是,我们竖起了四根柱子,在上面建造烟囱,为了好看,打算里里外外都用泥抹平。火生得旺旺的,我们在榆木床上睡下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木屋里火光闪耀,连盖屋顶的大木铲上都有火苗在欢快地跳动。我们赶快推倒了烟囱,木铲是用青翠的椴木做的,上面的火苗倒是不难扑灭。天一亮,我们就开始按照常规把烟囱建在屋子的一头,我想,自己最好别对此事发表任何评论。

清理了一些小树和灌木之后,我们开始砍伐大树。先砍了一棵白蜡树,然后劈成厚板来铺地板。我们的行李还没有从霍尔顿运来,所以亨利·特里斯送来一张又大又舒服的熊皮给我们铺床用,可我哥哥不想接受这份人情,把它送了回去,说我们不需要。几周之后,我们的行李运到了,我们只好借了牛去克林顿把行李拉回来,不过,哥哥说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向别人求助。

我们走到沃利,背回了面粉和咸鱼。在曼彻斯特,有人高价渡我们过河,当时那里没有桥,整个冬天冰都没坚固到足以踩着过河。

圣诞节期间,哥哥对我说,我们的房子弄得差不多了,可以够他娶个老婆回来了,这样就有人给我们做饭、收拾,等我们能买起奶牛的时候,她还可以负责挤奶。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关于“老婆”的事,我说据我所知他好像不认识什么人啊。他说他的确不认识,但是听说可以写信给孤儿院,问他们有没有愿意过这种生活的合适女孩推荐,如果有的话,他愿意过去和她见面。他想找一个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的姑娘,健康,不怕辛苦,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而不是刚刚进去,这样她就不会期待什么奢侈的生活或者有人服侍,也不会一直回忆从前较为轻松的生活。毫无疑问,现在的人听到这些肯定会觉得是一种很奇怪的做法。并不是说我哥哥不能自己去追求姑娘结婚,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而是他当时根本没有时间、没有钱,也没有那种兴致,他脑子里全是如何创造我们的财产。而且,如果一位姑娘双亲尚在的话,他们很可能不愿意让她走那么远,去一个工作繁重、毫无享受的地方。

麦克贝恩先生是最近才来这里的牧师,他帮西蒙写了信,还亲自为他写了担保。这也说明,这种求偶方式在当时是颇为正派的做法。

后来,我们收到了回信,说是有一位姑娘可能符合要求。于是西蒙就去多伦多接她。她叫安妮,本姓是什么我忘了。他们得涉过赫利特的小河,到达克林顿的驿站之后还得穿过厚厚松散的积雪。回来之后,那姑娘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丛林地。她的行李箱里有女士们给她的床单、锅和碗碟,这让我们的屋子更舒适了一些。

四月初,哥哥和我到我们领地最远处的丛林里砍树。之前西蒙去结婚的时候,我朝着特里斯家的方向砍了一些,但西蒙想把我们领地的边界全都砍伐清楚,不想再继续往我以前那个方向砍。那天一早天气很暖和,树林里还有很多松散的积雪。我们正在西蒙想砍的地方伐一棵树,不知怎么的,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这树上的一根树杈忽然咔嚓一声朝着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砸了下来。我们刚听到小枝丫咔嚓作响,抬头去看,那树杈就砸到了西蒙头上,当场要了他的命。

我不得不一路拖着他的尸体穿过雪地回木屋。他虽然不胖,但是个子很高,这差事既难办又累人。那时,天气更冷了些,走到空地上的时候,我发现风里已经有了雪粒,像是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我们之前的脚印已经被雪填满了,西蒙身上都是雪,这次却无法在他身上融化了。他的妻子迎到门口,非常困惑,以为我拖着的是一截木头。

在木屋里,安妮把他清理干净,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牧师住在客栈里,因为这里没有教堂或者房子给他。虽然客栈只有四英里远,但是风雪已经猛烈起来,你连空地周围的树木都看不清了。这场暴风雪看起来得持续两三天,因为风是从西北方向刮过来的。我们清楚,尸体不能放在木屋里,也不能放在外面雪地里,担心会引来山猫觅食,所以,只能开始动手埋葬他。雪下面的土地还没有结冻,我在木屋边给他挖了一个坟墓,安妮缝起床单装殓了尸体,然后把他葬进了墓里。我们为他念了《主祷文》和《圣经》中的一章《诗篇》,并没有在风里待太久。我记不清念的是哪一篇了,只记得是靠近《诗篇》快结束的地方,而且很短。

那是1852年4月的第三天。

那也是当年的最后一场雪。后来,牧师过来举行了仪式,我给他竖起了一座木头墓碑。再后来,我们在公墓里有了墓地,又在那里给他立了一座石碑,但他的尸骨并没在那里。因为在我看来,把一个人的尸骨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是一件既无用又愚蠢的事,因为那只是他的遗骨罢了,他的灵魂早已经去了上帝那里听候审判。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独自伐木、开垦。很快,我开始和特里斯一家一起干活,他们对我特别好。我们不分彼此,两家的活全都一起干。后来,我开始在他们家吃饭,甚至睡觉,又认识了他家的女儿珍妮,我们年龄相仿,打算结婚,等时机到了就举行了婚礼。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一生。但最终,我们是幸福的,而且生养了八个子女。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接管了岳父和我的土地,因为我两位内兄弟都离开本地去了西部谋生,日子也过得相当不错。

我的嫂子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她自己去了沃利。

如今,这里的碎石路四通八达,离我的农场不足半英里处还有一条铁路。那些丛林和灌木早已消失不见,我经常想起自己曾经砍伐过的树木,要是留到现在再砍的话,我肯定会变成有钱人。

沃尔特·麦克贝恩,北休伦自由长老会牧师,

致詹姆斯·马伦先生,休伦和布鲁斯联合县,沃利治安员,1852年9月10日。

先生,我写这封信是为了通知您,有一位本区的年轻女士很可能前往你处,她的名字叫安妮·赫伦,是个寡妇,也是我们教会的教徒之一。这位年轻人已经离开了霍洛韦镇卡斯泰尔斯附近的家,我想她是打算走到沃利去。她有可能会去监狱自首,所以,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尽我所知告诉您她的身份和过去。

我是去年十一月来到这里的,是第一个敢来冒险的牧师。我的教区里至今仍全是灌木林,除了卡斯泰尔斯客栈,我根本无处落脚。我出生在苏格兰西部,得格拉斯哥布道团的资助来到这个国家。在获知上帝的旨意后,我在他的指引下去往最需要牧师的地方传教。告诉您这些,是希望您了解我的为人,以及我对这个女人相关事宜的看法。

她是去年深冬来到这里的,成为一位年轻人西蒙·赫伦的妻子。他在我的建议下给多伦多劳动收容所写了封信,请他们推荐适合的基督教、最好是长老会的女信徒,她就是被推荐的人选。他立即和她结了婚,将她带回了和弟弟一起建造的棚屋。那两位小伙子是孤儿,没什么指望,于是来到这里开垦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有天他们正在干活,意外发生了。一根大树杈忽然掉下来,当场砸死了正在砍树的哥哥。弟弟把尸体拖回了木屋,因为当时被暴雪所困,他们自己将他下葬并举行了葬礼。

上帝从不滥用他的仁慈,我们遇到的各种打击最终会被证明也是来自主的关心和好意。

失去哥哥的帮助后,弟弟逐渐融入了邻居家的生活,那家人也是我们的会众—尽管那年轻人仍然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工作,他们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来接纳。他们本来也想接纳那位年轻的寡妇,但她却完全拒绝接受他们的好意,甚至对每个想要帮助她的人都避而远之,尤其是对她小叔子,尽管他说从来没有跟她拌过一句嘴。她对我也是如此,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不会有任何顺服的回答或表示。这也是我的错,因为我不太会和女人谈话,不太能够赢得她们的信任。她们那种顽固和男人的完全不同。

我只是想说,我没能对她产生什么好的影响。她不再参加教会活动,农场逐渐衰败,就像她当时的心智与灵魂一样。给了她豌豆和马铃薯去种在树桩间,她也不种;门口长满了野藤蔓,她也不清理。大多数时候,她连火也不生,吃不上燕麦蛋糕或粥。小叔子搬走后,她的生活更是混乱无序。当我去看望她时,大门敞开着,显然动物们早已在这里进进出出。要是她在家的话,肯定是藏了起来嘲弄我。那些见过她的人说,她的衣服因为在灌木丛里穿梭而弄得又脏又破,身上全是荆棘的划痕和蚊虫的咬痕,她不梳头发也不扎辫子。我想,她肯定是靠邻居和小叔子送来的咸鱼和燕麦饼为生。

我正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找到一种方法,能保护她的身体,更能解决她面临的更严重的精神危机,忽然听说她已经离开了这里。她门都没关,没穿斗篷没戴帽子,只是用烧焦的木棒在木屋地板上留下了几个字:“沃利,监狱。”我觉得这几个字的意思是说她打算去那里自首。她的小叔子觉得自己不用去追,因为她对他的态度很不友善,而当时我要去做一个临终布道所以也没法离开。因此,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她是否去了那里,状态如何,以及您打算如何对待她。如果您把她留在了那里,冬天之前,我打算再去拜访。她是自由教会和恩典之约的孩子,因此有资格拥有一位符合自己信仰的牧师,您可千万别认为给她派去一位英格兰教会、浸礼会或是卫理公会教派的牧师就足够了。

说不定她不去监狱,而是在街上游荡,所以我应该告诉您她的外貌特征:黑发,高个子,身形瘦削,不算标致也不难看,只是有一只眼睛斜视。

詹姆斯·马伦,沃利监狱治安员,

致沃尔特·麦克贝恩牧师,北休伦,卡斯泰尔斯,1852年9月30日。

您关于那位年轻女士安妮·赫伦的来信十分及时,我深表感谢。她出现在监狱的时候虚弱又饥饿,所幸没受什么伤,基本安好地到达了沃利。被问及来这里的意图时,她说自己是来供认一起谋杀案的。当时我还有别的工作,时间又快半夜了,所以就让她在监狱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去看她,尽量询问了所有的细节。

在收容所长大、在女帽店当学徒、她的婚姻、如何来到北休伦,她的故事和您告诉我的一模一样,除了她丈夫的死。关于此事,她是这么说的:

四月初的一天,她的丈夫和小叔子出门伐木,让她准备他们要带的午饭。临出门的时候,饭还没做好,所以她说一会儿把饭送到林子里去。然后,她烤了一些燕麦蛋糕,带了点儿咸鱼,跟着他们的足迹找到了干活的地方。但丈夫打开午饭的时候却十分生气,因为她打包打得不太好,咸鱼的油已经把蛋糕泡得乱七八糟了,让人难以下咽。他很失望,生气地说等有空的时候要好好揍她一顿。然后,他就背对着她坐在一根木头上,而她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砸了过去。丈夫正好被砸到了脑袋,不省人事,当场死掉了。她和小叔子把遗体拖回了木屋。正好来了一场暴风雪将他们困在那里,小叔子说既然她不是故意的,真相就别告诉别人了。她同意了。他们埋葬了遗体—故事从这里又和您的一致了—这本来可以算是结局了,但她越来越焦虑,觉得自己是故意杀死丈夫的。要是当时没砸死他的话,换来的将会是更狠的毒打,她说,她干吗要冒这个险呢?最后,她决定来自首,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她递给我一绺沾了血凝结后的干硬头发。

这是她的说法,刚开始我并不相信。以她的力气,不可能搬起并扔过去一块足以砸死一个壮小伙的石头。当我质疑这一点时,她又改变了说法,说她是用双手搬起了一大块石头,不是扔过去,而是直接从后面砸向他的脑袋。我问,为什么他弟弟没有阻止你?她回答说,当时他正看着别处。我又说,树林那里肯定还有那块带血的石头,她说她当时用雪把石头擦干净了。(实际上,当时积雪那么深,不太可能顺手就找到一块大石头。)我请她挽起袖子,检查一下她手臂上的肌肉是不是能做到那些事,她说几个月前她比现在要强壮许多。

我觉得她是在说谎,或者是自欺欺人。当时我想不出原因,只能先把她收进监狱。我问她觉得现在我们会怎么处理她,她说,你们会审问我,然后绞死我,不过,你们不在冬天实施绞刑,所以我可以在这里待到明年春天。要是你们让我干活,可能会觉得我有用,也许会把我留下来,不再绞死我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说冬天不实施绞刑的。她的故事让我十分困惑。您可能知道,我们的新监狱条件很好,犯人们吃饱穿暖,管理十分人性化,甚至有人抱怨说,那些犯人住进监狱不仅不懊悔—在这种隆冬季节,甚至很高兴。显然她不能再流浪下去,而且根据您的说法,她不想和朋友们一起生活,也不太可能独自过活。我们监狱除了犯人也收容精神病患者,如果她被证实精神错乱,我可以让她冬天住在这里,春天可能把她送去多伦多。我已经为她预约了医生,也告诉她您写信过来,还打算来看望她,但是她好像非常不情愿。她请求不让任何人来看她,除了萨迪·约翰斯通小姐,而她并不在本地。

随信附上我写给她小叔子的信,请代为转送,好让他知道她的说法,也告诉我他的看法。提前感谢您代为送信,对于您经历的辛劳以及详尽告知我此事,一并表示感谢。我是英格兰教会的一员,但对于其他新教教派为这个世界的秩序所做的工作一直非常敬佩。您可以相信,我会尽我所能,使您能来挽救这位年轻女士的灵魂,不过最好等到她真正愿意的时候。

沃尔特·麦克贝恩牧师,

致詹姆斯·马伦先生,1852年11月18日。

我立刻将您的来信送给了乔治·赫伦先生,相信他已经回信告知了他对那件事的回忆。对于他嫂子的说法,他很惊奇,因为她从来没对他或者任何人说过那些话。他说那全是她编造的,或是她的幻想,因为意外发生的那天,她根本不在树林里,也没有任何理由去那里,他们出发的时候就带上了午饭。他说曾经是有一次,他哥哥因为咸鱼的油泡烂了蛋糕责骂过她,但不是出事儿的那一天。即使她在那里想那么做,那儿也没有大石头能让她冲动行事。

很抱歉,因为生病这么晚才回信。我得了尿砂症和胃风湿,比以往都严重。最近稍稍好转,正常情况下,下周应该能如常行动了。

关于那位年轻女士的精神状况,我不知道您请的医生怎么说。但我以前就想过这一点,也请教过神明。我是这么想的。可能刚结婚的时候,她对丈夫的顺服并不是百分之百的,难免照顾不周、顶几句嘴、吵吵架,还有她们女人爱用的伤人的闷气和沉默。这一切还没解决,她的丈夫就死了,她自然而然感到懊悔和痛苦。这种情绪完全控制了她,让她觉得丈夫的死都是自己造成的。这种情况下,我想很多人都会发疯的。对有些人来说,发疯开始时像是闹着玩一样,不过他们的肤浅和鲁莽很快就会受到惩罚,魔鬼已经封锁了一切出口,发疯再也不是游戏了。

我还是希望能和她谈一谈,让她理解这一点。不过,最近有些困难,除了我这糟糕的身体,还因为我住的地方肮脏又嘈杂,我不得不日夜忍受着噪声,这摧毁了我的睡眠和学习,甚至干扰了我的祷告。凛冽的风穿透木墙,但如果我下楼去凑到火堆边,那里尽是些醉酒的灵魂和最污秽的傲慢之徒。外面只有茂密的丛林和冻结的沼泽,能将人和马都吞没。曾有人承诺修建教堂和住所,但许诺的人正忙着自己的事,看起来只能不断推后。然而,即使在病中,哪怕只给了我这样的畜棚和房子,我也没有停止布道,我的内心铭记着一位伟大的人—神旨的传道者和解读者—托马斯·波士顿,他在临终前还从窗户向楼下院子中聚集的两千多人宣讲神的大能。尽管我的会众没那么多,但我也打算宣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无论你的人生中有什么曲折,都是神的旨意。”—托马斯·波士顿。

“这世界就像一片荒野,我们的确能够改变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但也不过是从一个荒野小站到另外一个罢了。”同上。

詹姆斯·马伦先生,

致沃尔特·麦克贝恩牧师,1853年1月17日。

我写信是想告诉您,那位女士的身体很健康,衣衫也不再那么破烂,吃得不错,打扮得很整洁。精神也平静了许多。她现在负责修补监狱里的床单和被罩,干得很不错。但我得说,她还是坚决不愿接受探访。我不建议您现在来,因为很可能是白费力气。这段路程冬天很难走,对您的健康也不太好。

她的小叔子给我写了一封很得体的信,确认她说的都不是事实。我对此十分满意。

您可能想知道医生探视过她之后是怎么说的。他觉得,她可能陷入了一种女性特有的妄想症,发病动机是一种对自我重要性的渴望,也是想逃避单调的生活或生来就得面对的苦役。她们会幻想自己被魔鬼的力量附身,犯过各种可怕的罪行,等等。有时候,她们会说自己有好几个情人,但这些情人全是幻想出来的。那些觉得自己伤风败俗的女人,实际上非常淳朴贞洁。那位医生把这一切归咎于女性们所能读到的书,幽灵啊,魔鬼啊,和公爵贵族私通之类的。对多数人来说,一旦面对现实职责,她们就会放弃这类消遣。对有些人来说,她们只是偶尔沉迷其中,就好像享用糖果或雪利酒。但对某些人来说,那却是一种彻底的沉溺,就像活在吸完鸦片后的梦中。医生没法从这女人那里了解到她曾经读过的东西,但他相信,她现在早就忘光了,或者,是狡猾地隐瞒了起来。

随着他的质疑,的确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显露了出来。当他问她,你不害怕被绞死吗?她回答,不,你们不会绞死我的。你是说,他们会判定你精神有问题?他问。哦,也许吧,她说,而且,他们不会绞死怀着孩子的女人吧?接着,医生要为她检查身体,想知道她刚才的话是否属实。她同意了,也就是说,她诚心相信自己的话。可是,医生却发现她根本是在自我欺骗。那些她自以为怀孕的征兆不过是长期营养不良和臆想的结果。他说明了检查结果,但她相不相信还很难说。

必须承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对女性来说十分艰难。最近,又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女人被送了进来。她的故事更令人同情,她是因为被强奸才发疯的。侵犯她的两个罪犯也被关进了监狱,就住在她隔壁的男囚区。受害者有时候连着尖叫好几小时,整座监狱也变得令人心情压抑。这能否让我们那位自称谋杀犯的女士放弃原意、离开这里,我也不知道。她是一位优秀的缝纫女工,要是她愿意,是有人愿意雇她的。

听说您的健康情况不好,居住条件也很糟糕,我很遗憾。城市已经发展得非常文明,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荒野生活的艰辛。你们这些自愿选择去那里生活的人,值得我们钦佩。但请允许我多说一句,以您这种健康欠佳的情况,不可能在那种生活条件下坚持太久。要是您能搬到舒适些的地方以便更长时间地工作,相信您的教会不会觉得不妥。

我附上这位年轻女士写给一位萨迪·约翰斯通小姐的信件,寄往多伦多国王大街。我们看了这封信,以便更多地了解她的精神状态,但随后又装好了信并寄了出去。可是信却被退了回来,戳记为“收件人不详”。我们还没告诉写信人此事,为的是希望她能再写点信,从而让我们有更充足的信息判断她是否有意说谎。

安妮·赫伦太太,休伦和布鲁斯联合县,沃利监狱,

致萨迪·约翰斯通小姐,多伦多大国王街49号,1852年12月20号。

萨迪,我在这里很好,很安全,吃的、住的都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一栋很好的石头建筑,有点像咱们的收容所。要是你能来这里看我就好了。我经常在自己脑子里和你说很多话,没有把它们写下来,万一他们都在监视我呢。我在这里做缝纫工作,刚来时东西都没有缝补,现在已经被我整理得很好了。我还给剧院做幕帘,这是外面来的工作。我想见你。驿站直接能到这里,要是你不愿意冬天来,春天的时候你一定愿意。

詹姆斯·马伦先生,

致沃尔特·麦克贝恩牧师,1853年4月7日。

一直没收到回信,希望您一切安好,并且仍然对安妮·赫伦的案子感兴趣。她仍然待在监狱,忙着做我从外面找来的缝纫工作,没再提过孩子、绞刑或者以前那些事。她又给萨迪·约翰斯通写了一封信,但非常简短,我随信附在后面。你知道这位萨迪·约翰斯通是谁吗?

我没收到你的回信,萨迪,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帮我寄信。今天是1853年4月1日,但不是咱们以前互相戏弄对方的愚人节。如果可能,请来看望我。我在沃利监狱,但一切安好。

致詹姆斯·马伦先生,卡斯泰尔斯客栈房东,爱德华·霍伊,1853年4月19日。

你寄给麦克贝恩先生的信已经退给你了。他已于2月25日在客栈去世,留下了一些书,没有人要。

安妮·赫伦,沃利监狱,

致萨迪·约翰斯通,多伦多。捡到的人请代为寄送。

乔治拖着他从雪地里走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拖着的是一截木头。我根本没看出是他。乔治说,一根树杈从树上掉下来砸着他了。他没说他已经死了。我等着他吱声,他的嘴巴半开,里面还有雪,眼睛也是半睁着。外面的暴风雪铺天盖地,我们必须把他弄进屋。我和乔治一人拖一条腿,我拖着那腿时,在心里假装那就是一截木头。屋里我生着火,很暖和,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血也化开了,在他耳边流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很怕靠近他,总觉得他的眼睛还在盯着我。

乔治在火边坐下,转过脸去,靴子和厚重的外套都没有脱。我在原木拼就成的桌边坐下。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乔治说,你去摸摸他就知道了。可我不想去。外面的雪很大,狂风呼啸着刮过林间和屋顶。我说,在天堂的天父啊,我就这样得到了勇气。每动一下,我都得重复一遍这句话。得把他清洗干净,我说,来帮我。我取过化满雪水的桶,费力地脱下他的靴子,从脚开始清理。我请乔治帮忙的时候,他一直没转过脸来,也好像根本没听见,也没搭手帮我。我力气不够,根本脱不下他的裤子和外套,就只擦洗了手和手腕。我一直用手里的布隔着他的皮肤。血和雪融化在一起,淌到他的脑袋和肩膀下。我很想把他翻过来擦洗干净,可是一个人搬不动。于是,我走过去,拉着乔治的胳膊把他拽了过来。帮帮我,我说。什么?他说。我说,咱们得把他翻过来呀。于是,他帮忙一起将尸体翻成了脸朝下。就这样,我看到了,看到了斧子砍过的地方。

我们谁也没吭声。我把血啊什么的全都擦洗干净了,然后对乔治说,去,从我箱子里把床单拿过来。那是我平时舍不得铺在床上的好床单。我看也没有必要脱下他的衣服了,尽管那些衣服料子都不错。因为血液凝固的地方就得把衣服剪开,最后也不过剩下一堆破布头。我从他头上剪下了一小绺头发,因为我记得当初莉拉在收容所死掉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接着,乔治帮忙把他卷进了被单里,我把被单缝了起来。我一边缝,一边跟乔治说,去棚屋堆木头的背风处看看,够不够地方给他挖个墓。把木头搬开,下面的土可能更松软一些。

缝被单的时候,我得蹲伏下去,几乎像是和他一起躺在地板上。我先折起被单把他的脑袋缝在了里面,要不就得看着他的眼睛和嘴巴。乔治走了出去,我听到他在风雪中按我说的在干活,有时候木头扔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我继续缝,一边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消失在被单里,甚至一边大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床单在头部折叠了起来,到了脚部就不够了,于是我把在收容所学做的一件镶边小圆孔的衬裙接了上去,这才把他全身都缝了进去。

我出去给乔治帮忙。他已经把木头都搬走了,正在挖坑。那块地跟我想的一样,比较松软。他拿着铁锹,我就拿起了宽铲,他挖坑、松土,我铲土。

然后,我们把他抬了出来。现在已经不能一人拖一条腿了,于是乔治搬着头部,我抓住衬裙缝着的脚踝。我们把他推滚进了坑里,然后开始掩埋。乔治用铲子,我用铁锹铲不起太多土,只好用双手往里推铁锹,然后用脚使劲踩。土都填进去之后,乔治又用铲子使劲把地面拍平。接着,我们在雪地里把木头全都搬了回来,像以前一样堆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根本没人动过一样。我记得当时我们都没戴帽子和围巾,却干活干得浑身发热。

我们又拿了一些烧火的木头进屋,插上了门闩。我擦洗地板,对乔治说,脱掉你的靴子,再把外套也脱了。乔治照办了,然后坐在了火边。我用猫薄荷叶做了一种以前特里斯太太做过的茶,又往里面加了一块糖。但乔治不想喝。太烫了,我说。茶放凉了一些之后,他还是不想喝。于是,我开始和他说话。

你不是故意的。

当时太生气了,你并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我见过以前他是怎么对你的。我看到他为一点小事就把你揍倒在地上,而你只是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也是那么对我的。

要是你没这么做,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你的。

听着,乔治,你听我说。

要是你去自首,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把你绞死的。你死了,就再也不能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你的土地会怎么样?很可能又会回到王室手中,会有其他人得到它,你曾经付出的辛苦全都为别人白忙活了。

要是你走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拿来一些凉的燕麦蛋糕,热了热,然后放了一块在他膝头。他拿起来,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却无法下咽,全都吐进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