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叩问(2 / 2)

眼前的少女问出这话时情绪意外地平静,像是预料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印证。

“公主殿下,”崔明玉没有回答她,“王爷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

“他说,领兵打仗,每日杀伐。身为将军,他需要知道自己拿剑的理由。”

薛端阳愣了:“拿剑的理由?那皇叔的理由是什么?”

崔明玉摇摇头:“他并未告诉我这件事。”

“只是我在想,公主殿下现下似乎也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端阳殿下,你的理由是什么?”

你的理由是什么。

薛端阳走在京城街头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耳畔不断传来人们的低语和呻吟,人们依旧在施粥的地方排着长队,时不时能传来孩童小声的哭嚎。

薛端阳闭上眼,似乎看见了那个撞死妇人的眼睛。

薛端阳,你拿剑的理由是什么。

那双眼睛充满了绝望的血色,薛端阳看见那倒在地上的妇人站了起来。她抱着怀里死去的婴儿,对着薛端阳无声地哭泣。

血泪蔓延,手里似乎又传来了她身上衣角的触感。

“端阳,你可知大梁的百姓为何如此敬仰荀家军的人吗?”记忆闪回,尚且年幼的薛端阳趴在桌子上,看荀淮擦拭着手中的剑。

彼时荀淮刚刚打下了一场胜仗,虽然已经打理干净,身上还是有些带着腥味的杀伐之气,可薛端阳却丝毫不怕他。

“因为荀家军很厉害,总是能打胜仗!”听了这话,薛端阳忙不迭答道。

小孩子的思考方式总是很直接,在她心里,皇叔每次都能打赢,这不是厉害是什么!

她答得太快,荀淮“噗嗤”一声笑了。他伸手揉揉薛端阳的脑袋,薛端阳随着荀淮的力道晃了晃,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总能打胜仗算是一个原因吧,”荀淮望着帐外如血的夕阳,“但是,百姓们喜欢荀家军,更是因为我们能保护他们。”

“保护?”

“对,保护。”

“端阳,你是梁朝的公主,你得记着。”

“我们要保护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永远是那些活生生的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薛端阳似懂非懂地望着荀淮,即使没怎么听明白也先应下再说。

荀淮看着薛端阳瞪得亮晶晶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薛端阳根本就没听明白。

……罢了。

他拍拍薛端阳:“没事,你也不用懂。”

“一切有皇叔在呢。”

回忆停留在荀淮对薛端阳露出的笑意里。

夕阳给帐内投下了暖暖的光,小时候的她坐在荀淮的旁边,跟着荀淮学习战术兵法。

其实后来薛端阳才知道,那时候朝中动乱、叛军四起,形势绝不能算作轻松。

可荀淮在她面前永远是笑着的,让薛端阳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他护住了薛端阳称得上是快乐的童年。

眼下同样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现实与回忆猝然交织,两相对比,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恍惚中,薛端阳看见那妇人对她开了口。

“殿下,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妇人的声音变成了两个妇人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他们痛苦着,祈求着,凄然地对薛端阳开口求救。

薛端阳站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崔明玉有些担忧地看着山下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群山,看不见荀家军。

也不知荀淮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净空静静走到了崔明玉的身边。崔明玉微微叹了口气道:“净空大师,你说,王爷的话能起到作用吗?”

“王爷自是比你我都要了解公主殿下的心思,”净空笑道,“崔大人不必担心,公主殿下她能明白的。”

崔明玉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希望如此吧。”

他又从自己的怀里拿出那封信来读了一遍。

自从得到了荀淮起兵谋反的消息后,崔明玉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手下的人。

他将陈冉与安幼禾送出京城,嘱咐他们先回老家躲避一段时间,又遣散了崔府的人。

做完了这些,他才找到了云林寺,拜托净空替他打掩护。

他若回乡,一定会被薛应年找到。

如此看来,还是云林寺最安全。

得知荀淮到达京城之后,他又想尽办法,终于联系上了荀淮。

确认了崔明玉的安危,荀淮先让他按兵不动,保护好自己。

直到昨日,他才收到了荀淮的传书。

书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告诉他如果能见到薛端阳,要如此这般。

没有任何前因后果,若看信的人不是崔明玉,旁人还真不一定能看懂。

崔明玉把信收回去,看着净空道:“净空大师,你说这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净空看着山下,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崔明玉道:“贫僧看,就快了。”

陈宴秋撑着脸坐在高处,静静地看着底下忙来忙去的兵士。

他手里捏了一根狗尾巴草,在空中一下一下轻轻晃着,描摹着远处群山的形状。

“宴秋。”

熟悉的声音响起,陈宴秋一下子笑起来。他应了一声,对着地下的人笑:“夫君,你忙完啦?”

“嗯,”荀淮看着坐在山坡上的人,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帐子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陈宴秋从上坡上跑下来,仰头看他,“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一切顺利?”

这几日荀淮似乎在准备这攻城事宜,陪陈宴秋的时间也少了些。

陈宴秋害怕自己在分了荀淮的心,也乖乖地躲到了一边,等着荀淮忙完去找他。

“嗯,很顺利。”荀淮牵起他的手,两个人并排着往回走。

斜阳夕照,从远处传来暖暖的光,落入陈宴秋晶亮的眼瞳,将两个人的影子无限拉长。

路上的人见了他们,纷纷行礼问好。荀淮见陈宴秋一路哼着歌,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不免也勾起唇角来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夫君一切顺利,我就开心。”陈宴秋拿手里的狗尾巴草指了指远方的山川,“夫君你看,这景色真美,以前我在王府的时候都没见过。”

“夫君,若是以后你做了皇帝,能不能带我去看这些山川湖海?”

荀淮笑了:“自然可以。”

“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陈宴秋听了这话,突然跑到荀淮跟前来。

陈宴秋本来就是柔和的长相,他不喜欢束发,乌发披散,眼角微弯,笑眼盈盈,眉眼生动,就如同春日的桃红。

残阳如血,少年人逆着光,像是镀上了一圈金边。

宴秋宴秋。

他不是秋天。

他是宴请秋天的人,是来自春天的使者,是白昼的雪、晴日的云、远山的风。

荀淮一下子看得有些愣了。

“我不要那些。”

荀淮看着陈宴秋拉住自己的手晃了晃。

陈宴秋对荀淮露出自己的两个小梨涡。

“夫君,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屈蔚坐在桌案旁摇摇扇子,有些狐疑地看着荀淮与陈宴秋。

虽然他们两个平时就腻歪,但是屈蔚今天决定荀淮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也不知道他们俩干了啥。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正胡乱猜测着,就听见荀淮对他道:“明日就要攻城,陛下不用这晚宴,一直盯着我们作甚?”

这也不能怪荀淮,屈蔚就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目光。陈宴秋本来就有些怕他,被他盯着饭都咽不下去。

“无事无事,”屈蔚脸皮很厚地笑道,“朕只是觉得,王爷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我看陛下也是。”荀淮接道,“明日便要攻城,陛下恐怕势在必得吧?”

“诶,都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退缩的道理?”屈蔚剥了个豆角扔进自己嘴里,“唔,这个还不错,小师父我给你剥点?”

谢泠在人前始终带着面具,因此平时并不会跟他们一起用餐,只是今晚特殊,他才出席。

因此,他哼了一声,权当是同意了。

吃完饭,陈宴秋原本想回帐子里头休息,却被荀淮拉了出去。

“夫君?”陈宴秋被荀淮拉着往前走,“怎么了……”

荀淮的脚步有些急,语速也比往常快些:“夫君带你去个地方。”

荀淮很少在陈宴秋面前如此激动。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陈宴秋还是立刻跟了上去。

荀淮护着陈宴秋,把他拉上了一个高高的台子。

甫一站定,陈宴秋便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个个擐胄执甲的兵士们手持着武器,目光坚毅地排列在旷野之上,乌压压的一片,似乎融入了远方的高山、藏进了苍凉的夜色。

万千兵士,却无一人出声,陈宴秋只能听见旌旗风中翻卷、战马跺脚嘶鸣、火把烈烈燃烧。

那火光如同一把红色的刃,刺破了苍茫的夜色。风声呼啸,就如同唱着一曲古老的战歌。

月华清亮,寒光照铁衣。

“宴秋,这就是荀家军,是荀家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忠勇之师。”荀淮捏着陈宴秋的手,声调不自觉上扬。

“他们中有的人或许明天就会牺牲。所以,我想带你看看他们。”

听了这话,陈宴秋猝然抬头。

荀淮看着陈宴秋笑,眼底似乎闪烁着光。

虽然荀淮在刻意压制着,但陈宴秋还是感受到了荀淮兴奋的战意。

果然,荀淮是天生的将才。

陈宴秋把荀淮的手握住,攥得紧紧的。

与此同时,薛端阳站在京城城楼,看着一队队兵士们在城楼下布防,他们低声交谈着,未知的紧张与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她眼眸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夜晚,暮春的风格外地大,似乎连大地都在悲鸣。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