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人(2 / 2)

看海的人 小林泰三 11273 字 2024-02-19

一连好几天,卡慕萝米都会躺在草地上。我没有去学校,每天一大早我就会来树林里观察卡慕萝米,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很晚的时候才回去。山之村入夜后,海滨村的其他事物都看不见了,唯独卡慕萝米在我眼里仍非常清晰。我知道这种事很没有道理,但她确实是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

第三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件让我非常吃惊的事。卡慕萝米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慢慢把它举到自己眼前。用望远镜看,那东西的形状和我手上拿的这个完全不同,但直觉告诉我,她拿出来的一定就是望远镜,而且从她拿的角度看起来,多半是要往山上看。

卡慕萝米是要往我这里看!

我顿时惊慌失措。卡慕萝米没有任何看我的理由,况且她也绝对不可能看到我。因为从海滨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之子的动作得都太快了,即使用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人的相貌。我虽然一整天都待在树林里一动不动,说不定她在望远镜里也确实看见了我,但我出现在她镜头里的时间也不过几秒钟而已。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认出我来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我一瞬间还是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与卡慕萝米的视线交汇了。我赶忙把望远镜扔回口袋,狂奔出树林。

不知为什么,我毫无理由地羞怯起来。

第二年的夏天,我已经完全地脱离了往日的伙伴们,对夏日祭典也毫无兴趣了。我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盼望能和卡慕萝米相会,才整天无所事事地闲逛着等待缘日那天的到来。

树林里的那件事以后,我再没用过望远镜。虽然每天还是会到树林里去,但我怎么也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当然,我确实非常想用望远镜看卡慕萝米,尤其是随着夏日祭典一天天临近,我越来越想拿出望远镜,确认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来。

从海滨村走出来需要好几天的时间。随着旅人开始登山,他们身体的横截面会慢慢缩小,而在垂直方向上则会相应地慢慢变长,行走速度也会逐渐加快。这样经过二十多天,旅人就可以到达五倍村,一般大家都会在这里住一晚,不过从山上看来,他们实际上是停留了十天。从五倍村出发再步行五天左右,就到达了第二个驿站——二十倍村。在这里停留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只相当于山上的两三天了。旅人大都希望能刚好在夏日祭典举办时到达山上,所以会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住宿,调整自己时间以便能够按时到达。从二十倍村出来,距离山上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这最后的一段路,从望远镜中看,可以发现旅人的身体形状逐渐变化,从原来馒头一样的形状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人之子的样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萝米这样的变化,不知道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然而,虽然每天都会去树林,我却从来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

因为我害怕。

如果她要来参观夏日祭典,即使是来看最后一天拉山车的仪式,那也必须提前四十天从海滨村出发。如果在此之后,还能在海滨村看到卡慕萝米,那就意味着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现在夏日祭典上——她明明说过她会再来的。所以一旦发现她还在海滨村里,也就意味着她是个不诚实的人。如果卡慕萝米是不诚实的人,那我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样说似乎有点夸张,但我确实就是这种较真的人。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看海滨村,万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在村里等待缘日呢?如果卡慕萝米决定不来,那么不论你是用望远镜在海滨村寻找她,还是在缘日那天等待与她相会,得到的都是同样结果啊!)

但这两件事情的意义不同。假如我不等待卡慕萝米,就是辜负了她的好意,因为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我期望卡慕萝米践行承诺,自己也得守信才行。

后来……

我终于再次和卡慕萝米见面了。

她的样子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不过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就像刚才说的,对我而言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对她来说——下山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在海滨村过了一个星期,登山又用了两天半——仅仅是十几天而已。

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想象中的卡慕萝米竟然和真实的她毫无二致。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回忆的时候,人常常会不自觉地美化对方。我没有卡慕萝米的照片,自从两年前与她见面以来,我的脑海里就只有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她那微小而模糊的形象,而且半年前起,我就不再用望远镜看她了。所以,卡慕萝米的美丽在我心里应该会更加被放大,缺点则会被我无意识地忽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的卡慕萝米与真实的她相比,竟然没有一点过于美化的地方。难道是卡慕萝米太完美了,无法再美化,还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贫乏,无法想象出比她更美丽的形象?

“我们又见面了。”卡慕萝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好像变样子了,感觉魁梧多了。”

“当然变了。”我向穿着夏装的卡慕萝米报以微笑,“已经过了两年,谁都会变样子啊。”

“啊,对不起。”卡慕萝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我又忘记了这里已经过了两年。真是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入神地看着卡慕萝米,“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卡慕萝米也凝视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感觉变化了,我在她眼里看到的光芒和两年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不再是大姐姐对小孩子的喜爱,而是年轻人之间的思慕。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卡慕萝米,你生活的村子是什么样的?和山之村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在山之村,身子轻飘飘的,差不多连扇子扇起来的风都能把人吹走;但是在海滨村,什么东西都要重得多,人之子的身体也是,哪怕站的时间稍久一点都会感觉很累。”

“啊?我只知道时间的速度不一样,但不知道连重力的大小也不同呢。”

“是啊。能看到的范围也比这里小很多。在这里,即使只用普通的光来看,也能看到缘日里所有的人,哪怕人们与自己距离很远。而在海滨村,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邻近的地方。”卡慕萝米环视了一圈,感叹道,“这里的光真的很美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向周围看去。现在是晚上,天空中几乎没有什么超光,只有一间间店铺透出的点点光亮。灯光发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将我们笼罩在里面。在我们的头顶上还有一束美得无法言喻的光芒,像是特意为了祝福我们而投射的。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然而在缘日这一天,这些绚丽的灯光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也许传说中的星光,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的视线沿着那束光芒向下,最后落在卡慕萝米身上。卡慕萝米全身都笼罩在七彩光芒里。她慢慢走动,映在肌肤上的色彩也在缓缓流动,真是一幅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我看得出了神。

“……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也比这里大得多,即使是家里的一楼和二楼都会不同。”

卡慕萝米的话把我从神游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我定了定神,接过话说:“那可太不方便了。”

“其实也不是。虽说不一样,其实也只是相差1/20这样的程度……唔,从二楼的窗户看出来,下面行人的身高比实际的身高要矮胖一些。想到自己也是那个样子,难免会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要是站在下面看二楼的人之子,就会发现一切都倒过来了——人会显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楼和二楼看上去是同样大的地方,可实际走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二楼差不多要比一楼大10%。严格地说,连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海滨村的房子在山之村的人看来,总是有点扭曲的样子。”卡慕萝米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着,“时间也是这样。和一楼比起来,二楼的时间更充裕。如果有什么急事,在二楼做的效率会比较高。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时候跑到二楼去睡觉;遇上作业没做完或者第二天就要考试的时候,也会跑到二楼去学习。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很羡慕家里有三层楼的人。”

“这种事可真奇妙啊!那么,一直生活在二楼不是更好吗?”

“那可不行。长时间生活在二楼的话,会老得很快。我的班上就有个同学,成绩非常好,据说他学习的时候就是独自躲在四楼的,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情不自禁地轻呼了一声,“听起来,海滨村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啊。但是,随着高度不断增加,不就会慢慢变成山之村了吗?也许在你们看来,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转眼就会变得衰老不堪吧。”

从卡慕萝米的角度来看,我连一年都活不到,生命根本就是像野草般短暂。这样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啊,对了。”卡慕萝米注意到我忧郁的表情,努力用明快的声音对我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我尽力装出冷静的样子。

“嗯,就是来这里之前不久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出发前一天。”

日期是对的。那么,卡慕萝米看到我正在看她了吗?

“从这里看海滨村,应该像是和你们山之村在同一个高度,只是看起来特别远吧?而从海滨村看这里则是完全相反,山之村看上去就好像是在头顶上非常非常高的地方。为了看山之村,我仰着头,颈子都疼了。不过在海滨村,只要把望远镜进行相应的调节,既可以俯视山之村,也可以从侧面观察。但是无论如何,望远镜都必须朝向正上方才行,所以我干脆躺到草地上去看了。”

“那山之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呢?”

“俯视的话,山之村就和普通的村子差不多,只是非常非常小,建筑什么的都看不清楚。侧面观察的话,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又细又长,像针一样。”

“人之子也是?”

“几乎看不见人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是飞快的,一晃就过去了。只有睡觉的人才能模模糊糊地看见。”

“那你为什么说看见我了呢?你怎么知道看见的一定就是我呢?”

“因为树林里经常有个模糊的人影,而且那个人影常常会停留一分钟,接着又消失几分钟——这个人肯定是把每天去树林当成必修功课。说实话,我并不能肯定,不过我想十有八九是你的。如果是你的话,那我们两个都在用望远镜观察对方,这种事情不是很浪漫吗?”

卡慕萝米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直都在为偷看的事内疚,可她竟然一直都盼望我们互相对视。这到底是男女之间的差异,还是因为卡慕萝米心无杂念?

“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和卡慕萝米在一起,我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

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她父亲的打扰,那几天真是非常快乐。

然而,再快乐的日子也有尽头。

终于有一天,卡慕萝米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很吃惊的话。“对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件号衣借给我吧。”

不打算参加拉山车仪式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穿号衣,所以让卡慕萝米穿回去也没关系。但问题是,山之村有种风俗,如果女性对男性说要借号衣,那就意味着是在求爱了。

我呆呆地脱下号衣,交到她的手里。

“呐,我可要事先声明。按理说,我应该第二天早上就把衣服洗干净还给你,但因为我需要穿着它回海滨,所以只能等到明年了,可以吗?而且要是不方便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后年才能还给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也许卡慕萝米确实不了解借号衣的含义,才会对我这样说吧。但我一直相信,卡慕萝米是在向我示爱——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自我陶醉罢了。

卡慕萝米回去之后,等待的日子再一次开始了。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我忍耐了整整一年。

第三年,卡慕萝米仍然没有出现。

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我一张便条都没有留,独自奔出了村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海滨。

假设有人发现我走了,想把我追回去,再假设他和我有同样的速度,只是出发的时间比我晚了一天,那么我们两个人到达海滨村的时间差也就只有14分钟而已。由于我是第一次下山,对道路不够熟悉,如果有个对道路很熟悉的人来追我,说不定在半路就会追上我。因此,我如果和追赶的人出发时间相差不足一周,恐怕不可能成功到达海滨村。

幸好,山路并不比我想象的更加陡峭。时间与空间最初还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半天之后就可以感觉出不同。大海正在迅速向我靠近,而与大海相比,山顶虽然并没有变远,却在急速地升高。夜晚只有两三个小时,早晨很快地又来临了。我的心情越来越愉快,暗自想着,照现在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赶到二十倍村了。当然,我根本没打算在驿站逗留,只想一口气到山下去。追我的人说不定已经出发了,我决不能磨磨蹭蹭。

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即使没有任何人指点山路,也可以径直前进。但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在夏日祭典前后,山路上有许多人之子来来往往,不太可能迷路;但在祭典以外的日子,路上行人稀少,我也不知道到底该走哪条路。最后,我终于在半山腰上迷路了。

根据时间的流速推算,我迷路的地方重力位势好像比二十倍村低,但是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钟表,这点我也不敢太确定。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稍微拿了点钱,但在森林里一点用处都没有。我饥肠辘辘,只能靠摘野果充饥。就这样不知道在森林里度过了多少天,最后我想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活着走出森林了,更不用说去海滨或者回山上了。终于,某天晚上,我抱着这样的悲观想法沉沉睡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重新亮了起来。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边是山之村,那边是海滨村。两个村子的人不可能交往。”父亲一边走,一边劝我。

“怎么不可能?有很多从海滨村来的人之子,不是都在山之村结婚了吗?别再把我当作小孩子。”

“是的,这就是问题。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对象也是个孩子。孩子必须要和亲人生活在一起。恋爱的事,等长大成人后考虑也不迟。再过几年,从学校毕了业,你就是成年人了。到那时候,谁都不会说三道四了。”

“可就算我长成了大人,卡慕萝米还是个孩子。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我恐怕都已经老死了。”我禁不住抽泣起来。

“你还是个孩子啊……没办法,放弃吧。”

自从被追回来的那天开始,我连续几个月都没有去学校,每天都一个人躲在家里苦思冥想,试图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终于有一天,我想到了。

我决定,只要一从学校毕业,我就搬到海滨村去。在那里,我会一直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虽然我们两个的年龄还是会有一些差距,但终究不会成为什么大问题。

“女人的心善变啊。”父亲似乎很担心,“等女人变了心,你就算想再回到山之村来,山之村里可都没人认识你了。”

“一年至少回来一次吧。”母亲很伤心地说。

“这么频繁地回来,我的年纪会增加得很快,那和我的初衷就违背了。不过,我每隔十年回来一次吧。要不然,你们和我一起住到海滨村怎么样?那样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了。”

“年纪大了,不可能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我们还是留在这里。”

“要是我们老到动不了了怎么办?就算那时候可以下山去,这孩子在海滨村不还是新人,连自己的脚跟都没站稳吗?”母亲有点歇斯底里。

“别瞎嚷嚷了,这小子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呢。而且,就算他留在这里,等长大成人不还是要离开我们吗?”

我并不关心父母的意见。只要自己下了决心,父母的事情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着毕业。每当想念卡慕萝米的时候,我总是安慰自己,只要从学校毕业,就可以和她长相厮守了。

望远镜也被我收了起来。这个时候去看卡慕萝米,对我并没有什么帮助,只会让我越发感觉相思的苦痛。

在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海滨村的信使来了。

不知道究竟是意外,还是她自己下决心跳下去的。

卡慕萝米掉到了运河里,转眼之间便被带向大海。最初发现的是她的同学。看到她的躯体一边在海面稍上面一点的地方往下流,一边不断地伸展开来的样子,她的同学非常害怕,赶快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知道后立刻就想随她一起跳下去,但是被全村的人拦下来了。

海面是一切事物的地平线。通往海面的道路永远都是单向的。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再回来。被发现的时候,卡慕萝米已经在向着海面缓慢下落了。她下落的速度近乎停滞,显然距离海面已经太近了。她所处的时间被极度拉伸。她的每一次呼吸,也许都相当于海滨村的一年、山之村的一个世纪了吧。村里的人普遍认为,到了这个时候,不管谁想去救她,结果只能是陪着她白白送死而已。

她的父母每天都会来到海岸,一边望着不断接近海面同时也是不断被拉伸、压薄的女儿,一边用悲痛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你听,就是现在,也能听见他们的哭喊声。

听卡慕萝米的朋友说,在坠入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她和父母吵了一架。她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和卡慕萝米在夏日祭典那几天约会的事,于是禁止她再参观夏日祭典。

“求求你们,让我去山上吧。再不去的话,那个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说不定就会和谁结婚了。”她哭着恳求。

“不能让你再上山了。再去的话,你的年纪会越来越大,说不定会变得比我们都老,那时候到底谁才是妈妈?”母亲断然回绝了女儿的请求。

“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对那小子来说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他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父亲说。

“没有,他没有忘记我。我要去山上把号衣还给他。”

“卡慕萝米,你曾说过,那小子以前用望远镜看过你吧?喜欢偷窥的男人大都不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我只问你,这几天他有没有继续看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

“不应该不知道吧?你不是每天都用望远镜看山上吗?是你不想知道吧?如果那小子在看你的话,那你至少能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但现在却什么都没看见,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别骗你自己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没有看你!他早就把你忘了,你还不明白吗?”父亲抓住卡慕萝米的双肩摇晃着。

“别说了,让我走吧!”她哭着冲出了家门。

我是不是应该一直用望远镜看她?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

我随着信使去了海滨村,见到了卡慕萝米的父母。我准备好了接受他们的诅咒、怒骂,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他们甚至都没正眼看我,只是道歉说,号衣已经没办法还给我了。

一到海岸边,便可以看见卡慕萝米的身影伸展在海面之上,一直延伸到极其遥远的地方。那身影大极了,单靠肉眼甚至都无法正确辨认她的全貌,只能看到某样白色而美丽的东西展开在海上。有那么一刹那,我简直想跟随卡慕萝米跳下海去,但我终于没有那么做——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

只要我站在海岸上,她的时间就是静止的;如果我去追她,她的时间就会立刻溶解,整个人也会随之落到海面之下去——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感觉,并不是真实的情况。

(老人微笑着。)

不过,我也确实想过,如果那时候我真的那么做了——就是说,追随卡慕萝米跳入海中,和她一同前往海面之下的世界,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传说中,远古的时候,人之子就是从海面之下爬出来,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海下有着更加广阔的人类世界。也许,我们两个人可以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那样的梦想在今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已经这么老了,和那样可爱、年轻的卡慕萝米太不般配了。

即使在今天,卡慕萝米仍旧在极其缓慢地运动着,也在变得更广、更薄,时间流动也更迟缓。她生存的时间长度将是我们的百万倍甚至上亿倍。不过,所谓生存也只是比喻,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谁也不知道。

有人说,她不可能还活着,但这种说法没有任何依据。虽然对我们来说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但就算是所谓的“永远”,对于她来说也仅仅是一瞬间。人之子不会在“一瞬间”死去。

还有人说,在奇点处,所有的物理量都发散了。无论如何,奇点都不可能是人类能生存的环境。在那里,重力位势变成负无穷大,密集的放射线携带着无限的能量,足以毁灭任何一种生命形式。但这种说法同样也毫无意义。所谓奇点,仅仅是数学上的概念。如果认为人之子的物理学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都有效,那未免太狂妄了。我同样认为,在到达奇点之前,会有未知的力出现,保护卡慕萝米。

我父母曾经说,我们也可以住到海滨去。但我还是选择住在山之村。因为住在这里,卡慕萝米的生命可以变得更长——当然,对卡慕萝米来说,哪边都是一样的。我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不过,这么做至少还有个好处。看着伸展在空中的卡慕萝米,我的心灵总会得到切实的慰藉。传说中,在海面下的世界里,有名为“星座”的东西。我想,仰望星座大约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啊,太阳正在升起。你也可以看到了。

(老人拿着望远镜,向天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我的一生都很幸福。

(……幸福?)

你看,卡慕萝米永远都穿着我的号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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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预言的超光速的粒子。</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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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关西地区祭祀仪式上的一种大车,由人力拉动。车上也可站人,但是因为空间狭小,需要极好的平衡感才能在上面立足。</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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