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宴秋第一次跟着荀淮, 真真正正地上一次战场。
军鼓阵阵,气势喧天。陈宴秋与荀淮同乘着一匹战马,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
在那城楼之上, 守城的兵士们密密麻麻地站着。无数弓箭蓄势待发,箭尖直指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寒光冷冽, 杀意尽显。
陈宴秋揪着荀淮的衣服,掌心都被攥出了汗来。
他其实很紧张。
鼻腔里充斥着草木和铁腥味, 陈宴秋知道,过不了多久,城门前的这片土地就会被鲜血浸染,就如同那时的冀州城一样。
他与荀淮会踏着尸山血海走向胜利, 他们是胜者, 也会是败者。
眼眸眯起, 眉心紧蹙,陈宴秋的目光在那城楼上巡视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相见的人。
“夫君, ”他下意识抬头问自己身后的人,“端阳她没在城楼上。”
荀淮轻轻扫了那城楼一眼,拉着陈宴秋的手安抚道:“嗯, 为夫知道, 你别担心。”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端阳她不会有事。”
荀淮看上去并不惊讶, 跟预料好了似的。
陈宴秋对荀淮有一种近乎神奇的信任感, 看着荀淮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心里也平静下来。
夫君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在他们身旁,屈蔚与谢泠分别骑着一匹战马。
他们一个拿着手中的断刃, 嘴角含笑,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一个将弓箭握在手里,漆黑的眼瞳不断扫视着城楼的方向。
若是对方的将领出现在城墙上,谢泠有把握一击毙命。
“王爷,”屈蔚这时候也不忘开玩笑,“你这仗可真的不算好打。”
“若是我帮你打赢了,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封个官当啊?”
荀淮也不拒绝,从善如流道:“陛下若是能放弃燕国来我这朝中,我一定给陛下一个大官。”
屈蔚有些为难地摆手:“那还是算了,燕国是我家乡,我念旧,而且水土不服。”
陈宴秋:“……”
几人正说着,谢泠闷闷道了一句:“来了。”
陈宴秋一下子紧绷起来,盯着远处的城门看。
在陈宴秋的想象中,此时应该是两方兵士一起冲过去,箭矢纷飞,喊杀阵阵。
可现实情况完全不是。
只见那城门缓缓打开,预想中的军队并不在,出现的只有一个身穿铁甲的女将。
薛端阳捏着手中的长枪,高束马尾,杏眸看着眼前熟悉的荀家军。
以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却是敌人。
她看着荀家军的战甲,目光有些眷念感慨,但更多的是决绝。
薛端阳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要认真说起来,薛端阳的身形并不算高,在女孩子中间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与那巨大的城门比起来,就更显得更小了些。
而在那城门背后,一块巨大乌黑的云正在空中剧烈地翻涌。
远远望去,仿佛那布满了乌云的天马上就要坠落下来,将地上的所有人掩埋。
在那乌黑色的天幕下,薛端阳是最惹人注目的一抹红衣。
身边一时无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这个大梁朝的公主、唯一的女将。
薛端阳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城门外走去。
战场上杀敌为重,其他一切都是其次。薛端阳此时没有做出任何防备,可以说全身都是破绽。
谢泠可不会给这个昔日的敌人喘息的机会。只见他立刻挽弓,箭弦拉满,手中的箭矢就要顺着力道飞出去!
不好!
陈宴秋看着谢泠的动作,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扯进了荀淮的衣袖!
“且慢!”
“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泠觉得手腕猛地一疼,又痛又麻的感觉从手筋穿到整个手臂,几乎是瞬间脱力,射出的箭轨不免也歪了歪。
他一向怕疼,“嘶”了一声,再看向荀淮的目光里带了明显的怒意,语气也有些不快:“王爷这是何意?我这是在帮你。”
“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荀淮对谢泠微微作揖:“先给谢太傅赔个不是。”
“只是我觉得,比起弄得满身血腥气,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要好些。”
“哼。”
谢泠冷脸回过头。他倒是要看看,荀淮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法。
薛端阳觉得面前吹来了一阵劲风,有什么东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自己的方向飞来。
脑海中警铃大作,她立刻往旁边躲去,箭矢便堪堪躲过她,没入了土地之中。
……好险。
她微微定了定神,看着骑在白马上的故人。
荀淮看着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就如同深深的潭水。
那眼神没有敌意,却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无论何时都是带笑的。
世事无常,他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薛端阳晃了晃神,心里有些微妙的难过。
她收拾好心情,又一步一步走过去。
陈宴秋之前的话没说错,身为大梁的公主,薛端阳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虽说性格大大咧咧,喜欢与兵士们打成一片,但是她骨子里还是带着皇族的骄傲与矜贵。
此时此刻,她只身一人站在万千兵士面前,脸上却毫无惧色。
薛端阳目光坚毅锐利,似乎能穿透一切,一步一步踏得稳健。
在她身边的兵士们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在荀淮的示意下缓缓退后,给薛端阳让出一条道来。
长枪上的红缨在风中飘舞旋转,红得像血,也像秋猎那日倾倒了满地的残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啧啧啧,”屈蔚看着薛端阳叹,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赏识,“不错,没想到大梁朝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陈宴秋看着薛端阳,心里有些发烫,但也困惑着。
薛端阳身为主帅,为什么要只身入敌营?
若是她在这里被俘,那这城可就不攻自破了!
他正疑惑的功夫,薛端阳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皇叔,皇嫂。”薛端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单膝下跪,对荀淮与陈宴秋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端阳见过皇叔皇嫂。”
荀淮一个飞身下马,稳稳落地,又把手足无措的陈宴秋从马背上抱下来。
安顿好陈宴秋后,他走上前,静静地看着薛端阳看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没有说话。
所以,薛端阳也就这么跪着。
陈宴秋扯着荀淮的衣服,见二人僵持起来,正要开口,就听见荀淮道:“端阳,我记得我教过你。”
“主帅入敌营,是为什么。”
“主帅只身入敌营,以身为质,是为认降。”薛端阳低着头,沉声答道。
荀淮脸上神色沉沉,叫人看不清楚情绪:“你既知道,又为什么要降?”
“是啊,小公主你可要想好咯,”一旁看热闹的屈蔚立刻插嘴道,“你现在投降打开城门,可就是薛家王朝的千古罪人,以后那些史官可得骂死你的。”
薛端阳沉默了一会儿后,抬眸看向荀淮,一字一句,眼神雪亮。
“皇叔,京城已经被围困了半个月,兵疲马瘦,决计不是荀家军的对手。”
荀淮道:“所以,你是权宜之计?”
薛端阳摇摇头:“不。”
“若是在以前,我绝对不会在战前放弃。”
“身为战士,即使破釜沉舟,即使战死在沙场上,我也觉得比认降风光。”
“那你现在这是为何?”
薛端阳挺直了摇杆看向荀淮。
“皇叔,因为我找到了拿剑的理由。”
“皇帝昏庸无能,鱼肉百姓,亲贤远佞,大厦将倾已成定势。这是我们咎由自取。”
“但是,京城内流民太多,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活不过今天。”
情绪激动之处,薛端阳声调扬起,就如同在山林里高歌的云雀。
“百姓何其无辜?我护不住皇族的荣光,但至少还能护住他们。”
“为天地生民而战,这就是我拿剑的理由。”
“若是如此,坐在那皇宫内的人是谁,对我来讲又有什么分别。”
这一番话出自肺腑,薛端阳说完后,便把双手伸了过去:“皇叔,动手吧。”
四周静悄悄的,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荀淮看向薛端阳的目光终于不像陌生人般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很好。”荀淮把薛端阳从地上扶起来,对身边的林远与张彦做了个手势。
二人会意,立刻上前将薛端阳绑了起来。
“端阳,”荀淮对薛端阳露出了几分笑意,“你真的长大了啊。”
薛端阳看着荀淮,眼眶一热。
那笑容那么熟悉,就跟小时候一样。
她的皇叔,还是她的皇叔。
是她的老师,她的长辈,她的亲人。
“嗯。”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些哽咽的味道。
主帅认降,城门打开。
不费一兵一卒,荀淮的军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城。
那些躲在街头巷尾的流民被吓得不轻,都瑟瑟发抖地看着骑在战马上的人,惊呼不断。
“各位百姓不必惊慌!荀家军军纪严明,不会伤害任何人,还望大家配合好我们……”
林远与张彦高喊着,安抚着周围人的情绪,因此也有些胆子大的掀开了帘子,偷偷摸摸往外瞧。
“那就是荀王爷?京城这是破了吗?”
“天哪,那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这可真是要变天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咱们那位皇帝还在宫里呢……”
薛应年确实还在宫里。
“城破了!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