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大拿的迈尔斯城(2 / 2)

爱的进程 艾丽丝·门罗 8849 字 2024-02-18

“什么鹿?”安德鲁问。

我说:“昨天那只。”

“是前天啦,”辛西娅说,“梅格没在玩。所以没人猜中。”

“卡车上那只鹿。”安德鲁说。

“那是一只母鹿,因为它没角,而且是一只美国鹿,而且死了。”辛西娅说。

安德鲁说:“我觉得这有点病态吧,居然是一只死鹿啊。”

“我猜对了。”梅格说。

辛西娅说:“我想我知道病态是什么意思。就是让人难受。”

赫勒拿是个古老的银矿小镇,即便在清晨的光线中也显出一派荒凉。然后是波兹曼和比灵斯,它们可就毫无荒凉之态了—都是活力四射、交通便利的小镇,成英里成英里炫目的金属饰带在二手车市场上空飘拂。我们又累又乏,没劲头玩“猜猜我是谁”了。这些平庸忙碌的城市让我想起安大略类似的地方,我想着那里真正在等待我们的是什么—罗杰和卡罗琳的餐厅里硕大的墓碑似的家具,我必须烫好孩子们的衣服、提醒他们好好用叉子才能去赶赴的晚宴,然后是一百英里外的另一张餐桌,我爸爸的火鸡工人们的笑话。我心心念念的那些快乐,比如欣赏欣赏乡间景色,或者在一家装有电扇、有高高的压模锡制天花板的老式药店喝杯可乐,都只能在那两张餐桌之间偷空觅得。

“梅格睡着了,”辛西娅说,“她太热啦。我跟她坐一张椅子都嫌热。”

“希望她没发烧哦。”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这么做是为什么呢,我思忖着,答案浮现了—为了出风头。为了让安德鲁的妈妈和我爸爸享受享受见到孙辈的愉悦。那是我们的责任。不过除此之外,我们还想向他们展示什么。安德鲁和我,我们是何等顽强不屈的孩子,是何等坚定的赞美寻求者啊。仿佛在某个时刻,我们收到过一则令人刻骨铭心、无法消受的信息:我们远不足以让人满意,生活中哪怕最普通的成功也是遥不可及的。自然,罗杰发来过这类信息—这就是他的风格嘛—但是安德鲁的妈妈,还有我自己的爸妈肯定不是故意的。他们想告诉我们的只是“小心点,好好过”。读高中时,爸爸跟我开玩笑说,我准会以为自己太聪明了,结果到头来连男朋友都找不到。他没准一星期之后就把这话抛到脑后了,我却永世难忘。安德鲁和我把一切都牢记心头。我们耿耿于怀。

“希望有个海滩。”辛西娅说。

“或许会有的,”安德鲁说,“就在下一个拐弯那里。”

“前面根本没拐弯。”她答道,好像深感受辱。

“我就是那个意思嘛。”

“再有一些柠檬水就好了。”

“我来挥舞魔棒,直接变出一些吧,”我说,“好不好,辛西娅?或者你想要葡萄汁?我要不要顺便变个海滩出来?”

她沉默着,很快我就知错了。“没准下个镇会有游泳池的。”我安慰道。我查看着地图。“在迈尔斯城。反正那里总会有点冰饮料喝。”

“它有多远?”安德鲁问。

“不远了,”我说,“三十英里吧,大概。”

“在迈尔斯城,”辛西娅念咒般说道,“有一个给孩子们玩的美丽蓝色游泳池,还有一个长着好看的树的公园。”

安德鲁对我说:“你真能惹事。”

不过还真有一个游泳池呢。还有个公园,尽管并不完全符合辛西娅幻想中的绿洲。细叶子的草原树—三角叶杨和杨树—磨损的草地,一道高高的金属丝篱笆围着的游泳池。篱笆里有一道混凝土块垒起的墙,尚未完工。没有欢叫声,也没有泼水声。在入口处上方,我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游泳池每天中午到下午两点不开门。这会儿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虽说如此,我还是喊道:“有人吗?”我想总有人在吧,因为入口附近停了一辆小卡车。卡车一侧印着:“我们有头脑,通你下水道。(大力神抽来帮忙!)”

一个女孩走出来,游泳衣外披了一件救生员的红色衬衫。“抱歉,我们关门了。”

“我们是正好开车路过的。”我说。

“我们每天十二点到两点不开门。牌子上写了。”她啃着一个三明治。

“我看到牌子了,”我说,“但这是我们这一路看到的第一片水,孩子们热坏了,我想问问她们能不能在水里泡泡就出来—就五分钟。我们会看着她们的。”

她身后又冒出一个男孩。他穿着牛仔裤和T恤,T恤上印着“大力神抽”。

我想解释说我们是从不列颠哥伦比亚开往安大略省的,不过旋即想起美国人对加拿大地名通常毫无概念。“我们开车横穿美国来着,”我说,“没时间等泳池开门了。只希望能让孩子们凉快一下。”

辛西娅光着脚跑到我身后。“妈妈,妈妈,我的游泳衣在哪里?”随即她停下了,嗅出成人谈判的严肃气氛。梅格正从车里爬出来—刚刚才醒,上衣拉上去,短裤朝下拽,露出粉红色的小肚皮。

“就这两个吗?”女孩问。

“就这两个,我们会看好她们的。”

“我不能让大人进去。要是就这两个,我想我可以看好她们。我正在吃午饭呢,”她问辛西娅,“你想进游泳池吗?”

“是的,请让我进去吧。”辛西娅坚定地说。

梅格盯着地面。

“只能一小会儿哦,因为游泳池其实关门了呢。”我提醒道。“真的非常感谢。”我对女孩说。

“嗯,我可以在里面吃午饭,要是就她俩的话。”她看着汽车,好像以为我会让里面蹦出更多孩子塞给她似的。

我找出辛西娅的游泳衣,她带着它进了更衣室。她不让任何人,包括梅格,看到她光身子的样子。我让梅格站在汽车前座上,给她换了衣服。她的是一件粉色棉布游泳衣,上面有一些带子交叉打结。衣服下部镶着花边。

“她真烫啊,”我说,“不过我想她没发烧。”

我喜欢帮梅格穿衣服脱衣服,因为她的身体仍旧任人摆布,沉甸甸的,有着可爱的迟钝和宝宝特有的奶香。辛西娅的身体很久以来就已经消瘦、成形、变化了,已经变成辛西娅。我们都喜欢抱着梅格,搂紧她,爱抚她。有时她会发怒,会打开我们,这种直截了当的独立要求,这种凶巴巴的害臊劲儿,反而使她更可爱,让家人更想捉弄她,挑逗她。

安德鲁和我坐在车里,开着窗。我听到一台收音机的声音,心想它一定是那女孩或她男朋友的。我渴了,下了车,想看看公园里有没有小卖部或者软饮料出售机。我穿着短裤,腿后面滑溜溜的全是汗。我看到公园另一头有个饮水喷泉,便尽量躲在树阴下,迂回地朝它走去。你只有下了车,一个地方才会真实起来。我走得很慢,那热劲儿,还有那照在晒得起泡的房子、人行道和灼焦的草地上的烈日,都让我头昏目眩。我注意到一片踩坏的树叶,凉鞋后跟踩上了一根冰棒棍儿,又瞟了瞟绑在树上的一个垃圾箱。你在长时间驱车之后,就会这样注意到重新浮现的世界中最平庸的细节—你会感觉到它们的独一无二,注意到它们浑然天成的位置,还会意识到你恰巧就在这里遇上它们,这种因缘际会令人倍感惆怅。

孩子们哪去了?

我转过身,半走半跑地赶到尚未完工的水泥墙外面的篱笆边。我可以看到水池的一部分。我看到辛西娅,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在水面上拍拍打打的,一边谨慎地看着游泳池另一头我看不见的地方。根据她小心翼翼的姿态,还有她的神情,我猜想她一定是在看救生员和她的男朋友之间的什么举动。我没法看到梅格。不过我想她肯定在浅水区吧—水池的浅水和深水两头我都看不到。

“辛西娅!”我喊了两次,才让她顺着我的声音看过来。“辛西娅!梅格在哪里?”

每次回想这一幕,我总觉得辛西娅无比优雅地扭头看我,又在水中转了一圈—让我想起一个站在足尖上的芭蕾舞者—用一种舞台上的姿势摊开胳膊。“不—见—了!”

辛西娅确实很优雅,也上了舞蹈课,因此这些动作有可能确实是我描述的那样。她确实是在游泳池里四下看过之后说了“不见了”,但是这些话语和动作的怪异造作的风格,这种不急不忙的态度,大有可能出自我的想象。看不到梅格,一阵恐惧立刻涌入我心中—甚至就在我自我安慰她一定是在浅水区的时候—这想必让我觉得辛西娅的动作是那样缓慢和不合时宜,简直叫人难以忍受,而她在尚未明白其含义时说出的“不见了”的语调(或者是否有可能她也在掩饰某种已经涌出的负罪感呢?),在我听来也未免太平静了,显得典雅无比,令人震惊。

我喊着安德鲁,救生员冒出来了。她指着深水区那头问:“那是什么?”

那儿,就在我的视线中,出现一簇粉红色的花边,一个花束,沉在水面下。身为救生员,怎么会站在那里指指戳戳?怎么会问那是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径直跳进水中游过去?她没游水,而是绕着池边朝游泳池那头跑去。不过那时安德鲁已经翻过了篱笆。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辛西娅的举止,然后是救生员的—现在我的感觉是安德鲁一跃就翻过了看起来大约有七英尺高的篱笆。他一定是抓着金属线,飞快地爬过去的。

我没法爬过或者跳过它,只好跑向入口,那里有一道锁着的隔栅门,不是很高,我设法翻了过去。我冲过水泥走廊,跑过足部消毒池,赶到游泳池的一头。

事情已经结束。

安德鲁第一个赶到梅格那里,把她从水中拉出来。他只需伸手一抓,因为她其实是在游泳,脑袋埋在水下—她打算朝游泳池的一头游过去。现在他抱着她,救生员小跑着跟在后面。辛西娅从水里爬出来,跑向他们。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是那个男朋友,他一直坐在浅水一头的椅子上,喝着杯奶昔。他冲我笑了笑,我想着他是多么没心没肺啊,纵然危险已经过去。但或许他是善意的吧。我注意到他没关收音机,只是把声音调小了。

梅格一点也没呛水。她甚至都没怕。她的头发贴在脑袋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散发着惊奇的金色光辉。

“我是去拿梳子嘛,”她说,“我不知道水深。”

安德鲁说:“她在游泳!她自己游泳来着。我看到她的游泳衣在水里,然后就看到她在自己游泳呢。”

“她差点淹死,”辛西娅说,“不是吗?梅格差点淹死啦。”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救生员说,“她在那里好好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事情是这样的,梅格从浅水区那头爬出来,沿着游泳池边,朝深水区跑去。她看到水底有一把不知谁丢下的梳子。她搞不清水深,就弯腰去够它。结果她翻过池边,滑进水中,发出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没人听到—救生员没听到,她正在和男朋友接吻,正看着他俩的辛西娅也没听到。那想必就是我在树下想到“孩子们哪去了?”的时刻。想必就是在同一个时刻。就在那个时刻,梅格吃惊地滑进了危险的、清澈湛蓝的池水中。

“没事的,”我安慰快要哭出来的救生员,“她有时动作飞快。”(尽管我们通常可不会那样描述梅格。我们总说她凡事都会思索半天,不慌不忙。)

“你会游泳啦,梅格。”辛西娅用一种祝贺的语气说。(后来她告诉我们接吻的事。)

“我不知道水深嘛,”梅格说,“我没淹水。”

我们在一家外卖店买了午饭,坐在公路附近的一张野餐桌边吃汉堡和薯条。由于激动,我忘了给梅格买一个素汉堡,只得用塑料调羹刮掉调味品和芥末酱,用餐巾纸擦干净肉饼给她吃。我利用垃圾桶清理了车厢。之后,我们敞着前排车窗,再度朝东驶去。辛西娅和梅格在后座上睡着了。

安德鲁和我轻声讨论着刚才的事。假设我那会儿没有突然一阵冲动,想到去看看孩子,会怎样?要是我们像原先计划的那样进城去买饮料,会怎样?安德鲁是怎么翻过篱笆的?他是爬过去还是跳过去的?(他记不清了。)他怎么做到那么快就抓住梅格的?想想看,救生员竟然没有盯着。还有辛西娅,就顾着看接吻了。别的什么都没在意。都没看到梅格从边上跌进水里。

不见了。

不过她游泳来着。她屏住呼吸,游起泳来啦。

多么幸运的一长串关联啊。

我们所谈论的就是这个—幸运。不过我总忍不住去想象相反的结果。此刻,我们大有可能正在填表格。梅格从我们身边被夺走了。梅格的尸体准备运回国。运到温哥华—我们在那里还从未关注过墓地这类事—或者运到安大略?她今天早上画的图画还躺在后座上。突然降临的这一切该如何承受呢?人们都是如何承受这些的呢?那胖墩墩的、甜美的肩膀和双手小脚,那细柔的棕色头发,那心满意足、高深莫测的表情—全都与她活着时一模一样。最平凡的一种悲剧了吧。阳光明媚的中午,一个孩子淹死在游泳池里。一切很快就将被打扫干净。水池两点正常开放。救生员有点受刺激,下午请求休假。她和男朋友一起开着大力神抽卡车离开。尸体在某种运输用的棺材里密封好。镇静剂、电话、作安排。如此骤然的一种缺失,一种茫然的下沉和剧变。从药丸的作用中昏沉沉醒来,暂时感觉一切都不是真的。想着要是我们没停车,要是我们没走这条路线,要是他们没让我们用游泳池,会怎样。那把梳子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这种想象挺犯傻的,不是吗?怪丢人的。就像把手按到电线上,接受安全范围内的电击,体验一下感觉又迅速收回。我相信安德鲁对这类事比我更谨慎,此刻他正竭力不去想这些。

我在斯蒂夫·高雷的葬礼上,隔开一段距离观察我父母,对他们产生全新的讨厌感觉时,我想我头一回理解了某些和他们有关的事。一件严肃得可怕的事。我理解了,他们其实是沆瀣一气的。他们高大、僵硬、盛装的身体并不曾挡在我和夭折或者任何别的死亡之间。他们给出了许可。至少貌似如此。他们对于孩子们的死亡、对于我的死亡给出了许可,这并非通过他们的话语或思想来达成,而是由他们生下孩子—生下了我—这个事实来完成的。他们生下我,因此我的死去—无论他们多么悲恸,如何难以承受—在他们看来都绝非不可思议,绝非违背自然。这是事实,而即便在当时,我也知道不该谴责他们。

但我仍旧谴责了他们。我控告他们无耻、虚伪。我代表的是斯蒂夫·高雷,还有所有孩子们,他们知道他们有权自由自在地长大,展开一种新的、精彩的生活,而不是被那些溃败的大人们设下陷阱,被他们的性爱和葬礼所捕获。

斯蒂夫·高雷淹死了,人们说,是因为他和孤儿差不离,没人管。要是有人给他足够的警告,给他活儿干,看着他,他就不会从一根不牢靠的树枝上跌进一个春天的池塘,跌进河边一个灌满水的砾石坑—就不会淹死了。他被忽略啦,没人管,所以淹死了。他爸认为这是个意外,就像狗会遭到意外。他都没有体面的套装穿来葬礼,也没在听祈祷时低下头。不过,他是唯一一个我放过的大人。他是唯一一个我觉得没有给出那种许可的大人。他没法阻止任何事,但他也没跟任何东西沆瀣一气—不像其他人,那些人用造作的沉痛语调念着祷文,渗出虔诚和耻辱。

在距离北达科他州边境不远的格伦代夫,我们面临选择—是继续走州际公路,还是往东北方,朝威利斯顿开,走16号公路,再开一段次级公路,最后回到2号公路。

我们都同意州际公路会快一点,而且我们最好不要花太多时间—也就是说,太多钱—在路上。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回到2号公路。

“我就是觉得这样更好。”我说。

安德鲁说:“因为这是我们一开始计划的路线。”

“我们错过了看到卡利斯佩和哈弗尔的机会。还有‘狼角’。我喜欢这个地名。”

“我们回程时会看到的。”

听到安德鲁说“回程”,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当然了,我一直相信我们会顺利回程,我们会跨越所有这些距离,我们的车、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的家庭都仍旧完好无损,而且还设法厘清了忠诚和各种别的问题,以如此蛮勇的方式,昂首接受了检验。但是听到他说出这话,我还是倍感宽慰。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安德鲁说,“你是怎么得到信号的呢?那一定是做妈妈的才会有的某种直觉吧。”

我有点愿意相信这个,好为我的直觉得意一番。同时我又有点想警告他—警告所有人—绝对不要指望依靠它。

“我想不明白,”我说,“你究竟是如何翻过篱笆的。”

“我也不明白啊。”

我们就这么开了下去,后座上的两个人信任着我们,因为别无选择,而我们自己呢,相信着这一点:我们那些事,孩子们一开始必定会注意到、会谴责的那些事,到头来总归会得到原谅的。我们所有那些冒失、武断、草率和冷漠—我们所有那些无法避免,或是纯属人为的错误。

[1] 位于美国华盛顿州。

[2] 一个旨在为贫穷儿童提供免费夏令营的基金会。

[3] 1901—1961,美国作家、编辑。

[4] 前苏联外交部长,曾任前苏联驻美国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