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前的陈又涵,他多半会漫不经心地调侃说“想你了”。但是现在他只是搭着门框,低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等反应过来时就到了这里。”
“他在温哥华。”
陈又涵目光一顿,意外之后又觉得情理之中,“这样。”又问:“爷爷还好吗?”
“身体健康,胃口也不错,昨晚上还跟我打了会羽毛球。”叶瑾伸长手臂做了下拉伸:“他没有起疑,你不用担心。”
陈又涵勾了下唇,像是也为这个消息高兴。过了会儿,他才问:“他呢?”
叶瑾的动作做一半僵住:“不是很好,但也没那么糟糕。”
如果说很好的话,陈又涵一定不信。如实陈述的话,他也许会发疯。叶瑾选择了折中的说法,部分的事实那也是事实,粉饰过的渐愈也是渐愈。叶开终究会好起来。
陈又涵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多说一点下文。
叶瑾在这样的注视中,终究不免缓缓舒出一口沉重的气,“最开始天天哭,现在已经不了,瘦是瘦了点,不过不需要你操心,我们会照顾好他。高考的成绩你也看到了,多少算件喜事。东西既然已经打包还给了你,那就足够说明他的决心。”
陈又涵点点头,说不出话,最终只说了个“好”字。
“会过去的。”叶瑾拽着两端毛巾,手用力收紧,但脸色依旧平常,“他才十九岁,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忘不掉的人。现在也许想不通,时间一长,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大学里有新的生活,等你下次再见到他,可能就已经有新的交往对象了。”
陈又涵笑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微蜷。
叶瑾重新戴上耳机,在离开前像是忽然想起来,对他说:“生日快乐。”
握着车门的手倏然收紧,陈又涵站着静了会儿,等着那阵猝然掠过四肢百骸的巨痛缓慢消散过去,才重新坐回了车里。
顾岫的电话拨入:“S.I.A国际海洋繁育中心的团队到了,海洋馆和动管部都已经到齐。”
陈又涵戴上AirPods,一口气来不及出,声音已经沉稳响起:“你们先开始,帮我语音接入。”
·顾岫不知道陈又涵已经把叶开的微信号删除,直到那天在茶水间,柏仲和他闲聊说:“叶开在法国滑雪的度假村你知道吗?看着感觉很好。”
任佳在旁边搭腔:“你也滑雪啊?”
柏仲于是不好意思地笑:“被叶开种草的,一到冬天他朋友圈就都是各种滑。”
Mary端着咖啡幻想:“这么说,如果学会滑雪的话,找富二代的几率应该能大大上升了?”
顾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陈又涵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摸鱼现场被领导抓包,气氛顿时尴尬。陈又涵笑了一下:“这么紧张干什么?继续聊。”一边按下了咖啡机的按钮。
Mary咳嗽了一声。
“小开从五六岁就开始滑雪,你想到他那种程度是有点难。”陈又涵抱臂倚着流理台,笑意很淡,似笑非笑的样子。
顾岫紧张地看着他。
柏仲吃了一惊:“五六岁,真够虎的。”
“小孩子都不怕疼,学得也快。不过摔了还是委屈。小开家教严,轻易不哭,只能憋着嘴委屈生气,眼泪掉个不停,但也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任佳咋舌:“这也太严格了。”
陈又涵“嗯”一声,垂着眸:“他从一出生就被给予厚望。”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看他朋友圈新发的视频,那一看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对吧又涵总?”
Mary问完,本意是想投其所好夸下叶开,但陈又涵却僵了一下。过了两秒,他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是。”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柏仲又调侃说:“其实摄影师才是真正的大神。”
“我以为是专业摄影师拍的?”Mary吃惊地问:“照片和视频都抓得很好,我以为有钱人出门都自带摄影团队呢。”
“对,我特别喜欢他在空中触碰前板的那张,特别酷。”
“我喜欢推坡那张,专业术语是这么叫的吧?推坡?”
咖啡还没煮好,陈又涵便转过身去等着,两手撑着流理台,微微用力。
顾岫拍拍手:“好了好了,聊得差不多了,再聊下去今晚上别回家了。”
陈总裁纵容,众人都浮夸地哀叹一声:“救命!”
人散干净,陈又涵才转过身。顾岫在出门的瞬间被他叫住。
“怎么了?”
喉结滚了滚,陈又涵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问:“你有他朋友圈吗?”
那一瞬间顾岫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好像是坐过山车,一路以最快的速度沉了底。去皇天捡过多少次人,见过了他多少个对着幻觉自欺欺人的深夜,都不如这一次更直面了陈又涵的狼狈和卑微。
“有。”他愣愣地回,反应过来,忙不迭摸出手机打开微信递过去。
陈又涵在搜索框输入“叶开”二字,跳出来他的账号。
头像改了。
陈又涵犹豫了一下,才点开头像大图。一张凑镜头很近的大特写,唇角很高地上扬,也许是抓拍的,暮色中的画面甚至有点糊。在他身后是星星点点满山谷的明亮灯光,雪山矗立在遥远之外。叶开从来不知道好好地拍照,就像他在视频时也没办法老老实实地让自己正常地出现在镜头里。
陈又涵对着屏幕勾起了唇角,目光被一种包裹着痛的温柔所浸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顾岫不忍心看,移开了目光。
点进朋友圈,他发得不勤,大半年过去了,只不过三四条而已。最新的就是刚才他们讨论的那条,一条视频,一条放了四张滑雪图。掌镜的人技术真的很好,不论是滑雪技术还是拍照技术。
?
镜头里,甚至可以看到那种对叶开满溢的喜欢。
他把叶开的快乐定格得这么鲜明,陈又涵的心底很缓慢、很缓慢地泛起一阵钝痛。
他不愿意深想,只当是瞿仲礼。
往下,是温哥华的一个开满鲜花的街角,没有配文。他好像只是经过了这里,看到了夕阳和开得很好的花,或许在那一个时刻,他决定放下某些东西,抑或是想通了某个始终痛苦的症结,便记录下了那一刻寻常的、但对他来说却深刻而孤独的世界。
陈又涵一张一张地往下滑,定格在最后一条。
他的朋友圈半年可见,最后的那条即将要消失了,在消失前到底还是被看到。
八月七日。
生日快乐。
顾岫看到陈又涵倒扣下手机,低垂的脸上看不清神情,因为照不到光的缘故,让人怀疑他的眼眸中是不是也只剩下了黯淡。
·GC商业集团迎来新总裁的前一天晚上,是送别宴。
陈又涵站在台上,举着酒杯。一杯,敬那些曾经不得已离开又被请回来的老员工,一杯,敬那些留下来没日没夜拼命加班的员工们,一杯,敬那些始终不离不弃愿意自降薪资留下来风雨同舟的高管们。
三杯干完,柏仲悄悄跟顾岫说:“可以了,他的胃不能再喝了。”
顾岫点点头,准备苗头不对就冲上去打圆场。
陈又涵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酒瓶,倒满,顿了顿,环视一圈,说:“我还想敬自己一杯。”带了一点笑。
下面都在鼓掌,高管们起哄,如潮的掌声穿透了宴会厅的大门。
顾岫愣愣地看着陈又涵,不知道为什么眼圈有点红。
陈又涵等了一会儿,手掌微抬示意安静,笑了笑:“资本家不好当。我知道,别看你们现在又哭又笑好像很舍不得我,其实背地里该骂的一句也没少。”
台下都笑疯了,陈又涵端着酒杯,静了静:“过去的一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最难的一年。年轻的时候没什么烦恼,天塌下来也不过是物理没及格被你们董事长追着打。”
又是一阵大笑。
陈又涵也跟着弯起了一边唇:“到GC这么多年,从幼稚到成熟,骂过你们,也被你们骂过,一起熬过夜掀过桌拼过酒,看着你们很多人结婚成家,也送过很多老人离职退休。风雨几程,我很荣幸始终有你们陪伴。GC 的难关已经过去,这一年,我知道有人为了公司连小孩满月酒都错过,有人被男朋友分手,有人熬出了这个病那个病——”台下此起彼伏地说:“还有人吐血!”
陈又涵不免笑了一下,从善如流补充说:“对,还有人吐血。”像是玩笑话,下面却没人笑了,都收敛了神色,认真地听他说在位的最后一段话:“GC,陈家和我,都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所有同舟共济的日子,我记在心里。”他顿了顿,“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未来,山高水长,是锦绣大路,祝大家——前程似海。”
他面不改色地干完了这一杯,眉头微蹙的模样转瞬即逝。
宴席散场,想要和他拥抱的人一波接一波,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许多人开始借机半真半假地表白。说得人多了,又是这样的场合,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便都上来凑热闹。陈又涵一边笑一边骂:“明天之前我都还是总裁,今晚上回去全部扣工资!”
这回没人被他凶到了。
沈柔说:“反正您也是单身,万一呢。”
陈又涵拎着西服,笑容漫不经心:“晚了,没有万一。”
是让人熟悉的陈总裁。
英俊,倜傥,游刃有余,在辉煌的水晶吊灯下,有说不尽的绅士风流。
·县际公交在云贵边缘的小镇停下,天很阴,云团低垂着,像浸透了灰色的水。云下的水也是灰的,宽阔的江面以很快的流速向东流去。
一双黑色户外靴从公交车上踏下。
引擎突突地响,留下一团黑色呛人的尾气。在尾气中,陈又涵走向不远处一辆等候着打着双闪的旧桑塔纳商务车。
迎下来的两个中年男人,穿着夹克,一边走,一边脸上堆起笑。两手已经伸出来做要握手的热络姿势了,双眼却也不免保守地打量他。
他是来捐建学校的大老板,毕节的贫困山村那么多,他眼也不眨。
但却拒绝了所有隆重的商务接待和领导会面。
而且还坐公交车过来。
陈又涵接过了他们递过来的烟,低头就着对方的火机深抿一口。
烟是好烟,只是太浓,他根本抽不惯,一根掸掉了大半根。
乡长带着他视察村子。沿着乌江上下,坐落着五六个尚未脱贫的村子。说是百里画廊,其实在阴天下,贫穷比风景更让人触目惊心。
有的泥土屋子坍圮了一半,另一半人和骡子一起住。
废弃的青砖墙上爬满了藤蔓,因为是春天,已经开满了一朵朵的小花。
养鸡鸭的农户很多,人马共行的羊肠小道上,泥浆里一脚一个深陷的脚印,鸡鸭牛马粪混在一起,味道臭烘烘地飘散在落着细雨的空气中。
从一个村子辗转到下一个村子,有时候需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有时候需要坐船。
一竿子下去,船悠然飘向江心,两侧石崖刀劈斧凿,到了五月份,便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做地产看地拿地的战略本事魄力放到这里是牛刀小用,船下行,景致在眼中一扫而过,地图在心里成形。乡里领导后面跟着几个村的主任,一边用乡音浓厚的普通话介绍,一边仰头看他。看他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夹着烟,一言不发地仰头看山看水,漫不经心中带着从容。
几个村的进出交通、地形优劣,工程工期和成本难易,他放在心里不动声色。
晚饭开餐前,餐桌上先上了一盆土豆。
很大,不是那种高山小土豆,水煮过以后,让沾盐吃。
他学着从中间掰开,撕去薄薄的表皮,沾盐,轻咬一口。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表情,他笑了笑,马上有人问:“香吧?是不是很香?”
陈又涵笑着点点头,吃完了一整个。
从六村村支书家出来时,天色已经很黑,起了风,太冷了,他不得不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整片山坳都陷入在黑暗里。那是一种纯粹的寂静和绝对的黑。一定要追寻的话,顺着那反射着月光的江面一直往下,才能看到别的村子的一星灯火。
村里流浪的大黄狗低低地吠,为这一百年都不会出现一次的陌生气息。
村支书在前面领路,要带他去下榻的人家。道路坑坑洼洼,他深一脚浅一脚,手电筒跟着上下起伏,只能照出方圆几寸的杂草。
“陈先生家里人放心吗?一个人跑我们这种穷乡僻壤来,会担心的吧?”他寒暄攀谈。
“会的。”陈又涵答。
“陈先生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小孩?”
“成家了,还没有孩子。”
村支书用力地搓手,勾着脖子抵御寒冷。星光那么黯,空气冷得像是要割人肺,他不得不用聊天来分散注意力。说:“你和太太都是善良的人。”
陈又涵说:“他比我善良。”
“陈先生太太一定很漂亮。”
“很漂亮。”
“学校落成的时候,太太会来吗?”
陈又涵安静了一会儿,“我想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乌江这几个村子我在精准扶贫前去过,现在应该有脱贫变好了。
叶瑾哪里是想起了陈又涵的生日呢?……不过是小开的朋友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