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强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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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冯凯和顾红星的英勇,虽然冯凯受伤非常轻微,但穆科长还是坚持让两人放三天假,好好在家过年。不论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是二十一世纪,作为警察,在家过年都是奢望。在大家都沉浸在新年佳节的喜悦中时,警察们该巡逻的巡逻、该指挥交通的指挥交通、该破案的也都在破案的路上。而在这年关的三天假,也正好涵盖了除夕夜和大年初一。
顾红星很是高兴,因为他在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耳濡目染,就已经做好了过年上班的心理准备了。此时,还能和父母好好在家过个年,帮母亲包顿饺子,实在是十分幸福的。细心的顾红星还想到,冯凯是个孤儿,于是很热情地邀请冯凯来自己家里过年。
冯凯婉言拒绝了邀请。此时的冯凯,哪有过年的心思?
枪战过后,王金叶看顾红星的眼神有明显的变化,对他的态度也疏远冷淡了许多。冯凯分析,这是因为顾红星的英雄行为并没有感染王金叶,而是让她对顾红星的职业特点有了深深的担忧。是啊,如果是看一个外人冒险救人,可以是崇拜。但如果这个经常冒险的人是心上人,甚至是以后的另一半,这个另一半随时都有可能殒命,那么思想和看法肯定就是有变化的。
这本来是正中冯凯下怀的事情,可是最后的一句“林医生”,让冯凯心慌不已。一直相信自己直觉的冯凯,知道现在的惴惴不安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这三天他不能闲着,他得调查清楚。
眼看就是除夕了,医院的一大半医生已经放假了,王金叶的宿舍门也从外面上了锁,看起来,她也回了老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冯凯先是去了档案科,和大姐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如愿钻入了户籍档案室。只可惜,人民医院的集体户
(1)
档案只到去年下半年为止,新入户的集体户档案到现在还没有送来,所以根本查不到王金叶的情况。
要是干等着,那绝对不是冯凯的风格,他决定亲自跑一趟人民医院。
冯凯的警服因为被子弹划破,已经送去缝补了,他拿出了另一件还没有开封过的冬季警服,自己用热水壶熨烫整洁后穿上,然后夹了个文件夹,去了人民医院。
医生和警察一样,逢年过节也不能全部放假。听说是公安局要来调查,医院很是配合,没有休息的医务科段科长亲自接待了冯凯。
“哟,现在的公安同志,都这么年轻啊,来,请喝水。”
段科长端了一个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搪瓷茶缸,递给冯凯。
“不客气,我今天就来调查一下,关于王金叶医生的事情。”
冯凯一脸严肃,其实心里不自觉地在打鼓。要是在现代,自己这种假公济私的行为,就不仅仅是被处分那么简单了。
“王金叶。”
段科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位公安同志,您说的是刚刚分配过来的林淑真医生吧?”
“林淑真”三个字一出口,冯凯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直觉、他不好的预感果真应验了,这个王金叶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林淑真,变成了他的丈母娘。
冯凯故作镇静,说:“这么说,你们也知道她原来叫王金叶喽?”
段科长有些迟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公安同志,王金叶的事情,是组织上同意认可的,已经定性了啊。难道,又有什么变化吗?”
一说“组织上”,冯凯又是一惊,于是做贼心虚道:“不不不,没有变故,我就是履行一个访问程序。您只需要客观阐述她的情况,我做完记录就行。”
“哦,那就好,那就好。”
段科长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说,“林淑真才是这位女同志的本名。她的父亲是研究员,高级知识分子。林淑真初中毕业后就上了卫校。刚上卫校的时候,她的老师就觉得她在学医这一方面挺有天赋,于是推荐她去沈阳医学院工农兵大学当学员,学制三年。可没想到,还没报名呢,她的父亲就因为,嗯,某种原因,蹲大牢了。这样一来,她政审肯定是过不了的。而她的老师呢,惜才啊,于是通过关系,把她的户口转到了自己的名下,等于是收养了个义女,改名叫王金叶。就这样,她去沈阳医学院读了三年工农兵大学,一直到去年夏天毕业后,留校实习了半年,等待分配。去年年底,她的父亲被平反了,恢复了名誉,她自然而然也就恢复了身份,分配到我们这里了。”
“才二十岁出头,就大学毕业啦?初中毕业就能上大学?”
冯凯瞪大了眼睛。
“这你都不知道吗?”
段科长很疑惑,“工农兵大学,是推荐制嘛,政审合格就行。大部分只是初中、中专文凭,甚至还有小学文凭的呢。”
冯凯点点头,心里还存着一些侥幸,因为他记得自己的丈母娘明明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怎么会成了沈阳医学院的呢?于是问道:“哦,那你们是不是和中国医科大学有什么合作呢?比如送在职的医生去进修什么的?”
“中国医科大学?”
段科长偏头想了想,说,“你说的就是沈阳医学院吧?现在的沈阳医学院的前身,就是最早在延安的中国医科大学啊。1945年从延安迁到了东北,但是1956年的时候,就已经更名为沈阳医学院了。”
冯凯恍然大悟,中国医科大学现在处于更名的阶段,也许再过一两年,就又叫回中国医科大学了。而现代的沈阳医学院,应该是别的学校更名而来的。因为自己对这两所学校的历史并不了解,所以弄混淆了。
再仔细想想,王金叶,哦,不,应该是林淑真,在给自己包扎的时候,那气鼓鼓的表情,不是和自己丈母娘生老丈人气的时候一模一样吗?虽然自己认识丈母娘的时候,她已经50岁了,但现在想想,眉眼之间的气质也是非常相似啊。自己因为她名字不同、学校不同而先入为主了,认定王金叶不可能是未来的丈母娘,这才差点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因为自己的挑拨,让这个世界不存在顾雯雯了,那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同志,同志?”
段科长的呼喊打断了冯凯的思绪。
“啊,好的,这样就清楚了,等回头我们录入你们集体户的时候,心里也有数了。”
冯凯给自己打着圆场。
“是啊。”
段科长说,“虽然只是工农兵大学生,但小林的业务还是没的说的,现在在我们急诊科工作,你知道吗?急诊科可是个通科科室,得每个专业都懂。不过呢,小林就是有点马大哈,忘性大,总是忘这忘那,这毛病不改,是不能让她上手术台的。”
后面段科长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寒暄道别的,冯凯是一概不记得了,他现在的策略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得把对顾红星有误会、有偏见的林淑真给哄回来,好好撮合他俩了。
大年三十的下午,街上就已经没有人影了,更没有饭店餐馆开门,这和现代差太远了。冯凯嫌包饺子太麻烦了,于是自己下了碗面,在顾红星从家里带来的一瓦罐咸菜里捞了一些,算是菜,凑合了自己从现代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顿年夜饭。想起还在现代时,自己从小到大,即便在单位加班,也没过过这样寒碜的年。
在这个没有电脑、手机,甚至没有电视、春晚的年代,冯凯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干吗。拿起一本《三国演义》看了几章,就心烦气躁地扔到了一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在现代,自己每次都嫌春晚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娱乐方式,但比起现代,可是热闹很多啊。从晚上十一点钟开始,一直到天蒙蒙亮,整座城市浸没在鞭炮声里,空气中满满的都是火药味。这种体验,陶亮恐怕只有在小的时候才有过。
不过冯凯并没有去想自己的童年经历,而是在想顾雯雯。顾雯雯的性格更多像林淑真,虽然话不算太多,但简单、直接,有足够的包容度,大大咧咧、与人为善,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记仇,比较容易和人相处。所以顾雯雯在她们刑科所里,还是很有人缘的。但顾雯雯也有和林淑真不一样的地方。段科长说,林淑真是个马大哈,而这个词和顾雯雯沾不上边。顾雯雯好学、谨慎而且细心,就连并不是她专业的法医学鉴定书,送到她那里审发的时候,她都能找得出里面的错误。工作十年,顾雯雯的刑科所没有发出任何有瑕疵的鉴定书。办案也是这样,顾雯雯一旦钻进去,就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不搞明白,她连觉也不睡。看来这一点,还真的有点像顾红星。因为顾红星回家过年前,还专门借来了照相机,把档案室里的女工案卷宗的现场照片翻拍了带走,说是放假的时候要研究一下。三天假而已,也不让自己闲着。
爆竹声渐渐稀疏的时候,冯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冯凯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屋内生着的炉子还没有熄,还挺暖和。他坐在床上仔细分辨了一下是真的有敲门声还是在做梦,果真是自己的宿舍门被人敲响了。
“不是说好了三天假不来骚扰我吗?”
冯凯穿上拖鞋拉开了宿舍门。
门口站着的是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王金叶,准确地说,是林淑真。
“林医生啊。”
随着开门,冯凯感到一阵冷飕飕的,连忙又反身往床边跑,说,“小顾同志回家过年了,不在这儿。”
林淑真有些窘地说:“我不是找他,我来找你。”
“进来,进来,冷。”
冯凯朝她挥挥手。见林淑真并没有挪动步子,冯凯突然想到,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进只有他一个大男人在的单身宿舍呢?于是冯凯只能不情愿地把棉袄棉裤套上,然后走到了门口。
“对不起,我今天突然想起来,你肩膀上的伤,得换药,忘了告诉你。”
林淑真咬着嘴唇,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声音越说越小。
“你不在家过年,为这事儿回来的?”
冯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还真是个马大哈。”
“不是,不是,我初二值班。”
林淑真怕冯凯误会,马上解释道。
“不用换药,你包扎的纱布,我昨晚就扔了。”
冯凯满不在乎地说,“皮外伤,都结痂了。”
“啊?是吗?那就好。”
林淑真如释重负,准备转头离开。
“哎,你等等。”
冯凯下意识似的叫住了林淑真,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淑真疑惑地盯着冯凯,半天,冯凯才说道:“我们这工作呢,确实危险了些,但那是在救人,救人就是崇高的,和你们医生一样。”
“嗯。”
林淑真点了点头,继续疑惑地看着冯凯,不知道冯凯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这个“嗯”让冯凯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于是有些慌张:“啊,我,我的意思是,顾红星他有一颗救人的心,应该被赞扬,是吧,不应该被冷落。”
林淑真偏头想了想,说:“你什么意思啊?群众不都给你们鼓掌了吗?”
“我是说你。”
冯凯说道。
“我?”
林淑真说,“你是让我赞扬他吗?那我不去。他那天的行动太莽撞了,我觉得救人的前提是保护自己,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去保护谁?”
林淑真说得很有道理,这让冯凯一时语塞,只能搪塞道:“人民公安为人民,只要能护得人民安全,必要的时候也需要牺牲自己。”
这几句话,在林淑真听来,似乎有些感动,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说得也对,军人也是这样。哦,对了,还有白求恩大夫,也是牺牲了自己。”
“当然,我们会尽力不去牺牲。只要不牺牲,就能保护更多的人。”
冯凯连忙圆场,“那你还生小顾的气吗?”
“生气?”
林淑真说,“我没有生气啊,我只是觉得,嗯,就是那个场面比较让人心慌。”
“哦,你想说的是,他让你没有安全感了。”
冯凯打了个哈哈,心里想着顾雯雯和他说的话。
“安全感?”
林淑真可能觉得这个陌生的词挺能概括她当时的所想,所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要这样想。”
冯凯见火添柴,不知道是在为顾红星说话,还是为了解开自己心里的结,“连公安同志都不能给你安全感,还有什么人能给你安全感呢?”
“小顾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的人,谁知道他有没有安全感。”
林淑真扑哧一声笑了。
“谁说的,那是你不了解他。”
冯凯做出一副头痛的样子,说,“你要是和他熟悉了以后,他天天絮絮叨叨的,能把你烦死。什么第一、第二跖区啊,什么斗形纹、弧形纹啊,天天说听不懂的话。”
冯凯顿了顿,看林淑真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话题,连忙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的表达能力其实很强的,就是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和不熟悉的人缺乏交流的自信。”
“我觉得还好啊。”
“我也很奇怪,他和陌生人说话都会结巴,但和你说话,倒是流利得很。所以,你以后和他多说说话,有助于帮助他建立自信。”
冯凯说完,偷偷观察林淑真的表情。
林淑真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冯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笑靥如花,说:“你这人还真奇怪。我记得以前你不是很讨厌我和他说话吗?”
“哪有?哪有?”
冯凯突然被质问,窘迫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怎么没有,你还在我背后说我坏话。”
林淑真小嘴一噘。
“误会,那是误会。”
冯凯更加窘迫了。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林?”
林淑真话锋一转。
现在的冯凯是窘迫和惊吓双重刺激,他连忙说:“啊?我不知道啊!我是听他们这样喊你的。”
“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换名字吗?”
林淑真问。
“不想,你和小顾说去吧。”
冯凯连忙说,“他比较感兴趣。”
林淑真呵呵一笑,说:“我以前叫林淑真,而且以后都叫林淑真了,现在也定岗在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了,有事你们找我。”
“我谢谢您,希望我一辈子都不找您。”
冯凯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林淑真一蹦一跳地回去了隔壁宿舍,冯凯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看这架势,再撮合两个人还是希望大大的。这个丈母娘对自己可是相当好,就连自己犯错误被处分的时候,她还鼓动顾雯雯来安慰自己。不看别的,就凭这一点,他冯凯也得帮助她和顾红星修成正果。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在给自己造福。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这一番聊天,冯凯平静了许多。他把快要熄灭的炉子重新生上,在重新变得暖洋洋的房间里,看起了书。
手上的这本《三国演义》,是顾红星听他冯凯介绍过以后,花了五块钱在书店里买的。这对他们的工资来说,是一笔巨款了。此时,《三国演义》成了冯凯打发时间的最好工具,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三遍阅读了。
如果说在现代,破案是斗科技的话,那在这个刑侦科技几乎为零的时代,破案就是斗智斗勇、斗精神、斗毅力了。说不定这本《三国演义》能给他今后的侦案工作一些启发吧。
2
大年初二下午,顾红星结束了休假,回到了宿舍。
“看来看去,我觉得我对鞋印的第一跖区的判断没有错。”
顾红星推开门一见到冯凯,就急着说道,“这个案子肯定有隐情,肯定事发时有第三个人在场。”
“那你去和领导说啊。”
冯凯翻着书,头都没抬。
“可是,这不是客观的证据啊。”
顾红星为难道,“是我的判断,领导不一定会相信我的判断。”
“那怎么办?”
“找客观的证据。”
顾红星说,“卷宗里说了,死者的衣物都在火葬场的杂物间,我们去找找看。”
“大过年的,去火葬场,晦气不晦气啊?”
冯凯说,“而且,火葬场是有值班员工的,怎么会让我们没手续就去找东西。”
“那我们就去办手续啊。”
“大过年的,坐机关的领导们又不上班,去哪里办手续?”
冯凯给顾红星缠得不行,说,“再说了,你都不敢和领导提重启案件,那你这要去火葬场又为何故?”
“去不了火葬场,就拿不到客观证据。拿不到客观证据,就没法说服领导重启案件,就没法去火葬场取证。”
顾红星没注意冯凯话里故意的拽文,失望地喃喃自语道,“这是一个死循环。”
冯凯见顾红星十分沮丧,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本,说:“对了,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强制火葬啊?”
“强制火葬?”
顾红星莫名其妙地说,“不会吧,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很迷信很封建,怎么能强制火葬呢?现在估计也就退休老干部去世之后,会带头火葬吧。老百姓,尤其是农村群众,都是土葬呢。”
被顾红星这样一说,冯凯才想起来,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各地才开始大力推行火葬。在此之前,只是提倡火葬。如果社会主流殡葬方式是土葬,就不会有殡仪馆工作人员半夜去拉尸体的情况出现了。因为即便有人去世,也是停放在家里,即便此人要求火葬,也不会大半夜就拉走。
“那就好办了。”
冯凯眼珠一转,说,“如果是这样,至少晚上不会有人在火葬场值班了。”
“你是说,我们晚上过去?”
顾红星有些犹豫。
“随便你,你要是去的话,我陪你去。”
冯凯摊了摊手。
顾红星想了良久,像是下决心,捏了捏拳头,说道:“那行。”
两个人在宿舍里待到了天黑,冯凯拿出一个手电筒,和顾红星出发了。
当然,在这个过年期间,路上没有什么便车可以搭,他们俩也没有交通工具。虽然公交公司已经恢复运营了,但在这个晚上八点多钟的时间,也没有了末班公交车,去火葬场还是得靠“11路”
(2)
。火葬场在市郊,好在当时的龙番市并不是很大,两个人走了个把小时也就走到了。
其实最后的两公里路,越走越黑,甚至连路灯都没有了。到了最后五百米,水泥路也到了尽头,只有黄土路面。两个人只能靠着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小心地踏着那些已经稍干的黄土,一点点向前移动。
在月光当中,眼前的建筑物以黑影的形式呈现在他们的眼前,显得有些诡异。
陶亮去过不少次他那个年代的殡仪馆,但是眼前这个地方之所以叫火葬场而不是殡仪馆也是有道理的。建筑物的陈列很简单,巨大高耸的砖砌烟囱下方,是一排破旧不堪的红砖平房。平房的前面用铁栅栏包围,形成一个小院,铁栅栏的外面是因为冬季而干枯的灌木丛。这么粗犷而简单的建筑风格,实在是看不出“仪式感”在哪里。
走到了铁栅栏的旁边,他们二人闻见了奇怪的味道,说不清是一种腐臭,还是一种烧焦的气味,这让顾红星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别怕,我们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
冯凯晃了晃铁门上拴着的链条锁,说,“这么矮的栅栏,上个锁有啥用?不过,既然上锁了,那是在告诉我们,这里面没人。”
说完,冯凯一个跳跃,就翻过了铁栅栏,然后拉了顾红星一把,把他也拉进了小院。
“你这手上全是汗,这大冬天的,你热啊?”
冯凯嬉笑道。
顾红星有些不好意思,说:“走路走的,是有点热。”
“杂物间在哪儿?”
冯凯站在小院里,看着眼前的一排平房,问道。
“这,这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
顾红星搓着手,说。
“那就只有一间间找了,你从东边找,我从西边找。”
冯凯说道。
“还是一起吧,我没带手电筒。”
顾红星有些心虚。
“那行吧。”
冯凯倒是没觉得什么,打头向西边第一间平房走去。
火葬场的平房已经建了二十年了,因为并没有多少财政支持,年久失修。窗框锈迹斑斑,玻璃也碎了好几块,窗户之间还有很多蜘蛛网相连。透过窗户,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入房内,确实只能看到房内的凌乱杂物,看不清具体有些什么。冯凯心里想,这还真有点像探索鬼屋的意思。虽然他当刑警当了那么久,并不害怕尸体,更不相信鬼神,但是鬼屋这种地方自己是从来不会进去的。别人说他就是害怕,他则解释自己的小心脏受不了一惊一乍,仅此而已。
眼前这情况,也由不得他不进去。冯凯咽了口唾沫,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推开了那满是裂缝、油漆尽褪的木门,木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更是增添了这个“鬼屋”的恐怖色彩。冯凯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顾红星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被屋顶遮盖,月光一丝也透不进房间里,冯凯二人的视线只能随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搜索着。房间的周围堆放着一些花圈和纸钱,上面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冯凯颤悠悠地靠近花圈,让顾红星拿着手电筒,自己则把灰尘累累的花圈、纸钱一个个掀起来,看看下面有没有可能压着衣物等杂物。
找了好一会儿,除了殡仪用品之外,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物品。不过,也没有见到什么他们害怕的,或者恶心的东西。
“这和仓库没什么区别。”
冯凯明显放松了一些,顾红星也没有贴他贴那么紧了。
“走,下一间,总能找得到的。”
冯凯带着顾红星走到了下一间平房。
这一间平房就是那矗立高耸的烟囱下面的平房,也就是火化房。房间不大,只有一个炉子,而且也不像是现代的不锈钢火化炉,这个炉子是铸铁所制的,烧柴油,能在炉内达到90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不过此时已经熄火,并没有火化炉的恐怖感。
看了一圈,这间房间没有堆积杂物,于是他们的胆子也就更大了。火葬场,不过如此嘛,哪有传言中那么恐怖?
第三间房间很大,似乎是四五间房间打通而形成的。因为大,且没有光线,冯凯二人走进去后,像是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山洞。这间房间沿墙壁的一圈,堆放了各种杂物,女工案的物证,很有可能就存放在这里。
“你打着电筒,我来找。嗯,去年夏天的案子是吧?不能找太新的袋子,也不能找太旧的。”
冯凯把手电筒递给顾红星,说道。他显然没有刚刚进来时候的紧张了。
冯凯对杂物间里诸多的蛇皮口袋一一翻动,顾红星则随之挪动着手电筒配合,瞪大了眼睛帮忙寻找。他第一时间经历了女工案的现场,也看完了整本女工案的卷宗,对女工案中的物证种类和样式应该很熟悉。
手电筒的光线缓慢地移动着,移动到了一块类似于玻璃的东西上面,光线穿过玻璃,照射了下去。顾红星瞪着眼睛,想看看这玻璃下面是什么。
那是一张恐怖的脸。
有半张脸是被血污覆盖的,血污被手电筒照射后还能看见里面夹杂着白色的像脑浆一样的东西。这张脸极度扭曲,额头塌陷了下去,显得下半张脸都凸了出来。右边眼眶的上半部分已经塌陷,眼皮不知道哪里去了,白花花的眼珠像是被瞪出了眼眶。鼻子很高,但是没有了皮肤的遮盖,鲜红色的肌肉下面有两个黑乎乎的窟窿。上嘴唇也消失不见了,上排牙列直接露在外面,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反射着手电筒的冷光。这样的一张脸,被乱糟糟的头发包围着,在整个手电筒的光束包围之中,格外突兀。
从顾红星的角度看起来,他整个视野里,都只有这么一张脸,像是瞪着他,阴森地笑着。他看到过被碾碎的女工,但那毕竟已经不是完整的身体,更看不到脸,所以并没有眼前的景象恐怖。
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情,此时骤然一紧,其紧张程度似乎更加严重了十倍。顾红星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一声尖啸从他的胸膛中不自觉地冲了出来。
“啊——”
原本还在翻找杂物的冯凯很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他像是一只受惊了的猫,在原地跃了起来,一刹那,他也看到了那张恐怖的脸。
顾红星此时已经扔了电筒,向屋外跑去,因为丢失了光源,他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冯凯也丝毫不让,跟在顾红星后面夺门而出。只是冯凯在逃跑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喊道:“你小子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我最怕别人一惊一乍了!”
说是这样说,冯凯丝毫没有降低逃跑的速度。
刚跑到了铁门门口,还没来得及翻越出去,他们发现铁门的门口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拿着钥匙开铁门。如果没被惊吓,此时看到有人进来火葬场,两人肯定会担心被发现然后藏匿起来。而现在,他们看到活着的人类,只会在心里产生一丝安慰。
开门的人很是淡定,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大半夜来火葬场“探险”的年轻人,并没有惊讶。
“怎么样,吓着了吧?”
开门的人已经打开了铁门,说道,“你们看到的,是今天工地上被挖掘机碾死的工人,明早就火化了,所以今晚临时停放在杂物间的冰棺里。”
所谓冰棺就是金属箱体玻璃面的棺材下面装上压缩机,又或者说像是一个横放的冰箱。这个年代,冰箱都是奢侈品,更不用说冰棺了。火葬场只有这么一台,而且冬天为了节约用电,并不会通电。否则压缩机的轰鸣声,会引起二人的注意,就不会来这么一出戏了。
“可是,你们俩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开门人身后响起。
冯凯侧身看了看,借着月光,看到了林淑真的脸。
“林,林医生?”
冯凯想到自己逃出来的狼狈模样被林淑真尽收眼底,感到无比窘迫,同时也无比担心,因为顾红星比他还狼狈。
顾红星此时双腿都在哆嗦,压根没注意到冯凯把王金叶叫成了林医生。
“嗯,我今天值班啊,刚才有一个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老人,家人要求火化,所以我就和火葬场的同志一起把老人送过来了。”
林淑真说道。
“这,这种地方,你常来啊?”
冯凯问道,心里挺佩服她。
“也不是,我们医院的太平间太小了,满了,所以直接送过来了。”
林淑真像是疑问,实则有些调侃地说,“这里,有那么吓人吗?”
一句“满了”,说得冯凯汗都下来了,他连忙岔开话题,说:“那你忙吧,忙完一起吃夜宵啊?”
“啊,对了,我今天是小夜班,这时候应该下班了。”
林淑真不好意思地说,“我连下班时间都忘记了。只是,你说的夜宵……好吃吗?”
冯凯这时想起,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哪里有吃夜宵的地方,这个林医生甚至连“夜宵”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在宿舍等你,我给你们做。”
冯凯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你等我一下,正好我们救护车要回医院,可以把我们带回去。”
林淑真说,“省得你们走回去还得一个小时。”
冯凯心想也好,以顾红星现在颤抖着的双腿,他们一个小时都走不回去。等着林淑真和火葬场的同志把交接手续办好,冯凯又厚着脸皮,让火葬场的同志去杂物间里帮忙取出了被顾红星丢在里面的手电筒,这才上了救护车。
“人生第一次搭便车,就是搭救护车,绝了。”
冯凯坐在救护车后面停放担架的位置,说道。
“对了,你们为什么要半夜来火葬场啊?”
林淑真问道,“办案吗?为什么不白天来?”
冯凯心想今天这个梗是怎么也绕不出去了,于是说道:“都是这个小顾,非要来找一个物证,破一个案子,又没有手续,只能晚上来了。”
“到火葬场找东西啊?那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的啊?谁会把值钱的东西放在火葬场?”
救护车驾驶员笑道,“这里我有个熟人,回头我来问问他哪天值班,然后你们白天来找。”
“那可谢谢您了。”
冯凯一边说,一边注意顾红星,见他已经不再发抖了,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了宿舍,既然不是“孤男寡女”了,林淑真也同意进了他们的宿舍。冯凯借用了邻居的煤炉,在楼道里炒了个西红柿炒蛋,再炒了个花生米,然后拿了两瓶啤酒,三个人坐在宿舍里,边吃边喝。林淑真像在说故事一样,说了自己为什么要改名字的经过。这些经过冯凯已经从医院调查过,但此时也装出一副很吃惊、很感慨的模样。顾红星整晚上就没说什么话,冯凯很担心他别是被这吓一家伙,把脑袋吓坏了。
好在林淑真倒是叽叽喳喳说了不少话,让冯凯觉得他上次和她的谈话有作用了,她应该不会因为顾红星的职业特点,对顾红星有什么担忧或者顾虑了。这是撮合他们的基础,得让两个人的感情回到抗震救灾时候的原点。
吃饭的过程中,冯凯借口洗手、洗脸、上厕所,总是溜出去,想给两个人创造一点独处的机会。可是他发现,只要他一出去,两个人就没声音了。是啊,有顾红星这个半天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在,人家就是再健谈,也会尴尬的呀。
到了凌晨,林淑真回宿舍睡觉了,顾红星默默地收拾了碗筷,然后躺在床板上发呆。他心情很是不好,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今晚上看到尸体后的第一反应。他在枪战中建立起来的自信,因为今晚的下意识反应,被削弱了大半。公安工作是需要付出牺牲的,是需要勇敢和坚毅的心的,可是他连一具尸体都怕成那样,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来。今后的工作,可能不仅仅是这两件事情这么简单,还有更多让他恐惧、动摇甚至厌恶的东西,而他自己又能不能挺住呢?
3
第二天一大早,还不到上班时间,宿舍门就被穆科长敲响了。顾红星一骨碌下床开了门,冯凯则斜靠在床上,揉着眼睛。
“老头儿,这么早!”
冯凯不耐烦地说,“春节一天假加上你给我们的三天假,按道理说,今天还应该休息一天。”
“别休息了,南城有个住户到派出所报案,他家挂在阳台的咸肉丢了,你们去看看可有线索。”
穆科长火急火燎地说道。
“什么?丢咸肉也要我们刑警去?派出所办了不就行了嘛。”
冯凯重新钻回被窝,说,“不去,不去。”
“派出所人少事杂,而且人家也说了,我们不是有技术员了嘛。盗窃案,就看技术员发挥了。”
穆科长二话没说,走过来掀冯凯的被子,“大过年的丢东西,理解一下。赶紧的。”
顾红星有些兴奋,开始穿警服,穿好后,又打开老马法医给他的黑色斜挎勘查包,清点着包内的工具。
“谁不人少事杂?我这还因公负伤了呢。”
冯凯死死地攥着被子。
“你那点小伤,对你这体格来说算什么啊。”
穆科长说,“你赶紧起来,我肯定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的。”
耍小脾气归耍小脾气,但“前世今生”都是警察的冯凯,服从命令已经融入了血液里,所以他还是一边发牢骚,一边起身穿警服。穆科长则在一旁着急地不停催促着。
穿好警服后,三个人一起下楼,穿过宿舍区,走进了公安局大院。大院的正中央,停放着两辆黑色的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载物架后面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公安”二字,每辆自行车的车头前面还绑着一朵大红花。
在现代,如果购买了新车,4S店比较浮夸的话,会在交车的那一天,在车前面挂朵大红花表示祝贺。陶亮一直都觉得,不过是买个代步工具,有必要搞这么俗套吗?
如今在这个时代,也看到了类似的情况,冯凯不禁哑然失笑。
穆科长见冯凯在笑,以为他是高兴,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怎么样?老头儿我说话一直都是最算话的。你们不知道,为了你们俩的自行车,我大年三十都差点在局长家里过了。”
顾红星这才确认,这自行车是给自己的,他一蹦一跳地跑到自行车的旁边,仔细抚摩着自行车的龙头和坐垫,那模样就像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
冯凯站着没动,他看着顾红星在一圈一圈围着自行车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印象中的老丈人——也就是年老的顾红星。那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天天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样子。尤其是近两年,因为牙口不好,满口的牙几乎都掉光了,所以装了假牙。就连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现在也只能吸吸味道。哪像眼前这个在自行车边连蹦带跳的年轻人,青春勃发、朝气蓬勃。
冯凯突然有些感伤,他有些同情年老的顾红星,那是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悲哀地想,岁月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负能量。
如果他可以选择永远年轻该多好……
不,冯凯对自己暗暗摇了摇头,就算岁月流逝再残酷,他也不想永远停在原地。
比衰老和死亡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停止了思考,不再想要任何改变和成长。
或许,那就是他逐渐失去顾雯雯的原因。
有了交通工具,这工作效率可就不一样了。如果搁之前,走路过去要一个小时,想搭公交车,还不一定能挤得上去。这有了自行车,两个人二十分钟就到了报案人的现场。
“嚯,你们还配了自行车呢。”
派出所接警的同志正蹲在现场门口抽烟,见冯凯二人来到,迎了上去,一脸羡慕地抚摩着崭新的自行车。
“那可不。”
冯凯支好自行车支架,锁好车,说道,“龙番这么大,我们天天走,还不得累死。”
“我跟你们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东西了,以前丢一些瓶瓶罐罐不值钱的东西就算了。但这次真的是十几斤肉啊!你们想想,十几斤肉啊!花我多少钱买的!”
失主焦急地对冯凯阐述着案情,“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还专门收到屋子里来了,这贼是撬开我的窗户,爬进来偷走的。窗户都能撬开,你看多危险啊,要是来捅我几刀,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们公安得破案啊,要不我们这一片居民都有生命危险。”
“就是小偷小摸的,捅你干吗?”
冯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顾红星瞪了瞪冯凯,意思是冯凯不该这样和失主说话。然后,顾红星打开勘查包,从里面拿出一瓶银色的粉末和一把小刷子,走到被撬开的窗户旁边,左右看看后,开始在窗框上刷了起来。
冯凯想了想,不知道这种事情该如何问起,问什么问题都没多大的意义。毕竟,只要看到失主在白天晒咸肉的人,就有可能晚上来作案。这个年代,缺吃少穿的人不少,就连他冯凯也因为长时间接触不到荤腥而馋肉。所以谁都有可能来作案,问失主也算是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