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小站(2 / 2)

公开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11838 字 2024-02-19

我说,听着,我比你大,懂得多些。我也是有信仰的,我每天晚上都对着上帝祈祷,我的祷告得到了回应。我和其他传教士一样清楚上帝的想法。我知道上帝不想让你这样一位好小伙被绞死。你要做的就是道歉,诚心诚意地道歉,上帝会原谅你的。我也会道歉,因为当我看到他死去的时候,我不希望,没有一分钟希望他是活着的。我会说,上帝啊,请你原谅我。你也这么做。跪下。

但他没有跪。他也没有离开他的椅子。我说,好吧,我有个主意,我去拿《圣经》来。你相信《圣经》吧?我问他。说你相信,点点头。

我没看清他点没点头,但是我说,好,好,就是这样。现在,我要告诉你以前我们在收容所会怎么做。当我们想知道自己身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或者生活中应该怎么办,就会随意翻开一页《圣经》,用手指随意一指,然后睁开眼睛,读出指到的词句,它会给你指引。要想更保险的话,那就在闭眼睛时说,上帝指引我的手指。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动也不动。所以我说,好吧,好吧,我替你来做。我做了一遍,然后把手指指到的地方读了出来。我把《圣经》靠近火光,好看清上面的字。是一些关于变老、白头发的话,神啊,求你不要离弃我![1]我说,这意思是说,你应该一直活到头发花白的老年,在此之前,什么事都不该发生在你身上。它是这么说的,《圣经》里。

接下来的词句说,某某来了,怀孕了,给他生了个儿子。

《圣经》上说你会有个儿子,我说。你必须活着,结婚生子,慢慢变老。

但下一句我记得特别清楚,一字一句都记得。他们现在所告我的事并不能对你证实了。[2]

乔治,我说,你听见了吗?他们现在所告我的事并不能对你证实了。这就是说,你是安全的。

你是安全的,快站起来。站起来,去躺在床上,睡一觉。

他自己根本动不了。我拉了又拉,把他拉着站了起来,一直扯到床边—不是屋角他自己那张床,而是大床—又把他摁到床上躺下。我推着他翻了个身,把衣服脱到只剩下衬衫。他的牙齿直打战,我担心他是不是感冒或发烧了。我把所有的熨斗都加热,用布裹起来,一个挨一个摆在他旁边。棚屋里没有威士忌或者白兰地,只有猫薄荷茶。我往里面又加了一些糖,然后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我用双手揉搓他的脚,然后是胳膊和腿,又把热水泡好的衣服拧干了敷在他腹部和心口。我用非常温柔的语调对着他说话,让他安心去睡,等一觉醒来,头脑就会清醒,所有的恐惧都会烟消云散。

一根树杈砸中了他。就跟你告诉我的一样。我能看见那树杈掉下来,太快了,一路砸掉了很多小枝叶,快得简直像开枪一样。然后怎么着?砸到他脑袋上,死了。

终于把他哄睡着之后,我也在他旁边躺了下来。脱掉罩衣以后,我看见自己胳膊上青紫的瘀痕。我撩起裙子,想看看大腿上的瘀痕还在不在。还在。手背上我咬过的地方仍然瘀青一片,还很疼。

我躺下之后,什么也没发生。我整晚都没睡,一直听着他的呼吸声,时不时摸摸他,看他身上有没有暖和过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起身生着了火。他听到声音也起了床,情况看起来好些了。

他并没有忘记发生过的事,但说话的样子像是觉得一切都没关系。他说,我们当时应该做做祷告,从《圣经》里念点儿什么。他打开门,外面还飘着很大的雪,但天空很晴朗。那是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我们走出去,念了《主祷文》。然后他说,《圣经》在哪儿呢?怎么没在架子上?我从火边拿过来之后,他又说,怎么在那儿啊?我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该念哪一段,我就选了《诗篇》第131章,我们在收容所的时候必须念这个。耶和华啊,我的心不狂傲,我的眼不高大。我的心平稳安静,好像断过奶的孩子在他母亲的怀中;我的心在我里面真像断过奶的孩子。[3]他念了这一段。然后他说,他要铲出一条路,去告诉特里斯一家。我说我待在家里给他做点儿饭吃。接着,他就出去铲雪了,但没有像我等待的那样,累了就回来吃饭。他一直铲啊铲啊,铲出了一条很长的路,然后就走了,一直没回来。天快黑了他才回来,说吃过饭了。我问,你告诉他们树的事儿了吗?他第一次用那种不善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和他哥哥过去看我的目光一样。我再也没有提过那件事,一句也没再提过。他也再没有对我说过任何话,除了在我梦里。但我能够清楚地区分做梦和清醒,在我清醒时,除了那种不善的目光,别的什么都没有。

特里斯太太来过,想把我带到他们家一起生活,就像乔治那样。她说,我可以在那里吃,在那里睡,他们有足够的床。我不肯去。他们觉得我不去是因为太过悲伤,其实我是怕有人看到我身上的瘀青,也不愿意别人看到我哭。我说我不怕一个人住。

我几乎每晚都做梦,他们中的一人拿着斧子追我。不是他,就是乔治,反正是他们中的一个。有时候不是斧子,是他们中的一人用双手举着一块大石头,躲在门后等着我。梦是对我们的警告。

我不再待在屋里,怕他找到我。当我不在屋里而是在外面睡以后,噩梦没那么频繁了。天气忽然就暖和起来,外面蚊虫也多了,可我并不怎么在乎。我能看见它们咬出的包,却没有任何感觉,这也是我在外面受到庇护的征兆之一。一听到有人过来,我就蹲下身去。我吃一些浆果果腹,红的黑的都有,上帝保佑我没吃出毛病。

过了一阵,我开始做另一种梦。乔治来跟我说话,仍然带着那种不善的眼光,但他试图掩饰,假装自己很友好。他不断地进入我的梦境,对我说谎。天渐渐冷了,可我不想进屋。露水很重,睡在草丛里,我的衣服被浸湿了。该怎么办呢?我拿了《圣经》翻开,想从中得到启示。

现在,我的欺骗行为受到了惩罚,因为《圣经》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欺骗就是—帮乔治读《圣经》的时候,我没有完全按照手指指到的地方去读,而是迅速从周围找了更合意的词句。以前在收容所的时候,我也经常这么做。我总是能找到好句子,可谁也没有怀疑。你就从来没有这样,萨迪。

所以,我现在受到了惩罚,不管怎么找,我都再也无法从《圣经》中得到任何帮助。但不知是什么在脑海中让我到这里来,我就来了。我听别人谈起过,说这里很暖和,流浪汉们特别想被关进这里。于是我想,我也要来。告诉他们的那些话,也不知是怎么钻进我脑海里的。我告诉他们的都是乔治经常在梦中对我所说的谎话,他想让我相信,那件事是我做的,不是他。在这里乔治没法伤害我,这也是我过来的主要原因。要是他们觉得我疯了,而我很清楚我没有,我就是安全的。只是,我很希望你能来看看我。

我也很希望那些哀号声能够停止。

写完这封信之后,我会把它和剧院那些幕帘一起装起来,还会在信封上写上“捡到的人请代为寄送”。我相信这比交给他们要好,因为以前给他们的两封信,他们根本就没有寄出去。

克里斯蒂娜·马伦小姐,沃利,

致利奥波德·亨利,金士顿女王大学历史系,1959年7月8日。

是的,我就是特里斯·赫伦的妹妹记得的那位去过农场的马伦小姐,她把我称为“戴着帽子和面纱的年轻美女”实在是太客气了。那是我开车时戴的面纱。要是我没弄错的话,她提过的那位老妇人应该是赫伦先生祖父的嫂子。既然你在写他的传记,肯定已经把人物关系搞清楚了。我自己从来没有投票给特里斯·赫伦,因为我是保守党,不过,他是一位很有趣的政治家,就像你说的,他的传记能在这个地区引起更多关注—这里总让人觉得“死气沉沉的”。

他妹妹没有专门提到那辆汽车,我倒觉得很诧异。那是一辆斯坦利蒸汽汽车,1907年我二十五岁生日时自己买的,花了一千两百元,是祖父詹姆斯·马伦留给我的遗产的一部分。他以前是沃利的治安员,靠买卖农场赚到了钱。

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带着五个女儿住进了祖父家。那是一栋很大的石头房子,叫特拉奎尔,现在成了少年犯的收容所。我有时候开玩笑说,那里早就是收容所了!

我年轻时,家里雇着一名园丁、一名厨师和一名缝纫女工。他们都是些“怪人”,彼此不和,之所以得到现在的工作,全是因为我祖父在看县里的监狱时对他们很感兴趣,最终把他们都带回了家。

我买那辆蒸汽汽车的时候,姐妹里就只剩下我还住在家里,老仆人里也只剩下了那个缝纫女工,人们叫她“老安妮”。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异议,自己也这么称呼自己,有时候会给厨师留字条说:“茶一点也不烫,你加热过了吗?老安妮。”整个三楼都是她的地盘,我的一个姐妹—多莉—说,不管什么时候她梦到家,也就是特拉奎尔,都会梦到老安妮站在三楼的楼梯顶上挥舞着量尺,穿着黑裙子的长手臂毛茸茸的,像只大蜘蛛。

她有只眼睛向一侧斜视,这总让我们觉得她比一般人看到的东西要多。

祖父不准我们打探仆人们的私生活,尤其是待过监狱的,当然我们还是悄悄问了。有时候老安妮把监狱叫作收容所。她说隔壁床有个女孩总是尖叫,不停地尖叫—这就是为什么安妮会逃进树林里去。她说那个女孩因为不小心把炉火弄灭了挨过打。那你为什么会进监狱?我们问她,她会说:“因为我说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说谎是要进监狱的!

有时候她心情不错,就会和我们玩藏顶针的游戏。有时候心情不好,要是她熨衣摆的时候我们翻得太快或者停得太早,她就会拿别针扎我们。她说她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拿砖块放在孩子们的头顶上,就能让他们不长个儿。她讨厌做婚纱(她就一直不用给我做!),觉得我那些姐妹们嫁的男人都不怎么样。她尤其讨厌多莉的情郎,所以在衣袖的位置故意留了些细微的瑕疵,结果不得不把衣袖撕掉,多莉都哭了。但是,总督和明托夫人来沃利那会儿,她给我们做的舞会礼裙漂亮极了。

关于她自己有没有结婚的问题,她有时候说结了,有时候说没结。她说,曾有一个男人来到收容所,让所有姑娘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然后说:“我要那个炭黑色头发的。”那就是老安妮,可是她拒绝跟他走,尽管那人是乘马车来的,十分有钱。很像灰姑娘的故事,可惜结局不同。她又说,树林里的一头熊杀死了她的丈夫,是我祖父杀了那头熊,用熊皮裹着把她从监狱带回了家。

我妈妈过去常说:“行了,姑娘们。别让老安妮说了,她的话你们一个字儿也别信。”

我好像说了很多很多背景信息,但你的确说过你对那一时期的细节很感兴趣。跟很多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我可能常常忘记买牛奶,但却能清楚地说出八岁时候那件外套的颜色。

好,当我买了那辆蒸汽汽车后,老安妮让我捎她出门兜风。事实证明,她心里想的更接近于一次旅行。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她以前从来都不想出去旅行,她拒绝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甚至连七月一日到港口看烟花都不去。而且,她对汽车这种东西很不放心,对我这个司机也一样。但更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还有想去看望的人。她想让我开到卡斯泰尔斯,去看看赫伦一家,她说那是她的亲戚。那些人可从来没有看望过她,也没给她写过信。我问她有没有提前写信过去,问问是否方便探访。她说:“我不会写字。”这真荒谬—她经常给我们的厨师写字条,我去广场或进城时还写很长的购物清单。镶边、硬粗布、塔夫绸—这些她可都会写。

“而且,根本不用提前知会他们,”她说,“乡下的习惯不一样。”

好吧,反正我很喜欢开我的蒸汽汽车来个短途旅行。我从十五岁开始开车,但这可是属于我的第一辆车,可能也是休伦县唯一一辆斯坦利蒸汽汽车。人们都会出来看它,它可不像别的汽车那样叮叮当当、噪声轰隆,而是像大帆船那样静静地在湖面滑行。它也不会弄得周围乌烟瘴气,只在车尾留下一道蒸汽。这款车在波士顿是禁行的,因为排出的蒸汽会增加空气中的水雾。我特别喜欢跟人说,我以前开的车可是在波士顿禁行的!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汽车预热启动一共花了二十五分钟,老安妮一直笔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就跟已经上路了一样。我们都戴着兜风面纱,穿着长长的宽松外衣,不过,老安妮里面穿的是深紫红色的丝裙。实际上,那是她给我祖母做觐见威尔士亲王的衣服时顺便做的。

蒸汽汽车行驶在路上的感觉简直美妙极了。它的时速能达到五十英里—在当时算很厉害了—但我没开那么快,我不想让老安妮太紧张。我们出发时人们还在教堂里做礼拜,过了一会儿,路上开始挤满了回家的马车,闹哄哄的。我很有礼貌地贴着他们缓缓前进,但老安妮可不想保持镇静,她不停地说:“快挤一下。”她是让我鸣喇叭,喇叭由一个在我旁边挡泥板下面的小球控制。

她上次离开沃利的时间肯定比我出生的时候还早。我们经过索特福德的桥(那是一座老铁桥,因为双向都可以转弯,所以以前经常发生车祸)时,她说以前这里没有桥,你得付钱坐摆渡的船。

“我没有钱,但我提起裙子,踩着石头涉水过去了。”她说,“那年夏天就是那么干旱。”

我当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年夏天。

后来就到了,看这些大片的田地,那些树桩不见了,树林都哪儿去了?看这条路多直啊,他们的房子竟然是用砖头盖的!那些跟教堂一样大的房子是什么?

谷仓,我说。

我认识去卡斯泰尔斯的路,但到了那儿之后觉得老安妮应该给我指路到底往哪儿开。但她什么忙也没帮上,我在大路上来回兜圈,等着她找到熟悉的地方,可她说:“要是看到那家客栈就好了,我就能认识后面的路。”

这是一座工业城镇,在我看来算不上特别漂亮。我们的车果然引起了人们的注目,我也没熄火,大声问他们赫伦农场怎么走。人们边喊边比画,我总算找到了路。我让老安妮注意看信箱上的名字,可她全神贯注地在找那条小溪。我自己认出了赫伦的名字,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小路,路尽头是一座红砖房和几座让老安妮惊讶过的谷仓。这种带着外廊和主窗的红砖房是那时最流行的样式,到处都能看到。

“看那儿!”老安妮说,我还以为她说的是牧场里飞奔的一大群母牛,但她指着的却是一个大土墩,上面长满了野葡萄,立着几根木桩子。她说那就是过去的棚屋,我说:“好的,不错—现在,希望你能认出一两个熟人吧。”

周围有很多人。几辆客人的马车停在阴凉处,被拴好的马匹正在吃草。车子停在外廊边的时候,一些人站好了队看着它,但他们并没有走上前来—连跑出来的小孩子也没像城里孩子那样围到近处。他们只是抿着嘴站成一排,静静地看着。

老安妮看着的却是另外的方向。

她让我下车。下车,她说,然后问周围的人,这里有没有一位乔治·赫伦先生,他还活着吗,还是死了?

我照她说的下了车。周围有个男人回答说,是的,他还活着,是我父亲。

哦,我带来了一个人,我告诉他们,我把安妮·赫伦带来了。

那个人说,那又怎样?

( 信写到这里中断了一阵,因为我晕倒了几次,去了趟医院,花纳税人的钱做了很多检查。现在,我回来了,把前半部分重读了一遍,惊讶地发现我竟然写得如此没有章法,但实在懒得重写一遍。我甚至还没写到你感兴趣的特里斯·赫伦呢,耐心点儿,马上就写到了。)

我觉得,老安妮的出现让这些人都傻了眼。他们一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是不是还活着。但你可别以为人们会蜂拥而上,激动地迎接她。只有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非常有礼貌,把她和我先后搀下了车。他告诉我说,老安妮是他祖父的嫂子。要是我们早几个月过来就好了,他这么说,因为那时候他祖父身体健康,头脑清楚—他甚至还给报纸写了篇文章回忆早年的生活呢—但后来就病了。病好以后,就不能跟以前比了。他没法说话,只是偶尔说几个词。

这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就是特里斯·赫伦。

我们抵达的时候,他们可能刚刚吃完饭。女主人走出来,让特里斯·赫伦问我们吃饭了没有。你可能以为她或者我们有一方不会说英语,其实是因为他们全都特别羞涩—那些深色头发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礼拜日西服的男人,不说话的孩子们。希望你别以为我是在嘲笑他们—只是,以我的生活来说,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那么羞涩。

我们被带进了饭厅,房间里并没有用过餐的味道—他们肯定是在其他地方吃的饭—然后他们端上了丰盛的食物,我记得有腌萝卜、生菜叶、烤鸡、草莓和奶油。盘子是特意从瓷器柜里拿出来的,不是日常用的那些,是上好的印度树图案的古董瓷器。他们这里什么都是成套的,豪华的客厅家具,胡桃木的餐厅家具。我觉得,他们还得过段时间才能适应有钱人的生活。

老安妮很享受被人手忙脚乱伺候着的感觉,她吃了很多,拿着一根鸡骨头咬着上面最后一丝肉。孩子们都躲在门口,女人们在外面厨房低声甚至带着些震惊的语调交谈着。那位年轻人,特里斯·赫伦,坐在桌边作陪,我们吃的时候他喝茶。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告诉我说他是诺克斯神学院的学生,很喜欢多伦多的生活。我有种感觉,他想让我知道神学院学生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呆板,生活也并不是那么严苛。他曾经在多伦多海柏公园滑平底雪橇,在汉兰角野餐,还在河谷动物园看过长颈鹿。他说话的时候,孩子们好像胆大了一点儿,开始溜进屋里来。我就问了一些常见的白痴问题:你多大啦?你在学校念几年级?你喜欢你的老师吗?他催促着孩子们回答,要么就干脆替他们说出了答案,还告诉我哪些是他的弟弟妹妹,哪些是他的表亲。

老安妮问:“你们喜欢彼此吗?”她的问题引起了一些滑稽的表情。

女主人走进来,又通过神学院学生对我传话。她告诉他说,祖父已经起来了,正在前廊里坐着。她又看着那些孩子们说:“你让他们都进来干吗?”

我们全都走到前廊去,那里放着两把直背椅子,其中一把上面坐着一位老人。他有一把雪白的漂亮胡子,一直垂到马甲的下缘。他那一张苍白、恭顺、衰老的长脸,似乎对我们没什么兴趣。

老安妮说:“哦,乔治。”好像眼前的一切跟她所想的差不多。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对那些女孩里的一个说道:“去给我拿个靠垫来,那种薄垫子,垫在我腰后面。”

整个下午我都开着斯坦利蒸汽汽车带人们兜风。我现在很了解他们,所以根本不问“谁想去兜风”或者“你们对汽车感兴趣吗”,我只是走到外面,像对待马一样这里那里拍拍我的车,然后看了看里面的锅炉。神学院学生跟过来,念了念车侧面的名字:“绅士快车。”他问这是不是我父亲的。

我的,我说。我解释了一下锅炉里的水如何加热,锅炉能够承受多大的压强。人们总是好奇这个—会不会爆炸。这时孩子们已经靠得很近,我忽然说锅炉水箱快空了,问哪里能够取到水。

他们一阵风似的拿上了桶,开始压水泵!我去问外廊那些男人可不可以取水,他们说请便,我道了谢。锅炉装满水后,我很自然地问他们要不要看我预热蒸汽,其中一个代表说,也行。预热的过程里,所有人都很有耐心,男人们全神贯注地盯着锅炉。这肯定不是他们见到的第一辆汽车,但很可能是第一辆蒸汽汽车。

按照当时的习俗,我先带男人们去兜风。启动汽车时,他们充满怀疑地看着我拨弄那些按钮和拉杆。一共要推拉十三个不同的东西!我们在小路上开到时速五英里,然后是十英里。我知道,让一个女人开车载着,他们肯定有点儿别扭,但对这车的好奇占了上风。接着,我又拉了一车孩子,由那位神学院学生抱进去,告诉他们好好坐着、抓紧、别害怕、别掉下去。已经知道哪里有沟和水坑,我就开得更快了些,他们一路又害怕和又兴奋地喊叫个不停。

有些当时的感受我没有说,但现在我正享受着一杯傍晚的马提尼,所以借着酒劲说出来。我没告诉你我自己遇到的问题,因为那是些爱情的烦恼。那天和老安妮出门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尽可能地好好享受,否则简直是对斯坦利蒸汽汽车的侮辱。这辈子我都觉得这条原则很好—尽量去享受一切,即使是不太可能高兴起来的时候。

我让一个男孩跑回前廊,去问问他祖父想不想兜个风。他跑回来说:“他们都睡了。”

回去之前,我得重新装满锅炉,特里斯·赫伦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很近的地方。

“你给了我们难忘的一天。”他说。

我并不是不屑于和他调情。实际上,未来还有一段很长的调情生涯等着我呢。一旦失恋,你就根本不去想结婚的事了,这是自然而然的。

我说,他一回多伦多的朋友身边,就会把今天忘个干净。他说真的不会,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还问,他可不可以给我写信。我说,谁也不会不让你写。

回家的路上,我想,要是他真的迷上我可就太荒谬了。一个神学院学生。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会离开神学院进入政治学院。

“真遗憾,赫伦先生没能跟你说话。”我对老安妮说。

她说:“没事,我可以跟他说。”

实际上,特里斯·赫伦的确给我写过信。不过,当时他心中肯定也有顾虑,因为他在信里附上了一些教会学校的小手册,关于给教会学校捐款什么的。这让我有些反感,就没有回信。(数年之后,我还开玩笑说,要是我当时好好发挥的话,说不定已经嫁给他了。)

我问老安妮,赫伦先生能不能听懂她对他说的话,她说:“差不多。”我又问,再见到他,开心吗?她说开心。“他能再见到我也很开心。”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沾沾自喜,很可能是关于她的裙子和我们的车。

那时的路边种了一排高大的树,我们的蒸汽汽车在弯垂的树冠下一溜烟地开过去。几英里之外就看到了那片湖—在树木和山峦的缝隙里远远地瞥到了几眼,于是老安妮问我,这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个湖,沃利那个?

当时周围有很多老年人,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猜老安妮比大多数人还要严重。我记得有一次她告诉我,说以前在收容所的时候,有个女孩胃里发烧难耐,生出了个婴儿,只有老鼠那么大,已经死了,但她们把它放进烤箱时,它忽然膨胀成正常大小,烤上了一层很好的颜色,还开始踢腿。(你现在肯定在想,让一个老妇人去回忆往事,简直就跟翻开破布袋子一样。)

我告诉她说这是不可能的,肯定是一个梦。

“有可能,”她说,难得赞成我的话,“我以前的确常常做很可怕的噩梦。”

(邢楠 译)

[1]《圣经·诗篇》71:18:“神啊,我到年老发白的时候,求你不要离弃我!等我将你的能力指示下代,将你的大能指示后世的人。”

[2]《圣经·使徒行传》24:13。

[3]《诗篇》1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