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胡骑长歌(1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9267 字 2024-02-18

<h3>(一)</h3>

豫始四年六月末,她写予他的最后一封信,在风雨飘摇中迟迟方至。

七月初三,子时,洛都。

乱云低坠,夜雨霏微,邙山下的独孤王府雕甍拱檐繁华依旧,却被沉沉灰霭遮蔽了往日的骄傲。夜深沉寐时分,楼阁静寂,满庭悄然,唯有婆娑树荫间落叶在簌簌飘飞。

尚未入秋,夜凉已有萧瑟之意。

只是书房中秉烛夜读的少年沉醉在书卷墨香中,却是浑然不觉。

屋舍高筑山岩上,廊檐下风灯摇曳,纤弱光影蔓延弥远,照出无尽凄迷风雨。空中有流影迅疾划过,花梨鹰振动翅翼,自迭迭阴霾间掠出,缓缓落在书房窗棂上。

没有张扬厉啸,没有闹腾拍翅,它的动静如此文秀,一反往常的桀骜。尽管如此,坐在书案后的少年却是心神一动,有所感应地抬头,瞥见窗扇边瑟瑟抖成一团的蓝绯色影子,微微一惊:“画眉?”他目光低垂,望到花梨鹰爪上系着的细长竹管,不禁轻轻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满满皆是温柔。

然而就在他起身时,“扑簌―啪嗒―”,花梨鹰竟在窗棂上站立不住,身子发颤,坠落在地。少年皱紧了眉,忙近前俯身,拨开花梨鹰遮挡腹部的羽翼,只见那里毛色深暗,有液体流出染在青玉石砖上,暗沉黏稠,正是鲜明的血迹。少年面色一变,抱着花梨鹰放在书案上,于烛台下细察伤痕。

那是一道犀利分明的伤口,必是被锐物擦身而过,且是新伤。

少年取过纱布包裹住鹰的伤处,再度走去窗旁,目光穿透雨帘,望着远处深晦难测的夜色,思索半晌,唤道:“石勒!”

“是,少主。”男子自隔壁屋舍赶来,容貌温雅,永远都是含笑和煦。

少年转过身,又沉吟了顷刻,才道:“府外有人在埋伏窥测,箭法极其高明,不可小觑。你出去探查一下,不要惊动对方。”

石勒一时反应不过来,诧道:“埋伏?”话语落下,又似想起什么,神色一凛,忙奔出书房,飞身下山。

少年望着那袭急速沉入茫茫夜色的白衣,亦有些心绪不宁。想到身在前线的父亲已接连数日不见家书递回,连贺兰柬一干人等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入洛都,而今夜又突然现此不速之客——

难道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

心念至此,少年背负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面色也有些发白。

细雨随风不住飘入窗内,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袂。可他到这时方才醒觉,此夜风雨异常,竟隐隐透着股直钻骨骸的阴冷。

“哐啷―”,卧在书案上的花梨鹰恢复了几分气力,又不安分起来,欲撑爪站起,不料摇摇摆摆间,却是碰翻了案上的笔架。

少年冷着脸回头,花梨鹰在他的注视下登时不敢多动,绯红色眸子流转四顾,又低了低头,啄着爪上的竹管。

她的信。

他到这时才想起来。

虽心烦意乱,少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去摘下竹管,取出里面的淡紫纱绢,慢慢展开。

纱绢上笔迹秀逸,言词依旧轻快温柔,少年一字字看过,随着她的笔触或微笑或蹙眉,一时恍如身临静水、面沐春风,顷刻平复了纷乱如麻的心事。

她在信中说起近日学的古曲,说起她师父新教的剑法,又说起有一日她和阿彦三人背着长辈们偷偷溜上山赏月,因江左连日阴雨,山道湿滑,她不小心失足跌落,原本是小伤无碍,却连累阿彦三人因此被责罚禁闭,俱是思过了整整一个月方才重见天日,而那段日子只她一人在家中养伤,无人陪伴玩闹,亦觉好生无趣……

事无巨细,她只管不急不徐地一一道来,虽有时因心中愤懑委屈不过,数落云憬的骄傲、沈伊的淘气,然不过是一句带过,接下去又道云憬义气、沈伊宽容,字里行间,仍是令人欢喜的通透无忧,那样温暖明亮的心境,正如同斜阳下脉脉流动的光晕,异样得令人神往。

在信末,她笔锋一转,改了随意,言词郑重地邀他明年南下东朝,并声称,她与阿彦已亲自酿好了青梅酒待客酬宴,那酒也不再如前些年的苦涩难入口,清冽甘醇,甚至沈伊已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坛。不过她又叫他放心,因为剩下的青梅酒只是为他留的,已被她藏在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处。

她在最后写道:“尚,自郗伯父前赴安风津与独孤伯父隔江兵对,阿彦连日沉默,心事重重,想来你的忧虑亦是难解。信赖天公作美,连月来怒江夹岸雨水降落不绝,涛浪如洪,难以兵动。师父说,若无意外,烽烟纠葛须弥既散。明年你南下时,两国战事当已安定。夭绍侍琴备酒,殷殷盼望”。

“殷殷盼望……”少年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微扬。“夭、绍。”他慢慢回味着她的名字,口齿之间,已缓缓生出一缕连他自己也不能辨觉的缱绻。

这个女孩子,自己还从未见过呢,只是彼此之间,却又是如此的相知理解,仿佛生来便有着牵连,对方的喜怒哀乐,千里之外,亦是感同身受。

明年南下——

他望着丝绢,微笑起来。纵是性情清冷惯了,此刻却难免心动。

然而他却不知道,美好憧憬只在此一瞬,随即而至的血海深仇却如烈焰熊燃,烧毁了他整个过去,一并地,连那些柔软的思念也被撕裂得粉碎,从此灰飞烟灭,恋无可恋。直到八年后他与她在兰泽山下终于见了面,长大的少女隔着帷帽上的轻纱望着他,只盈盈笑称“先生”。他本以为冷硬如石的心再不会生出常人的悲欢,可那一刻,苦涩难言下的怅然如空,竟是那样的明白深刻。当然,他那时亦料不到,后来当她琴曲奏出,当她关心苍鹰,当她受伤的手指握在他掌心的一刻,肌肤相触,他却又恍惚地觉得,纵是八年的痛与恨如此锥心刻骨,可是他与她,在那一刻的心意相同,一如年少时。

她与他从未见过。

她与他谁也不曾变过。

“少主!”忽有破门而入的撞击声,独孤尚适时醒过神,忙将丝绢收入衣袖,随手执了一卷书简,平静转身。

闯进来的人远非一人,石勒推开门,身后却是本该跟在独孤玄度身旁的鲜卑族老宇文恪和贺兰柬,那两人衣裳泥泞地进来,浑身湿透,异常地狼狈。

“少……少主……”贺兰柬抖抖索索地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他面色青白,身形瘦削得似只剩得一把枯骨,胸口更裹着厚重纱布,如此也不抵血色浸染,并因夜雨行路、气力耗竭,被石勒和宇文恪搀扶着倒在靠墙的软榻上,身子在蜷缩中不住颤抖,似是一瞬便要气绝的模样。

石勒转身对独孤尚道:“少主,府外伏兵是宫廷禁军并北陵营的亲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重重围住了王府。贺兰他们遇门不得入,只好绕道邙山淌过洛水回来。我回来时不放心山岩后的形势才去看了看,这才遇到他们二人。”

禁军?北陵营?

独孤尚心思已明,没有多问,只上前按住贺兰柬的脉搏。片刻,他抿薄唇微抿,眯起眼看了看贺兰柬:“军中没有高手了吗?柬叔素来最讲究知己知彼,什么时候竟热血冲头,要和这样功力雄浑的高人动手?可知你五脏六腑险些已碎裂成粉末?”

贺兰柬苦笑,此刻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嘴唇发颤,没有作声。

独孤尚手掌扣住他的手腕,以内力稳住他的心脉,等他终于能喘得过气,这才松了手。

“取九清丸来。”

“是。”石勒忙入内室捧出一瓶药,倒出药丸,融入温水,喂入贺兰柬嘴中。

“觉得如何?”宇文恪闷声站在一旁,直到这时才开口。冰冷的蓝眸犹浸着雨意的湿润,盯着贺兰柬,却是难得地将心底的关切溢于紧张的神色间。

“死……不了。”贺兰柬咬牙道,挣扎着要起身给独孤尚行礼。独孤尚止住他道:“不必了。”起身让石勒坐到榻侧,为贺兰柬清洗胸前的伤口。纱布褪下,只见那当胸一处透骨窟窿是圆珠般大小,至此刻仍是流血不止。石勒小心翼翼擦拭着血迹,贺兰柬闭紧双眸,忍痛不哼一声。

“恪父,”独孤尚与宇文恪走到一边,问道,“你可知和柬叔交手的人是谁?”

“不知道。”宇文恪摇头,言词简单,“贺兰不说。”他定了定心,望着烛光下少年并不曾经历风雨却早已沉毅的面庞,沉默半晌,终于道:“少主,宇文恪有事要禀。”他身形高大魁梧,素来是鲜卑族老中最勇猛一位,然而这一刻,他欲言又止,蓝眸中水光流溢,却透出几分无助。

独孤尚努力抑住不祥预感袭上心头的慌张,平稳住气息,慢慢道:“战事有变?”

“不是,前线烽烟未起。”宇文恪迟疑了一下,道,“是主公有变。”

“什么?”石勒惊诧回头,指尖不留神,正碰到贺兰柬的伤口。

贺兰柬倒抽冷气,终于低哼出来,咬牙切齿道:“宇文恪!什么主公有变?姚融信口雌黄,假借圣谕捏造的罪名,你竟也当真!”

宇文恪横了他一眼,冷道:“圣谕已下,主公确被姚融问罪拿下。独孤氏的忠心你我如何不知,可朝廷却并未当回事,以后将圣谕公布天下,史官刀笔记刻,后世百姓又有几个知道主公冲锋陷阵、提命马背上的功劳?当前形势,主公变节不变节,你我争出一个结论来,又有什么意思?”他目色恨恨,笑道,“你却不知道,我心中巴不得主公变节,百年屈为乌桓臣子,他司马氏凭什么?”

“你……”贺兰柬无语以对。

宇文恪再次看向独孤尚:“少主,既然禁军和北陵营已经包围了王府,想来正等将主公押送到都城,便要抄府问罪。当下局面已然如此,请少主尽快拿定一个主意。”

纵是已有心理准备,却不料形势已是如此严峻。

谋逆——

十四岁的少年再沉稳智慧,但乍闻此事,却也如凭空一道雷电劈入脑海,良久缓不过神。“恪父,”他低声道,“前线士卒数十万,皆是我鲜卑亲信,姚融有何胆量敢在军前肆言诬蔑?”

“不是在军前。”宇文恪道,“因怒江阴雨连绵,虽两朝已宣战,但双方统帅都顾忌天险洪灾,不曾妄动兵戈。朝廷虽常有催促,但水势如此,主公自然不会枉送将士性命。可在五日前清晨,天色未明,不知何故主公却要急马北上,说是回朝叙职,只带了二十名侍卫。我本被留在军中坐镇,但心中实在觉得主公去得诡异,担心不过,便悄然尾随其后。不料路上却遇到狼跋和……”说到此处,他看了贺兰柬一眼,顿了顿才道,“和这个总是拖后腿的病鬼。”

“什么?”贺兰柬才缓过气,此刻又被气得一阵猛咳。

宇文恪无动于衷,淡然续道:“前三日俱是无事,第四日上午到达雍州地界,永宁城外,姚融领着数千名骑兵严阵以待,等主公一到,便大军围住,手举黄绢说是圣谕,以此挟持住主公。又道战事在即,主公不顾前线,私自返朝,心怀不轨。不等主公解释,便一言落实谋反之罪,枷锁上身。我们当时只三人,就算还有被困的二十侍卫,也是人手不够,何况贺兰又是重伤,更不能贸然动手。商量过后,只得让狼跋继续跟随,我带贺兰回来治伤,并请示少主的意思。”

独孤尚皱眉道:“之前听父亲说,先帝去世后,鲜卑和乌桓贵族的矛盾因首辅之争愈发激烈,姚融对独孤氏的顾忌和对慕容氏的怨恨,早非一日冰雪所成。如今既以反名诬陷父亲,怕两位慕容伯父那边也难逃干系。”

石勒包裹好贺兰柬的伤口,闻言说道:“少主,要不我们去请苻景略大人援手,彻查此案?苻大人为人清正,虽亦是乌桓贵族,却与姚融决然不同,平素也与主公亲善。”

“不必再去,老师已经在帮我们了。”独孤尚道,“我常听人称道姚融做事谨慎周全,这样的人,必知道因政变诛族之罪引发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的道理。可是如今他已拿下了父亲,却放任独孤王府清静如常,只派遣军队围困四周,仁慈得不可思议。我想问题定出在朝廷中枢,想是有人压下了此案,有意在为两方调和。而有此能耐的只有五大辅臣,裴行素与父亲不合,华伯父亦在此案的嫌疑之列,那么眼下除了老师,还能是谁在暗中相助?

贺兰柬连连点头:“少主说得是。”又道,“如今姚融既然敢在永宁拿下主公,前线那边,怕也有梁州府兵前去掣肘了,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只是我们的亲信都在怒江军营,都城这边,唯有北陵营的一半——”

“什么人!”宇文恪忽然厉喝,身影飘动,猛地推开房门。

房外细雨潇潇,素裙女子站在檐下,纤婉如清风一缕。

“夫人?”宇文恪这才看清,夜色魅惑,那女子面色苍白惨淡,一动不动,宛如静谧入定的幽灵。他愣了愣,讪讪退后一步。

“夫人,进屋说话吧。”身后的侍女扶着女子的手臂,感受着她冷如冰玉的体温,忍不住劝道。

“不用了……”女子声音低弱。此前她一直在低头沉思,此刻才微抬了面容。烛光映入那双聪慧沉静的凤目,目光流动,依旧清澈如水。

“尚儿,”她望向独孤尚,轻轻颔首,“你过来。”

独孤尚依言走到她面前,张了张口:“母亲,父亲他……”他此生最不忍在母亲眼中望见伤痛,于是努力斟酌着措辞,想要温言劝慰。然而郗绋却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他:“母亲都听到了。”

独孤尚默然,抿紧了唇角。郗绋亦不言语,望着眼前少年自幼便坚毅的目光,心中微感酸楚,亦是无奈,低低叹了口气。

这便是命吧。

他父亲一生想要逃离的沉重命运,从此是他要去承担。或许,比之以往任何一个独孤家的男儿,他要面对的,将是谁也无法想象的艰难道路。郗绋抚着独孤尚柔软的黑发,目光温柔,微微而笑。“好孩子,是母亲对不起你。”她喃喃道。

独孤尚迷惘于此话蕴藏的深远,正自不解,却见她低下头,已将腰间的宋玉笛解下,系在自己身上。

“这是鲜卑主公的权令,绝不可遗失。”

这玉笛是父母的定情信物,母亲此生从不离身,却在此刻传给自己——独孤尚吃惊地看着她,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他的面前,母亲的面容再无素日如月华般的皎洁明亮,一时黯淡至此,让他连她眼角渐生的湿润,都不能看得清晰。

“是我连累了他啊。”郗绋微阖双目,悄然叹息。

无人听清她的低声自语,她伸手拭干泪水,抬眸转顾室中三人,慢慢道:“玄度既已被囚,事情至此,为鲜卑大局着想,尚儿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你们三人并府中所有鲜卑武士连夜出秘道,护送尚儿北上云中,至于解救玄度一事,我去。”

“不行!”独孤尚断然道,“如今骑兵不能妄动,朝中无人周旋,军、政两道都不通,母亲又有什么办法?”

“郗氏在北朝的部曲有上千人,俱有一身出色武功,每人皆可以一当十。我会即刻动身去城外救你父亲。”郗绋目光温柔,安抚着他的情绪,温和道,“尚儿,再听母亲一次,快则十日,迟则一月,我们在云中会合。”

独孤尚深觉不妥:“畏罪潜逃,难道就是安身之道……”话未说完,翳风与风池两穴之间猛然一阵刺痛,意识顿时晃散,身子摇摇欲倒。

石勒忙抱住他,惊怒:“贺兰柬!你要作甚?”

贺兰柬并不解释,他也没了力气解释。方才一指已耗尽他所有的精力,一时脚下虚软,瘫坐在地。“夫人……放心去吧。”他望着郗绋,气若游丝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贺兰,”郗绋微微而笑,“多谢你。”她盯着独孤尚闭目睡去的面庞,久久不舍移目。

“夫人!”贺兰柬叹息起来。

郗绋闭目,长吸一口气,倏地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侍女:“阿晥。”

钟晥忙道:“夫人可是要我去通知郗氏诸人?”

“不,阿晥,我另有更重要的事要拜托你。”郗绋轻声道,“你随我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若这一次,我和夫君真有不测,请为我照顾尚儿。”

“夫人!”钟晥惊道。不等她摇头恳求,眼前素裙飞影,已如惊鸿飘然下山。钟晥怔怔瞧着风雨中那抹纤细得近乎脆弱的雪白,只如同飞蛾一般,毫不迟疑地便坠入了如渊黑夜。

两个时辰后,诸人从秘道出了洛都。到了城外才知,不论官道小径,北陵营将士百步一哨,防守之严密,并不亚于王府周侧。宇文恪不得不冒险引出伐柯,诸人换上伐柯带来的北陵营甲衣,一路凭着伐柯的令箭,蒙混过关。至次日近暮时分,才到达济河渡口。

细雨一路飘洒不止,傍晚时渐渐转急。河上风浪正高,渡头船只并不多。石勒和宇文恪快马沿水分支的流向寻到附近的渔村,以重金买下一艘客船,两人又问那渔夫要了不少干粮,扔下一大摞金铢,匆匆便走。浅滩处,石勒快速拾掇过船舱,待要扬帆启程时,环顾四周,惊觉不见了宇文恪的身影,焦灼下跺足暗骂,才要上岸去寻人,却听到前方马蹄声踏踏急作,一抬头,便望见昏暗的云霾笼着岸边草木氤氲,那高大的身影正自风雨中急速奔来。

贺兰柬等人还在渡头相候,石勒牵挂独孤尚的安危,见宇文恪这般耽搁功夫,自然埋怨诸多。

宇文恪却只是无谓一笑:“啰嗦什么?扬帆!”

“你们杀了人?”贺兰柬被人搀扶着钻入船舱的一刻,隐约闻到一缕尚带暖温的血腥气从宇文恪的刀鞘中飘出,不禁皱着眉瞪过去。

宇文恪笑而不语,举着酒囊喝酒。

“你杀了那渔夫?”石勒在悚然中醒悟。

宇文恪冷哼:“你扔了那么多的金铢,我阻挡都阻不过。那渔夫陡然生财,他周围的人必然奇怪。等追兵赶到,一问便知我们的行踪。”

“那渔夫的家人——”

“未留活口。”宇文恪只当在说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风轻云淡道,“放心,我已埋了他们,入土为安,未留痕迹,旁人只会当他们走亲访友去了。”

“入土为安?也亏你说得出口!”石勒恨得脸色发青,又想起方才见到的那渔夫妻子滚圆的腹部、还有那在茅舍前玩着泥水的纯真幼童,不禁一个激灵,闭紧双眸,仰天长叹,“作孽……”

“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妈!”宇文恪怒道。

石勒狠狠剜了他一眼,冷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来恪族老是忘记当年丧妻失子之痛了!”

“你!”宇文恪拍案怒视石勒,面色通红,额角青筋不断跳动。石勒见他这般模样,也暗悔嘴快,但一想渔夫全家的性命,又觉此人性情乖张得实在不值得同情,于是撩袍走出舱外,望着风雨下的水浪,恻然之下心中亦生出几分悲伤。

舱中,贺兰柬最善审时度势,自然不敢再对宇文恪指责什么,只轻轻握住身旁钟晥冰凉的手指,柔声道:“阿晥,别担心,会雨过天晴的。”

“不会……”钟晥摇头,泪眼茫乱,“夫人根本是说谎。在都城的郗氏部曲不过几十人,哪里有几百个?而且他们诸多是商人文士,会武功的并不多。夫人前去找主公,怕是下了同赴生死的决心……”

贺兰柬抿唇不语,纵是心中早已猜到,此刻听闻,目光还是僵滞了一瞬。而一旁,宇文恪也慢慢放下手里的酒囊,半晌无声。

“不会有事的。”身后有人轻轻开口。

贺兰柬惊了一跳,转过头,才见少年静静躺在软榻上,一直紧闭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睁开。贺兰柬第一次觉得,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娆的凤眸原来也可以这样地沉稳深邃,黑色瞳仁闪过锋芒时,更是冷厉凛然、不可一世。而那样凌厉的孤寡,使得任何人在与他对视时,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贺兰柬突然觉得有些庆幸,正要开口接话,少年却目色一寒,霍地坐起身,推开窗扇,望向舱外。

“追来了。”宇文恪淡淡开口。他垂眸,那把放在甲板上的弯刀,此刻正随着水底流动的暗潮和杀气,兴奋地振动着。他微笑着抚摸刀鞘,柔声道:“放心,总会让你尝够鲜血的!”

<h3>(二)</h3>

石勒站在甲板上,瞪大眼眸。

百丈外,那艘官船只隐约在天际冒出朦胧一处黑点,夜色下乘风破浪,正以瞬间数丈的速度前移。“弓箭!”石勒喊道。旁边的鲜卑武士忙递上一张硬弓,石勒摸出三支羽箭,慢慢拉涨弓弦。脚下潮浪忽地平缓了一阵,一直颠簸不断的客舟也在陡然而生的寂静中稳住。

“令狐淳?”雨水冲刷过石勒的双唇,冰凉凉寒沁喉底。

官船已在二十丈外,轮廓庞大,船舷飞翘,如同搅浪戏潮的飞龙。夜雨下的济河苍茫无尽,唯有那里灯火煌煌,刺目的耀眼。站在船首的将军手扶佩剑,望着对面浪潮中不断挣扎的孤舟,志在必得地微笑。“奉丞相之命,本将特来请独孤小王爷回洛都!”他扬起浑厚的嗓音,在宽阔如斯的河水上,中气十足道。

“多谢了!”石勒在双方紧峙的杀意下淡声应对,“不过我家少主的行踪,怕不是丞相能够左右的。”他的眸光飞转悠然,望过令狐淳两侧无数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又慢慢笑道,“令狐将军身为陛下臣子,亦承独孤王爷的悉心教导,多年来却只为丞相之命奔波劳累,忠心耿耿,真是叫人感叹。”

他欣赏着令狐淳阴沉下去的面容,依旧笑道:“想将军走这一趟也是不易,我家少主感念将军的辛苦,不如下舟来喝杯酒?”

“也好,”令狐淳冷笑,“我舟上宽敞,不妨你们来我舟上!”扬起手,面无表情,厉声道,“银索爪呢?请小王爷过来!”

“是!”身旁数十人哄然应声,哗啦啦捧出一堆精钢索爪,正要抛出,船却蓦然在水浪中一个猛晃,摇摆得满舟并不熟悉水性的胡人将士一阵头晕眼花。

有人在后甲板上惊叫道:“将军,后舱着火了!”

“什么!”所有人都愕然转头。只见火起自干燥的舱中,在猛烈江风的助长下火苗已迅速蔓延了整个舱阁。满舟将士唯恐舟毁人亡,奔走拨水,忙乱成一团,连令狐淳一时也难再顾对面的客舟,疾步走去后面的甲板。目光触及着火的方向,他心念一动,望着船舷外那一阵阵正向北方涌动的暗流,冷笑一声,劈手夺过身旁侍卫的弓箭,“嗖嗖”接连五箭,用力射入水底。

夜色下不辨水色变化,然而风浪间,却渐渐浮起了一片淡黄色的衣袂。

缓兵之计——

令狐淳望着那艘早已逃离百丈之外的客舟,想到方才自己在石勒那一堆废话下的动气,不禁苦笑不已。

眼见与那处熊燃的火光已然隔开一段较远的距离,石勒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掀帘走入舱中。“这是你的主意?”他含笑盛出热茶汤喝着,直接询问贺兰柬。

满舱只是沉寂,贺兰柬脸色苍白得难看,鲜见的失魂落魄,怔怔靠在窗边,凝望舟外江水。宇文恪一见石勒便黑着脸,亦是沉默不语。独孤尚仍坐在榻上,背靠着舱壁,双目微阖,面容清冷平静,竟不能叫人看出分毫的情绪。若非石勒无意瞥到他在长袖下紧握的双拳,否则断不知一个少年在这样的身心煎熬之中,苦涩、愤懑、酸楚,诸多情绪折磨,却还可以忍耐得如此镇定。

欣慰刚起,石勒又猛觉不对,环顾舱中,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阿晥呢?”他盯着贺兰柬,察觉对方眸中难掩的痛苦之后,悔恨莫及,手指一颤,茶盏掉落在地。

是了——

他终于明白,能在令狐淳眼皮下不留痕迹游近他们舟旁,并且能潜入他们船舱纵火的,除了自幼生在江左、熟悉水性的钟晥,其他谁还能做到?

“贺兰……”他艰难地出声,“阿晥那样灵巧,水性又极佳,一定会……一定会……”话下余音,渐渐消失在唇边。

茫茫河水,素衣飞帛,连带那满舟如狼似虎的胡人劲卒无数的锐利长箭,钟晥能全身返回的希望是多么渺茫,谁都是心知肚明。

正因是这样的明白,才愈觉悲哀。

远处那点火光终于消沉下去,已过半个时辰,却也不见舱外江水上冒出那人慧黠的笑颜。

贺兰柬唇角动了动,无声嗫嚅:“阿晥……”他亲自送她出舱,他亲手扼杀她的性命。他是该如何地铁石心肠,才能在当时不存一丝优柔寡断,便这样轻易放开她的手指。喉间不知何时涌出腥甜,早已受伤的五脏六腑更如同被巨石撵过,一时气息难调,猛咳之下忙以衣袖掩住口鼻。

“贺兰!”宇文恪扶住他颤抖的身子。

贺兰柬垂下眼眸,望着满袖血红,神思一晃,红尘断绝世外的心灰意冷。

“石族老!”舱外传来的声音难掩慌乱,“西北方和东北方各有大船靠近。”

“该死!”石勒摔下茶盏,掀开竹帘,眺望两边天际。

西北方的官船行驶悠然,不急不徐地南下,远远可见那辉煌灯光下的阁楼雍容。甲板上除了掌帆的舟子,不见什么异常,东北方的巨舟却是气势汹汹地急速而来。不同令狐淳方才官船上的火光熠然,此舟在黑夜下悄无声息而至,幽风一般,等发觉时,那盛气凌人的咄咄气焰已是近在咫尺。

“董据?”石勒望清那船头飘扬的“董”字锦旗时,微微愣了一刻,又看着对方舟舷上整齐的垛口、森寒的刀槊,立刻便知此舟乃冀州府兵训练有素的水师。

“往西北走!”他毫不犹豫决定道。掉过头,见贺兰柬再度服过九清丸、在独孤尚的内力疏通之下已渐渐平稳了气息,才说道:“是黎阳董据。”

“那厮?!”宇文恪怒得发笑,“令狐淳,董据,这些个乌桓胡人哪个不是主公手下调教出来的将领,如今一个个掉过头来恩将仇报,没心没肺,简直混账!”

石勒不理他的喝骂,只道:“董据袭爵冀州黎阳,如今连他也这般迫不及待前来济河拦截,想必这班乌桓贵族是下定决心要追着我们到天涯海角、斩草除根了。”他看着贺兰柬,言语忧忡,“来的是冀州水师,比之方才令狐淳的追兵,更是难应付。”

贺兰柬喘了口气,才要说话,却被轻舟猛烈的震荡晃得眼前发黑。

“水底!”独孤尚蓦地喝道,立即自榻上跃下,扶起贺兰柬。宇文恪振衣而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感受着自万丈水底腾然而升的凌厉寒气,近前两步,弯刀出鞘,狠狠劈下。“嘭”一声水花与木屑爆飞满舱,刀锋勾起的弧度,正对自破裂的甲板中咆哮而出的寒光。

水底隐约传出一生闷哼,那一刹那,涌入舱中的冰冷河水掺入了丝丝暗红。

“快出舱!”石勒喊道。满舱烛火在摇晃中不断坠灭,水深霎时漫及脚踝。狭窄的黑暗中,宇文恪单刀应对自碎裂的窟窿间不断探入的数十刀剑,慌乱应对中瞥见扶着贺兰柬出舱的独孤尚身后一道冷光飘闪而去,顿时魂飞魄散,不及细想,手臂钩住舱顶梁柱,横身去挡飞刀。

“嗬!”

钝痛之下,仿佛胫骨瞬间被撕裂。硬汉如宇文恪,也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

“去死吧!”他放声怒吼,刀光荡如密网,连绵刺入那唯一潜入舱中的黑衣人。

独孤尚将贺兰柬送上甲板,转身再入舱中,见宇文恪正被无数刀剑纠缠着,忙拔出佩剑,精纯内力透出剑锋,杀气截断水潮,将船底暗袭的刀剑震碎四散,又在没及腰身的水中艰难转身,将宇文恪携出舱外。“恪父,忍着点。”船舷边,他利落拔出飞刀,接连点住各处穴道,捏着短刀看了一眼,面色忽变。

“此刀含毒。”独孤尚沉声道。

宇文恪左腿上伤口不断冒出紫黑色的血液,独孤尚运力掌心,待要逼出毒液,宇文恪却一把推开他,单腿站起身:“没时间磨蹭了,上岸再治!”边说边侧身绕到独孤尚身后,横臂劈出弯刀,将刚刚攀援上船舷的三名冀州水兵刺落水中。

“嗖、嗖”,十几根银爪在夜雨下划过弧度,钩住这边船木,狠狠一扯,轻舟登时倾斜,舟上诸人身子贴着船舷,半边身子已入河水。

贺兰柬身负重伤,双手无力抓住船板,身子随波飘离,眼看就要沉入水中,独孤尚忙挥出身旁的绳索,锁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拖了回来。

“少主,弃舟吧。”贺兰柬奄奄一息地倚在石勒怀中,目光望着西北已慢慢靠近这边的华舟,虚弱道,“去那条船。”

董据的战船上,锐箭如蝗,正不断射往这边。随行的二十名鲜卑武士已有七八人受了箭伤,两名沉入水中,其余的,亦是在咬牙苦撑。独孤尚回眸看了眼那艘已近在三十丈的官船,只见舟上的灯火明亮,甲板上聚集了十几人,俱多为华衣丽服的女子,正好奇而又紧张地打量这边。

别无抉择,只得孤注一掷。

“弃船!”他放声道。用力震破甲板,令众人两两扶持着,抱着浮木,游向西北方的华舟。身后董据的战舰紧追不舍,落箭似密雨,仍不断打在身后的潮浪中。

华舟上的主人似也怜惜独孤尚一行的遭遇,早已命人垂落数条绳索,待他们游近,一一拉上甲板。

石勒与贺兰柬最后上的甲板,伏身吐出堆积胸口的河水。石勒站起身,颤颤致谢道:“多谢救命之恩……”

甲板上的女子衣饰精致却不张扬,多数梳着双环髻,该是大族的侍女。其中一个站在石勒身边的粉衣女子福身轻笑道:“客气了。”她打量独孤尚黑色长袍上绣着的飞鹰,试探道,“你们……是独孤王府的人?”岂料话音才落,身旁石勒不仅不回答,竟还猛地一掌将她推开。

侍女跌坐在地,正在惊怒,冷不防耳侧一道冷光闪过,“铮”一声,锋尖锐利,已钉入身后的甲板数寸。那侍女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望着对面不断射飞而来的利箭,呆了一会,才起身怒道:“此乃裴萦郡主的船,谁敢放肆!”

她娇软的声音在这样风声浪起的河面上,实在传不出多远。对方战船上铀光森冷,依旧对准这边的光亮。侍女见状不对,又看了甲板上落魄的鲜卑诸人一眼,才急急转过身,奔入舱中大喊“郡主!”。

裴萦郡主——

董据那边没人听清,这边甲板上的众人却是听得分明,想到裴行与独孤氏素来是敌非友,不禁都面面相觑着,垂首苦笑。唯独贺兰柬念光飞转,想到一计,附在独孤尚耳边低声道:“少主,萦郡主最受太后和丞相宠爱,若我们挟持她……”

话未说完,独孤尚转过头,凤目微冷,沉默着望向他。贺兰柬自知此计之下恩将仇报的阴毒,不由自主羞惭起来,亦失了言语。耳旁但闻一阵环佩轻响,两人回眸,只见十一二岁的少女被一众侍女环拥出舱,绯红的纱裙,秀美的容颜,一双明眸左右顾盼时,纯澈不染一丝尘垢。

她走上甲板,望见独孤尚时,眸中不禁微微浮起一抹诧异。

“小王爷?”

她与眼前的少年倒不是不相识,往年宫宴上也见过数次。但因两族各自的立场和种种难以分清的隔阂,她虽是每每惊羡他宴上出众的词令和过人的智慧,却也无从与他熟悉彼此。此刻济水上意外相逢,她倒是欣喜多过震惊,于是小跑上前,盈盈一礼,含笑问道:“小王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她对朝中的变故丝毫不知,独孤尚沉吟着,默不作声。

裴萦亦看出他的为难,对他温柔笑了笑,不再追问。她侧过身,指着对面的船,低声问身边众侍女:“那船上是什么人?”

伺候她身边的自有见多识广、从容智慧的妇人,看了一眼,柔声道:“禀郡主,是冀州黎阳的将军董据的战船。”

裴萦蹙眉:“他生了什么胆子?居然敢这般逼迫小王爷?”又环顾四周,唤道,“孟道!”连唤几遍,居然不见人影。裴萦有些生气:“孟老呢?要用他的时候却总不见人影!”

妇人看了一眼独孤尚,轻声道:“郡主,孟老是从不见外人的。”

裴萦撅起嘴唇,看起来很不高兴,又望着眼前少年冰冷苍白的面孔,上前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你跟我入舱吧,放心,我会送你去对岸的。”说完扭头吩咐舟子,“返程吧。”

“郡主!”妇人急忙阻挡,灵慧如她,自然从甲板上鲜卑众人的神色中体会到了事情的异常,因此劝道,“郡主,这一来一返又要耽搁多少功夫?太后和丞相会着急的。”

裴萦闻言犹豫起来:“姑姑说的也是。”

那妇人对她微笑,转而再看向独孤尚,道:“小王爷若不介意,不妨随我们先去南边岸上,而后再寻一艘船去北边?”她揣摩着他难以言喻的消沉目色,慢慢道,“或者,也可随我们回都城,跟陛下和太后亲自禀述董据的大胆妄为。”

“不必了。”独孤尚终于出声,挣脱开裴萦的手指,冷淡道,“多谢郡主的好意。我北上有急事,亦是耽搁不得。既然与郡主道不相同,我们就此下舟。”

“下舟?难道你们要游去对岸?”裴萦惊异地看着他,忙摇头,“不行!”然而独孤尚却是置若罔闻,转过身,已命瘫坐甲板上的鲜卑武士们起身。她情急之下,提起裙裾跑到独孤尚面前,“小王爷,我还是先送你们去……”话未说完,身子竟突然一个趔趄,正挡住对面朝独孤尚瞄准射来的一只利箭,不禁痛喊了一声,脚下更是失力连连后退,似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扑通”一声,掉落河中。

“裴萦!”独孤尚大惊。飞身伸手去拉,却只撕下她的一片衣袂。

一霎间,河面上顿时陷入混乱。

“郡主!”满舟人影攒动,懂水性的舟子忙跃入冰冷的河水中,寻找裴萦的身体。

“董据!你敢射杀萦郡主!”远处有人咆哮。灯火通明的战船自南方赶来,正是已扑灭火势的令狐淳。夜下飞雨,火焰再烈,也维持不久。故而未到一个时辰便整装重发,追赶鲜卑一行人的客舟,只是不料中途在河面上却望见无数破碎飘零的木板,心道不好,正思索如何应对裴行说“活捉”的命令,岂知一抬头,竟又望见裴萦落水的一幕,登时急怒攻心,望见董据的旗帜,口不择言数落起来:“丧心病狂的莽夫!丞相指明要活捉独孤尚,你竟这般痛下杀手?连郡主都不放过?”

“活捉?”董据笑声尖锐枭桀,“太傅却说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话虽如此,此刻他也知道错手射到的是裴萦,不得不令下属止了攻势,亦让人入水救人。待稍平了下心绪,却听令狐淳在那边还是骂声迭迭,一时也是难忍,冷嘲道:“魏陵侯说得好,我确实是丧心病狂,不过却也比不上你。不管怎么说,我都还不至于没出息到不顾乌桓先祖的脸面,投身汉人文士麾下,去做他们的奴仆!”

“你说谁是谁的奴仆!”令狐淳气得浑身发抖。

这边唇枪舌剑,慌乱着搜寻落水的裴萦。那边船上,独孤尚僵着身子愣愣望着暗深无底的河水,良久才转过头,望着扯住自己的衣袂不让自己入水救人的宇文恪,一字一字道:“恪父,方才推她的人,是你?”

“我只是为了少主。”宇文恪低着头,自知理亏,放开独孤尚的衣袂,拐着腿走去掌帆的地方。不料对面忽有一道清风席卷而至,寒锋惊现身下,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觉锐痛已自膝盖的骨骸间蔓延周身,刺痛锥入脑髓,却是无法忍受的麻痹,令他眼前发黑,大叫一声,昏倒在甲板上。

“什么人?”石勒惊望着宇文恪双腿被斩,血红喷洒风雨。而那道灰色的风影只在他旁边打了个圈,便如同是万千鬼魅环绕周身,令他不寒而栗。与此同时,他听见有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道:“北岸诸镇有延奕领兵防守,唯有首阳山下的芦苇塘无人深入。你们,好自为之吧。”

满舟人都看不清来人是谁,仅独孤尚依稀望到那是一个老者模糊的身影,腰间一条冰蓝色玉带清冷刺目,随着耳边拂过的风声,悄然坠入河水。

他转过头,望见河面上荡漾而起的,只是一圈小小的澜纹。

“愣着作甚?还不趁乱快走!”贺兰柬狠推了怔在当地的石勒一把。石勒清醒过来,望着舟上剩下的侍女们无辜而怯懦的眼神,叹了口气,飞快点了她们的穴道,令她们昏睡在地。

夜下落雨仍不止,石勒心中不忍,吩咐诸鲜卑武士:“将她们抱进舱中去。”自己走到船舷旁,亲自掌帆,迅速掉转舟头,朝北行去。

董据自然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去,但面前的河面上满是浮在水里找寻裴萦的士兵,想要就此追上却是不可能,后退了二十丈,再要调头时,却见令狐淳的战船已挡在自己的舟前,不禁怒道:“你想放了这群余孽不成?”

“是你想争功吧?”令狐淳冷冷淡淡道,“据我所知,延奕已在对岸布下重重防线,你我只管坐观其成便可。再者,那条船上还有几十位裴氏家人,以你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个性,非得再次毁舟不可。如今裴萦郡主已然落水,裴氏家人若再有什么闪失,我自问不能面对丞相。董将军在我面前尽管出言嘲讽,他日到了洛都,当着太后和丞相的面,你可能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追杀独孤余孽,这才射杀郡主?”

“你!”董据气急败坏,但想起裴行一贯面清目冷的容色,心中便没来由地一个激灵,未再多说,恨恨转身入了舱中。

令狐淳回头望着远去的船只,不知为何,竟是暗暗松了口气。

身后忽地“哗”然一响,令狐淳转眸,但见不远处水潮两分,风浪中有灰色人影抱着绯衣少女飘然而起,落在令狐淳身畔的甲板上。

“箭上有毒,去问董据拿解药,另备火炉、纱布,立即送入舱中!”灰衣老者目不斜视,匆匆越过令狐淳。

令狐淳犹在震惊方才老者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望着他清瘦的背影,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不快去!”老者回头,冰冷的双目不怒自威,“再迟片刻,郡主性命难保!”

“是。”令狐淳忙回身命人搭建两船之间的木板,准备疗伤的金针、纱布,暖身的火炉、姜汤等等。一时忙乱,待他终于有空瞥顾天际,这才发觉,东方一道曙光之下,济河上萧瑟一夜的风雨已逐渐微弱起来。

拂晓,漫河风浪,孤舟一叶。

石勒隔空远眺,水天一色,百里方圆不见任何追兵,略安了心神,令身旁的鲜卑武士看着方向,自己转入舱中稍歇了片刻。

宇文恪双腿失血过多,此刻还是昏迷未醒。石勒望着他膝盖以下的空荡,不免一阵揪心的难受。又见那处包裹的纱布虽然厚重,但此时仍有猩红的液体不断渗出,因而很不放心,问独孤尚:“恪老如何了?”

一夜之间,十四岁的少年眉宇间再不复一丝稚嫩之气,目光淡淡瞥过宇文恪的面庞,道:“他左腿本就中了毒,如今被及时锯断,毒液散尽,未曾威胁到心脉,倒是救了他的性命。至于右腿……”

他不再多说,石勒叹息道:“那便算是他害了萦郡主的代价吧。”

独孤尚不语,石勒看了看他,又轻声道:“少主,其实方才恪老推裴萦郡主也不是有意的,是为了救少主,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也运力为郡主挡了挡那箭射来的力道……”

“我明白。”独孤尚语气倦怠,揉了揉额角道,“我并未怪他。只是我们这次欠下的恩情,怕是难以偿还了……”

石勒沉默,去旁边喝了口茶,脑中又想起一事,沉吟道:“还有一事要请少主决断。”

“什么?”

石勒将老者的留言说过,问道:“依少主看,此话可信不可信?”

独孤尚轻轻皱着眉,一时不能决断。贺兰柬半躺半靠在软榻上,本在闭目养神,此刻闻言清醒,想了想,道:“去首阳山吧。那里确实有个芦苇塘,因泊舟的地方通往一处幽深狭窄的山道,瘴气弥漫,草木阴森,民间流传有妖鬼出没,因此十分荒芜,素来无人行走,想来也是如此,朝廷才疏于防守。”

石勒道:“你去过那地方?”

贺兰柬懒懒翻个身:“没有,书上看到的。”他睁开眼,伸手取过榻侧的琵琶,指尖抚摸琴弦,在满舱逐渐沉重的寂静下,铮铮拨弦。曲音初时凄冷,他沉浸在心事中,想到那缕不知沉没在何处水底的佳人魂魄,愈发伤感心痛,闭起湿润的双眸,长叹一口气,手指勾弦,顿时转为铿锵之音。

他嘴里唱道:

“彤阙闭。菰蒲重。

山光凝暮。江影涵秋。

冰弦愁玉柱。弹怨瘦东风。

飞鹰惊寒入云岫。下长空乱满京都。

西风行云。初阳远潮。流水如空。”

歌声中,舱外雨声渐渐止了。天方霁色,一道晨光越出阴霾,穿透窗棂投在舱中。独孤尚眼前的光影在慢慢明晰,他握着宋玉笛,静静摩挲笛尾处细致的蔷薇花纹,想起母亲最后留下的话:“快则十日,迟则一月,我们在云中会合。”

云中会合——

他苦涩一笑。北朝诸将倾巢出动,显然是父亲的罪名已成铁案难翻。父母那边,怕只是凶多吉少。他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眸。初阳出云,舱中光亮愈盛,却愈显得他心中那丝期冀之光的微弱,于此刻的漂浮下,更似有阴寒的云雾笼罩心头。他艰难地挣扎,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望着那抹光亮,正一丝一丝地,缓缓归于沦灭……

<h3>(三)</h3>

首阳山芦苇塘浅滩狭隘,官船庞大,并不能泊岸,于是众人弃船淌水至陆地。时逢夏末,芦苇生得极旺盛茂密,众人一路贴着山壁北上,行踪隐秘,难以辨察。途间穿越山岭时,确有瘴气弥漫的涧道,但除了几条毒蛇出没外,却不曾遇到一个追兵。

午后申时,众人才跋涉出了首阳山脉。光亮穿过山峰射在眼前,微有晕红血魄的瑰丽。众人抬首,这才见西天斜阳,已是落日时分。

首阳山地处蒲州郊野,高原跌宕,丛林荫深。因官道上此时必已是防守森严,为免遇上延奕的追兵,众人只择偏僻处行走。

在郊野徒步走了两日两夜,鲜有休憩的时刻,即便是不得不停下为贺兰柬和宇文恪换药,亦里外三层让人轮流防哨。如此小心翼翼下,一路安过,直到七月初六深夜,独孤尚站在安邑城外山岭上,望着远处在浓墨夜色下的城墙,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

石勒背负着宇文恪,满头大汗地回头:“少主,为何停下?”

独孤尚移回目光,望着一众人星月下疲倦至极的面容,淡淡道:“你们在此地歇一夜吧。”

“什么?”石勒怔住。

贺兰柬伏在另一鲜卑武士的背上,闻言亦是吃惊,转过头,看着独孤尚漆黑的眼眸在清亮的月色下竟是愈发地晦深莫辨,心念微动,试探道:“少主可是想去安邑城中的云阁,探听一下洛都和江左的形势。”见独孤尚沉默着不出声,便知自己猜测无误,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少主,安邑城乃并州南北通衢之地,怕是……”

“不得不去。”独孤尚打断他,声音冷硬,“探得父母消息为其一。其二,柬叔认为,我们这般在荒郊野岭徒步的走法,何时才能到云中?”

贺兰柬无言以对,半晌,才轻声道:“少主所言甚是,这样的走法确实是不妥……不过少主的安危紧系全族命脉,却不能孤身犯险。”他言词利落,并不给独孤尚出声反对的机会,迅速将目光转到石勒身上,低声道,“我如今行走不便,恪老尚未清醒,眼下只得麻烦石族老了。”

石勒自然义不容辞,颔首道:“好。”转身找了处草木茂密的地方,将宇文恪轻轻放下。再走到独孤尚面前,见少年的目光仍透着几分倔强执拗,忍不住暗自叹息,撩起衣袂肃容跪地:“少主,确如贺兰所说,如今主公身处危境,你若再有万一,鲜卑一族将能依靠谁?石勒腆为族老之首,今日不得不逾越劝谏一句:今后少主但凡有任何决定,还请念在鲜卑全族的兴败,三思而行。”

独孤尚抿紧了唇,眸色渐渐暗沉,似陷入了无止境的深潭中,连脸色亦愈发苍冷。“我知道了,”他缓慢启唇,寒凉的气息仿佛自万古冰石中渗透出来,“族老请起。”

石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又微微一笑,浑然还是往常的温煦:“少主放心,明早之前我必然回来。”言罢飞身掠出,山道上树木疯长,正笼出浓郁的阴荫,罩着他矫捷的身影,顷刻不见。

“少主也坐下歇会儿吧。”贺兰柬望着少年僵直的背影,轻声叹息道。

即便是筋疲力尽,独孤尚坐在树荫下,抬头望着星空残月,最初并无睡意。山上微风习习,早没有夏日的炎热,草木香气传入鼻中,隐约夹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檀香味。独孤尚刚生出警觉,却无奈倦意带着神思恍惚,竟让眼皮不断下耷,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一霎睡意蒙眬,梦境渐生,依稀觉得似有人在身旁轻抚着他的发,手掌宽厚,动作温暖,正如父亲幼时摩挲着他的脑袋,夸他“龙璋凤姿”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爱怜和骄傲的感觉。

“父亲……”他喃喃出声。

他生来孤僻清冷,有别寻常少年在父母膝下的巧言承欢,似乎自小就明白生为鲜卑少主所承担的使命,文事武事无一不佼然出众。除此之外,便一心沉醉于乐曲。虽兴趣在此,却也从不耽误平时课业的进展。又因他年幼在塞北长大,见惯了浩瀚黄沙、广博天宇、无垠苍原,性情与中原贵族子弟全然不同,少了骄矜轻狂,多了沉稳刚毅,虽年纪尚少,却早早便有独当一面的镇定风度。于是独孤玄度待他,亦不是寻常父子之间的严厉,教导之外两人恰如兄弟朋友,交流所感,切磋乐技,父子相处时间虽不长,关系却尤为亲厚深刻。

在独孤尚开始记事起,云中城里里外外,但凡鲜卑族人见到他,无一不提及主公的英勇仁义。于是他自孩童时起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年未弱冠就已是草原传闻的英雄,南征北战,斩荆披靡,如同整个鲜卑的天神,庇佑着鲜卑一族的荣膺。在他心中,也从来都认为,父亲便是昆仑神的化身,奇丽雄伟,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然而终有一日他到了中原洛都,见到了令他眼花缭乱的繁华奢靡,亦见到了一众衣冠楚楚背后,那些无所不在的争斗和阴谋。透心的寒意自心底腾升,他本能想要逃避,却被鲜卑少主的身份紧紧束缚了脚步。

每逢宫宴上,裴太后深藏警惕的目光,姚融从无善意的笑容,裴行一贯的冷眼相看,令他又开始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便与性本温润的父亲是一般的无奈——他的一生,注定风雨满途,而他,却无可避退,只得让自己血液中的斗志慢慢燃烧……

因为他的背后,数十万人在仰望。

独孤尚睡得并不安稳,身体辗转,额角冒汗,脸孔冰凉。

“阿弥陀佛,善哉……”温热的手指抹去他满额汗珠。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人在叹息。檀香味不断传来,浅浅淡淡,令他的睡意愈发深沉。

“睡吧。”那人在他耳畔轻轻吐声,语如禅音入心,平和悲悯,似能超度一切忧愁焦虑。

独孤尚安稳下来,冰冷的手被那人握在掌心,慢慢地,沉沉睡去,一时再无可梦。直到山脚下一阵烈马嘶鸣声入耳,独孤尚惊醒过来,睁开眼,却被当头烈日照得一阵昏眩。

“少主?”宇文恪不知何时已醒过来,正与贺兰柬紧张地看着他。

独孤尚忙坐起身,望着天色,惊疑道:“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五个时辰了。”贺兰柬目光有些难言的复杂,勉强笑了笑,“看来少主这一路真的是累坏了。不过好在石勒已带了马匹和马车来,今后路上可以轻松一些了。”

“石勒人呢?”

“山下等着呢。”

“下山吧。”独孤尚背起宇文恪,率先飞身下山。待到马车前,才见跟随石勒而来的,还有云阁在安邑的主事。

石勒接过宇文恪,将他抱入马车中。那主事见过独孤尚,不等他询问,便道:“昨夜石族老来找在下时,江左那边正传来密函。小王爷请看。”将密函递给独孤尚,主事站在一旁,补充说道,“至于洛都的形势,那边的云阁并无传信,想来是因云阁素来和独孤、慕容两府关系密切,怕是也被看管住了,不过我在安邑城中这几日也一直听到传闻,说是独孤王府和慕容王府两族共三千余人已被铺牢中,怒江的军队因主遭难,聚众哗变,兖州战火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