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年代,换了一个身份,冯凯为了侦办张春贤被杀案,在一段时间里,和群众打得火热。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些群众是来找他们“清账”的,他的心里还是存在一些戒惧和抵触。
最终,不安的情绪还是压过了抵触心理,冯凯也走下了楼,去看看顾红星究竟在做什么。原来,顾红星被尚局长这么一激,攒了一股狠劲,居然去一个个登记丢失的物品、丢失物品的时间和被盗的地址。难不成,他这是要一个个复勘现场?通过了解,这些群众被盗的日期大多已经过去很久了,这样的现场复勘,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深究顾红星的意图,冯凯开始帮助顾红星一起按照固定的格式,向每个群众登记上述内容。登记完的群众总会略不放心地嘱咐几句“一定要破案啊,不能让这个贼再横行龙番啊”什么的,然后再离开。随着工作的开展,公安局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少,交通也恢复了畅通。在登记完最后几名群众之后,两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此时,冯凯注意到墙角有一个靓丽的身影,居然是费青青。
费青青见他们工作完了,走过来,递了一块深蓝色的手帕给顾红星,说:“我知道你姓顾,顾公安同志,是我家的案子连累了你,对不起。”
“没,没有,这怎么是连累呢。”
顾红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半天才说,“这本来就是我们欠的账。”
“那你保重吧。”
费青青转身跑了。
“哎,哎。”
顾红星挥舞着费青青的深蓝色手帕,不知所措。
“我跟你说,作为男人,一定要专一。”
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你记住就好。”
冯凯说,“现在,这么多盗窃案,从哪一起开始?”
顾红星低头想了想,不知道是在想冯凯刚才意味深长的话,还是在想下一步办案策略,说道:“这个,我还真没有想。我就是觉得,只有我们认真去办每一起案件,大家才能满意。”
“我的天,我以为你有什么办法了呢。”
冯凯挥了挥手中的笔记本,说,“你记了四十一起,我这边二十五起,六十六起案件啊!认真去办每一起?怎么办?一个现场一个现场去勘查吗?”
“我只是觉得,会不会,有什么规律呢?”
顾红星被冯凯一问,也没了主意,有些窘迫地解释道。
这一句话让冯凯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是啊,规律。顾雯雯曾经总是在他耳边说规律,说统计学。如何根据鞋印来推断身高、体重,就是统计学的概念。数据样本越大,那么得出来的结论就越接近真相。可是,今天这六十六个数据,加上之前的三个,能得出什么结论呢?冯凯的脑海里又闪过了大学时候侦查老师的脸,老师给他们介绍过一门冷门科学,叫作“犯罪地图学”,虽然并没有展开向他们教授,但是至少说了一些原理。
“走,说不定还真有规律。”
冯凯一把拉起顾红星,跑回了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张一米长的龙番市地图。
“找地图干吗?”
顾红星一脸莫名其妙。
“来,把我们刚才登记下来的地址都圈上,在圈的旁边写上被盗时间。”
冯凯一边说,一边把他们之前出勘过的三个被盗现场给圈了出来。
“那有用吗?”
顾红星半信半疑地也拿出笔记本,开始照做。
不到一个钟头,整张淡蓝色的龙番市地图上,就被画出了数十个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小圈。冯凯直起腰,俯瞰了一会儿地图,说:“怎么样,看到规律了吗?”
“规律?嗯?”
顾红星趴在地图上看了看,说,“有同一时间段,在城西、城南同时发案的,说明不是一个人所为。既然标记相似,说明是一个团伙,而不是一个人作案。”
“这个是一个规律。”
冯凯点点头,说,“不过,既然会在现场画标记,本身就能认定是一个团伙作案了。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规律。”
“你说的是,这一片比较密集,这一片,嗯,没有?”
顾红星用双肘撑在办公桌上,脑袋凑在地图边,说道。
“你看啊。”
冯凯拿出一支蓝笔,沿着地图上的龙番河以北的几个名字,连成了一个大圈,说,“六十九起盗窃案,遍布全市。我们整个龙番市,所有的区域都会有零星的作案痕迹,只有我画出来的这个城市北边的圈子里,从来都没有一起盗窃案。”
“你是说?”
顾红星恍然大悟。
“犯罪地图学里,有很多理论,什么同心圆啊、缓冲区啊,这我没学好,不懂也不记得。”
冯凯挠挠脑袋,说,“我就知道一个道理,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里就是犯罪团伙的居住地。”
顾红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问,“这个,靠谱吗?”
“我也不敢说一定靠谱,但是我信奉一件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某种现象的出现,一定会有它的道理存在。”
冯凯说,“如果我们找不出规律也正常,但是目前看,很明显的规律就在眼前。”
“一、二、三……”顾红星数了数,说,“这个范围里,至少有十个村子,如果按每个村子的生产队有两百人来算的话,总共也有两千人啊,我们怎么知道哪些人和盗窃团伙有关?”
冯凯抱着胳膊,说:“确实,我们一点点排除的条件都没有,男的女的都是可以实施盗窃的,十几岁到几十岁也都可以。”
“但我们有指纹啊!”
顾红星从抽屉里拿出指纹卡,扬了扬,说,“大不了一个个排查,两三千人不算多。”
“可是你怎么取他们的指纹?”
冯凯说,“是把几千人都喊来公安局,还是去村里一个个秘密取指纹?”
“我们可以去村里公开取指纹啊。”
顾红星说。
“那你能保证,这些实施具体盗窃行为的人,不跑、不躲避吗?那么多人,即便少一个能被你发现,但他们刻意让别人来冒名顶替,你能发现得了吗?”
“那就用你之前的办法,说一个理由,比如有传染病、体检送鸡蛋什么的,骗他们来摁指纹。”
顾红星说。
“这事儿,早就传遍整个龙番城了,再来一遍,你说谁信?”
冯凯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嘛。”
顾红星有些着急了。
“声东击西,加上暗度陈仓。”
冯凯嘿嘿一笑。
毕竟引起了群体性请愿,市局对这个连环盗窃案十分重视。尚局长除了要求限期破案以外,还要求所有警种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给予积极配合。
冯凯遵照尚局长的这条要求,约见了城市南边的五个派出所所长和三个交警大队长。冯凯老气横秋地说:“从这个礼拜日开始,希望你们单位腾出所有不值班的民警,对城市南边、你们辖区内进行挨家挨户的排查。”
“一个礼拜就这么一天休息,还要全员上,我怕民警有意见啊。”
一名所长说道。
“排查,也得给我们一个甄别的依据吧?贼也不会把‘贼’字刻脑袋上。”
另一名所长说道。
“是啊,这种流窜‘白日闯’本来就不好破,让民警做无用功,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会议室里喧哗了起来,大家各说各的,对这个摸不到头脑的命令表达了非议。
“静一静,静一静,谁说没有依据?”
冯凯举起手中的牌子,牌子上面画着从费青青家门口临摹下来的标记,说,“你们只需要让被排查对象模仿这个标记画下来,然后标好名字,将画带回来给我们就行。”
“你当破案是儿戏呢?画得一模一样的就是犯罪分子吗?”
一名所长说道。
“犯罪分子知道我们在公开排查,还故意和这个画得一模一样,这犯罪分子肯定脑子不好了吧?”
交警队长笑道。
“就是,我听说你们市局有了刑事技术,这就是技术啊?”
另一名所长附和着。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顾红星不知所措,不过他也觉得冯凯这个办法,太过于幼稚。
“笑,就知道笑,我说的话都是耳旁风?”
尚局长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厉声说道。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低下头,不再说话。就连顾红星都很纳闷,这个英明的老公安为何会给冯凯的胡闹撑腰。
“按照小冯的办法,把工作做细做实。”
尚局长说,“有人漏查的,启动倒查机制追责,散会!”
所长和队长们一个个拿起笔记本,悻悻地离开了会议室,表情里写满了不情愿和轻蔑。
接下来的两天,对城南的大规模排查开始了。礼拜日,冯凯和顾红星去门口国营早点店吃早点的时候,小店服务员都在议论公安的这种“荒唐做法”。
这种议论让顾红星坐不住了,小声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声东击西,故意在城南搅浑水,让藏身在城北的团伙放松警惕,可是你这画图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冯凯咬了一口包子,说,“好久没吃肉包子了,你能让我安心享用一下吗?”
顾红星低头想了想,说:“可是,你让那么多民警干了两天活儿,我们在家睡了两天大觉,被他们知道,还不得给骂死。”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破天荒吃一顿肉包子吗?”
冯凯指了指咬了一半的包子说,“那就是养精蓄锐,待机出击。”
顾红星还想问些什么,冯凯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一把拉起顾红星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冯凯骑着车和顾红星一起来到了城北的镇政府里,按照镇政府的要求,会议室里已经坐上了十个生产队的队长。有的人穿着衬衫,有的人则穿着黑乎乎的白背心,卷着裤腿,趿拉着拖鞋,东倒西歪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各自抽着烟卷。
“介绍一下。”
一名穿着绿军装,看起来是个领导的人说,“这两位,是人民公社派来的督导员。”
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这让顾红星顿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人民公社的督导员了。让他来督导农业生产,那他可是两眼一抹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
“今天来这呢,就是和大家商量包干到户的事情。”
冯凯把手撑在桌子说道。顾红星看了一眼冯凯,他并不知道冯凯在说什么。
可没想到,这一句话,让所有东倒西歪的生产队长全都坐直了身子,眼神里也都闪出了光芒。
“这个,上面不是严令禁止的吗?”
镇长显然也被冯凯说的话给吸引了。
“也不是立即就实施,先要看看人民群众的意见。”
冯凯说道。
“人民群众当然是拥护。这几年,收成都不好。”
镇长的脸色绯红,但显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解释说,“啊,当然,上面无论下达什么政策,我们都是拥护的。”
“光你说没用,现在呢,我写了一份问卷调查,如果愿意拥护包干到户政策的,这一户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在后面写上名字、按上手印。”
冯凯竖起右手拇指,说,“得用这根手指,而且,可不能一家一个人做主啊,所有群众,都要按。”
听冯凯这样说,顾红星似乎有些理解他的策略了。
“没问题,交给我们了,一天之内把问卷交给你们。”
几个生产队长争着说道。
冯凯满意地点点头,说:“反正呢,调查问卷是包干到户的第一步,你们办得快、办得好呢,就有希望尽早实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记住啊,是这根手指。”
生产队长们才顾不上去询问为什么只能是那根手指,他们立即站起身,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会议室,镇长也跟了出去。
“我大概知道你的计划了。”
顾红星说道。
“让城南被调查的人们传出话来,这样城北的犯罪分子就想不到我们掌握了他们的指纹信息,而且会认为我们搞错了侦查范围。这是明修栈道。”
冯凯说,“我们在这里化装侦查,犯罪分子就会对按手印毫无戒心,才能保证他们都顺利地留下手印,而且我给他们的诱饵是充满诱惑力的。这叫暗度陈仓。”
“挺高明的。”
顾红星说,“可是,你这不又是在欺骗群众?还有,你说的包干到户,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搞明白什么是包干到户,你只要知道,现在的群众都希望能这样做。”
冯凯说,“今年是1977年了,时代不一样了,当然,毕竟是一项重要的改革,还得两三年才能全面铺开。我现在搞个调查,也不算欺骗嘛。”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红星嘟囔道,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冯凯的博学,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整天,顾红星都在镇政府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他不太习惯这种闲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的状态。每当想到其他民警都还在城南挨家挨户画标记,他就有些于心不忍和愧疚。
冯凯倒是没什么,他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想着顾雯雯的样子,心想这时候要是能有一部手机,说不定游戏“王者”能上上分呢。
“你不要晃来晃去的好不好?有时间能不能想想什么时候请林医生看电影?”
冯凯被顾红星绕得头晕,说道。
顾红星被冷不丁地一激,挠着头,说:“本来上个礼拜日去的,但你安排了其他民警工作,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去约会,所以就改期了。”
“改期也行,但是不要食言。”
冯凯说,“这案子很快能结束,结束了就请人家去,知道不?《黑三角》
(2)
,挺好看的,也让小林了解一下我们公安工作。”
陶亮喜欢老电影,在全局大会的时候,还在偷偷看这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前不久冯凯经过电影院,见到正在上映他曾经看过的《黑三角》,就琢磨着得让顾红星请林淑真看看。
“那是反特片,不是刑侦的。”
顾红星说道。
直到黄昏时分,生产队长们陆续赶了回来。每个生产大队有近一百户人家,大约有三百人左右,所以每份调查问卷的下面,都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名字上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有好多人不识字,我替他们签名的,不过手印都是他们自己盖的,这个请组织放心。”
生产队长们留下调查问卷后,几乎都会这样说一句。
“没事,组织只是要大家的一个真实的态度嘛。”
冯凯依旧是老气横秋地说道。
天还没有全黑,十份调查问卷都已经收回来了,十个村子三千多人的手印也都全部顺利拿到了。这让顾红星赞叹不已。他们俩在这里闲了一天的成果,比数十民警在城南工作了三天的成果还要丰硕。因为城南民警们只交来一千幅“绘画”。
冯凯满意地看着手上的调查问卷说:“现在城南民警的工作也可以停止了,他们的作用不过就是烟幕弹。现在,剩下来的工作,就是你的了。”
顾红星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的。”
4
冯凯很是郁闷,他没想到顾红星翻脸比翻书还快。在镇政府的时候,顾红星乖巧听话得就像是一只小猫。可是一拿到指纹、回到了局里,就板起了脸,成了他的“师父”。
“你喜欢看指纹,你自己看不就好了?”
冯凯对顾红星要求他一起比对指纹很有意见,“三千多个,你两天不就看完了吗?”
“要不,我去问问尚局长?”
顾红星斜着眼睛看着冯凯。
一提到尚局长,冯凯立即泄了气。这个局长很有魄力,听取了冯凯的汇报后,全力支持他使用这个侦查谋略。可是冯凯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尚局长和顾红星一样,坚持要让自己也干技术的活儿呢?早知道自己也要这样做,他就不出这个馊主意,找这么多指纹回来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陶亮感觉生活节奏是越来越快。然后让他骤然回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习惯了“快”的他,却没办法快得起来了。这一点,让他很不适应。
这些指纹对于冯凯来说是徒增的工作量,而对顾红星来说,就像宝贝一样。他们一回到办公室,顾红星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马蹄镜,开始检查指纹。
为了不被尚局长教训,冯凯只能乖乖地坐在马蹄镜的前面,学着顾红星的样子,一枚一枚地看着指纹。
冯凯本来以为顾红星是和他一起分看不同的指纹,这样工作效率提高一倍。可没想到,顾红星是让他先初筛,然后自己再重新审核一遍。不相信他冯凯,就别让他来干技术了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得已而为之,冯凯坐在办公桌前,强压着躁动的心,在调查问卷上看着指纹。在此之前,最基本的指纹鉴定方法他已经掌握了。可是这份工作不是掌握方法就可以,更重要的是耐心和韧性。冯凯是越看越焦躁,心想着反正自己看完后顾红星还会审核,所以看得非常粗略。
在连续工作到深夜一点的时候,冯凯感觉自己的腰椎、颈椎一起发起了抗议,眼皮也不自觉地打起架来。说来奇怪,让他去蹲守、去抓人,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啥也不算。但是看个指纹,就像陶亮看书似的,不出两个小时,瞌睡精就缠上身了。
冯凯是被门卫养的大公鸡喊醒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此时天已经大亮,而冯凯一睁眼,就看见了仍在不停工作的顾红星。冯凯有些感动,顾红星不过二十出头,却可以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顾红星似乎有些愚钝,他不会像自己那样一心只想着寻找捷径,而是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去做着最基础的工作,不眠不休,努力寻找着一丝丝的可能性。放在过去,冯凯或许还会笑话这样的行为,觉得是没有意义的“内卷”。但现在,冯凯没有任何嘲笑他的心情,反倒有些自惭形秽。
“你醒啦?我已经看完四百多枚了。”
顾红星扬了扬手中的调查问卷,一脸疲惫地说,“可惜,没有能比对上的。”
“本来就是大海捞针。”
冯凯挠挠头,说,“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办法缩小点范围。”
“已经很好了。”
顾红星说,“我算了一下,如果我们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那么三天就能看得完。不要再走捷径缩小范围了,即便缩小了,依据不足,我也不放心。”
“可是这种排查,真的比想象中难多了。”
冯凯说,“你看十枚指纹,还行。看一百枚,眼前就全都是纹线了,根本就看不准了。”
“所以我才让你先看,我来审核。”
顾红星说,“去洗漱一下,接着来吧。”
顾红星的这种“老黄牛”精神,让冯凯心情很复杂,他钦佩顾红星,但是当自己和顾红星一样沉下心来排查指纹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时不时会走神,推进的速度要比顾红星慢上许多。
就这样,两个人不眠不休地看着指纹,看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顾红星突然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咦?那一张我看过啊,没有一样的啊。”
冯凯说。
“所以说,必须要有审核机制吧。”
顾红星兴奋地说,“这一枚,你再看看。”
冯凯半信半疑地拿过指纹,用马蹄镜看了一会儿,说:“是,有不少共同点,但是这不是还有一个差异点吗?”
“指纹鉴别,不能教条,一定要考虑到捺印的环境。”
顾红星说,“你看,你说的这一处差异点,其实是因为纸张变形的时候捺印上去而导致的。我们经常会发现一些变形的指纹,这时候进行鉴别比对,就需要鉴定人员主观判断哪些差异是变形导致的,而哪些是真正的差异点,所以我们鉴别指纹,不是简单地对比不同,而是要抓大放小。”
“那行了,我们出发吧。”
冯凯开始解开警服的扣子。
“去哪里?我们只找到了其中一枚啊。”
顾红星说,“现在去抓了这个人,如果他不招供,其他人就逃脱法网了。”
“你找到另一枚,不也就多抓了一个人而已吗?没事,我有办法。”
冯凯说,“换便服,我这眼睛都看花了,终于可以出去活动一下了。”
从调查问卷上可以看出,这个签名为“魏甲”的人,是上魏家村的村民。通过辖区派出所翻出来的户籍资料看,魏甲所在的家族,是个大家族。他今年二十多岁,有七八个兄弟,而他的上一辈也有五六个叔伯,堂兄弟就更多了。冯凯认为,如果盗窃团伙想要稳固,在家族内部形成的可能性大,也更容易达成攻守同盟。为了不打草惊蛇,冯凯通过派出所联系了镇长,决定去他们的田地里探一探究竟。
此时正值下午四点多钟,是人们最容易感受到疲惫的时间。再次冒充人民公社督导员的冯凯,来到了田间地头,看见农民们都坐在田埂上乘凉,只有几个人慵懒地在田地里慢动作一样地干着活儿。一见镇长来了,所有人都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装模作样地干起活儿来。
“你们都偷懒是不是?饿死你们,你们都偷懒是不是?”
镇长气得满脸通红,“那个谁,你还趴窝不起来,督导员来了你们还趴窝。”
“说我干吗?不都没干活儿呢吗?”
一个黑黑的汉子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你们生产队,不止这么点人吧?”
冯凯高声说道,“魏甲,魏甲在不在?”
一片死寂,但冯凯注意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轻蔑之色。
“点第一个人名儿,就不在。”
冯凯喊道,“究竟还有多少人不在?魏甲呢?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还是没人说话。
冯凯低声对顾红星说:“估计又去偷了,但是他们家族大,即便溜号,其他人也敢怒不敢言。”
“所以,点完名字,就知道这个团伙的情况了。”
顾红星点了点头,佩服地说道。
“不仅如此,我们还得趁势追击一下。”
冯凯说完,转头继续喊道,“生产队长点名,把今天下午溜号的人的名单都交给我,不干活儿还赚工分,想得美!”
在场的农民的眼神里,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另外,你们通知今天下午所有没来的人,明天早上我会过来分别找他们谈话,让他们准备好检查材料向我汇报。”
说完,冯凯转头就走,头也不回。
“你真要一个个审啊?”
顾红星小跑几步,跟上了冯凯,问道。
“不需要,今晚就可以收网了。”
冯凯说道。
顾红星蹬开自行车的支撑架,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这是逼他们连夜开会,攻守同盟,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一网打尽。”
“对。”
冯凯骑上自行车,说,“这么老远的路,抓这么多人,我实在想不到,怎么把他们带回来。”
夜幕降临,十几辆自行车排成两路纵队,行驶在林间小路上。夏天的夜里,路边的蛐蛐叫个不停,给有节奏的自行车链条声形成了点缀。市公安局刑侦科和治安科全员出动,借用了局里所有的自行车,向远离市区的城北上魏家村进发,领头的两辆自行车是冯凯和辖区的派出所所长骑的。
“我们前线的侦查员已经摸清楚了,包括魏甲在内的十二个人,都在魏长江的家里开会。”
所长一边骑车,一边小声说道,“魏长江是魏甲的二伯,其余十个人都是魏甲的亲兄弟和堂兄弟。”
“怎么样,我猜对了吧?家族企业。”
冯凯朝顾红星挤了挤眼睛。
“魏长江是他们团伙中唯一的长辈吗?”
顾红星紧蹬了几下,跟上冯凯,问道。
“是的,而且是在这个魏长江家里开会,说明魏长江就是团伙首脑了。”
所长说道。
“可是他们这都开了二十分钟会了,我们到得是不是晚了点?攻守同盟恐怕都已经达成了。我们怎么问,他们都会统一口径的。”
顾红星担心道。
“嗨,这个怕什么。怕的就是只有一个犯罪分子,只要是团伙作案,就没有无法攻破的同盟。”
冯凯自信地说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魏长江家的门外。穆科长招了招手,十几个人把那一座小砖房围了起来。穆科长从腰间掏出五四式手枪,一个箭步冲到前面,一脚踹开了大门,“砰砰”朝天上开了两枪。
冯凯一哆嗦,心想这老头儿可真是够心急的,抓贼也要开枪。他拍了拍一脸崇拜的顾红星说:“走吧,发什么呆,老穆干公安干了一辈子,这可能是他的常规操作。”
听到了枪响,屋里的人都吓傻了,不自觉地一个个蹲在了地上,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心思。
“怎么了,不就没上工吗?公安也管这个?是闲着没事干吗?”
魏长江倒是没蹲下,仍坐在椅子上一脸淡定。
“少废话,都给我铐起来。”
穆科长一挥手,民警们纷纷挤进小房子,一人管一个,把他们铐了起来。
“科长,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带回去啊?”
冯凯哭笑不得地说,“总不能一辆自行车带一个吧?”
“扯什么,新兵蛋子懂个屁啊。”
穆科长皱着他那一脸的皱纹,说,“先拉开,分头审讯。等天亮了,走回去。”
说完,穆科长又对治安科的一个民警说道:“你晚上先回去,通知沿途的辖区派出所,明早七点开始,他们负责沿途警卫,防止人跑了。”
走回去!这二十几公里路呢。冯凯印象中,自己上一次走二十几公里路,还是在刑警学院拉练的时候。更何况,他们晚饭都没吃,还要通宵达旦审讯。
穆科长嘱咐了几句,由刑侦科五个人分两组开展审讯,剩下的民警在原地看守这十来个人。
审讯是在隔壁临时征用的民宅进行的。虽然村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盗窃团伙,但是他们在生产队点个卯就跑、不上工也能拿工分的举动,早就激起了民愤,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而已。隔壁邻居见这个庞大的家族此时被一网打尽,说不出的兴奋,不仅提供了自己家作为审讯室,还主动去门口烧了一大锅地瓜稀饭,招待这些一直在村口蹲守、连晚饭都没吃的民警。
地瓜稀饭烧好了,在穆科长的强烈要求下,村民收了民警给的五块钱。可是捧着稀饭,大家都吃不下去,因为审讯进展困难,这些人早已达成攻守同盟,一口咬定是魏甲的堂兄家里的房子要倒了,大家都去帮忙修葺。对于盗窃的事情,都在装傻充愣。
大家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冯凯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没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冯凯的车龙头上,挂着几袋油纸包和两瓶二锅头。他停好车,和穆科长耳语了几句,拿着东西进了厨房。
审讯魏甲审讯了半个多小时,他缄口不言,穆科长摇了摇头,让顾红星带他去关押地等天亮。途经魏长江家厨房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了嬉笑声。
“怎么样,老魏,这猪头肉不错吧?”
是冯凯的声音,“来,再走一个。”
“你说你们这兴师动众的,干吗呀?”
魏长江的声音里充满了醉意。
“年轻人嘛,总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冯凯说道,“再说了,我手上有东西,还怕治不了他们吗?”
“他们都还年轻……”魏长江想说什么,却被冯凯打断了:“你放心,既然你这么配合我们,我们不会对他们下手太狠的。”
顾红星心中一惊,难道冯凯用两瓶酒、几包卤菜,就把这个魏长江搞定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被铐着的魏甲显然比顾红星还震惊,他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顾红星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冯凯拎着裤子走了出来,朝顾红星挤眉弄眼。他陪着顾红星一直把魏甲押解到关押点附近,才说道:“今天这是妥了。”
“为什么他能吃肉喝酒,我们只能喝稀饭?你们政府怎么这样?”
魏甲从打战的牙齿里挤出了一句话。
“废话,他什么都撂了,当然喝酒吃肉了。要不是他供出你是头头,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冯凯说,“你没听说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因为这句话有“重口供、轻证据”的引导指向,所以在现代早已不用了,但在这个时候,还是家喻户晓的。
“我是头头?”
刚说出四个字,魏甲就瞪着眼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不要抵赖了,我刚才说话想必你也听见了,我们有你的指纹。”
冯凯说,“像你们这种盗窃团伙,如果其他人都不交代,那就得把所有的罪责都算在你头上了,谁让你留下指纹了呢?”
“盗窃团伙”四个字一出口,魏甲马上哆嗦得更厉害了。
“别哆嗦了,我教你个办法。”
冯凯故意凑到魏甲的耳朵边,说,“反正魏长江什么都交代了,你不如去说服大家,把你们真正的头头交代出来。其实我们都知道,老魏才是头头。你想想啊,要不是他的配合,我们怎么会在他召集你们到一起的时候下手、一网打尽呢?可是只有他交代了,我们也只有信他的话了。”
魏甲有些半信半疑了。
“哦,对了,你可能觉得老魏不会出卖你们,是吧?”
冯凯说,“那是你不懂法,你们这次偷的两条大黄鱼,那可是大家伙。小偷小摸就判几年算了,偷了这个大家伙,那可是杀头的。当然,只是头头要枪毙,其他人也不会判太重。”
魏甲的双眼通红,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你想想,若不是能判死刑,我们领导能还没见面就开枪吗?”
冯凯说,“子弹不要钱啊?所以,你好好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唯独审了你两次。”
“行,行,我都交代。”
魏甲突然崩溃了,“他老魏头真不是东西,我们走上这条道,都是他带的,现在好了,开会让我们什么都不准说,结果他来当好人。”
“哎,对了嘛,你去和大家说说。”
冯凯说,“都来指认一下他老魏才是头头,我们再好好分析一下,究竟是毙了你,还是毙了他。”
“不行,不行,他的几个儿子都太狠了,我只能和我的兄弟几个说。”
魏甲透过窗户指了指屋里蹲在地上的人,说,“那三个就是老魏的儿子,其他人我可以帮忙劝服。真不是个东西,顺回来的好东西,都是他们家人先拣,现在倒打一耙。”
冯凯微笑着安排民警把犯罪团伙的人分成两拨,让魏甲去其中一拨做工作去了。冯凯很是心满意足,在现代,即便是能使用这种反间计,但这种欺骗审讯的方式是绝对不允许的,而在这个年代,还真是好用。
冯凯给一脸蒙的顾红星解释了一下,其实冯凯和魏长江根本就没有聊到盗窃的事情,只单说溜号的事儿。冯凯冒充人民公社的督导员,说他们手上拿到了溜号的名单,只是吓唬吓唬年轻人,希望魏长江这个岁数大的,给予理解。这顿酒肉,就是给老魏赔不是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魏长江根本就没有提起戒心。而带着魏甲来听到冯凯的这一段对话,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利用堂亲几家之间的嫌隙,离间成功。
天亮的时候,除了魏长江和他三个健硕的儿子以外,其他人都全部交代完毕,以魏长江一家为首脑的盗窃团伙的组织结构、犯罪模式都说得清清楚楚,曾经做过的案子,也交代得八九不离十了。但之前盗窃所得,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或者是食品,要么被瓜分后吃掉了,要么就藏起了。按照这几个人的交代,警方起获了剩下的赃物,尤其是那两根保存完好的大黄鱼。
大黄鱼是在魏长江床底下挖出来的,更能证明他是这个团伙的首脑。
第二天一早,十几个公安民警和十几名犯罪嫌疑人浩浩荡荡地从上魏家村出发,开赴市公安局。
十几名犯罪嫌疑人戴着手铐,手铐上又连着麻绳,十几个人被一根麻绳串在一起,两头被前后两名刑侦科的同事牵着。其他民警推着自行车走在队伍的两侧,负责警戒,有的民警还推了两辆自行车。
看着这战争时代控制战俘的办法还在使用,冯凯大跌眼镜、哭笑不得,不过,除了这个办法,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押解嫌疑人了。
走了二十几公里,冯凯脚腕都快走断了,好在拐过前面的弯,就要到公安局了。一路上有沿途辖区派出所的护送,嫌疑人内部也已经分裂,所以押解任务并没有什么问题。
刚刚拐过弯,突然响起的鞭炮声把冯凯吓了一跳。在现代,龙番市早已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了,即便过年的时候他被鞭炮声吵了一夜,但这种熟悉的喜庆声,大多还只留在陶亮青少年的回忆里。
原来,盗窃团伙被一网打尽的消息,被昨晚回来的治安科民警传开了。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播到了全城。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丢的东西大多数是找不回来了,但还是自发来到公安局门口,迎接公安同志们的凯旋。他们欢呼着、鼓着掌、放着鞭炮,比陶亮的年代过年还要热闹。
冯凯心里想着,这个年代的人真是纯朴啊,居然还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赞扬。反正在现代他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不愁吃、不愁穿了,当然会更加重视保护自己的权益。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自己不应该牢骚满腹。
冯凯瞥了一眼顾红星,顾红星的脸上洋溢着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喜悦。冯凯觉得,警察的职业荣誉感恐怕就源于此情此景吧。
“小顾!你是最棒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嘈杂中传了过来。
费青青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哦,对了。”
顾红星自言自语了一句,把自行车撑好,向费青青跑了过去。
“你的东西忘拿了。”
顾红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蓝色的手帕,递给了费青青。
人群更加嘈杂了,大家都在起着哄。这让顾红星措手不及,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一时红着脸,想解释什么,可是并没有人听他说话。
冯凯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因为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转头从人群里消失了。
(1)
白日闯:又称“白日鬼”,指犯罪嫌疑人在大白天入室盗窃的犯罪行为。
(2)
《黑三角》:1977年上映的一部著名的电影,说的是抓特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