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围堵(1 / 2)

第六章 围堵

1

两起恶性杀人案几乎同时破获,让冯凯和顾红星成了公安局的焦点。走在公安局大院里,那些其他部门看起来只是面熟的同事都会热情地向他们点头。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冯凯负责赵丰收杀人案案卷的报送、移交工作,天天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在这个开始炎热的晚上,冯凯算是准备好了所有的证据材料,明天就可以移交了。

晚上九点,穆科长走进了办公室说:“那个陈三,翻供了。”

“翻供了?”

冯凯吃了一惊,说,“他凭什么翻供?”

“说你们刑讯逼供。”

穆科长笑着说,“你们没有打他吧?”

“真是天晓得!”

冯凯觉得很委屈,转念一想,即便是再过几十年,犯罪嫌疑人翻供的说辞还不都是一成不变吗?

“他说他是屈打成招,他没有杀人。”

“我才不会打他,有那个必要吗?”

冯凯说,“倒是那个赵丰收,我是真想打。”

“你没打赵丰收,这个我可以证明。”

穆科长哈哈一笑,说,“没什么,这种事情经常有的。这个陈三,到了预审科就翻供了,说那赃款是自己捡来的,说他去了师父家做客,当然会留下指纹。但不能证明他杀人啊。”

“我明明去了储蓄所,查了段翔取出来的人民币的号码,和陈三身上的赃款对上了啊。”

冯凯说道。在查明这个证据的时候,冯凯当时还感慨了一下。这个时代居然可以通过人民币的号码来查赃款,真是好手段啊。不过还是不如现代,有了电子支付,凶手想抢钱都不好抢。

“是啊,我们都认为证据确凿。但是人命关天,毕竟是死刑案件嘛。”

穆科长说,“那个足迹和指纹就比较重要了。如果说水缸盖旁边的足迹也确定无疑是陈三的,那他就没办法狡辩为什么会踩到那边去吧?如果说指纹不仅仅在厨房餐桌旁边被发现,那他也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去里屋里了。”

“那这些,我可说不了,得顾红星去说。”

“去吧,你去找他,今晚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去预审科。”

穆科长布置道。

冯凯知道,在这个年代之前,检察机关被取消了,这时候还没有恢复,案件办理的审查工作都是公安预审科在做。他点头应允,看了看手表,此时已经九点钟。顾红星这个没有夜生活的人,如果没有工作任务,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洗漱完毕上床看书睡觉了。于是,冯凯回到了宿舍。

宿舍的灯黑着,顾红星并不在里面。

“咦,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冯凯很是意外,准备回局里找找。

可是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有人声从楼上传来。冯凯循着人声,走到了顶层四楼,发现人声是从楼顶平台上传下来的。冯凯于是继续循着声音的来源,从一个木梯子爬到了楼顶平台。

平台上,有两个熟悉的背影,一个是顾红星,另一个是林淑真。两个人相隔一米的距离,席地而坐,仰望着星空。

冯凯心中一喜,这两个人正在这里谈恋爱呢。

冯凯坐在了楼顶入口边,抱着膝盖,想起了顾雯雯。自己已经离开顾雯雯快一年的时间了,不知道陶亮究竟是死了呢,还是消失了,也不知道顾雯雯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思念自己呢?没有了自己,顾雯雯的生活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想起自己和顾雯雯谈恋爱的时候,曾经也想仰望星空,可是那时候雾霾挺严重的,很少能看见星星。后来空气好了起来,星星重新出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一起仰望星空的时间和精力了。

还是顾红星好,能在这里和林淑真一起看星星,多浪漫啊。冯凯用双手向后撑住身体,仰视着繁星点点,顾雯雯的模样一直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如果自己再回不去,可能就会忘记顾雯雯长什么样子了。可是,自己如何才能回去呢?自己从那时代过来,是因为翻看了太多案件的卷宗。可是那卷宗是1990年的案子,难不成要自己在这里待上13年?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女工案,后来怎么样了?”

林淑真问道。

“没有领导的批准,我没有机会推进。”

顾红星说。

冯凯心想,这两个人真傻,多好的环境下谈恋爱,谈的还是工作。

“那你放弃了?”

林淑真问。

“不放弃。”

顾红星说,“前不久,我看过一本书,说到一种我们没见过的鸟,叫蜂鸟。”

“蜂鸟?”

“是啊。”

顾红星说,“它很小、扇动翅膀很快,一副很忙碌的样子,像小蜜蜂一样。”

“那和你也差不多。”

林淑真笑着说,“你天天跑来跑去,怪忙的。”

“关于蜂鸟还有个故事呢,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为了寻找光明,就向蜂鸟和其他动物求助。很多动物都觉得这件事太难了,做不到,但蜂鸟答应了这个请求。因为它长得娇小,其他动物都笑话它,于是蜂鸟就憋着一口气一直飞一直飞,终于从远方衔来了燃烧的火种,把希望带到了人间。”

顾红星说着蜂鸟,也好像在说着自己,林淑真都听得入迷了。

“当然,这,这就是个故事。”

顾红星侧头看到林淑真的模样,脸一红,“我查了资料,真实的蜂鸟,可以识别出更多的颜色,比人的眼睛厉害,这一点,倒是很适合当痕检。”

“是吗?”

林淑真笑了。

“看到没?天上那么多星星,就像是一只只蜂鸟,把光明带到人间,指引着探险者们的方向。有了方向,中间的艰难险阻并不算什么。”

冯凯心中一惊,这顾红星还真有文学家的潜能啊。看来,爱情果真是最能激发人潜能的东西。只是这两个人在这种环境下,依旧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也不挪近一点。或者,牵个手什么的。这个年代,还真是够保守的。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看着天上的繁星,冯凯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等下去了,在这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思想环境下,自己再怎么等,两个人也不会发生点什么的。

于是,冯凯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星空,然后站了起来,说:“呀,你们在这里啊。”

林淑真直接跳了起来,柳眉倒竖,说:“吓死我了,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道不?”

顾红星则在一边憋红了脸,不说话。

“并没有想吓唬你们。”

冯凯信奉“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说道,“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们,可是穆科长有任务。”

“那你们忙,我困了。”

林淑真逃也似的跑下了楼。

“那个,嗯,其实是我欠她一个人情,要请她看电影,结果今晚没有电影,所以,”顾红星解释着,“所以,天气挺好嘛,就来这里聊会儿天。”

冯凯并不关心顾红星心里怎么想的,说道:“现在,陈三翻供了。穆科长的意思是,为了坚定起诉信心,需要我们去给预审科说明一下证据。”

“证据?”

顾红星立即从尴尬的情绪里解脱了出来,说,“证据确凿啊。有赃款,有指纹,有足迹。”

“别的不说,他都有狡辩。”

冯凯说,“现在关键是指纹和足迹,预审科的人似乎完全不懂你们痕检技术,比我还不懂。而且陈三只承认去喝了茶、吃了小吃,但没杀人。”

“嗯,关键是拼接的指纹。”

顾红星说,“要证明里面被翻乱的橱柜上的指纹,和外面茶杯、小碟上的指纹是能拼接起来的。”

“还有足迹也很重要。”

冯凯说。

“如果是平面足迹,让我比对同一,我不敢说。”

顾红星说,“但是我们提取到的是立体足迹,那磨损的痕迹比对,就很有证明价值了。”

“这个我懂,你当天晚上是做了一个和鞋底差不多的东西。”

“那是石膏模型。”

“两个鞋底一比较就行了。”

顾红星想了想说:“那我们还是连夜拍一点照片吧,用你的PPT法来和他们解释,会比较好说明。”

“指纹可以拍,鞋底你直接带过去不就好了?”

冯凯说,“两个一比,一目了然。”

“好像,带一只鞋子去别人办公室,不太吉利?”

顾红星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带着女工的鞋子去局长办公室的情形,有些顾虑。

“随便你,我是在想,明明一个立体足迹挺不错的,硬是又变回了平面的,能说得清楚吗?”

冯凯说。

“只要能拍得清楚,就能说得清楚。”

顾红星很是自信。

两个人回到了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了案件的物证:指纹卡、鞋子、石膏模型。

“这么多东西,都塞在你的柜子里啊?”

冯凯说,“那要是丢了怎么办?弄乱了怎么办?以后案件多了,你柜子还能放得下吗?”

“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了。”

顾红星说,“我之前已经和档案室的大姐说了,希望她能腾一个档案架给我,专门存放这些案件的物证。”

冯凯暗地里给顾红星的超前意识竖了竖大拇指。

办公室的灯光全靠房顶的两盏日光灯来支撑,十分昏暗。指纹卡的拍摄工作倒是进展得很顺利,很快就能拍出基本上可以说明拼接道理的照片。但是立体足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无论从什么角度拍摄,石膏模型和鞋子的拍摄,都会被阴影影响到磨损痕迹的判断。

“不行明天一早再拍?”

冯凯说,“这光线实在是不行啊。”

“明天一早拍摄也是一样的,无论怎么放,都会有影子,有影子就会影响细微痕迹的呈现。”

顾红星忙得一头汗。他一会儿拿来台灯,一会儿让冯凯做助手打着手电筒。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打光,对侧总会有影子的出现。

“你不能再浪费胶卷了。”

冯凯说,“要不,足迹这一块,还是拿着实物去吧。”

顾红星又变换了几次光源的角度,还是不能达到完美的拍摄效果,于是只能作罢,说:“好吧,也不早了,等把照片洗出来,也就快天亮了。”

为了让顾红星的工作效率尽可能地提高,冯凯在他洗照片的时候,主动当他的助手。在现代,胶卷相机早已经淘汰了,只是陶亮小的时候还对胶卷相机有一丝印象。但那个时候,也是自己的父母把拍摄完的胶卷送去冲洗店来进行冲洗。对于一张底片如何变成一张照片,陶亮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顾红星受过训练,对洗照片这件事胸有成竹。他配好显影药水和定影药水,确定好温度,按照步骤先显影,再定影,最后用清水把胶片冲洗干净,就可以看到胶片上那一枚枚小小的指纹了。

接着,把底片晾干,用灯光在底片上方照射,下面放上相纸,相纸涂布感光剂,曝光后,相纸再行冲洗,一张张黑白照片就显影出来了。

顾红星把黑白照片一张张夹起来,晾干,一张张原始的指纹照片,和最后被他拼接起来的完整指纹照片就出现在了相纸上。顾红星又按照顺序,把相纸编好顺序,又把拼接起来的完整指纹照片中,拼接的各个部分对应的号码给编了出来,这样看起来,就一目了然了。

不知不觉中,天都已经亮了,两个人丝毫没有睡意。冯凯并不是变勤快了,主要是对冲洗照片的过程比较感兴趣,在学习中,不知不觉就过了一晚上。而顾红星则不存在什么新鲜感,支撑着他熬夜的,就是为了明天能够完美汇报证据,让犯罪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红星制作好的照片集,有编号、有标识,看起来和现代的PPT演示似乎区别已经不大了。顾红星忙来忙去、不知疲倦地工作了一晚上,冯凯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冯凯看着他还能把照片集弄得这么细致,由衷地佩服他的不怕麻烦。要是自己,怎么也做不到。

“要是我能有个翻拍架,就能把鞋子拍出来了。”

顾红星看着照片集,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说,“可惜,太贵了。”

“什么翻拍架?那么神?”

冯凯好奇道。

顾红星拿出一本图册,里面都是一些刑侦技术用品,他翻到翻拍架那一页,指了指,说:“我不是之前和你说过吗?看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上面一个可以固定相机的架子,下面一个灯箱。物证放在灯箱上面的毛玻璃上,因为底部四周都有光,就没有阴影了。”

冯凯看着图,陷入了沉思。

“走吧,差不多到上班时间了。”

顾红星收好照片集和石膏模型,说,“尽早让犯罪分子服法吧。”

两人并肩来到了公安局的预审科,科长廉风很热情地接见了他们。廉风很年轻,三十岁出头,一个精神小伙。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跑一趟。”

廉科长说,“对于指纹、足迹这些东西,我以前还真是没有接触过。毕竟犯罪分子翻供了,但我相信你们并没有刑讯逼供,所以希望你们能让我理解这案子里的证据体系。”

这一次,顾红星虽然准备了照片集,但是并没有像上一次找局长那样,准备了台词。所以在刚开始解说为什么指纹可以进行个体识别、留下指纹的科学道理的时候,顾红星还是有些结巴。不过,不管他怎么结巴,冯凯也没办法帮助他,只能靠他自己克服了。

等顾红星说到什么是斗形纹、什么是箕形纹、什么是弓形纹的时候,已经讲到了他最拿手的地方,慢慢地,他也不紧张、不结巴了。

“从箕形纹箕头的方向,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左右手,再从接触面的大小和形状,可以判断是哪根指头。”

顾红星对着照片说,“你看,从我们模拟的动作,也可以分析出这是哪根手指头。”

廉科长一边听,一边做笔记。

“同样,我们找到一些残缺指纹,就会损失很多特征点,不能孤立地进行比对。”

顾红星说,“所以,我就把分析出来的同一根指头的残缺指纹归类。比如,1号图就是指纹的顶部,2号图是根部。把重合的部分取掉,不一样的部分,就可以拼接成一枚完整的指纹了。”

“可是,那是你先入为主这是一个人的指纹。”

廉科长一下看到了点子上,说,“如果是不同人、同一根手指头,被你拼在一起的话呢?”

“这,”顾红星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说,“可是,如果是不同人的手指拼起来的指纹,恰好和嫌疑人的指纹一模一样,这也太巧合了吧?”

“万一存在这样的情况呢?”

廉科长说。

“那你这是在吹毛求疵啊。”

冯凯插话道。

“不是吹毛求疵,是人命关天。”

廉科长说。

“所以,我也没觉得一枚指纹就能定案。”

顾红星从包里拿出鞋子和石膏模型,说,“我们还有鞋印。”

不知道是陈三的鞋子太旧,还是在塑料袋里闷出了气味,鞋子从袋子里一拿出来,一股臭气立即弥散到了整个办公室。

廉科长连续干呕了两次,连忙打开了窗户,说:“这个你们都带来了。”

“臭吗?这不算臭吧。”

冯凯冷笑道,“你是没去过尸体解剖的现场吧?”

“你直接说吧。”

廉科长有些窘,离了老远说道。

“我直接说不行,得您来看。”

顾红星把鞋子往前递了递。

廉科长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说:“下次还是拍一些照片来比较好。”

“我们尝试了,但是拍不清楚。”

顾红星说,“你可以看看这两双鞋子的鞋底,以及我在现场泥巴里提取出来的嫌疑人鞋印。”

“这就是解放鞋,现在七成的人平时都穿这个吧?”

廉科长说,“光看大小,也不能认定吧?”

“是啊,所以要看它前掌的磨损痕迹。”

顾红星说,“这个人的鞋子比较旧,磨损痕迹很清晰,而且位置也很有特点。”

虽然廉科长很痛苦地坚持着,但顾红星还是饶有兴趣地给他科普了足迹比对的一些知识点。只是这时候廉科长苦于要捂着鼻子,都没有办法腾出手去记笔记了。

“你这个石膏鞋底,是你做的?”

“是啊。”

顾红星说,“一个人的鞋踩到泥地里,会陷进去,在底面形成鞋底花纹。这时候的花纹是立体的,比平面的更加全面和清晰。咱们把石膏水倒进去,等凝固后再拿出来,就把鞋子底面和侧面的痕迹都提取上来了。”

“这个,出现一模一样的概率有多大?”

廉科长依旧捂着鼻子。

“没人测算过有多大,但肯定不容易有那么多巧合。”

顾红星说,“指纹和足迹都比对上了,那就更不可能那么巧合了。”

“好了,我懂了,我知道怎么和法院说了。”

廉科长拉开房门,说,“谢谢你们。”

既然廉科长迫不及待地逐客,冯凯和顾红星相视一笑后并肩走了出去。

“你现在真不错啊,可以和陌生人无障碍交流了。”

冯凯出门后,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

顾红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解说状态创造了历史,被冯凯这么一说,再回头想想,确实是这样。他低着头微微笑着,为自己今天的表现而深感满意。

2

顾红星在沟通能力上的自信心增强的结果,是他又琢磨着要去找局长了。当然,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去了。

酝酿了两天后,顾红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对冯凯说:“你说,咱们连续破了两起命案,局长会不会给我们什么奖励啊?”

“奖励?想啥呢?破案是你的本分,破不了案给惩罚还差不多。”

冯凯一边吃着,一边说。

“我是说,同意我重启女工案之类的。”

顾红星说。

“那不可能。”

冯凯说,“领导之前都明确拒绝你了,理由是这案子影响大,不能因为你的一些小想法,就重新拿出来‘炒’。大局为重,知道吗?哦,现在又同意你,那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嘛。”

“我想也是。”

顾红星说,“那,如果是要求买翻拍架呢?”

“那我觉得比重启女工案要容易。”

冯凯说。

“那你陪我,下午上班的时候去一趟?”

顾红星说。

“你自己去就是了。”

“你刚才还说容易,你在打自己脸吗?”

冯凯瞪了顾红星一眼,说:“你约林淑真去看电影,我就陪你去。”

这个条件出乎了顾红星的意料,他的脸就像被突然染色了一样,一阵青一阵红。

“行了,行了,你至于吗?”

冯凯说,“我就是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早点确定关系,说不定我就回去了。”

“回哪儿去?”

“没啥,我陪你去好了。”

顾红星早就踩好了点,尚局长若不是有会议,中午都会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个人若是在想休息的时候被打扰,是很容易妥协的。

两个人一起敲门进了局长办公室,尚局长正在支开行军床,准备睡个午觉。在听二人说明来意后,尚局长苦笑着摇头说:“怎么你们只要一有点工作成绩,就想着回报啊?”

“这哪算什么回报?这是为了更好地投入工作啊。”

冯凯抢着说道。

“那你们说说,这个翻拍架,有什么用处?”

冯凯于是把在廉科长办公室的经过说了一遍。

“就为了这个?”

尚局长忍不住乐了,“下次你们拿着臭鞋来我办公室,我保证不说你们。”

“不仅仅是这个作用。”

顾红星说,“这东西可以拍很多物证。尤其是微小的物证,要仔细看细节的话,就得用这个拍成照片看。案件到了法院,也很容易让法官理解。”

“那行吧,我听着,你说的这个东西,也不复杂。”

尚局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多少钱?”

“四千。”

顾红星说。

尚局长一口水喷在桌子上,说:“顾红星啊顾红星,我看你小子是膨胀了吧?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张口要?”

“您张罗这么大一个公安局,四千块还拿不出来啊?”

冯凯想用激将法。

“你们是自己走,还是我赶你们滚蛋?”

尚局长把茶杯摔在桌子上说道。

“局长,您别急,您看哈,公安局这么多警种,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是生命财产安全啊!生命财产安全被侵犯了,靠谁来打击?靠咱们刑警啊!现在你深谋远虑培养了顾红星这么一个技术尖兵,现在在实际工作中已经屡见奇效了。”

冯凯拎起水瓶给尚局长续上水,说,“可是他就一个人,又缺设备又缺精力,很难继续发挥作用啊。如果你给他装备都配齐,那可就是如虎添翼啊。”

“一个人。嗯。”

尚局长眼睛珠子一转,说,“好。四千块的装备我是买不起的。不过,我派个人当你顾红星的助手,还是可以的。冯凯,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跟着顾红星学习技术。两个人,也算是如虎添翼了吧。”

局长这一招让冯凯直接愣住了,他明明想帮顾红星一把,可没想到把自己给牵扯进去了。他愣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红星倒是先点头说:“嗯,这样也行。冯凯拍照拍得挺好的。”

对于阵前倒戈的顾红星,冯凯很是无语,他想再辩驳几句,可是局长却直接喊来了秘书,把两人轰出了办公室。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冯凯出了门就狠狠瞪了顾红星一眼。

“技术其实不难,你好好学,三个月就能独立勘查了。”

顾红星哈哈一笑,说道。

“我不学,爱谁学谁学。”

冯凯说道。

“局长下的命令。”

顾红星说,“尚局长对政令畅通很看重的,听说上次给政保科的一个人下了命令,结果抽查的时候他没完成,就直接给开除了。”

冯凯吓得一个激灵,政保科就是现代国保部门的前身,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这样的部门里的人,都能被开除,那他一个小刑警就更不用说了。自己之所以回到了这个年代来当警察,肯定是有意义的。如果自己被开除了,那说不定可就真的回不去了。变不回陶亮,又没了工作,那可咋办。

“来吧,今天我们就从指纹学起。”

顾红星把冯凯按在座位上,自己拖了张凳子过来,开始讲授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是枯燥的。六七月份,天气炎热了起来,因为没有案件,几乎全部的上班时间,顾红星都会来教授冯凯痕检技术。几乎每天,顾红星都能把冯凯给讲睡着。就连休息时间,顾红星也不忘出题来考冯凯,这让冯凯生不如死。

终于,刑侦接到案子了。虽然只是个盗窃案件,但是冯凯主动请缨,要求去办理。刑侦科的同事们都感到很奇怪,这个平时很懒、不是大案子不愿意主动去办的冯凯,怎么这次一反常态了。

说是盗窃案件,但是到了现场才知道,也不是小案子。

现场位于居民楼三层小楼的一楼,因为只是个盗窃案件,派出所民警并没有学着目前已经在龙番市推广使用的“拉绳子”法去框定现场范围、保护现场。现场的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打扮得挺时髦的女孩,约莫着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派出所所长正在给她记笔录。

“报案人,喏,就这姑娘,费青青。”

派出所所长用笔指了指女孩,说,“今天上午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就发现自己家门是虚掩着的,门锁被撬坏了。还不错,很聪明,没有贸然进家,而是直接跑去了派出所。我们民警陪她过来,发现家里被偷了。”

“丢,丢了啥?”

顾红星低着头从勘查包里拿工具,问道。

“两条大黄鱼。”

所长说道。

“看来这个年代,小偷也怪难混的,偷鸡摸狗,偷的还真是鸡鸭鱼肉。”

冯凯一边嘀咕着,一边在一楼楼道里转着圈。

费青青听冯凯这么一说,立即涨红了脸蛋。

所长看了看楼道外面的十几个围观群众,拍了拍冯凯的肩膀,示意进屋说。

冯凯一走进屋里,所长就一边比画一边说:“大黄鱼啊!不是真的鱼。”

冯凯见所长比画着一个方块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说:“哦,金条啊。”

所长“嘘”了一下,说:“这事儿还是不能声张,这姑娘也说了,这大黄鱼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候留给她的,所以‘破四旧’的时候也没交出去。要在头两年,这可是犯错误的。”

“现在不是不说这些了吗?”

顾红星已经开始在刷门框了,说道。

冯凯心里盘算着,民国时期的“大黄鱼”,一根三百多克,两根就是六百多克的金条,放到现代,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啊。

“青青是我的外甥女,你看,我姐留下的遗物,你们还得帮忙费费心。”

所长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原来你有私心啊。”

冯凯严肃地说。

“不管是不是亲戚,老百姓丢了东西,咱们都得找啊。”

顾红星一边刷着指纹,一边说道,“前一段丢了咸肉、丢了鸡的案子,咱们不也跟着的嘛,更何况这次丢了这么值钱的东西。”

费青青向顾红星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好奇地走到顾红星背后看他在做什么。

“是啊,是啊,‘白日闯’

(1)

的案子,危险性还是挺大的。”

所长说,“如果青青不是去报案,而是贸然进去了,而贼还在家里,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指纹是有几枚新鲜的,但似乎有点变形。”

顾红星转头拿勘查包取胶带,却和在背后看他做事的费青青差点撞脸。

“不,不好意思,我只是在看你做什么。”

费青青抱歉地说道。

顾红星的脸此时就像是被泼了红墨水,他一言不发地从包里取出胶带,黏附指纹。

“有指纹,就表示能破案吗?”

所长问道。

“那可不是。”

冯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种流窜作案的‘白日闯’案件,可还真不好破。范围没办法框定,有指纹也没用。”

“你这粘下来黑乎乎的东西,就是指纹?”

费青青试探性地问顾红星。

顾红星窘迫地点了点头。

冯凯连忙走到了顾红星的身后,对费青青说:“姑娘,我们到外面聊聊吧,你得告诉我,平时你家几口人,一般什么时候不在家。这种案件,犯罪分子通常是要先踩点的。”

在门口,冯凯了解了费青青的情况,原来她是市话剧院的演员,父母双亡,自己独自居住在这个父亲留下来的小房子里。因为长得漂亮而且工作刻苦,她现在应该是话剧院的“一姐”了。话剧院的工作时间不稳定,没有演出的话,就待在家里。但即便是在家里的休息日,上午她也会去买菜,所以不管是不是工作日,她家上午八点到十点总是没有人的。冯凯知道,很多“白日闯”的案子,就是会寻找这些有明显作息规律的家庭下手。

说话间,冯凯突然注意到了费青青家门口的墙壁上有一处痕迹,于是连忙上前两步去观察。这痕迹很明显是有人用木炭画上去的,因为和破旧的墙壁上的污渍混杂在一起,不注意的话还真是发现不了。

画面是不规则形状,线条很是复杂,没办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冯凯不自觉地想起了现代的自己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有群众来报警,说自己家的信报箱上被人用记号笔做了记号,估计是小偷干的。当时的陶亮还为群众的警惕意识而感到高兴。可是经过几天的调查,这才发现,这些记号其实都是送奶员画上去的。因为楼层较高,每个单元的住户很多,为了方便投递鲜奶,送奶员就在信报箱上做了记号,方便准确投递不同类型、品牌的鲜奶。后来陶亮想想也是,在这种信息通信如此发达的年代,门牌号那么清晰,有必要在邮箱上做标记吗?

可是冯凯这个时代就不同了。一是每幢房子都没有标明明确的门牌号,二是信息通信也只能通过这种土办法来解决。所以,这个新鲜的、复杂的标记,很有可能是小偷标记上去的。而既然需要标记,那么很有可能这就是一个分工合作的盗窃团伙,有人专门负责踩点,并将主人的行踪特点用某种特定的符号来代替,另有人负责撬门入室,实施盗窃。

冯凯喊来了顾红星,让他看一看这个标记。

“呀!这是小偷的记号啊!”

顾红星喊了一句。

冯凯还来不及让顾红星小点声,周围围观的群众都已经听见了顾红星的话,纷纷聚拢过来观察。然后对标记议论纷纷。

“你倒是小点声啊,这是侦查秘密,会打草惊蛇的。”

冯凯皱起眉头,说道。

顾红星吐了吐舌头,说:“可惜我们看不懂这个符号的意思,而且,留记号也不会留下指纹。”

“你一天天的,就知道指纹,指纹。”

冯凯摇摇头。

“我突然想起来,前一阵子丢鸡的案子,老婆婆家门口,好像也有类似的。”

顾红星拍了拍脑门,说,“当时完全没在意会是这种标记。”

勘查完费青青家的现场,除了发现了两枚有些变形的指纹之外,并没有找到其他的痕迹物证。对周围的邻居调查,也都没人注意过上午的时候有什么可疑的人员活动。看起来,小偷选择的时间,是大多数人上班的时间,而且也可以避开周围不上班的人的眼睛。

两枚指纹中,有一枚指纹是右手拇指的,但是和之前咸肉案、偷鸡案的右手拇指指纹并不相符,可以排除同属于一人的可能性。顾红星不死心,又去了老婆婆家。老婆婆还以为顾红星是来找她介绍对象的,高兴了一场,没想到顾红星打完招呼,把墙壁上的标记拍照下来后就又急匆匆地离开了。顾红星来无影去无踪的,让老婆婆一阵失落。

两枚被顾红星拍照下来的标记经过比对,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虽然里面复杂的笔画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整体的模样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冯凯断言,他们出勘的这三起盗窃案件一定是同一个盗窃团伙所为。

因为盗窃咸肉案和偷鸡案是同一人所为,所以顾红星又拉着冯凯去了盗窃咸肉案的现场。可惜,那个小院近期重新粉刷了墙壁,找不到痕迹了。

随之而来的问题让两人很是苦恼,不过只是获得了两枚犯罪分子的指纹,这又如何寻找犯罪分子呢?串并案件确实可以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一些契机,但是毕竟案件数量有限,而且受害家庭都是被踩点观察、做上标记后下手的,并没有直接的社会关系交往。案件侦破一时陷入了僵局。

顾红星每天垂头丧气的,说如果自己真的有一个“指纹样本库”就好了,那样指纹的比对就有了依据。冯凯心想,你确实预言得挺准,但在这个年代,这个想法还是不切实际的。

顾红星并不放弃,除了每天按照他制订的“教学计划”,定时定点强行给冯凯灌输痕迹检验学的相关理论实践知识之外,其他时间,顾红星就会拉着冯凯到前两起盗窃案现场附近找群众聊天,希望可以获取一些有关可疑陌生人员出没的线索。

直到七月中旬的一天,他们刚准备出门,就发现公安局的大门已经被堵住了,外面站着上百号群众。这样的阵仗,冯凯在现代倒是见过,可是顾红星是第一次见,他甚至被吓得瑟瑟发抖。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3

“说吧,怎么回事,是谁把侦查秘密透漏出去的?”

穆科长了解完情况,把笔记本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说,“局长让我们刑侦科解决这个问题,现场是你们俩勘查的,你们俩负责吧!”

原来顾红星在现场说到了门口的标记,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龙番市的老百姓都知道了这个“小道消息”,然后都回家观察自己家门口的墙壁。还真有几十名群众在家门口发现了类似的标记,有的已经时间久远了。这些群众于是联想到几个月前甚至一年前自己家里丢失过的东西,于是群众自己判断并“串并”了案件。有些曾经丢失过较为贵重物件的群众,奔走相告,收集类似被盗案件的情况,然后组织了这一场“群体性请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公安局能够重视这一起连环盗窃案,尽快破获,追回损失。

“泄露不泄露信息并不重要,外面站着的,都是我们公安局欠下的账。”

尚局长突然走进了办公室,咄咄逼人地说,“你们看看外面的人,你们羞愧吗?”

冯凯有些不以为然,他心想自己天天跑来跑去、屁颠屁颠的,比在现代还要繁忙,几乎没有自己的业余时间。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些小案件,没精力侦破,有什么好羞愧的?警察不也是人吗?又不是神。

可是尚局长的这句话,却让顾红星振聋发聩。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两腮的咬肌高高地鼓了起来,双手狠狠地握着拳。

“我去!”

顾红星只说了一句话,就拿着笔记本冲出了办公室。冯凯一脸莫名其妙,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顾红星要去干什么,要去单挑这一百多号人吗?

隔着办公室的窗户,冯凯看见顾红星走到了人群中。群众刚开始似乎还有些情绪激动,有些人红着脸,像是在大声抗议着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顾红星摆了摆手、说了几句话后,群众开始安静了下来。然后顾红星拿着一本笔记本,和上百名群众一个一个地说着话,还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这让冯凯很是诧异和不安。诧异的是,这个社交恐惧的顾红星,居然可以这样顺畅地和人们交流,而且只是用了几句话,就让大家的情绪平稳了下来。不安的是,自己毕竟是顾红星的搭档,看着他一个人在忙碌,心有不忍。在现代,他调任到派出所工作后,因为自来熟的性格,拥有了很好的群众基础。社区里的大爷大妈甚至都把他当成了干儿子一样。可是,当他的处分决定被不小心透露出去以后,群众似乎就开始疏远他了,甚至在背后指指点点。他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分并不是群众最厌恶的腐败问题,但并没有人理会这些。每次深入群众见面办事,场面都很尴尬。这一度让他心灰意懒,让他从内心里抵触那些深入群众的工作。即便每次民主生活会,大家对陶亮的批评都是希望他“加强群众路线、增强群众意识”,但他似乎有了心理阴影,依旧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