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刺耳的新闻声中,林棋冰抓住沐朗的衣服,将手掌按上他胸前的伤口。
邪祟触须悄然伸出,穿透黑晶盔甲,与对方肩膀内储存的一小段触须相连接,胸口断裂的毛细血管被黑色晶体重新建构,不管怎么说,暂时止住了出血。
但触须传回来的感应告诉林棋冰,沐朗那道伤口的凝血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倘若邪祟触须被撤回,它将继续像水袋的破口似的,向外流淌那些运载生命的红液。
“暂时先这样吧。”林棋冰看了眼电视机屏幕,女主持人仍怪异地微笑着。
她趁着这个空隙,将道具背包里的三样信物,塑料兔子装饰、纸条和饺子放在茶几上。
其他同伴也有所收获,沐朗拿出了一只相同的塑料兔子, 还有一张被撕碎的红色塑料卡片,林棋冰从上面读出了“结婚证”三个字。
“这是什么?”她问。
沐朗揉了揉胸口,回答道:“这是大约2036年发生的梦境碎片,当然,结婚证是2026年注册的。梦境碎片里,是结婚十年的次卧女生,还有她老公,在吵架。”
两口子吵架是很寻常的事情,但沐朗的脸色却谈不上寻常, 他继续说道:
“那时候次卧女生大约三十多将近四十岁,我看见她时,她在对着空气——可能是我看不见的丈夫吵架,从话语中可以得知,是她丈夫在对她进行单方面指责,但说实话,很难评谁对谁错。”
“怎么讲?”栀子好奇道。
“因为次卧女生在小家庭里,从家庭成员变成了家长的身份,而她也用这些严苛的家庭守则,来要求她的伴侣和孩子?”林棋冰严谨推理。
沐朗使劲点头,“是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家已经到了地上掉根头发没及时捡起来,都要挨骂挨训,上升到未来无望的程度。”
“我不理解。”李再听着话打了个抖,“她本身就是这种守则和习惯的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加诸于下一代?”
栀子扬了扬眉毛,了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习惯呗,就像你教一个人从小爬着走路, ta当然知道爬着走不舒服,但当给ta自由的那一天, ta还是忍不住去爬。”
“是这样的。”沐朗将自己搜集到的两个信物放在茶几上,“但次卧女生看起来很痛苦,她也不想,但她忍不住,她说一看到哪儿脏了乱了就浑身难受。”
“驯化,也是应激障碍。”李再评价道。
沐朗一边说着,一边把破碎的结婚证摊开,叹气道:“还有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秘密。”
他指向那中间破碎掉的姓名栏,女方那边赫然写着两个字,【小然】。
“小然就是次卧女生?”栀子讶异道:“可小然不是吊死了吗?”
林棋冰忽然被回忆击中,她想起倒数第二段梦境碎片的厨房,那硬纸折成的灶台,最后被煮饺子的火光烧掉了。
那纸是淡米白色的,边缘有彩色饰条,隐隐还印着日期栏和英文版的留言条目,只是在火光中并不清晰……
是他们找不到的那张丢失的同学录。
它被放大在次卧女生梦境的碎片中,并且最终被代表团圆和喜庆的火焰烧掉。
那张同学录原本应该是谁的呢?
是那个和次卧女生绝交过的同学吗?
不,林棋冰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那张丢失的同学录,其实对应的是次卧女生自己。
李再目光闪烁,好像有话要说,他十指交扣道:“这样就说得通了。”
说完,他也将自己的两份信物放在茶几上,一份是和林棋冰重复的纸条方块,另一份是一张医院的病历卡,日期在2016 。
“ 2016是次卧女生进医院的年份,那一年她尝试了自杀,正如咱们的第一次鬼怪梦境,在浴室上吊了。”
李再扶了下眼镜,继续道:“病历显示颈喉部软组织和颈椎韧带拉伤,身体其他部位有轻度挫伤,手掌轻微骨裂,还有轻度脑震荡。”
栀子很快明白过来:“可能是绳子断了,也可能是没系牢固,总之她跌下来了。”
“是的。”李再点头道:“而且这次自杀过后,她和父母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
“什么叫表面上的和解?”
“意思就是得到了一个月还算合格的照料,之后看起来也没再有狂风暴雨的争吵,似乎他们完全将她当成有灵魂的大人对待了。”李再的语气有些微妙。
“但实则不然,她被对待的方式不属于大人,而属于病人。硬暴力也只不过被切换成软暴力,用最和婉的眉目,对她说着最窒息的话,然后次卧女生但凡有点什么反应,就会招来一顿诉苦、忧虑和道德绑架,好像她还会随时自杀抛弃父母似的。”
栀子举起一只手,“我明白了,如果一个小孩被非打即骂,那她跑得会比谁都快。但这种软刀子嘛……尤其她还缺爱,几乎就是给低血糖的人吃木糖醇,不对劲但拒绝不了。”
接下来是栀子和阐鸢,阐鸢的信物和林棋冰完全重复,一只饺子和一个方块纸条——他们现在有三个方块纸条了。
而栀子拿出的则更有趣一些,她拿出的是一只变形的金属圈,底端有一个破开的豁口,大约比戒指更大一些。
“是钥匙圈吗?”沐朗放在手指上比了比,“很像那种老式的质量不太好的钥匙圈欸。”
林棋冰有些好奇,问道:“你在梦境碎片中看到了什么?”
“ 2056年的事儿。”栀子说道,她回头看了眼电视机,新闻节目好像卡顿了,女主持人的脸在屏幕中凝固着,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变形。栀子加快语速道:“那时的次卧女生已经是个老太太了。而且是独身一人。”
“是的,我也看到过类似的线索。”林棋冰点头道,那时次卧女生的父母、伴侣和子女都已经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只剩下她一个。
“那么,变成老妇人的次卧女生,在梦境碎片中做什么了?”沐朗的表情有些奇怪。
“对着电视机睡觉。”栀子回忆道:“但t突然,她睁眼醒了。”
“醒来之后,她的眼神很……说不出,就是好像做了个噩梦似的,或者感觉还在梦里。她开始拨遥控器,但切换了一轮电视台后,她开始发疯。”
“发疯?”李再皱了皱眉。
栀子的神情难得郑重,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是的,发疯。她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差点从窗户跳下去,最后从自己身上摸出来一串钥匙,她抓住其中一枚,就头也不回地从家门冲了出去。”
“这套动作对一位老妇人来说太难了吧?”沐朗不禁一缩。
林棋冰只做了一个动作,她缓缓从口袋里抽出一枚金属薄片,正是那之前出现在她脖子上的,恐惧之家的钥匙。
钥匙柄上有个人类的牙印,而他们这才注意到,钥匙孔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拉扯过。
“她挑出来的,就是恐惧之家的钥匙。”林棋冰说道。
不知是不是命运开了玩笑,现在看来,栀子经历的那段梦境碎片是最紧要的。
假如是林棋冰曾去过,后者就可以回溯这段梦境,但偏偏不是,她只能失之交臂了。
“等等,我好像去过一次类似的梦境,也是2056年。”林棋冰皱了下眉,“那时候我和钱默东在一块,在老年次卧女生的小家——就是她结婚生子的那个家里。她是在实木长椅上睡觉,但没有开电视,而且桌上有两张全家福遗照。”
栀子摇了摇头,“不对,我看到的2056的老妇人是睡在恐惧之家里的,就是在这张沙发上,在这部电视机对面,但一切都很旧了。”
“那么遗像呢?还有遗像旁边的香炉和药瓶?”
“没有遗像,更没有什么香炉和药瓶。老板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前半段和你差不多,也是老年次卧女生睡醒了,然后她去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开门,跪在地上摆放拖鞋……”
林棋冰隐隐感觉到,栀子去到的梦境碎片和自己的不是同一个,两件事有着相似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以老年次卧女生在睡梦中醒来为开始,以她找到那把恐惧之家的钥匙为结束。
但这两件事并不发生在同一个空间,也非同一个时间点。
到底是什么,会导致老年次卧女生做出这样的行为?
就在这时,电视机屏幕上的女主持人再次动了,她和她右上角的报时数字一齐波动了一下,又开始播报2006年除夕夜的新闻。
“我们是不是还处于最后一段梦境碎片中?”沐朗忽然想起来,“还得找到最后一个信物,也就是逃离梦境的钥匙。不过怎么从竞技模式变成合作模式了?”
昨日派对的主播们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恐惧之家,他敢说,血鳃和钱默东两方也是如此。
剧本想让他们在早已翻过千百遍的恐惧之家里寻找什么呢?
林棋冰还在思索这个问题,忽然感觉手机叮咚一震,外卖app弹出红点,她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来了。
app的冷漠女声在她脑海中响起,“尊敬的骑手,外卖app正在为您自动派单,请稍候……”
很快,又有一声派单成功的提示音传来。
“本单目的地:新年夜空,一朵银红色烟花中。”
“限制时间:2小时。”
“本单完成奖励为:【小黄车时空复位器】x1。”
“本单失败惩罚为:【空寂的家】独处时间1024小时。”
林棋冰忍不住有些想骂人,什么叫目的地为夜空的银红色烟花中?
有这种令人感到恶心的目的地吗?要飞进夜空,甚至钻入某一朵确切的炸裂的烟花里,才能完成配送?
然而配送倒计时已经从4小时变成了3小时59分,林棋冰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揣好app给她的拼图碎片,这次变成了那艘银灰帆船的舵轮,很精致的小玩意。
“又派单了?”沐朗朝林棋冰看了一眼,耳边是嘈嘈的新闻声,林棋冰只能看到他嘴唇蠕动。
所幸,距离新年放烟花的时间也不远了。
林棋冰和同伴们将那些信物拢在一起,他们现在分别有两只塑料兔子,三个纸条,两只饺子,一张破碎的结婚证,和一只豁口的钥匙圈。
这几样东西好像拼凑成了次卧女生的一辈子。
当新闻播报到外国某化工厂爆炸,污染物可能随季风飘过海洋这一节时,他们周围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兀地浮现在了客厅中央,她坐在一把小板凳上,眉目有些熟悉,赫然是六七岁的幼年次卧女生。
紧接着,这个恐惧之家的空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电视机画面骤然凝固,而小女孩也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
一股小麦粉和菜肉的香气从厨房方向飘过来。
林棋冰很快确定了这段梦境碎片的意义,它是次卧女生真正度过的那一次2006年的新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李再轻声问道,他抚了下防护服的帽子。
然而,他的声音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应,那一动不动的小女孩骤然转头,死死盯向李再,而空间中好像还有许多看不到的东西,也将注意力投向了他。
不能随便讲话。主播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默认为与鬼怪和恐惧之家的交互。
栀子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小女孩面前,挡住她刺向李再的视线,她扬起微笑道:“过年好呀。”
温柔低哑的声线好像得到了小女孩的好感,她的表情瞬间软化,很孺慕地看向栀子,甚至有些脸红不安,不太适应被这样和善地对待。
“过,过年好……”小女孩的声音又脆又怯,她“噌”一下站起来,手指碾磨着裤子缝线,慌张道:“我……我现在就去扫地!”
这算什么反应?林棋冰和同伴们对视一眼,小女孩转身往卫生间走,还恋恋不舍地回了下头,林棋冰很快意识到,她想看电视。
周围的空气——或者说滚汤蓦地凝滞了,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他们最好顺着这个小女孩,让她高兴,虽然她很听话,但听话往往代表做不高兴的事情。
难道这段梦境碎片里,最终任务是,主播们应该弥补次卧女生童年时的缺失?
“别去!”林棋冰及时拉住小女孩,对方的毛衣有些硬刺刺的,她对小女孩露出温和的表情,将她按回小板凳上,“你就在这看电视。”
小女孩反而流露出不安的表情,好像凳子长了钉子,她分不清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沐朗走过来,将茶几下面突然出现的一碗酥糖放在小女孩膝盖上,顺手给她剥了一颗,“乖,吃吧。”
沐朗的亲和力明显比林棋冰更强,也更有说服性,小女孩终于安下心来,含着酥糖翘起嘴角。只是偶尔用余光偷瞟一众大人主播,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能得到如此厚待。
津津有味地看了几分钟新闻节目后,她又怯怯地说道:“我想……想看儿童电视台……今天有动物晚会……”
能提出要求是个好的开始,但李再用遥控器换了好几个频道,每个都是一模一样的新闻女主播,根本没有其他节目,小女孩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没关系,我看新闻也很好的……”
但周围的温度又冷又燥,不祥的预感浮现在林棋冰心头。
“演。”林棋冰拍板说道:“我们给你演。”
同伴们震惊地看向她,沐朗最先反应过来,他双手比耳朵放在头顶,嘴巴扭成三瓣,像只傻乎乎的兔子似的,跳到小女孩身前,对方小声咯咯笑起来。
有用!
一行人轮番上阵,扮成鸭子、鹿和孔雀之类的动物,实在是放下脸面丑态百出,但小女孩却乐个不停,她最喜欢沐朗的兔子,还有阐鸢扮的狗熊。
一阵滚汤掉落在火焰的灼烧声响起,声音从厨房传来,林棋冰跑过去,发现灶上竟然煮着一锅饺子,个个都雪白鼓胀。
她的猜想被再次验证,最后一段梦境碎片,就是要主播陪小女孩过个好年。
李再跟过来,他摘掉头顶纸折的鹿角,说道:“她饿了。”
一盘饺子被盛在盘中,李再端出去,客厅方向很快传t来咀嚼的细响。
“冰淇淋,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房间变小了?”沐朗在厨房门口截住林棋冰,用唇语说道。
林棋冰当即皱了下眉毛,沐朗说得没错,这原本就不算宽阔的恐惧之家,四面墙壁竟然向中间挤拥过来,离主播和幼年次卧女生越来越近。
一种怪异的窸窣窸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他们很愿意陪小女孩过个年,但要找的最后一种逃离梦境的钥匙还没出现。
“开始崩坏了。”栀子朝他们打了个手势,又低头对小女孩微笑,后者正轻轻扯着阐鸢的头发,要帮他扎两个丸子头,充当熊耳朵。
哪怕在这种欢乐中,崩坏也成了既定的命运,那种窸窣窸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女孩叼着半只饺子,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主播们,她的表情天真而茫然,但这之下有某种亟待破土而出的恐怖。
林棋冰想到了一个问题,幼年次卧女生之所以天真,是因为她年龄尚小,没有累积那么多的苦涩。
那倘若她想起了之后的种种呢?
恐惧之家,窒息的家访,踢蹬掉的凉鞋兔子,被绝交的纸条,失败的自缢,撕碎的结婚证,孤寡衰老,婴儿枯死其中的摇篮,和冲不出的“云霄”……
她又会对主播们做什么?
几乎是应和林棋冰的预感,那种窸窣声越来越大了,小女孩越发不安,她的五官开始变形,带着哭腔叫道:“是,什么东西呀……”
还未等栀子去捂她的耳朵,卫生间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马桶轰然侧翻倒地,白瓷碎裂,水流从地面向上呲出。
而弄翻马桶的不是别的,正是瓷壁之后粘贴的那些蟑螂,它们被胶带组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阵列,像个花里胡哨的大平板似的,朝客厅移动过来。
“啊啊啊————”小女孩的尖叫声划破空气。
与此同时,她膝盖上盘子里的饺子也蠕动起来,蟑螂从面皮里纷纷爬出,瓷盘随着站起而落地,碎成伤人的破片。
崩坏,一切都在崩坏。
林棋冰眼尖地看见,小女孩捂着脸的指缝后面,有什么东西变黑了。
后者开始在客厅中乱跑,然而恐惧之家在慢速收缩,她看上去就像跑轮里的仓鼠,被扭曲的沙发伸出脚绊了一跤后,撞进了李再的怀里。
“怎么办?”李再用眼神问林棋冰。
这场合家欢的戏是演不下去了,林棋冰四下搜寻,越是在崩坏的时候,就越容易出现钥匙。
“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崩坏的东西上。”林棋冰对同伴们说道:“否则容易引起自身的崩坏。”
比如那个电视,屏幕已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和延伸,弧面爬满了整面电视墙。
“污染扩散……对对对对于自然环境的的的的影响……将继续追追追踪……和观察察察……”
电视屏幕中的女主持人好像卡了带,但主播们无暇看她了,小女孩的尖叫渐渐停止了。
“接接接接下来……新年的的的的钟声即将敲敲敲响……”
要来了,林棋冰想到,除夕新年应该就是这段碎片的最后一幕。
虽然不知道这个场景为什么是次卧女生心里过不去的坎,但她预感到,一定有大事快要发生。
小女孩终于在栀子和沐朗的安慰下停止抽噎,那蟑螂组成的移动小岛被林棋冰用板凳压住,小女孩在李再怀里抬起了头……
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她已经没有五官可言了,甚至说没有轮廓可言,那整张脸都被不见底的黑色涂抹,灯光照在上面,没有一点亮面的起伏。
小女孩变成了次卧门后的那个黑纸女人的缩小版。
黑色从颈部向下蔓延,很快浸染了小女孩的毛衣和灯芯绒裤子,她变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形。
“快躲!”林棋冰一把拉开李再,在黑色将侵染到李再身上时,分开了两人。
李再低头揪起防护服衣襟,胸腹部位的那块已经成了纯然的黑,没有任何一种存世的染料能造出那种黑色,完全不反光,像漂浮在家里的黑洞。
“咯咯咯咯咯咯……”黑色小女孩瘆人地笑了几声,她竟在主播们的视线中融化了,化作一滩黑影,从地板中央向外荡去,黑色很快蔓延到墙壁上。
恐惧之家骤然暗了下来。
最后的梦境碎片要坍塌了。
“快,站到凳子上去。”栀子拉紧了防护服,几人匆匆踏上沙发和茶几,他们周围变成了纯黑的空间,不断吸收着窗户、电视和吸顶灯三处光源。
突兀的女声倒计时响起:“10、9、8、7、6、5、4、3、2、1……”
林棋冰骤然抬头,发现变形的巨大电视中,女主持人不知何时,竟也被一个纯黑色的人形取代,屏幕仿佛被掏空了一块。
“咯咯咯咯咯咯……”
小女孩诡异的笑声和女播音腔混合在一起。
“过——年——好——”
逐渐被黑色浸染的窗外,一颗烟花倏然升空,爆炸在无边夜空中。
第232章
“如果这个梦境崩坏了,我们还能找到离开梦境的钥匙吗?”沐朗躲避着四面延伸而来的阴影。
林棋冰从茶几跳到沙发扶手上,躲开一条从暗河中伸来的黑手,“我更想知道, 如果这个梦境崩坏了, 它还能算作梦境吗?”
这里不再是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恐惧。
或许主播们要做的不止是找东西,还有维护梦境碎片本身的存在。
“团长说得对。”李再手中的探测仪器“滴滴”作响,“我们周围的环境在坍缩, 它很快就要崩解了。”
到处都是纯黑无光的, 头顶的吸顶灯洒下的灯光,只能照亮林棋冰等人的形影, 饶是他们五人在一起,也显得孤寂极了,好像宇宙尽头仅剩的生命。
“我一直有种猜想。这些梦境碎片,其实显示的是次卧女生的内心世界。当然,恐惧之家和小区本身可能也是她的内心,但它们是心中比较恒定的部分,比如潜意识的储藏。”
“而这些梦境碎片则更加不稳定,更与表层的记忆和情感有着直接的关联,也就是随时都会想起来的东西。”
林棋冰还没说完,电视屏幕中的画面忽地一抽,黑影女主播已经伫立于此,一动不动,但节目播报仍在继续。
新闻不再是外国化工厂爆炸和2006年除夕贺岁,而是出现了恐惧之家的画面,那个软旧的整洁的空间出现在电视里,下面还附有文字标题。
“新年的钟声又敲响了第50次,但据不存在的我台记者了解,在这样欢庆团圆的新春之际,你不可能再回到家了!”
“在报导中我们可以知道,家已经消失,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因为构成家的个人也消失了。”
“不,事实上是个人的生命已经消失,但家还留在这里,根据分析和推断,你不可能再观测到家的存在,所以对不存在的你而言,家的确消失了,但对整个世界来说,是你消失了。”
“消失消失世界世界,世界消失世界消失……”
“这是一次不存在的新闻播报。”
“请不要相信本次新闻播报中的任何内容。”
“请不要相信家的存在与否。”
“请不要相信你的存在与否。”
“请不要做梦。”
“请不要醒来。”
电视发出的女播音声已经粗哑可怖,像是在提示某种线索,或者嘲笑林棋冰等人的命运。
沙发另一端传来李再的声音:“梦境坍缩的速度加快了!”
林棋冰等人像是被困在浮冰上的北极熊,除了这茕茕的沙发和茶几,他们周围全都被黑暗淹没,沐朗试着投了颗水果糖过去,朝次卧的方向。
“哒哒哒哒哒……”
然而糖球的叮咚跳跃声,却是在他们背后的玄关外响起的。
“有古怪。这里可能没有方位和物理秩序存在了。”沐朗说道,假如跳过去的是主播而不是水果糖,想象不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会是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电视最后的声音——请不要相信你的存在与否。
落入黑暗,就意味着不再存在了吧?整个人消失,变成黑暗的一部分?
李再的声音有些发抖,“对,只剩一团混沌,而且它还在缩小,不断朝我们逼近。”
在一片恐慌中,黑暗悄无声息地漫上茶几,栀子向后跳了半步,险些t跌进另一端的黑暗。
主播们的一切道具都失效了,任何手电或者道具的光都无法照亮坍缩的恐惧之家,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溺水般的死亡。
“信物!”林棋冰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们之前搜集的信物,它不可能一点用都没有。”
这无疑是应试教育的思维,但幸运的是,林棋冰猜对了。
她首先拿出了一枚库存最多的绝交纸条,那洁白的薄方块,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林棋冰试探着将纸条放在黑暗中,双方接触的一瞬间,她指间一空,纸条崩解成无数细密的光点,而那浓郁的黑暗里,竟然架起了一道光线构成的桥梁。
它看上去像某个特定角度的玻璃大桥,但很窄,由几道细弱的发光的线组成,好像一踏上去就会断似的。
“这架桥通往次卧的方向。”李再凭借记忆说道。
然而次卧已经不存在了,实际上,在林棋冰等人踩上光桥的刹那,他们最后凭依过的茶几和沙发就全都消失了,他们只能向前走。
没有门框,没有门扇,没有书桌和床铺。
本应经过的恐惧之家的转角,只剩一片黑暗的虚空,林棋冰回头看去,客厅吸顶灯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百米处,像一轮低空的暗月。
“恐惧之家消失了。”沐朗轻声说,“或者说,是那个内心中的恐惧之家,它出于什么原因坍塌了。”
林棋冰等人向前走去,令人不安的是,脚下的光桥越发暗淡,就当暗淡到极点时,光桥侧面忽然传来了细碎的哭泣声。
假如黑暗是水,那么哭泣者如人鱼般破水而出,她是一个全黑色的女性,上半身伏在光桥边缘,青涩的学生发型随哭泣而抽动。
林棋冰和沐朗对视一眼,如果出现的黑色轮廓和信物纸条有关的话,对方应该是那个中学时代的次卧女生。
他们不应该向前走的,然而太迟了。
“啊啊啊啊啊啊——”
主播们的脚步声显然惊扰了对方,一阵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黑暗的波浪在两侧涌起,光桥开始熔断,次卧女生的两只黑手抓向林棋冰等人,阴风阵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声音极其可怖,回荡在四面虚空中,“为什么你们都要抛弃我!”
光桥开始颤抖,那些绷紧的细线开始软化,林棋冰等人的身影摇摇欲坠。
“老板,再补个信物!”栀子叫道。
林棋冰拿出第二张方块纸条,那莹莹的薄片被按在光桥上的同一秒,散化的无数光点重新充盈了这座桥,它重新凝实起来,坍塌被延缓了。
黑色女生还伏在桥边,她在向上爬,身上的黑暗不断侵蚀桥体,大颗大颗的黑眼泪落下来,“为什么要抛弃我……”
林棋冰意识到,她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眼前这个黑色女生的问题。
快步走到黑色女生面前,林棋冰蹲下身,向对方说了句话:“嘿,你能听到吗?”
那个黑色女生颤抖了片刻,一双黑色的柔软的手爬上林棋冰的脖子,声音低哑,泣诉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愿意和我换吗……”
换什么?主播们的表情有些凝重。
卡在林棋冰脖子上的黑手越来越紧,她感到窒息,流向头颅的血液被阻止,视听很快变得麻木。
正当同伴们将上前阻止时,林棋冰抬手挥退了他们,她嘶哑地回答道:“这是你的人生啊……”
“可我不想要它!”黑色女生尖叫道。
林棋冰挑了下眉,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叫什么?你的家在哪?”
“我……”黑色女生的声音滞涩了片刻,忽地抬起头,声音冰寒至极,“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没有人想要我……他们……他们都应该消失!”
她的自言自语愈发癫狂,仿佛无数个人在同时说话:“痛苦……这一切留给我的只有痛苦……结束吧……让世界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最终,黑色女生呜呜哭泣起来,伴随着冷风呼啸,“我什么都没有……”
林棋冰用眼神示意沐朗,沐朗把最后一片纸条方块用于加固光桥。林棋冰定了定神,将手放在那双黑手的手背上,阴凉刺骨,她艰难地说道:“你有啊。”
“什么?”黑色女生仿佛被嘲弄了,她全身发抖,主播们脚下的光桥也随之摇撼起来,随时都可能坍塌。
林棋冰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就算你和你的朋友不再是朋友了,可你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还在啊。”
她感觉颈间的双手松了松,旋即收得更紧了,若非邪祟触须在颈骨周围支撑,早就会传出骨骼碎裂的声响。
“你说谎!时间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然。”林棋冰叫她的名字,但黑色女生已经记不得这一点了,林棋冰继续说道:“时间没有过去。”
林棋冰说这话的时候,不禁想起了很多逝去的人,从她或远或近的地方离开的那些。
迟一韶,徐怒,黄山,高峰,安全,李松塔,苦瓜,还有白遇良和司徒坤……
过去的已然消逝,它们不再回头,而回忆和情感,只不过是生者心中愈发模糊的念头。
然而林棋冰不得不继续欺骗小然。
“曾经陪伴过你的人,会一直都在的。”林棋冰尽量让声音平稳起来,“只要你的内心长存,那些快乐的回忆,难道不是真正发生过的吗?”
黑色女生,或者说十六岁的小然颤抖了一下,喃喃道:“真的么……”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情绪又陷入了死胡同,“你怎么证明!”
林棋冰看向十六岁的小然,对方如一道黑色的障碍,堵在主播们向前的道路上。
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想办法暂时说服对方,这座代表小然心念的光桥,就会即刻坍塌,所有人都会被黑暗吞噬。
一个手势在背后打出,沐朗等人全身绷紧。
“你才十六岁啊。”林棋冰继续说道:“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
林棋冰几乎是在蛊惑对方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很擅长做这件事,“在过于年轻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会放弃多么宝贵的东西。真的。”
小然似乎被诱惑了,她身上的黑暗褪去了一些,似乎又有能够辨识的轮廓,林棋冰看到了校服的线条,但仍然是黑色的。
“乖,睡一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棋冰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太阳xue发酸,有一种骗人的罪恶感。
就在小然——黑色女生愣怔的时候,沐朗等人已经按照林棋冰的手势跑了过去,林棋冰将小然的手放在桥边,缓缓站起身,跟上了同伴们的脚步。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身后没有响起任何追逐声,或者尖叫的崩溃声。
一切静寂如死,就好像那个小然忽然消失了似的。
“桥断了。”李再说道。
主播们现在站在一道断桥上,在黑暗上面悬浮,前路和来路都断掉了。
“这一关应该已经过了。”栀子吐出一口气,她用喇叭袖擦过额头,“梦境的坍缩应该是必过的一环,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用之前搜集到的信物,让光桥尽量延长,直到找到脱离梦境的钥匙,或者连接到出口尽头一类的东西。”
栀子说得有道理。林棋冰拿出了那两枚塑料小兔子,分别交给她和沐朗。
“继续吧。”
第一枚塑料兔子又凝出了光桥,通往同一个未知的远方,林棋冰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鬼怪有了预感。
又是一个黑色的人影,是个矮小的小女孩,和之前陪同过年的那个幼年小然差不多大。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她身上的黑暗比方块纸条小然要浅淡一些,似乎林棋冰对前一个小然的开释效果,延续到了这个小然身上。
“她们毕竟是同一个人。”李再舒了口气。
这一个小然没有在哭泣,她只是在颤抖,像一团黑色的小动物似的。
出马的是沐朗,在沐朗过去的时候,幼年小然瑟缩了一下,连带林棋冰等人脚下的光桥也虚了虚。
“别过来!”幼年小然尖叫道,她连尖叫的声音也很低弱,缺少应有的底气。
沐朗听话地停在原地,摊开手,“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们都是这么说的!”幼年小然的声音充满怨怼,“你们每一次打完我都是这么说的!”
随着小然情绪的膨胀,第一只塑料兔子的光即将被消耗殆尽,林棋冰没有马上使用第二只,兔子只有两只,留给沐朗过关的时间比林棋冰要更短,她必须精打细算。
在空寂的黑暗中,林棋冰t忽然听到了一种“滴滴滴”的声音,频率很慢,但节奏固定,在耳鼓边萦绕回响着。
像是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沐朗和幼年小然的交涉还在继续,这比和青春期小然的更简单也更难,简单在于小孩子毕竟好骗很多,难则在于儿童更难听懂语意,而且会给人加倍的负罪感。
“我认识以后的你哦。”沐朗的语气很坚定,但林棋冰听出了一丝颤抖。
幼年小然不再尖叫了,她缓缓安静下来,问道:“你说真的?”
“我们拉钩。”沐朗伸出一根小拇指,那根黑色的小拇指犹豫着伸过来,它们很快达成约定。
他揉了揉被寒意浸透的皮肤,说道:“以后的你啊,学习成绩很好的,还会遇到很好的朋友,想知道未来的你会和什么人结婚吗?还有你的孩子……”
幼年小然像每一个被打趣的儿童一样,羞恼地大叫起来,“不要再说了啦!”
她像是被沐朗描绘的景象吸引了,最终试探着问道:“那……那我后来离开这个家了吗?”
“当然!”沐朗用力点头,“你还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全都听你的话。”
幼年小然高兴起来,“我一定不会管头管脚的,也不会打骂我的家人,那一定是个快乐的地方!”
沐朗沉默了,事实上,所有主播都沉默了。
所有人都知道,小然在老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回到了那个恐惧之家。
他们还知道,小然后来建立的新家庭谈不上自由或快乐,她完全就是原生家人的翻版。
但此时此刻,这个年幼的孩子仍然怀抱着那种热望,像所有小孩那样发誓——我绝对会比我家人做得更好!
她身上的黑暗又减轻了一些,林棋冰甚至看出了那双凉鞋的颜色。
由于沐朗的谎言过于顺滑,林棋冰等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第二只塑料兔子,就离开了这个节点,继续向前走去。
“该哪个了?”沐朗问道。
林棋冰的手在几样道具上移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张撕碎的结婚证上。
“这个只有一张。”李再吸了口气,“那好吧。”
他们遇到的第三个小然,是个身穿大衣的中年女人,身材瘦削,隐隐可见的脸上,保持着孤冷麻木的表情。
率先开口的竟是中年小然,她的声音很哑,“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让你们过去。”
林棋冰等人有些惊讶,栀子笑眯眯地问道:“什么问题?”
中年小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有些尖刻,但更多的是疲惫和沧桑,“我的问题就是,我想问你们什么问题?”
她竟然让主播们猜她想问的事情。这简直是大海捞针。
“只有一次机会。”中年小然宣布道。
沐朗挠了挠下巴,准备仗着那张招人喜欢的脸讨价还价,“太少了吧。”
中年小然的口吻冰冷极了,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你们要明白,我长到四十岁,并没有人给我太多选择的机会。”
林棋冰等人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瑟然,这样的尖刻和暴躁,他们只在茶桌牌局中,那个精神虐待矮小人儿的高小人儿身上见过,现在也完完整整地复制在了中年小然身上。
这难道是什么难以逃脱的命运吗?
“为了保险起见,得麻烦你把答案写在这张纸上,而且我们需要讨论的时间。”栀子说道。
“凭什么?”中年小然任性地说,有些轻蔑,“这是我的主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讨价还价。”
栀子强压火气,软下声音说道:“那就算我们猜对了,你到时候又不认怎么办?”
“呵,你能拿我怎么办?”中年小然也有些不高兴,好像被挑衅了权威似的,不耐烦道:“我说不会改就不会改,爱信不信,不服就出去。”
她说的“出去”肯定不是放主播们过关。
这种话让林棋冰等人想起了恐惧之家那些未知的守则,朝令夕改,莫测的权威。现在的小然是恐惧之家本身了。
或许在新家里,她也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林棋冰等人头顶出现了一个倒计时,只有三分钟,光桥不再变化,看来小然同意了讨论的部分。
“哎,我说真的,她这不就是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的实证版本吗?”李再站远了些,焦虑地捏住眼镜腿。
沐朗耸了耸肩,小声道:“这很正常,很多人不是不喜欢压迫,只是不喜欢自己变成压迫的对象罢了。”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小然到底想问他们什么?
“这个年龄闹离婚的中年人,应该都会怀疑自己的价值吧?比如这么多年是不是白活一场,或者当初是否选择错误。这种思维困局是不分性别的。”李再分析道。
沐朗摇摇头,“我感觉没这么简单。一个当初能尝试自杀的人,她思索的问题很难停留在世俗上,而是更接近内心深处。”
“哲学吗?”李再问道。
沐朗同意道:“对,比如生命的意义之类的。”
倒计时一分一秒过去,栀子越听他俩说话眉头越紧,最终一拍胳膊,打断道:“停停停。”
两张茫然的脸转向她,栀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们还记得剧本的主题是什么吗?”
“恐惧之家?”沐朗抢答道。
“小然的问题是从恐惧之家里带来的,她内心的矛盾也肯定和家庭议题有关。”林棋冰说道。
“这才对。”栀子说道,她和林棋冰交换了一个眼神,写了几个纸团,让阐鸢捧在手里。
栀子用挂着人舌的弯刀戳破指背的符文,血滴分别抹在两个眼皮和下嘴唇中央,随即她念了一段咒语。
随着字节和语调的震颤,嘴唇上的血滴竟直直溅出,落在了其中一枚纸团上。
再次睁开眼时,栀子将那枚纸团看了好几眼,缓缓展开,朝中年小然说道:
“你想问的问题是——”
“对你的伴侣和孩子来说,你真的没做到摆脱旧家庭的阴影,当一个你期望中的一家之主吗?”
第233章
栀子的话音一出,主播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中年小然坐在原地,被黑雾覆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林棋冰捕捉到,她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林棋冰心中一松,栀子猜对了!
就是不知道, 中年小然会不会反悔。
一只手缓缓按在蓝瓣军刀上,过了良久,中年小然终于出了声音:“恭喜你……你猜对了……”
对方的口气除了阴森之外, 还有稍许的释然, 以及更浓烈的愧疚和痛苦。
这让林棋冰不禁怀疑之前对小然的推断,或许她不是恐惧之家的翻版,或许她虽然难以完全摆脱恐惧之家留下的思想禁锢,但她努力改变过。
众人脚下的光桥再度凝实,他们心中安稳了不少,栀子甚至蹲在中年小然面前,和对方聊了两句。
“我也不想做那种令人恐惧的家人的。”中年小然将后脑枕在桥边,仰起的脸更清晰了几分,露出一张锐利但并不刻薄的中年女人面孔, “只是很多时候,我忍不住……”
栀子抿抿唇,难得安慰道:“能有做出改变的意识,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厉害了。”
中年小然笑了一下,说道:“这种事就像一个轮回, 每当看见我的孩子和丈夫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我,我都在他们身上看见了最当初的我自己。但下一次, 我还是忍不住那样做……”
她的神情有一些迷茫,“甚至有的时候,我会偶尔理解当年的我的母亲和父亲,甚至会想,是不是他们其实没有错?是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恐惧?”
“但这样想过之后,我又会加倍感到后悔,这就像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我是被恐惧之家驯化的,从马戏团里出来的猴子,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挥鞭子……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
栀子开解了小然几句,八卦之魂又死灰复燃,试探着问道:“那么最后呢?”
“什么最后?”
“最后你和你老公离婚了么?孩子又怎么办了?”栀子说完,又连忙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毕竟你已经有了改变的觉悟。不过这和放弃婚姻没什么关系,我想问,你最后过得幸福吗?”
栀子问这种话,其实除了八卦之外,更多的是对小然的关心,经历过对前两个小然的欺骗,她迫切地希望小然的后半生能过得不错。
中年t小然并不上套,或者说她对栀子的问题同样感到迷茫,“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停留在了剪掉结婚证的那一天。”
她将那张迷茫的脸转向栀子,“你觉得我以后会过得幸福吗?我那么糟糕……”
“一定会的。”栀子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谢谢。”小然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但我需要提醒你们,你们之后的路,不会越来越容易的。”
“为什么?”
小然扬了扬嘴角,“因为我对自己的命运有预感。”
主播们有些诧异,毕竟中年小然已经呈现出一种很得体,甚至是很明事理的状态,这来源于她本身的品性,难道后面遇到的其他小然,还会更加难以沟通吗?
林棋冰一行人离开了中年小然,继续顺着光桥往前走,信物已经所剩不多,林棋冰在饺子、钥匙圈和病历卡中间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病历卡。
“这是小然尝试自杀那一段的信物。”李再有些担忧,“不过也好,就这样吧。”
毫无疑问,一行人在向前几分钟后,遇到了第四个小然,她的形影已经清晰,脖子上绕着一卷纱布,嘴唇苍白,身上穿着病号服。
“你好。”李再走到这个小然身前。
然而病号服小然却毫无动静,她双眼无光地向前望着,好像完全看不到李再的存在。
难道他们可以直接越过去吗?
李再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可就在他的脚踏过小然所在位置的瞬间,同样的纱布缠上了在场所有人的脖子。
林棋冰摸向颈间粗糙的纱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皮肤里渗出来,伴随着腥味和药水的味道,火辣辣的感觉绕了脖子一圈。
她意识到,这是自缢留下的环状伤口,它破溃发炎了,在渗出液体。
“不用谢我。”小然抬起眼皮,懒懒看向主播们,她的脸色苍白极了,比之前任何一个都更像鬼怪,“我可以送你们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林棋冰听见沐朗小声说道:“她说的那个地方我们绝对不想去。”
“每个人都想去那个地方。”小然说话的时候,嘴唇颤抖幅度很小,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一个小然比之前的加起来都难沟通,她根本不听林棋冰等人说什么,更无所谓他们的存在。她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好像看不见面前五个双脚离地的活人。
林棋冰感觉颈间的纱布逐渐变了质感,变成了一根长绳,将他们向上拉去,窒息的痛苦从身体中涌出,颈椎被拉伸,再过不到半分钟,他们就会被吊死在这。
栀子用人舌弯刀去割那绕颈的绳索,但根本没用,李再的双手抠在套圈里,徒劳的对抗无法阻止它越收越紧。
“都别动。”林棋冰安静地吊在半空中,因为喉管被挤压而声音嘶哑,“我们的动作会加速这个过程。”
其他人尝试着平静下来,垂下手脚后,套索收紧的速度竟然放慢了,虽然窒息且痛楚,但他们能坚持的时间从几秒变成了几分钟。
可几分钟过后,他们还是会被活活勒死。
“聪明。”小然抚了下自己的脖子,淡淡道:“只有平静,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林棋冰感觉小然的心理状态已经崩坏到极致了,她倏然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对方当时选择自缢,肯定是为了解决一个困难的问题,那么后来被救下送医之后,这个问题到底被解决了吗?
是怎么解决的呢?那个让小然后来放弃自杀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李再对小然的游说仍在继续,他努力微笑道:“小然,你不一定要这么做的,以后会……”
然而蛊惑和欺骗对这个小然已经完全失效,主播们被越吊越高,小然仰起头,语气里有一种森然的温柔:
“闭上眼睛吧……这就是我们都想要的云霄……闭上眼睛,就可以飞了……”
林棋冰感觉脖颈传来“咔吧咔吧”的声音,她想出声阻止李再,却发现下巴僵硬得仿佛生了锈。
一根邪祟触须从耳朵里探出,扭头对准林棋冰的脸,她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她的皮肤变成了乳白色的晶体,微微透明,眼角和鼻孔切出宝石一样的硬线,就连衣料也变成了包裹在坚硬身躯之外的,曜石般的片状物。
而在头颈、肩膀和腰髋的连接处,则凹下了球状关节,隐隐可见其中的尼龙筋线。
林棋冰还有其他四名同伴,都变成了会呼吸的关节人偶,胸前插着巨大的旋转发条,背后两枚肩胛骨中间,则缠扭着筋线收尾的绳结。
“咳咳咳,咳咳咳……”阐鸢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是笑声,也像是因为绳索勒紧而气喘。
哪怕变成人偶,也无碍于即将被绞索勒死的事实,林棋冰心下一寒,必须马上找到办法才行。
李再的机械下巴缓缓开合,仍在用最后的意志力规劝小然,“别这么做……那不是……不是你想要的云霄……”
然而未来或者前途之类的字眼无法劝动小然,她抬起一只套着病号服的胳膊,手掌缓缓捏紧,隔空掐住了主播们的脖子,就像在无聊地摆弄提线木偶。
“我试试……搞一下这个发条……”栀子看了眼林棋冰,艰难伸出手,转动镶嵌在胸前的发条。
在发条转过半圈的时候,栀子的四肢忽然抽搐起来,随即像自走玩偶一样,全身上下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关节自动舒张,跳起了一种踢踏舞的般的步子。
林棋冰的眼睛骤然瞪大,栀子的硬质脖颈处,已经被绞索勒出了细碎的裂痕,“停!”,她呼叫道。
邪祟触须向同伴们延展而去,可这也被剧本判定成一种“挣扎”类的动作,林棋冰脖子上的绞索骤然收紧,她眼前一黑,麻木地听见了沐朗的惊呼声。
还有什么方法……
完全无法沟通,道具失效,不能使用道具,也不能调动邪祟触须……
属于主播的所有手段都被废止,林棋冰必须找到小然当初解决自杀问题的方法,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主播们的身体被硬化成玩偶,带来一种僵直的状态,胸前是发条,发条或许代表着被人操控,操控者无疑就是恐惧之家,不,小然不会喜欢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上学、打扫卫生、服从命令……
发条不是她自杀的解决方法,而是她自杀的原因。
那么……背后的那个绳结呢?
林棋冰的大脑忽然一凉,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最开始的那个鬼怪梦境,就是在恐惧之家里寻回小然的断肢,拼成全乎人之后,又吊死在浴室的那个部分。
那个梦境的天花板和地板是颠倒的,一切都是反转的,那假如梦境本身的因果也是错乱颠倒的呢?
不止一次出现过的断肢,零落的内脏器官,没有眼球,没有嘴巴,没有双腿和双手。
看不到,说不出,爬不起,走不动……它们到底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 ! !
林棋冰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但转瞬被绳索掐断,她明白了这一切!
“是人格解离!”林棋冰发出无声的呐喊,“还有重度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
她几乎要呕吐了,小然的残肢断臂和分尸无关,整件事中没有人被凶杀,而是完完全全的人格解离。
小然的情绪和自我,就像那些尸块一样,碎成了无数部分,而聋哑盲残,描绘的其实是陷入抑郁时的状态。
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停手,只有两种方法。
要么疾病被彻底治愈,真正高兴起来。
要么灵魂病到无法动弹,躺在床上,连自我的存在都拼不完整,自然也就无力去了结。
林棋冰明白了,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挣扎,也不是给自己上发条,而是——破碎。
至少对于小然来说,反抗会换来惩罚,上发条也只能徒增痛苦,她能选择的,唯有破碎。
人偶绳结的位置在背后,两颗肩胛骨的中间,触碰到它对一个窒息中的木偶而言,是无比艰难的动作。
林棋冰的手伸向后背,她听见了肩臂扭转的碎裂声,然而疼痛已被缺氧所模糊,手指捏住残刃刀背,刀尖挑向尼龙绳结,这个过程不算容易,背后的衣服被割破,木僵的身体被切割出划痕。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林t棋冰听见“啪”的一声轻响,背后一松,绳结被割断了。她有一种放松但终于失去了什么的感觉。
那些尼龙筋线在她的关节中滑动,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滑脱,最先掉下来的是腿,两声重重的坠响,林棋冰轻盈得好像即将飞起来。
紧接着是双臂和残刃,林棋冰在耳朵脱离头颅的前一秒,听见小然低声哼笑起来,对他们说道:
“看呀,我们多像回到子宫里的胎儿,脐带绕在脖子上,这是永恒的安宁……”
“不,这不是!”林棋冰想要反驳小然,然而她说不出话来,木片般的舌头在嘴里碰撞了两下,随即和下巴一起脱落了,“知道吗,你没有走向结束,你未来还拥有很多东西。”她用眼神对小然说道。
很快,林棋冰的视角也坠落下去,那空档的绳索离她越来越远,她整个人摔倒在地。
确切地说,是她的头颅,已经完全和脖子分离了,带着脖颈的上半身躯干,掉在了与头颅相隔好几米的地方,随即裂成几个大块。
但奇异的是,林棋冰竟然可以呼吸了。
虽然已经没有肺脏可言,但氧气不断涌入鼻腔,在颅内转一圈后,又被颈椎留下的孔洞呼出。
当失去了被操纵的躯体,大脑和灵魂竟然获得自由。
破碎有时也是一种活下去的方法。
林棋冰眨了眨眼,其他主播同伴也有样学样,最快的是沐朗,不到十秒钟,他也“哗啦啦”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很快,光桥上散落了一地人体零件,当最后一个李再的脑袋弹跳了几下,落在阐鸢的靴子旁边时,他们感觉一阵眩光闪过,再看清眼前景象时,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站在病号服小然面前。
“恭喜。”小然的声音没什么感情。
李再复杂地看向小然,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碎成一地的感觉真的不太妙。
“你真的不想听听以后会发生的事吗?”栀子重复道,这里面的欺骗成分已经很少了,她真心实意地认为,就算是很庸碌的人生,也比吊颈和破碎之苦要强上百倍。
病号服小然缓缓摇头,蓝白线条随着动作扭曲,她的脸上只有漠然。
“就让一切按照安排发生吧。”小然说道,目睹五人被挂成树熟柿子的场景似乎让她情绪好了些,但她还是低下头,表示不愿继续和主播们交流。
“好吧。”沐朗摸了摸后脑勺,和同伴们一齐向远方走去,回头说了句,“要加油哦。”
林棋冰一行人离开了病号服小然,剩在手里的信物只有饺子和钥匙环。
“哎,你们看那里!”栀子攀着阐鸢的肩膀跳了一下,“那边好像是彼岸!桥快到头了!”
果然,光桥在黑暗中蜿蜒,彼端已经隐隐可见,距离主播们不算近也不太远。
李再用仪器观测了一下,判断道:“再消耗一个信物就够了。”
按理说是饺子比较保险,但死里逃生的大家对钥匙环更感兴趣,于是,那豁口的铁环被按在光桥上,散落的光点补全了最后一截路程。
正如林棋冰的猜想,最后一个小然是那位老妇人,后者蜷缩在几步之外,不知在沉思些什么东西。
“您好。”林棋冰走过去,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您好?”
老妇人小然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看向林棋冰,嘴唇动了好几下,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们是谁啊?”
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也没有任何心结,林棋冰在她面前蹲下,“我们可以过去吗?或者,我们能帮您什么?”
老妇人小然很迟钝地停滞了好几秒,忽然露出了一种介于恐惧和迷茫之间的表情,小声说:“你们能帮我报警吗?”
报警?
这个字眼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帮我报警吧!”老妇人以超越年龄的冲劲站起来,紧紧攥住林棋冰的手腕,她急促地呼吸起来,“我的东西被偷了!”
沐朗站过来,“您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什么东西被偷了?”
“我……”老妇人小然低下头,这下主播们看出来了,她在上下打量自己本人,“我这个人被偷了!”
他们一时无语,难以理解老妇人小然在说什么,林棋冰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老年人思维记忆糊涂,找不到家的位置,是很常见的新闻事件。
老妇人小然点点头,却又很快摇头,语无伦次道:“是,是找不到了。但是……不对,这全都不对,我这个人被偷了,被换掉了!”
“被换掉了是什么意思?”李再忍不住问。
“就是我不是我!”老妇人有些崩溃,“我一起床就不是我了!”
栀子的脸色算不上轻松,她隐隐有了猜测,“啊?”
老妇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将手部皮肤展示给主播们看,急促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着急去学校呢!”
“去学校做什么呢?”李再和沐朗交换眼神,莫非小然后来当了返聘教师?
老妇人小然有些生气,嚷嚷道:“当然是填报高考志愿啊!我都和学校的机房约好时间了!我同学还在等我呢!”
林棋冰等人齐齐一愣,望向眼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对方脸上覆盖着一种青涩的学生气的表情,这违和极了,“同,同学?”
沐朗拉了拉林棋冰的衣角,他们都明白了,老妇人小然自然不是高考生了,但她失去了从高考到年迈之间几十年的记忆,换句话说,这是阿尔兹海默症。
她不记得自己读过大学,已经工作到退休,也不记得曾经的孩子和丈夫,不记得那些争吵,以及他们的葬礼,也不记得父母的葬礼。
她一觉醒来,拥抱生机勃勃的大学之梦,即将飞出恐惧之家,窗外本应燥绿无边,但低下头,发现自己被装在老迈的躯壳中。
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恐惧之家都没有了。
林棋冰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您……记得您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吗?”她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提醒。
“怎么不记得!”老妇人小然翻了个很隐秘的白眼,但表情转瞬僵住,“叫……叫……哎呀……”
那些皱纹揉挤到一起,太多东西被遗失在岁月的角落,小然露出了迷路一样的神情,她再次混乱起来。
事实上,主播们企望着她能想起真正的当下,但当她再开口时,希望被抹除了,“你们……是谁呀?”
谈话陷入轮回,林棋冰这次占得先机,“您是谁呀?”
“我是……”小然浑浊的眼睛里写满天真,“我是小然啊……我出来有事要做。”
“什么事呢?”
“买酱油和醋,今天要过年了,家里要包饺子。”小然的两根手指扭在一起。
林棋冰被引起了警惕,“今年是哪一年?”
“ 2006年啊,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老妇人小然回答道。
主播们齐齐打了个寒战,小然不仅没有醒过来,反而在破碎的回忆中越陷越深了。
“我得赶快走了,不快点回去,又要挨骂了。”小然蹒跚着越过林棋冰一行人。
林棋冰等人正欲追上去,头顶的黑茫虚空,忽地如一兜水般坠落下来,将他们全部盖在了下面。
纷乱中,林棋冰混沌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一道并不温暖的光,周围是雨水的黏腻,还听到了一个声音对她说话。
是个油腻的男人的嗓音,熟悉又陌生。
“林班长,你这么晚还在兼职送外卖啊?”
第234章
林棋冰听见水滴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她低头看去,发现雨衣之下,是一双半旧不新的打折板鞋, 显得有些陌生。
事实上, 这双鞋已经在第一个公寓剧本后, 就被磨损得没法再穿了。林棋冰有很久没见过它们。
而杂色地砖上,那扇令人迷糊的防盗门边撑着只褐萝卜似的胳膊,油亮的金属手表晃得人不舒服。
林棋冰吸了一口气,雨衣上的外卖平台logo随之振动。
对面这个掏出红票子的中年男人, 是谁?
他伸出手来了, 好像要摸她的胳膊。
想起来了,那是她大学的老师, 林棋冰心中涌起一种厌恶的感觉,她向后躲了一下,又转瞬陷入迷茫。
大学……有这回事吗?她读的大学叫什么名字来t着?
等等, 她自己是谁?
林棋冰的思绪好像掉进了浆糊,记忆只剩下残缺的碎片,林棋冰忽然有一种悬空的恐慌感, 一切都变得荒谬。
“林班长?”那张油腻的脸仍微笑着,越凑越近。
手指一松, 那装满红油汤的餐盒应声落地,林棋冰转身向外跑去,奇怪的是,她的双腿好像认得这楼梯的结构。
顶着头上的万丈雷雨,林棋冰跑进了无边夜幕中,电动车的样子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有些似曾相识,但她习惯骑的明明是另一辆。
另一辆亮黄色的,款式更圆润一些,后座经常载着一个大学生年龄的男性,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搂住她的腰的时候会溢出微笑。
他是谁?
一张张破碎的脸划过林棋冰的脑海,有画着黑色妆容的哥特女生,有精明但亲和的小眼睛男人,有戴着眼镜的白衬衫精英,还有卷发的诡魅女巫和落拓的长发疯子……
林棋冰感觉雨点在敲击自己的颅骨,她忽然烦躁起来,但夜空的墨色仿佛被雨水融化,它流淌下来,这个场景随之坍塌。
接下来出现的是一间阔大的办公室,茶几上放了两杯冰奶茶,艳丽端庄的西装女人走了过来,高跟鞋轻轻并拢,对林棋冰微笑:“小林主播,你们选好道具报酬了吗?”
一种急迫的念头在林棋冰心中凭空生根发芽,她一下子被开店的梦想挤满了,哦,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叫做忏悔之城,危险极了,她必须为了好好活下去,而赚到更多的钱。
不知道侯志在外面等得怎么样了?白鸽咖啡厅的咖啡好喝吗?
“小林主播?”西装女人走过来,林棋冰几乎能闻到香水味,一只温暖到虚幻的手摸过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太累了?坚持了这么久,好辛苦啊。”
她忽然眼眶很热,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林棋冰正了正坐姿,正欲和对面的西装女人谈话,对方的脸却被空气模糊掉,一阵涟漪过后,那张和善的面貌忽地变了。
变成了一张精致到充满破碎感的瓷白面孔,那个脖子戴着挂坠的女孩轻轻侧过身,露出一头长发,还有长发扣着的雪白的百合花。
莎丽凝眸看向林棋冰,担忧地对她说道:“冰小姐,你们快跑吧,船长先生要过来了。”
林棋冰骤然转身,一道极为高大的黑色诡影站在她身后,那只鬼爪朝她的脖子抓了过来,带起一阵血腥的橙香和炭烤鱼肉的味道……
“救救我……我不是有意出卖你们的……对不起……”一张苦瓜脸在地上匍匐着,抓住了林棋冰的裤腿,对方的眼洞和嘴巴逐渐扩大,声音枯萎,变成一张僵化的鬼脸。
林棋冰冲对方伸出的手僵住了。
一幕幕场景在林棋冰身边飞过,每次都带来陌生的记忆,林棋冰好像迷路了,她每到一个场景中,都有一个短暂的新身份,但它们在不断失效,被精神意识的快车抛在后面。
事实上,精神飞掠的速度太快,林棋冰觉得自己都快被甩掉下去了。
她到底是谁?
她从哪来?
那些人都是她的什么人?
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阵恐慌感击中了林棋冰,那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在她眼中,被扭曲成了欺骗和谎言,无数张嘴巴对她说话,却没一句是她想听的实话。
她只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最终,画面和虚影们最后一次定格,变成了一片被光芒笼罩的空间,一道熟悉的影子站在林棋冰面前。
银灰色连体衣,长筒靴,肩披白色制服外套,每一根黑发都透露出冷漠和凌厉。
那双黑眼睛盯着林棋冰,她有一种在照镜子的错觉,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林棋冰在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和她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你只能到此为止了么?”银灰色的林棋冰漠然开口。
“什么?”林棋冰没能理解,她摸了下自己的脸,皮肤却被刮痛了。
不知何时,她的双手竟然长满了皱纹,指腹粗糙,指甲黯淡,像是老树皮。
银灰色林棋冰扬了扬下巴,她依然青春而美丽,好像也将永远保持这个状态,傲然讥讽道:“你打算在这养老吗?在这个鬼地方。带着那个人一起?”
谁?林棋冰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沐……朗……沐……朗沐……”林棋冰的嘴唇动了动,她在短短几秒中,已经老到了无法清晰吐字的地步。
“你在说什么?”银灰色林棋冰挑起眉毛,“自我介绍吗?你不配。”
说完这句话,银灰色林棋冰对她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她的额头上,她宛如一片落叶,顺着这个力道向后倒去。
从光芒中坠落之后,竟然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林野,金色的落叶和草甸覆盖了整个世界,天蓝如绸,一派祥和灿烂,像是最美好的终结之地。
林棋冰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凸起走去,那应当是个小小的坟包。
忽然,一双比白桦树皮更苍白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了林棋冰的脚踝,将她往落叶和泥土之下拽去。
地底传来无数个声音。
“冰淇淋。”
“林姐。”
“冰。”
“团长。”
“老板。”
“小林主播。”
“林团长。”
“姓林的。”
“冰小姐。”
“使用者100327。”
林棋冰再次看到了那条数据组成的河流,一条条曲线在河中变幻,无数形影漂过。
“我是谁?”
“我是兼职送外卖的大学生。”
“我是忏悔之城的100327号主播。”
“我是昨日派对的创立者。”
“我是沐……朗……的好朋友。”
“我是……林棋冰。”
林棋冰骤然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光桥上,旁边是陷入混沌的四位同伴。
而老妇人小然坐在桥边,木然地看向林棋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写满林棋冰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还会醒来吗?”林棋冰急促地问道:“小然?”
老妇人小然迟钝地眨了眨眼,终于梦游般吐出几个字:“那要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这是什么意思?”林棋冰伸手去翻栀子的眼皮,发现她的瞳孔已经涣散,对外界光刺激毫无反应。
老妇人小然回答道:“在那个世界逗留越久,就越容易忘记自己是谁。”
林棋冰将四位同伴挨个检查一遍,他们的生命体征都还算正常,只是无法醒来,而桥的另一端已经连接在岸边,这最后一个梦境碎片要结束了。
坍塌仍在继续。
“您掌管着这里。”林棋冰说道:“您想要什么?给您什么才能让我带走他们?”
老妇人小然沉默了几秒,终于说道:“我想要……过去的喜悦……那些珍贵的回忆……”
说完这句,老妇人小然的表情再次迷茫起来,好像她又变回了那个迷路的小女孩,惊恐地看向林棋冰,那幼稚的表情放在苍老脸庞上实在怪异极了。
喜悦和回忆?林棋冰思索片刻,什么东西是她手里有,并且能带给这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以喜悦,还和回忆有关的呢?
信物……好像还剩一种。
两只雪白的饺子停留在林棋冰掌中,过年的回忆,对老妇人小然来说应该是快乐的吧?
林棋冰忽然很庆幸,自己选择先开启了钥匙圈信物,她将剩下的两只饺子交到老妇人小然手中。
对方愣怔地缓缓低头,然后笑意乘着眼角皱纹向两腮展开,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笑容,像是小孩子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礼物。
“新年好。”林棋冰对她说。
不知是老妇人小然做了什么,还是剩下的主播们从梦境中挣扎了出来,没过半分钟,沐朗在眼皮一阵抽搐后睁开了眼睛。紧接着是栀子和阐鸢,李再则是最后一个。
林棋冰等人逃过最后一劫,正打算往前走,却被老妇人小然从背后叫住,“等等。”
他们回过头,发现对方的表情已经不再违和,而是换成了温和沧桑的小老太太的神色,看着他们,就像看自己不知是否存在的孙辈。
“拿上这个。”老妇人小然走过来,将一大堆东西放在林棋冰怀里,后者险些没接住。
那堆东西实在是太过纷乱,一台旧手机,一张泛黄陈旧的同学录,一只干瘪如石头的水饺,一把没见过的防盗门钥匙,一枚油渍渍的酱油瓶盖,还有一包过期豆奶,一条印着医院名字的白毛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简直就是囤积癖老年人的个人收藏。
也差不多是她这辈子的所有留念物。
“不好意思啊。”老妇人小然的口吻t毫无愧疚,“我是个老太太了,东西多,记性实在也不好。”
林棋冰手臂颤了一下,那旧手机漏电,沐朗眼疾手快地接住掉落的酱油瓶盖,问道:“这是什么?”
老妇人小然慢悠悠地回答:“这里面有离开这里的方法。”
主播们面色齐齐一喜,这堆破旧杂物里竟然有脱出梦境碎片的钥匙?
“不过我也记不住到底是哪个了。”老妇人耸了耸肩,“你们自己挨个试试吧。”
林棋冰等人一口气滞在胸腔里,但还是谢过老妇人小然,对方挥了挥手,托着那两只水饺,转身朝光桥的另一端蹒跚走去,离他们和彼端越来越远。
“您去哪啊?”李再忍不住问那道背影。
老妇人小然头也不回,“去我该去的地方。”
说完,那道灰扑扑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分不清轮廓,也看不出身高和形体,到底属于老妇人还是中年人,青春少女还是小女孩。
林棋冰看向老妇人小然的眼神有些复杂,她听见栀子在身边轻轻叹气,“唉,她这辈子好复杂,好波折哦。”
“又有哪个普通人的一生不波折呢?”李再跟着说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偌大一个世界,小然一生遭遇的好坏肯定排不到上游,但比她更惨的,还有千千万万个。”
栀子下意识想反驳,却又不得不同意,闷声道:“可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
主播们齐齐沉默了,一个被操控过、自杀过、破碎过,又长期自我否认过的人,按照大家心中设想的故事,应该在结局处突破命运,获得最终的幸福才对。
可小然有什么呢?两张全家福遗像,还有老年痴呆。
李再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结道:“我们最后都会什么都没有的。”
林棋冰一行人沉默着走过最后一段光桥,踏上凝实的彼端,就在上岸的那一刻,周围的黑暗中骤然传来了破空的尖啸声。
“我闻到火药味了!”沐朗说道。
本以为是被其他方的主播攻击,但爆裂在空中的,却是一枚金黄色的烟花弹。
它恍若燃烧的菊花在黑暗中绽放,一下子点亮了林棋冰等人的周围。
——他们站在一处雪白的平台上,如同游戏世界的原野建模,无穷无尽。
而在光桥的另一端,一层层楼顶轮廓被烟花照亮了两秒,旋即重回黑暗。
林棋冰认得那里,那里是恐惧之家和它所在的小区,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李再,载具。”林棋冰拍了下他。
耳边已经响起外卖app的冷漠女声:“检测到骑手已到达目的地附近,请自行完成配送流程。”
黑暗中的烟花接连亮起,宝蓝色的,烟紫色的,橙黄色的……
周围的黑暗被一次又一次照亮,林棋冰听见沐朗说:“看!这个空间是有边界的!”
林棋冰将白鸽载具抓在手里,在又一次极其耀目的翠绿色烟火闪耀时,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样子,那是一道道弯曲的沟壑,布满球状的弧面天穹,如同沙丘或者溶洞,一种水液或者低频震动的声音暗暗响起。
他们在一颗大脑里!
错序的恐惧之家也好,重复的小区也好,那些破碎的痛楚,过不去的2006新年,都是这颗大脑的思维片段!
还没等林棋冰走出愣怔,大脑顶端骤然炸响了一枚银红色的烟花弹,新年般喜庆但精致的色彩充盈了整个颅脑空间,仿佛给那些血管和神经镀上了颜色。
一簇簇烟花的余晖——或者说神经节之间的电流光闪过,林棋冰翻身跨上白鸽载具,在同伴们惊讶的眼神中,快速飞向颅脑穹顶,烟花爆炸的所在。
“她去做什么了?”一道声音在沐朗身后响起。
沐朗刚想回答,却意识到声音不对劲,转头一看,钱默东竟然站在他背后,对他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还有钱默东的另外三个下属,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涨了不少,应该是在包饺子环节付出的代价。而有一个已经不在这了,想来已经牺牲在沐朗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钱默东在这……那么血色鱼鳃也……
沐朗刚想高声提醒林棋冰,却骤然听见远处传来破空声。
“嗖——”
血色鱼鳃脚踏烟花而来,一连串火花在他脚下爆炸,他就这样信步般踩着火光,踏入万丈虚空中。
随手碾碎了一粒火星,血鳃整了整黑蛇皮夹克,对骑在白鸽载具上的林棋冰露出一个微笑,“嗨,你!”
他并不叫林棋冰的名字,而是用“你”来直接称呼。
林棋冰皱了皱眉,周围的银红色烟花尚在闪烁,她看见了一道银灰色人偶的暗影,那光头的轮廓在血鳃背后闪烁。
她不禁捏紧了手中的拼图碎片,那只船舵,要怎么做才能将这东西交给人偶,又不引起血鳃的注意呢?
“他老了!”血色鱼鳃的眼睛很尖,他指向低远处的沐朗,嘲笑道:“哈!”
那根蛇骨钢鞭宛如过山车的铁轨,在虚空中盘旋而来,末端抓在血色鱼鳃的手里,另一端则划过林棋冰的头发,好像伸出蛇信子舔舐似的。她确信,血鳃此来就是为了杀她。
“没想到你还有恋老癖!”血色鱼鳃不依不饶,“等结束了,我赦免你,允许你转化为我们的一员,但他可不行。他太丑了。”
林棋冰的态度很平静,稍稍抬起被黑晶裹覆的残刃,“静默者还是算了吧。恋老癖什么的我不懂,但我的确不喜欢人类和非人类产生什么联系。”
血色鱼鳃却好像听不懂这句平淡的辱骂,反而笑道:“好巧,我也不喜欢!”
战斗一触即发,更多烟花炸弹在林棋冰身边炸响,那些是属于血色鱼鳃而非这颗大脑的,林棋冰很快发现了差别,血色鱼鳃引发的火光有一股腥涩味,像是鱼、血和水果的混合物。
她不断变换身位,挪腾着朝银灰色人偶的方向而去,血色鱼鳃并没有察觉这一点,但他乐于阻止林棋冰的任何举动,唱反调是他的最大爱好。
“你去哪,小妞?”血色鱼鳃像个蹩脚的流氓扮演者,侧身飞到林棋冰旁边,还未等邪祟触须刺向他,他如鲨鱼般向上一浮,伸来的手中却骤然炸响烟雾,艳色火花组成了一束上红下绿的花,妖冶到如同虚幻,“收下这束花吧!”
林棋冰心中警铃大作,她迅速向侧面躲去,黑晶盾壁瞬间凝成,同一秒,那束火焰玫瑰“嘭”地爆炸了,响声几乎震破远方钱默东等人的耳膜。
无数蕴含着细小利刃的火花喷向林棋冰,高速而能量极大,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此起彼伏,黑晶盾壁被剐出了无数道丘壑,如果这个力道打在人身上,恐怕整身皮肤都会被喷掉。
配送时间还剩三分钟,快来不及了!
而血色鱼鳃还牢牢缠在林棋冰附近,不给她任何脱离视线的机会。
林棋冰只得冒险,抓住这个机会,她看见烟雾中那张银灰色的球状面孔若隐若现,两根黑晶触须混合在其他无数根中,携着那片小小的船舵,朝银灰色人偶潜行而去。
“哈!”已挥到另一边的蛇骨钢鞭竟然自行回弹,直直削过这一方空间的黑晶触须,在血鳃的欢呼声中,后者被大面积斩断,纷纷扬扬落下,其中就包括携带拼图船舵的那两根。
林棋冰袖中的新触腕疾速飞出,朝坠落路线堵截而去,却被血色鱼鳃占满了视线,对方手中明灭着下一颗炸弹,脸色癫狂得意至极,“你!你要去哪?我还没玩够呢!现在就急着去死了吗?”
她的触腕被蛇骨钢鞭绞缠在一起,根本无法松开,两人就像两只互相抓着爪子的苍鹰,开启了一种危险至极的死亡游戏。
在林棋冰艰涩的视线中,两人互相禁锢着,齐齐朝下面坠去。
最可怕的是,下面并非地面或海洋,而是无尽的黑暗,是小然的回忆深处,那里弥漫着绝望的瘴气,掉进去的人很可能永远出不来。
“冰淇淋!”沐朗的呼叫声远远传来,“这堆东西里没有脱离梦境的钥匙!老太太的记性实在太坏了!”
林棋冰看向同伴们,栀子抖开了那张同学录,纸片印着一把钥匙的形状,但钥匙本体已经消失了,“应该是把钥匙,但是不知掉到哪去了!”
“要一起下地狱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血鳃癫狂的笑声响彻这片天空。
头顶远处,那朵银红色的烟花缓缓暗了下去,化为无数银红色火星坠落。
林棋冰听见了沐朗等同伴的呼喊,但她没有挣扎的时间了,双t眼在进入黑暗的瞬间闭紧。
她没看见的是,那面如鸡蛋的银灰色的人偶,忽然有了意识一样,也隐匿在烟花和雾气中,随林棋冰和血色鱼鳃坠入了黑暗。
“你才要下地狱。”林棋冰感觉手腕被一个冰凉的东西圈住,她瞬间挣脱。
血鳃的声音却是在另一边响起的,他讥讽道:“是吗?”
他的语气更加神经质,“难道——你,高贵的你,不就是地狱本身吗?”
第235章
林棋冰和血色鱼鳃一齐坠入黑暗中, 她感觉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穿越了无数光阴和时空的碎片。
口袋里的钴蓝珠子忽闪着光芒,但她的手颤抖片刻,迟迟没有探向蓝瓣军刀的刀柄。
“铮——”
黑晶棘刺和蛇骨钢鞭重重撞击在一起, 耳边响起了炸弹爆炸的声音, 薄薄的盔甲之外, 传来了火花的热意,林棋冰双目无法视物,只能凭借直觉本能, 躲避血色鱼鳃的一次又一次杀招。
又一次难以躲避的刁钻出手。
林棋冰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了自己一下,低头看去,竟是那个银灰色人偶。
人偶被掩藏在烟雾之后, 它伸出一只手,却不是冲林棋冰,而是如金刚不坏般, 攥住了那条蛇骨钢鞭。
尖锐锋利的钢鞭在人偶手中像是温顺的条状气球,被轻而易举地扭向另一个位置。
这种人偶“客户”也是具有自主意识和战斗能力的吗?
不仅很强,好像……还在帮她?
林棋冰抓住机会,将拼图碎片放在人偶手中,对方五指合拢的瞬间,她耳边响起外卖app的冷漠女声。
“骑手完成配送,奖励已发送至个人账户,请查收!”
人偶消失了,而林棋冰和血鳃的坠落还在继续。
这似水的黑暗仿佛没有底部, 他们的坠落无穷无尽,忽然,一抹暖黄色的灯光划过林棋冰的视野, 又与她错开,如电梯上升般越来越远。
跑马灯?
林棋冰努力朝那唯一的光源看去,却看见了一只婴儿围栏床,里面躺着一个襁褓,旁边是面目模糊的女人和男人,只能看见两张微笑上扬的嘴。
这装潢和窗户朝向,好像是……次卧。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小然脑海深处的回忆,是对方的婴幼儿时期。
难道即便是如此孤冷的人生,也会存在很温暖的片段吗?
林棋冰纵身躲开血鳃的下一次劈砍,婴儿的咯咯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只是越来越遥远,让人心中泛起愉悦和惆怅的感觉。
“你在羡慕什么?”血色鱼鳃带起的疾风吹过林棋冰的衣摆,她右拳挥出,其上包裹的厚厚棘刺击中了一团类似腹部的柔韧躯体,她听见了血色鱼鳃的闷哼声,但嘲笑没有停止,“那种无聊的庸人的生活,也值得被你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吗?你还真是变了。”
林棋冰返身踹了血鳃一脚,借力更快速地向下坠去,又一段发着光的回忆碎片经过了她。
这次的回忆和上一段相隔很远,逻辑上也无联系,主角是大约三十岁的小然,穿着一身古古板板的正装,站在会议室里接受领导和同事们的鼓掌。
受到表彰了啊。林棋冰挑了下眉,望向小然那张略带羞涩,但喜悦非常的面孔。
毫无疑问,这些回忆都是失散在岁月中的,或早或晚地被小然忘记,尤其是她后来还患了阿尔兹海默症。
但事实上,发生过的这些片段,都保留在潜意识中,虽然不会再被想起,但它们依然存在。
林棋冰的下坠还在继续,她和血鳃分开了,互相找不到形影,双向的死斗也就被迫终止。
第三段和第四段回忆不算很有趣,但称得上温暖,分别是中年小然站在小孩书桌旁,被辅导作业的小孩看起来笨笨的,因为被吼了两句而抽噎着,小然面色烦躁,但当小孩翕动着鼻孔吹出个大鼻涕泡时,母子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四段又跳跃回了小然的青春时代,她和另一个女孩背着书包在那条街上闲逛,那天似乎刚下了雨,两人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踩过水坑边缘,用鞋尖推动一片漂浮的落叶,她们的脸上都是快活。
一段段回忆在林棋冰眼前滑过,虽然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这些算得上快乐的事情,却全然不因后来的惨淡而失色,就像那种结局不太好的电视剧,它前半部分的华彩总会吸引人多看几眼。
林棋冰彻底和血色鱼鳃失去了联系,她看见童年的小然捂着耳朵围观放鞭炮,二十多岁的小然下班和同事打一把伞去赶地铁,五十多岁的小然在孩子婚礼后疲惫地睡着,六七十岁的小然翻开一本相册,那页是她儿时的合影,恐惧之家的母亲和父亲,还有显然刚被训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她。
看相册的小然的眼睛在哭,然而嘴角在笑。
但或许由于年纪太大了,她只有笑纹而无有眼泪。
林棋冰仿佛被击中了,她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问题,除去悲伤、暴力和仇恨之类的部分,再抛却明显的喜悦和爱,剩下大部分的事都是中性的。它们有意义。
而小然怀念的也不是被规训和打骂,而是曾经活过的她自己。
长时间的坠落,让林棋冰感到仿佛漂浮在原地,那些掠过的幻影已然不再出现。哪怕是在小然的潜意识深处,保存的回忆也没那么多了。
“滴——滴——滴——”
那种落雨般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像是宣告命运的节拍。
林棋冰忽然感觉自己站在了一片实地上,很柔软,像被脑液浸湿的沙滩。
“滴——滴——滴——”
脚边有一枚亮晶晶的小东西,它在发光。
林棋冰把它捡起来,是一枚钥匙,和恐惧之家的钥匙一模一样,但钥匙柄很光滑,没有那牙印。
碰到钥匙的瞬间,林棋冰面前浮现出一道人影,形容狼狈,是老妇人小然,她面貌苍老但眼神年轻,站在恐惧之家的大门外,如梦初醒般,那把钥匙被颤抖的双手放在嘴边。
她在啮咬,像那种测验纯金的土方法,只不过她想证实的是,是否真的回了家。
一个牙印凹刻进钥匙中。
“滴——滴——滴——”
随即画面开始倒放,牙齿撤离的瞬间钥匙变回平整,惊醒的老妇人闭上眼睛躺了回去,遗像和香炉消失但争吵声重新响起,绳圈绞索自动解了套,节目女主持人微笑着收回第一条新闻,饺子从锅中跳出来,沸腾的水流回水龙头, 2006年的新春烟花缩回地面,夜空宁静。
今天永远是除夕,而小然永远年轻。
生命回归于死亡,死亡回归于一切尚未发生。
世界是一条多么美丽的衔尾蛇。
林棋冰剧烈地呼吸着,直起腰,身后却骤然掠过一道黑影,血鳃出现在她半步开外,直以肘击林棋冰的后颈,被她擦着边躲开,他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交出来。”
在林棋冰周围,已经盘了层层巨蛇骨骼般的钢刺,来自血鳃被放大了数十倍的蛇骨钢鞭,她好像站在恐龙化石里。
而那些钢炼的蛇骨,在缓缓朝唯一的猎物收绞,铺天盖地,林棋冰逃无可逃。
“把脱离梦境的钥匙交出来。”血色鱼鳃走近了两步。
林棋冰后退半步,踩到了一截跃跃欲试的钢蛇骨尾巴,她身体骤然向后一翻,黑晶自动在半空中形成阶梯,而盘桓于周围的蛇骨钢鞭暴起涌来,气流阵阵。
头脑飞速转动,他们已经置身于梦境的最底部,现在钥匙已经到手,只要找到脱出的法门,就可以摆脱眼前之困。
林棋冰在层层蛇骨之间飞速踏跃,血鳃身形如鬼魅般缠在后面,他们被那发光的砂砾微微照亮。
“邪祟。”林棋冰在心里说道。
“干嘛?”邪祟的声音细小而嘶哑。
“帮我找找附近和门或者出口有关的地方。”她命令道。
无数根邪祟悄然探出,虽然黑晶的绝对强度不如蛇骨钢鞭,但胜在知觉灵敏,林棋冰的另一个视觉在砂砾中穿梭,不同角度的画面灌入她的脑海。
首先引起注意的不是别的,而是血色鱼鳃本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尤其是使用特殊的邪祟视觉,血鳃看上去和肉眼中不太一样了。
他的黑蛇皮夹克仍然粼粼发亮,金属头皮鞋依旧嚣张,可是周身浮动的温度和气流,却被林棋冰嗅出一丝不寻常来。
正常人的皮肤和躯体会散发出热量,以及二氧化碳和其他气味,气味包括洗涤剂残留、香水、油脂和汗液。
但血色鱼鳃体表,只有蛇一样的阴冷味道,以及些微的青苹果t酸涩味。
换句话说,他似乎不太呼出二氧化碳,也不分泌油脂和汗液。在高强度运动中,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拥有即时清洁类道具的主播,也只是能分秒间刷新体表污垢,而非完全不循环。
只有蛇和鱼之类的东西才不分泌油和汗。
他的身体有问题。
想到这里,林棋冰继续催动邪祟触须探寻出口,自己则脚步一顿,朝一个更容易被血鳃追上的方向逃去。
黑晶尖刺在手指皮肤下若隐若现,血鳃果然很快追上了林棋冰,两厢接触的一瞬间,林棋冰疾速转身,避开血鳃的第一手杀招。
她的双手骤然被黑色爪刃覆盖,然而爪刃被黑晶盾牌遮在后面,旁边有两道邪祟触腕拔地而出,狠狠朝血鳃的脖颈处绞去,血鳃嗤笑一声,蛇骨钢鞭正欲回防,却恰好中了林棋冰的计策。
黑色爪刃穿透光滑的黑晶盾牌,径直杀向血色鱼鳃的胸腹部位,对方的动作灵敏至极,几乎是同时向后退去,黑蛇皮夹克衣摆飞起,钢制蛇骨如游龙般横贯胸前,防得一丝不透。
“有点意思!”林棋冰狠辣的反击让血鳃更为兴奋。
爪刃虽然没能伤到血鳃的体腔,但弯勾却划过他的皮肤,不仅撕裂了蛇皮夹克下的白色T恤,还带起了细微的血花。
“刺啦——”血鳃的内搭被林棋冰扯碎了大半,露出了其下的身体,又转瞬被落下的黑蛇皮夹克遮住。
林棋冰的眼睛微微睁大,虽然只有不到半秒,但邪祟视觉捕捉到了血鳃上半身的样子。
——两道爪痕从血鳃的肋骨到腰侧斜贯而下,虽然不深,但在小麦色皮肤留下了扎眼的血红,刮破了另外几条血红色的线条。
在肌肉明显但不夸张的块垒之间,竟翕动着几条铅笔粗细的血红色裂缝,约有十几厘米,弯折状,里面隐约可见丝丝活肉,它们在蠕动开合,仿佛在呼吸似的,还散发出血腥的味道。
血色鱼鳃的肋侧,是真有鱼鳃的!
他的名字竟然不是源于那流里流气的断眉。
林棋冰忽然想起,之前有人说过,血色鱼鳃的成名战,就是在不用氧气瓶的情况下,于某个海洋剧本的水底,越级追杀敌方主播超过48h,直到对方溺毙的尸体在黎明时浮上海面。
她忽然很想给血鳃照个X光,看看他体内是个什么洞天。
他不会长鱼鳔了吧?
林棋冰诡异的目光看得血鳃双眼含怒,体表隐藏的鱼鳃被划破,这种疼痛超越了正常的限度,让血鳃的每一口呼吸都带来剧烈的不适感。
“你……”林棋冰吐出一个字,刹住了血鳃仇恨到想要虐杀她的动作,她看向一边,“你听说过小丑鱼吗?”
血鳃愣了半秒,旋即因联想而满面铁青,顺着林棋冰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腿,最可恨的是,那目光里没有嘲弄或讽刺,只有最原初的求知和好奇,这更让他生气了。
他再度扑向林棋冰,对方的脚踝却被邪祟触须一拉,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直滑出了蛇骨钢鞭的包围。
钢条在距离头顶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砍落,林棋冰将身体一蜷,麻利滚地爬起,朝一个方向转身狂奔而去。
就在她挑衅血色鱼鳃的时候,放出去的邪祟触须已经找到了梦境的出口,是深埋在砂砾之下的一扇活板门。
“滴——滴——滴——”那响声还在回荡着。
血鳃察觉到林棋冰将要跑路,脚踏烟花,借助爆炸的气流飞过来,林棋冰却在他眼皮子下面化作一道黄色残影。
搭载了加速器的小黄车风驰电掣,扬起一阵砂砾,就在血鳃手中的蛇骨钢鞭暴涨延伸,即将追上林棋冰时,对方却身形一栽,顺势拽开了砂砾掩盖下的活板门,跳了进去。
那是一扇恐惧之家的门。
“恭喜主播【林棋冰】获得【脱出梦境的钥匙】,并成功通过出口!剧情解锁度99% ,判定【昨日派对】团队在末尾环节后自动结算!其他团队的存活者将在通过加时考验后,传送离开剧本。”
林棋冰摔倒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子,她被一双手扶起来,是沐朗。
“你没事吧!”沐朗拽拽林棋冰的头发和衣角,上下检查。
“肯定没事,别翻了。”栀子在旁边笑了一声,“一点血味都没有,哎,不对,还是有一点的。”
林棋冰翻起黑晶爪刃,刃尖带了些破碎的皮肤组织,量很少,“血色鱼鳃的。”
李再脸色一振,连忙拿出标本袋,将那微量血肉收进去,“血鳃和静默者的形成机制息息相关,他的肉可是重要样本,可以拿来做实验的!”
“滴——滴——滴——”那声音仍在继续,而且愈发清晰。
林棋冰这才看清了所置身的场景,他们站在一间洁白的病房里,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个瘦小的躯体,全身插满管子,戴着呼吸机。
是老年小然。
“滴——滴——滴——”林棋冰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台心率监测仪。
小然行将就木,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毫无动静,除了难以察觉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越来越艰难了,她无法再与世界发生半点联系。
“我们之前一直在小然的意识世界里。”李再有些忧伤,“而现在,我们出来了。”
这个剧本不是什么诡异莫测的空间,仅仅是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即将衰亡的大脑。
所以这里没有鬼怪,只有破碎的片段,无序的规则,全都来自小然最后的意识活动。
林棋冰走了过去,她有点想握住小然的手,但对方的皮肤已经像油纸一样薄皱,且黯淡透明,让人不敢触碰,也无从触碰,那些点滴管子和监测线太多了。
又有几道身影出现在病房中,是钱默东一众,还有血色鱼鳃率领的柳叶底火以及静默者们。
钱默东的眼光略过林棋冰等人,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老年小然,又轻轻扫过血鳃队伍里的底火,光芒不明。
血鳃则一身煞气,他身后的柳叶对其他两个团队蠢蠢欲动,但所有主播头顶都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禁止标识,表示这个部分不可以使用武器杀伤别人。
“剧情解锁度停留在99% ,那么最后的1%……”栀子没有说完,她低下了头。
老年小然忽然咳嗽了一声,那干枯的身躯颤抖起来,双眼骤然睁开,里面只剩两汪浑浊,没有残存任何生命力。呼吸口罩的雾气先是浓重,又慢慢变得稀薄。
“滴,滴,滴,滴……”心率监测仪的声音变得急促。
剧本的最后1%,是主播们为小然送别。
林棋冰一方低头默哀,但小然应该已经看不见他们了,栀子忍不住蹲在小然的床前,为她理了理被角,又细致地梳顺那花白的发丝。
钱默东在另一侧也俯下身,轻轻按住小然的手臂,像是在告诉她,安心吧,有人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