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人(1 / 2)

看海的人 小林泰三 11273 字 2024-02-19

世界上满是无数骄傲的种族,他们的高洁不容侮辱。以错误的方式去接触,将会给双方带来悲剧。古时候,他们和地球人类接触,吸收了其中的一部分。但是,那是另一个可怕的故事。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给你讲。

他们虽然有强大的勇气,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太暴虐了。如果可以满足我的愿望,我想听别的故事。暴虐无法避免,因为不可能永远逃避、躲藏。如果总有一天不得不面对,那还是越早越好。我不是逃避,也不是躲藏,只是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总有一天,时机会来的。

时间推动一切,但不能将它看得过重。在时间流扭曲的世界,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时光荏苒,物非人非。即使寻求不变的东西,能找到也只有空虚。不变的东西永远得不到。老师总在说些不可思议的话。如果有不变的东西,那总有一天可以得到。因为,那东西永远都在那里。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被永远的爱包围的少女的故事。

是啊,我是在看大海。

(那位老人这样回答我的提问。)

你是旅行者吧?嗯,果然如此。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呵呵,因为我在这一带好歹算是个名人,几十年了,差不多每天都会坐在这儿看海,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一带的人,不管是山上的、海滨的,全都知道我的事。所以你刚刚特意问我是不是在看海,分明就是向我坦白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啊。

嗯,为什么晚上坐在这里看海?哈哈哈,是为了看那个啊。哎,什么都看不到?当然看不到啦,因为你没有望远镜嘛。来,我的望远镜借给你,这样就能看见了吧。

还是看不到?奇怪了,我这里明明看得很清楚……没关系,反正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那时候就能看见了吧。

哦,不,不是说能“看见”海,海面永远都是漆黑的,不可能看见。让你看的是那个。漆黑的海面在早晨的超光照射下,就会闪烁起耀眼的雪白光芒,那是非常美丽的景象。

(我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向他请教海面上究竟漂浮着什么东西。)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子,居然喜欢和我这样的老家伙说话。

好吧,那我就说说看吧。从哪里说起呢?我已经有好几十年都没和人说过这个故事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啊……唔,仔细一想,好像从没和人说过。大概以前一直都没有和人说的心情,也一直都没有愿意听的人吧……

第一次见到卡慕萝米,是在13岁那年的夏日祭典上。我还记得,初遇的那天,她混在熙熙攘攘的“人之子”中,一边踏着古怪的脚步,一边打量街道两边的货摊,脸上满是惊异好奇的神情。看到她那种很特别的、既像是走又像是跳的步子,直觉告诉我,她是个从海滨来的女孩。她的肌肤白得透明,浑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健康的活力。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卡慕萝米更美丽的女孩子——在那之前没有过,在那以后也再没有。我的一帮朋友喜欢损人,说我之所以会喜欢她,无非是因为她穿得比较暴露,露出了大片肌肤,勾起了我的欲望。哪有这回事!你要是能看到当时的景象,不用解释也会明白。

其实那时候的我还只是个孩子,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不近女色的英雄,从来都不肯正眼去看女生。但那个时候——就是第一次乘山车的那年,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主动去和她打招呼了。

我跟在卡慕萝米后面,呼吸急促,心里更是紧张得要命。我回想着平时同朋友说话的语气,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

“你是从海滨来的吧?”我试图装出成熟的样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信点,“是第一次来参观山上的夏日祭典吧?我领你参观参观怎么样?”

卡慕萝米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径直走开了。但她那一眼已经贯穿了我的胸膛,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紧追在卡慕萝米身后。

“别跑啊,留下来陪我吧。”

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厚颜无耻吓了一跳。此时此刻,我的所作所为几乎和附近那些不良少年一样。不过我的脸皮终究没有厚到那样的程度,只追了两步就不敢再追,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卡慕萝米走开,任由与这个美丽少女接近的机会一点点地消失。

但幸运的是,卡慕萝米站住了。

“我不是坏人。”我不顾一切地开始解释,“我平时都不是这么轻浮的,真的,从来都不是。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整天跟在女人后头耍流氓的家伙。但是,那个……就是说……今天稍微有点不一样……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有股冲动,特别想和你说话。”

这次,卡慕萝米没有瞥我,而是转过身来直视我的脸,不过感觉就好像是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似的。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举起手中的团扇,对着自己的脸颊轻轻扇起来。

卡慕萝米的前额沁着一层细汗,几缕秀发贴在上面,不时被团扇的风吹得飘起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周围的空气里散开,我的鼻子痒痒的。

“今年我要乘山车——你知道山车吗?是装饰得很华丽的大车哦!夏日祭典的重头戏,就是全村的青壮年拉着山车,绕着整个村子转圈。等山车的速度达到最快的时候,用普通光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最多只能看到一团闪烁着的模糊影子。就算用超光去看,也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山车残像。”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偷偷看了看她的反应。

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像刚才一样,用一种仿佛看见了什么古怪东西似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发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像是想说什么。

“到缘日那天,村里会把所有十台山车都拿出来比赛,到时候场面会精彩得不得了。去年祭典的时候,就因为有的山车速度太快了,带起的冲击波把街道两边的货摊都给冲垮了。更出奇的是,山车一跑起来,怎么都停不了,去年就一直绕着村子跑了三个月,而且拉山车的人之子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的时间比真实时间慢了几百倍,都以为才过去几分钟而已。”

她矜持地笑了笑。看上去,我的夸夸其谈起了效果。

“别笑啊,是真的。拉山车的时候,只有经过特别选拔的人之子才能站在上面。不管怎么说,那到底是以亚光速飞奔的山车啊!站在上面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不用说还要在上面又跳又唱,而且山车拐弯的时候还要比谁跳得高,相当危险。五个人里差不多要有三个人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甩出去的家伙要么撞上围观的人,要么撞上地面,运气不好的话,死掉都有可能呢!不过我们一点都不在乎,谁让我们是男人呢!”

听到这里,卡慕萝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侧过头向旁边看去。我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大概是我说得太过火了。我虽然只是在说自己村子里滑稽有趣的风俗,但谁知道会不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会不会让她觉得我们这里是个很野蛮的地方?

我急得开始乱夸海口了。

“好不容易来这里参观祭典,要是不去看看山车,那绝对是白来一趟。对了,你想不想到山车上站站看?本来女人是不能上去的,但你要想上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去打声招呼就行了。”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她的头偏在一边,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突然之间,她像是河堤决口般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朵里蔓延开,让我痒痒的。我享受着这种感觉,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过了好久才重新找回我自己。

“为什么突然笑成这样?”

“因为……”她捂住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根本是在信口开河嘛。”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后悔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蠢话。但紧接着我便发现她的眼里满是笑意,于是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你这个小孩子,还真有意思呢。”卡慕萝米微笑着说。

到底该怎么判断她微笑的含义呢?我糊涂了。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年轻女子对我微笑,但以前见到的都是那种向着比自己年幼很多的男孩露出的居高临下式微笑,而这回,我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并不大——那年卡慕萝米不过才15岁。13岁的少年爱上15岁的少女本来是很自然的,但反过来说,15岁的少女对13岁的少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女人的心思,实在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那么怎么样?我带你参观吧?”我怕少女改变主意,赶忙接着她的话说。

“嗯……”卡慕萝米微微侧着头,用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确实呢,我不太了解山村的事情,想好好听你说说……可是没有时间啊,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啊?可是,明天才会有山车啊!好不容易来参观夏日祭典,不看山车就回去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呀!”

少女的目光忽然转到我的头顶上。

“卡慕萝米!在干什么呢?”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问话。

我转过身,一个高个男子站在我身后。男子身上的衣服明显就是海滨人常穿的样式。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原来叫作卡慕萝米。

“爸爸!”卡慕萝米稍稍有些惊讶,“你不是在旅馆休息吗?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好好泡个温泉浴……”

“不行,我糊里糊涂的,差点忘记了。二十倍村到晚上会关门,我们就没办法进去了。当然,虽然说是晚上也不会一直都很黑,路上不可能有山贼什么的,进不了村子也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露天睡罢了。可是话说回来,带着个小姑娘,睡在野外总是不好。”卡慕萝米的父亲转头瞅我,“你在跟我女儿说什么?”

我被她父亲的气势镇住了,哑口无言。

“我刚刚在向他问路,”卡慕萝米帮我解了围,“然后就说了说山车的事情。”

“山车?”男子皱了皱眉,“那种东西太危险了,不许去看。”

“我又不是要去看山车,”卡慕萝米用甜甜的声音对她父亲说,“可是呢,现在往二十倍村赶,是不是太急了点?路上慌慌忙忙的,实在有点吃不消。与其这么匆忙,还不如晚点出发。其实就算明天再走,我们回到海滨的时间也只比预定的晚十几分钟而已。”

“唔……”男子好像在考虑她的建议。

她趁着父亲没注意,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我吃了一惊,她突然丢一个眼色给我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眨眼的速度太快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无意的,还是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为了弄清楚,我也壮着胆子向着她眨了一下眼。

“在干什么呢?”我的动作被她的父亲看见了。

“啊,沙……沙子迷住眼睛了。”

我暗自祈祷能蒙混过去。

“没有风也会迷住眼睛?”

“眼睛大的人常常都会被沙子迷到。”卡慕萝米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爸爸你不明白的。”

“怪不得。你好像也经常说自己被沙子迷到。”

“我去找妈妈,跟她说我们还要住一个晚上。”卡慕萝米说着想要跑开。

“不,等等。”父亲拉住了卡慕萝米的手。

卡慕萝米怔了一下。

“不行!”男子大声地说,“差一点就给你说糊涂了。二十倍村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五天,就算我们迟一天出发,到达二十倍村的时候还是夜里。要想在早上到达二十倍村,我们就必须延迟两天半再出发——说是两天半,但我们又不可能在半夜的时候从这个村子走,非得等到早上才行,所以实际上就变成延迟三天,到海滨的时候就会变成迟四十多分钟,所以必须现在马上出发才行。”

“迟四十分钟能有什么关系啊!”卡慕萝米大声喊起来。

“时间就是金钱,旅馆住宿费也是个问题。现在不走,就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了。”男子拉着卡慕萝米的手,“好了,快走吧。”

“等一下,爸爸!”卡慕萝米扭过身子,“这样对这个孩子很不礼貌。刚刚他还说要领我参观呢。”

“真是对不起啊,小子。”卡慕萝米的父亲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情窦开得好像太早了点吧。”

说完,他抓着卡慕萝米的手就要把她拉走。

“那……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怔怔地盯着卡慕萝米。

“明年我还会来的。”卡慕萝米从我身旁擦过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我说,“就算明年来不了,后年我也一定会再来的。”

低声的耳语和甜美的呼吸一起在我的胸膛里蔓延开来,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想回答她说,我会一直等着她,但舌头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心追在两人身后。我想紧紧握住卡慕萝米的手,但是一步都迈不出去。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目送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卡慕萝米没有回头。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夏日祭典期间,我一直都在村里梭巡,盼望能够看到她的身影。山车对我失去了吸引力,甚至连大家拉着山车从我面前经过都没有注意到。过去的一年里,我满脑子都是与卡慕萝米见面的情景,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连乘坐山车的资格都懒得去争取了。

夏日祭典上,我不单等着卡慕萝米出现,还主动去和海滨来的人之子打招呼,试图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卡慕萝米的消息。

海边来的人之子都知道她。他们说,她的父亲是在海滨开商铺的。前些日子,她们一家决定要参观山之村的夏日祭典,所以商铺的营业就停了几天,不过最近好像又重新开张了,所以这回的夏日祭典估计不会再来了。

我问他们,卡慕萝米会不会独自来山上。他们说,那男人不像是一个会放心让小女孩独自上山的父亲。

就这样,等到夏日祭典的最后一天,卡慕萝米也没有出现。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年,卡慕萝米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再次与她相会,几乎已经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肯定地认为自己能再次见到她呢?

因为卡慕萝米亲口对我说,她会再来的。

可我那时候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我自己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我却以为自己听到她说了?即使我没听错,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会不会是她在欺骗我?即使她不是怀着欺骗的恶意,会不会是因为看到我灰心、失望而产生同情,忍不住说谎安慰我?就算不是……

也许,她是打算明年夏日祭典的时候再来吧。

我缠着家人给我买了只望远镜,喏,就是这只。五十年了,这么古老的望远镜到现在还能用,确实很难得。你要知道,这可不是从海滨拿来的骗人玩意儿,真的已经用了五十年。你可以去问问附近的人之子,一点都没骗你。要是你还不相信,还可以去做年代测定看看。

(我对老人说,不用做年代测定,我相信这望远镜确实很古老。)

唔,相信我就好,实在有太多人不相信了。我们这里确实也有这种事情:把山上的东西拿到海滨去,在那里放一段时间再拿回来,然后就当作自己家族的传家宝来炫耀。真是无聊的家伙啊,那种东西在山之村看起来好像是经过了不少时间,可是只要做一下年代测定,马上就会露馅。

对了,望远镜的原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的理科学得不好,我说。)

哦,这样啊。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五十年前的知识了,只能试着给你解释看看。

(老人根本不管我是不是想听,自顾自地说起了望远镜的原理。)

人之子的祖先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没有发展出感知超光的能力,也就是说,那时候只能感觉到远处物体发出的普通光,所以生活非常不方便。以自身为中心,距离越远的地方,地面就会抬升得越高,感觉就好像是住在一个大瓮的底部,连村子的全貌都看不到,天空也只有小小的一片,感觉和从试管里往外看一样。

好在后来大家都可以感知超光了,慢慢也就能认识世界的真实形状了。不过没人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因为大家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是因为进行过某些人为的调整,没人知道。

对了,你知道超光也有很多种吧?能量高、速度慢的超光,行动方式和普通光差不多。人之子能够感知的超光与之相反,是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

其实,如果人之子能够感知的超光种类太多,反而不能正确认识世界的形状。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由于运行轨迹最接近于直线,所以恰好是最适合的。

不过,虽然说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形状是一件好事情,但是超光也有问题。直线前进的超光对远处的东西反映得不是很清楚。比如说从这里看大海,只能看到水平线下面悬着根黑线。

对了,你知道这里到大海的距离有多远吗?从这里到大海,水平距离差不多有250公里,但是因为有时空变换的因素,实际的距离会缩短;反过来说,这里的海拔大约是5公里,但实际上要下到海滨去的话,至少要走10公里才行。

我只去过海滨一次。

从海滨看大海,只能看见面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即使站在海滨,也只有靠近海滨的海面看得比较清楚,远处的海面还是看不清楚。

刚刚说过,超光有很多种。速度慢的超光和普通的光差不多,都会受到引力的影响,运行轨迹弯曲得很厉害,到不了远一点的地方;速度快的超光虽然能够保持直线飞行,可是又看不清。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种速度合适的超光,它的运行轨迹具有适当的曲率,这样才可以看到想看的地方。不过这样也有副作用,就是远处的景色会出现在天空的方向上。

望远镜的作用好像就是帮助我们找到一种速度合适的超光。

一拿到望远镜,我就马上跑到村子后面的树林里去看海滨村。那个时候,这里面向大海的视野就已经很开阔了。海滨村离大海大概有100公里,离这里大约150公里。村里面的情况看得还比较清楚,因为山之村里1米的距离在海滨村里会被拉伸到100米,当然能够看得清楚;但在另一方面,由于上下距离被压得很薄,每样物体下面的部分差不多都会被遮住,没办法看到。

就算用低倍率,也能看出那里每一家的房子形状都很奇怪。低矮的建筑还好一点,高的建筑都很怪异地扭曲着,感觉就像是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图案一样。大部分建筑都是砖石结构,道路上也铺着整齐的石块,路两边好像还有草地。

为了观察人之子,我调高了望远镜的倍率。当然,我不可能看到人们家里的情况,只能看到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之子,而且能看到的只有头顶到肩膀,肩膀下面大部分都被挡住了,我只能推测出他们的性别和大致的年纪。

看海滨村的时候,那里的时间大约是白天,路上走着许多人。但从望远镜里看来,所有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然,实际的情况不可能是这样。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其实都在运动,只不过动作非常缓慢,每迈一步都需要一分多钟的时间,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僵住了一样。而且不单单走路是这样,所有的动作都是相当缓慢的。路上相遇的两个人,即使只是互相点头问候一声,也要花上半个小时;如果他们停下来说话,那么我差不多就要站上十多天来观察了。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像是踏步前进的人,真正的动作其实是在跑步。比如孩子们追逐跳动的皮球,球和孩子在望远镜里都是极其缓慢地运动着。

山之村与海滨村之间有两个驿站,大家给它们起了绰号,分别叫作二十倍村和五倍村。大家来往于山之村与海滨村的途中,需要在这两个驿站分别住一晚,所以山之村与海滨村之间的路程差不多需要两天半的时间。但实际上,从山之村出发的旅人越往下走,身子就会变得越扁平,行进速度也会变得越慢,结果明明只有两天半的路程,可在山上看起来,差不多要花费四十多天。一般很少有人会从山之村出发到海滨村去。因为即使去的人只打算短期旅行,单单路上也要用掉八十多天。

但反过来说,如果从海滨村出发,越往上走,身子就会变得越细长,速度也会越快。从海滨村的角度看,往返一次连一天的时间都用不了。哪怕在山上连住好几晚,也不过相当于海边的几十分钟而已。要是海滨村的人有两天休息日,就可以在山之村停留一个月以上了。从海滨村到山之村之所以会有这么多旅人,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不过,海滨村的人如果往山上跑得太频繁,就会比同村的其他人老得更快,所以一般年轻的女性都不大上山。

对于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来说,山之村独有的夏日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但对于海滨村的人之子来说,这种事一个星期就可以经历两次。山上的仪式,海边的人反倒比山上的人感觉更加熟悉。

想想看吧,我在这里过了一年,而卡慕萝米和她的父亲才过了三四天而已。以她父亲看来,刚刚去山之村做了主观上长达十几天的旅行,现在在海滨村没两三天又要再到同样的地方去,这当然很奇怪。不管卡慕萝米怎么恳求,她父亲肯定都不会同意的。

我用望远镜搜寻海滨村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卡慕萝米的身影。既然她没有来山之村,那就一定在海滨村里。

但是,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还是没有找到卡慕萝米。我猜很可能是明明看到了她,但因为只看到头顶,结果没能认出来。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开始用素描本把海滨村的人之子的模样画下来。我在第一页画上了全村的示意图,接着在后面每页都画上同样的图。这件事做起来很累人,不过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每天早上,我一到树林里就开始使用望远镜观察海滨村。我一边观察,一边在我的本子上记录。所谓记录,也就是把看到的人之子标记在本子相应的位置上。太阳落山之前我会再来一次,把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反正山上的半日只相当于海边的几分钟,很容易就可以从素描本里的前一幅图推测出每个人做了怎样的运动。

十几天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海滨村的夜晚降临了。然后再过一个星期,路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海边的另一个清晨降临了。

就这样,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大体掌握了海滨村每一家的家庭成员及其职业,还有海滨村的人之子的模样。对照我事先了解的情况——卡慕萝米和她父亲的年纪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他们家应该还有位母亲,而且开着一家商铺——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几家人,于是我集中注意力观察这几家人的女儿,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出符合卡慕萝米的特征。

终于,某一天,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一天,山上是早晨,海滨大约是傍晚。几天前我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现在那个少女正在向离自己家不远的草地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后,她在草地上慢慢坐下来。我想,如果她坐下,说不定就可以看到她的下半身,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卡慕萝米的特征。我虽然不担心她会察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凝视着她的动作。

上学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但在那一天里,我别的什么都没注意到。

那个少女并没有坐下来。

她向着我这里仰着头,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果然是卡慕萝米。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啊,卡慕萝米竟然如此美丽!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虽然很小,但卡慕萝米的美是不会改变的。我与她已经分别了一年半,她的相貌和我记忆当中的略微有点不一样,但大体还是差不多。对于她来说,时间才过去几天,长相当然不会有太大变化。

微风吹动她海一样乌黑的长发,像是随着海浪轻轻漂动的水草一样。洁白的牙齿和深黑的瞳仁构成一幅炫目的图案,强烈冲击着我的心。无论是多么美丽的少女雕像,和微风中的卡慕萝米相比,都会显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