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人(2 / 2)

爱的进程 艾丽丝·门罗 7479 字 2024-02-18

“你要去塔希提吗?”她友好地问。她知道,这种时候问个寻常问题,可以帮惊恐的人分分神。

女孩又绽放出一个微笑,好像理解了这个问题的目的,它的善意,尽管对她而言这点根本微不足道。“他要去塔希提,”女孩说,“我,也一样。”

玛丽·乔看看过道对面。男人的脑袋正懒洋洋地靠着,或许已经打起瞌睡。即便掉开脸,她仍能感到女孩的炙热和颤抖。

“你多大了?”玛丽·乔问。也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女孩摇摇头,好像她的年龄确实是件荒谬、悲惨的事。“我是爱斯基摩人。”

有什么相干吗?她说着这事,好像它是一个玛丽·乔终究会读懂的密码似的。

“不错。可是你多大了?”玛丽·乔更坚定地问,“有二十岁吗?过了二十没有?十八岁?”

继续摇头和困窘,继续微笑。“不要告诉任何人。”

“多大了?”

“我是爱斯基摩人。我十六岁啦。”

玛丽·乔又看看过道对面,确定男人没在听。他好像睡着了。

“十六岁?”

女孩重重地晃晃脑袋,几乎笑了。颤抖依旧。

“你是吗?不是?是吗?是吧。”

再次地,沉甸甸的手指像羽毛一样在玛丽·乔嘴上掠过。

“你想跟他去夏威夷吗?是吗?”

“他要去夏威夷。我,也一样。”

“听着,”玛丽·乔温柔而小心地提议,“我要站起来,走到飞机后头。我要去洗手间。洗手间。我在那里等你。过一会儿,你就站起来,朝后走。你到飞机后头,洗手间那里,我们在那里聊聊。那里说话方便。行吗?明白我的意思吗?好。”

她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拿起滑到椅子上的外套,理理好。男人在垫子上扭过脑袋,冲她投来茫然、阴郁的一瞥,眼神像一只半睡半醒的狗。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脑袋又扭了回去。

“好吗?”玛丽·乔做着口型问女孩。

女孩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嘴,按在微笑的双唇上。

玛丽·乔朝飞机后头走去。早些时候,她脱掉靴子,换上了拖鞋。现在,她舒服地吧嗒吧嗒走着,不过还是挺怀念靴子带来的成就感和坚定感。

她不得不站在排队上洗手间的人中,因为别处没地方可站。队列延伸到窗边那块小小的地方,她本打算站在那里等的。她不断四下打量,等着女孩跟在后面走来。还没来。有几个高个子也来排队,她不得不设法绕过他们朝后看,想确保女孩可以看到她。她只能跟着队列前进,轮到她的时候,她没有选择,只有进去。不过反正也差不多该用洗手间了。

她尽快出来了。女孩还是不见。没在排队。没在厨房附近晃荡,也没坐在后部的哪个座位上。队列现在比原先短,玛丽·乔可以站在窗边了。她站在那里等着,直发抖,懊悔没带上外套。

在洗手间里,她没顾上补口红。现在,她对着黑色的窗子映出的脸涂了起来。假设她决定跟什么人说女孩的事—他们会怎么想她?她现在可以跟什么人讲讲的—那个年长些、看起来相当严肃、画着铜色眼妆的空姐,她似乎是领头的,或者那个空中先生,他看起来心不在焉,不过似乎更平易近人。她可以告诉他们女孩的话,女孩的颤抖,可以说说她的怀疑。不过这些有什么用呢?女孩没说任何可以直接引起怀疑的话。她是个爱斯基摩人,十六岁,要跟一个比她大得多、不是她爸爸的男人去夏威夷。十六岁到法定年龄了吗?带一个女孩去夏威夷犯法吗?毕竟,她有可能不止十六岁。看起来当然不止。她或许醉了,在扯谎。或许是他老婆,虽说没戴戒指。他也当然有可能是她的什么亲戚。玛丽·乔现在不管说什么,估计都会被视为一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刚灌过一杯,没准还不止一杯呢。没准会被认为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试图控制那女孩。

如果要采取什么措施,女孩得自己说点什么。

不提出要求,就得不到帮助。

得说出你要什么。

得开口。

玛丽·乔慢慢走回座位,一路上注意着女孩有没有行动,有没有坐在别处。她寻找着那个梳着马尾辫的硕大驯服的脑袋。

哪里都不见。

不过快回到座位时,她看到女孩已经挪动了。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在男人旁边。他们又要了两杯威士忌。

或许他趁她起身之后,把女孩拽了回去,强迫她坐在身边。玛丽·乔该让女孩先走的。不过当时能说服她,让她明白吗?女孩真的明白她有意相助吗?

玛丽·乔站在过道上穿外套。她低头看着那两人,但他们都没看她。她坐下,打开阅读灯又关上。电影已经没人看了。希腊宝宝正在哭闹,做爸爸的抱着他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印度小女孩们彼此依偎着,她们的小弟弟在妈妈窄窄的大腿上睡着了。

斯齐特医生会让玛丽·乔很快就明白过来。有些关心—他让她承认过这点—实属无事生非、自作主张。人们出于自作主张的好心,每每会惹出麻烦,而不是做好事。这次她就差点如此。

不错。不过他自己总是关心着人们的体内,关心着他们的胸腔内部。要是这女孩心脏有毛病,哪怕她比现在大上二十岁,四十岁,哪怕她的生活根本就是一团糟,等同废物,脑子因为酗酒而荒废近半—就算如此,他也会全力治疗。他会毫无保留,为了这样的拯救或者说拯救的努力而竭尽全力。要是事关真正的心脏,要是事关人们胸膛里血淋淋、怦怦跳、承受重负的心脏。

斯齐特医生的声音里有种隐隐的悲哀。不仅是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也是悲哀的。在电话里,还没听到他的声音,你就能感到一种无药可救、平静得体的悲伤从他的呼吸中传来。要是告诉他这个,他会不高兴。不是说他特别希望你觉得他开心,而是他会认为有人断言他很悲伤,这既无意义又过于唐突。

这种悲伤似乎是恭顺所致。玛丽·乔只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却永远无法理解它。她觉得男人身上有一种恭顺是女人无法理解的。(丽亚对此会作何评论?)问题并不在于他所知道的—那个玛丽·乔能对付—而在于他所逆来顺受的。他令她困惑,压力重重。她以一种困惑、谨慎、永恒不变的爱情爱着这个男人。

她想到他的时候,脑海中的他总穿着棕色三件套。那是一套老式西装,让他看起来酷似他童年时代—道道地地的贫困乡村的童年时代—的医生。他有一些好看的休闲服,她看到过他穿它们,可她觉得他穿那些并不自在。他对变有钱不怎么适应,她想,尽管他觉得必须如此,而且对于任何有可能阻碍他的政府都仇恨无比。恭顺、逆来顺受和悲哀。

要是她对他这样讲,他不会相信的。没人会信。

尽管穿着外套,她还是直发抖。她好像有点传染了女孩顽固、古怪的不安。或许真的病了,发烧啦。她扭着身体,试图恢复平静。她闭上眼,忍不住又要睁开。没法不看看过道对面。

这会儿发生的事,她要是够明智、够得体,就该扭头避开才对。不过她没有,而是眼睁睁看了下去。

威士忌酒杯空了。女孩朝前探身,吻着男人的脸。他的脑袋靠在垫子上,没动弹。她眼睛闭着,或者半闭着,朝他贴过去。她的脸宽阔、苍白而冷漠,好一张银盆大脸。她吻他的嘴唇,他的脸颊,他的眼皮,他的额头。他任由着她,纵容着她。她吻他,舔他,舔他的鼻子,他脸颊、脖子和下巴上淡淡的胡茬。舔遍他的脸,吸口气,又开始吻。

吻得不急不忙,心平气和。并非机械性的吻。没有任何被胁迫的迹象。女孩很投入:身陷一种奉献的痴狂。真正的奉献。这里面没有什么像原谅或者安慰那样冒昧的意味。这是一个仪式,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和自我,她的自我迷失在其中。它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即便女孩眼睛睁开,带着一种并非茫然迷惑,而是直率尖锐的表情径直朝过道对面看过来—即便这时,玛丽·乔仍旧没法不盯着她看。她作了巨大的努力,花了难以估量的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把双眼挪开。

要是有人问她,看这一切时有何感受,玛丽·乔会回答,她觉得恶心。这并非敷衍。恶心不仅仅是出于发烧的最初症状,或者别的什么令她头晕发抖的原因,而是一种让她厌恶不已的恶心,就好像她能感觉到那温热、肥厚的舌头在自己脸上缓慢舔过。旋即,等她挪开视线,另一种感受涌出,那就是欲望—突如其来、摧枯拉朽的欲望,仿佛松动的泥土从高山奔涌而下。

同时,她听到斯齐特医生的声音,它一清二楚地说道:“你知道,那女孩的牙齿没准是被撞掉的,在哪次吵架的时候。”

这是斯齐特医生熟悉的、有条有理的声音,它要求你应当认清某些事实,某些条件。不过她还从中听出了一些新鲜的意思—一种会心的、自然的满足感。他不仅仅是悲哀的,不仅仅逆来顺受着,而且还因为某些事情如其所是而心满意足着。这种满足感深藏在他的声音里,呼应着她体内松动的感觉。她感到一种生理上的羞耻和厌恶,一种仿佛从胃部扩散出来的热度。这个会过去,这波浪潮会退却,可这种厌恶的感觉不会消失。从你心里散发出的厌恶、恶心、不快,可以比痛苦更糟。它会比痛苦更令人难以忍受。想到这个,并给她的感觉定了一些名目之后,她终于稍稍平静。想必是飞行的陌生感,还有酒精,还有女孩带来的困惑,或许还有某种病毒,让她不自在。斯齐特医生的声音与真正的幻觉相差无几,不过毕竟不是幻觉。她知道是自己炮制出了它。她炮制出了它,以便可以扭头躲开它,因为她是那样恨他。要是这感觉变成真的,要是这样一种幻觉征服了她,那她的处境可就太悲惨了,想想都可怕。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做着深呼吸,假装自己快睡着了。她开始给自己讲故事,故事中各种事情都变得更加顺利。假设女孩刚才跟她去了飞机后部,假设她们有机会交谈,那会怎样?故事不知怎的发展到了火奴鲁鲁的候机室。玛丽·乔看到自己坐在软垫椅子上,房间里装饰着矮小的盆栽棕榈树。男人和女孩从她面前走过。女孩拎着购物袋走在前面。男人把旅行包甩在肩膀上,抓着雨伞。他用卷起来的雨伞一头捣捣女孩。并非想伤害她,甚至都不是为了吓唬她。只是一个玩笑。女孩小跑着,咯咯笑,带着一种深深的道歉、发窘、无助、好脾气的神情看看四周。然后玛丽·乔迎上她的目光,男人对此毫无觉察。玛丽·乔站起身,穿过候机室,走进女洗手间这个明亮的、铺着瓷砖的避难所。

这回女孩果真跟在她身后。

玛丽·乔打开冷水,以一种鼓励的姿态,用水泼泼自己的脸。

她敦促女孩也这么做。

她平静地、不容置疑地跟她说话。

“对啦。给你的脸降点温,让头脑清醒点。你必须清醒地思考,必须非常清醒地思考。对啦。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你害怕的是什么?别怕。他进不来这里。我们有时间。你可以告诉我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跟当局联系。”

不过,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玛丽·乔陷入了僵局,她的梦—因为她正在做梦—笨拙地将这个转译为水槽底部搪瓷脱落的地方露出的一块歪歪扭扭、出乎意料的铁锈。

这个女洗手间保养得够糟的。

“热带地区都像这样吗?”玛丽·乔问站在旁边水槽前的女人,女人用手掩住她的水槽,好像不想让玛丽·乔看或者用它。(并不是说玛丽·乔想这么做。)她是个高大、白发、穿红纱丽的女人,貌似在女洗手间里颇有权威。玛丽·乔四处寻找爱斯基摩女孩,吃惊地发现她躺在地上。她缩小了,长得跟橡皮人似的,一张洋娃娃一样粗糙的脸。不过真正惊人的在于她的脑袋从身体上脱落了,尽管仍由一根内部的松紧带连着。

“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白发女人说,玛丽·乔觉得指的是你自己的惩罚方式。她知道自己不必担心—她不用负责,又不是她打了女孩或者把她推到地上。那女人准是疯了。

“抱歉,”她说,“我得回飞机了。”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她们已不在女洗手间里了。她们回到了斯齐特医生的诊所。玛丽·乔隐隐察觉到事情有点混乱,令她无所适从,时间中出现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缺失。她仍旧惦记着要回到飞机上,可上哪儿去找候机室,又如何去火奴鲁鲁呢?

一个高大的、完全裹着绷带的人形被抬过,玛丽·乔急于搞清那是谁,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送一个烧伤患者来这里。

穿红纱丽的女人也在。她非常友好地问玛丽·乔:“判决[2]是在花园里吗?”

这或许意味着玛丽·乔仍旧要因为什么事受指控,花园里正进行判决呢。另一方面,“判决”也可能指的是斯齐特医生。女人想说的或许是“伯爵”,只是发音不准。要真是那样,那她准是在嘲讽他。管他叫“伯爵”是个玩笑,“在花园里”也意味深长,玛丽·乔要琢磨出它的含义,得绞尽脑汁才行。

不过女人张开手,给玛丽·乔看几朵小小的蓝色花—像雪花,却是蓝色的—她解释说这些就是“攀蕨”,“攀蕨”指的是花。

这是个诡计,玛丽·乔明白,但她没法集中注意力,因为她正在醒来。在一架飞越太平洋的巨大客机中,电影屏幕收起,灯光几乎全部熄灭,就连那个宝宝也入睡了。她没法穿过梦境中的层层屏障,回到清晰的部分。女洗手间里,她们正用冷水泼脸,她—玛丽·乔—正告诉女孩可以如何自救。她没法回去。周围人都盖着毯子沉睡,脑袋枕着橙色小枕头。不知何时,她自己也给枕了一个小枕头,盖着一床毯子。过道对面的男人和女孩都睡着了,张着嘴,他俩流畅、纯洁的鼾声二重唱终于让玛丽·乔浮上现实。

她的假期的开始。

[1] 加拿大原住民的一族。

[2] 原文为court,与count(伯爵)音形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