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痛。
识海被大量的记忆冲入, 银河上疏密有序的群星如同被火燎过的草原,顷刻间亮起数以千万计的星光,将整片识海照得辉光万丈。
也把容子倾挤得头痛欲裂。
幻阵里的他只有二十五年的记忆, 而现实里的他却足有一百多岁, 这些遗失的记忆在回到现实的瞬间被他吸收,将上辈子的“容子倾”与这辈子的“容子倾”融合在一起。
也将他的人生, 以倒错的方式,骤然拉长数倍。
穿越的最初和幻境里没有区别。
他在写完《貌美师弟》最后一章后,他突然觉得困倦,一觉睡醒,就来了修真界, 连穿到云水界的时间节点也与幻境里相差无几。
但因为现实里的蔚椋没有挽回联姻, 也没有将“容悦”接去执天宗, 此后的百年,容子倾的人生与幻境里截然不同。
首当其冲的区别,就是“容悦”的死亡。
容悦死得悄无声息,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不论是姓名、爱好、遗愿还是死因, 有关原主的每一条信息,容子倾都耗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收集完毕。
他就像任何一个穿书且没有记忆和外挂的穿越者一样, 在异世界的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世家的关系网极其复杂, 家族内不论嫡系还是旁支都各个是人精。
容子倾作为一个写文的宅男, 曾经在蓝星上就连四五个人口的原生家庭关系都处理不好, 来到云水界后哪有精力和能力将自己包装得滴水不漏,好几次差点漏陷,叫别人发现他不是原主,被容家人抓去搜魂。
除此之外, 他还得面对家族对容悦价值上的利用。
一次又一次给他安排联姻就别说了,他几次推拒之后,容父容母就断他钱粮,把他关着禁足。
甚至最糟糕的一次,容子倾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着婚服躺在别人床上,外面合籍大典已经开始。
他咬咬牙想尽办法逃了婚,甚至逃离容家,之后还是被容家人抓回来狠狠责罚了番。
自此之后,容子倾就知道,这张名为“世家”的罗网,兴许终其一生都要束缚着他。
而他也确实作为“容悦”活了一百多年,起初十年他跌跌撞撞,裹紧马甲夹缝求生。
之后的百年,他彻底融入修真界,在容家经营势力和财力,在修真界试图寻找适合的功法和洗涤灵根的天材地宝,用一切方式掩盖他是天外来客的秘密。
甚至在容家某些人发现他和容悦的区别后,他动手了,杀了人。
容家无非是想把每个族内子弟都卖个好价钱,容子倾不愿去联姻,那么天外来客的灵魂同样有的是大能愿意开价收走。
容子倾毫不怀疑只要他的身份不小心暴露,就会立即被容家出卖。
穿越百年,容子倾脑海中的那根弦始终紧绷,除了蔚椋,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去,他的真名。
他在修真界里,唯一得以喘息的时刻,就是呆在蔚椋身边的那一时半会儿。
不论他对蔚椋说什么,做什么,蔚椋的反应都是冷淡的,也是让人安心的。
他们就像是一场舞台剧上唯一的演员,和台下唯一的聋哑人观众。
容子倾负责表演,蔚椋负责沉默,他们不在乎演出的内容,只是在这个环境里,交换彼此的存在感。
在那样的境遇下,容子倾喜欢蔚椋不假,想要拯救蔚椋也不假,但在自身难保的环境里,容子倾对蔚椋的追求,也涵盖了被拯救的希望。
如果非得与谁联姻不可,容子倾希望那个人是蔚椋。
与蔚椋联姻后,他就可以稍微摆脱容家的控制,不用时刻捂紧马甲,还将拥有一个可靠的战友。
二十四岁的容子倾赤诚热烈,拥有柔软而纯粹的爱意,而三十四岁的容子倾,早就被云水界腐化,他有一张漂亮闪耀的皮囊,也有一团浑浊复杂的内里。
蔚椋看不见这些,而容子倾的真真假假,也无需蔚椋清晰地看见。
他已把他能展现出的最真实的一面,袒露在了蔚椋的面前。
再多的本真,容子倾已经剥离不出。
他带着容悦的面具太久。
以至于如果不是幻境让他看到蔚椋的记忆,他早以为这世上已没有人记得他叫“容子倾”。
——直到死亡,他都是孤独的他乡异客。
好在幻境给了他一场真实的美梦,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光。
但在那里,他有了蔚椋的保护,得到了与他牵连百年之人满满的爱意;还轻而易举与容家脱离了关系,从未受到骚扰;
现实世界里,他在容家站稳脚跟后,才重拾起写作的爱好,在三界追书发表了他的小说,笔耕不辍是他在云水界唯一能放肆袒露的真实,和对故土的追思。
他的笔名与幻境里的“三七少一横”不同,而是沿用了蓝星的“薄荷玫瑰”。
这名字他二十岁的时候还嫌弃过太幼稚、太中二,想要偷偷改了,可后来他被挂了厕,又担心自己改笔名还会被挂心虚,就一直用了下来。
却没想到,“薄荷玫瑰”就这么陪了他一百年,甚至还代替了“容子倾”这个本名,成为他在云水界的锚点。
而他的本命法器也是,被他取名为“口口”,算是在玩梗了。
其实在人生靠后的几十年里,容子倾甚至好几次忘记“口口”这个梗是怎么来的,需要仔细思考才能回想起来。
——那时的蓝星对他来说,已经太遥远了。
回到二十四岁,尚且年少无邪的时候,对容子倾来说何尝不是世上最好美的梦境。
——只可惜,这场梦,太短了些,无法覆盖到的千年万年,千秋万岁,他和蔚椋得道飞升之后。
只有一年,短短的一年。
容子倾还没拥抱够蔚椋,也没亲吻够蔚椋,还没来得及与蔚椋做.爱,也没能在一切都轻松愉快的梦境里,兑现与爱人共同飞升的诺言。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积累的财富在刺杀闻千寻时已全部爆破,连同本命法器口口和他的储物佩也未能幸免。
他自己的身体,他的寿命也……
容子倾恍然觉得疼痛,其实爆炸刚刚发生的时候,痛感并不明显,反而有点滞后,他看到火光将他的身体吞没,只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之后炸裂般的痛楚才不期而至,在他灼烧的断口处,也在已经失去了肢体处。
而现在,这种隔了一年多又被接续的痛在缓缓减淡,空茫的冷意代替了痛感,耳畔全是嗡鸣的声音。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一点点力量却在此刻涌了上来,容子倾颤动眼睫,使劲将眼帘打开。
光线投了进来,他的视线很模糊,看不清东西,红红的一片。
他努力掀起眼皮,将眼睛睁得极大,前所未有得大,一改往常的慵懒,被血浸透的眼瞳终于聚了些微光彩,像是最后看一眼这个世间般,努力地将天地纳入眼中。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双眼,将血色擦去,随后容子倾的视野恢复正常的色彩。
他看到了蔚椋。
幻境里尚且稚嫩的脸庞,在时光回到正轨之后骤然长开,即便肌肤被血污溅满,也可看出其下的骨相清癯俊秀。
微微的婴儿肥褪去了,脸型硬朗了些许,眉毛更加浓郁,眼型也更显细长。
而那对本该清透的双眸,成了艳红色,看着有些邪气,又带着些微的妖冶感。
——已经,入魔了啊……
容子倾恍惚间看到蔚椋被血染红的唇瓣开合,但声音实在无法听清,他慢慢抬起手,举到蔚椋面前,对准那双眼睛晃了两下,才触碰上去。
他轻轻地道:“真漂亮啊,两两……”
蔚椋垂着眼眸,眼帘一眨未眨,任由容子倾的手直接触碰上他的眼球。
如果容子倾喜欢,如果这能让容子倾多驻留片刻,哪怕将这对眼睛挖出来送进道侣的手中,他也丝毫不会犹豫。
清透的泪水在红眸下积蓄,幻境里他已经哭了许久,可眼泪还是不停地落。
原来透骨的伤心和恐惧一样,都是无法控制的情感。
他的手指在容子倾看不到的地方不停掐点,想要用出曾经练习数日才掌握的治疗术。
可就如容子倾所说那般,清修与魔修的术法并不相通。
此刻魔气在他的经脉和丹田内冲撞,霸道地驱逐灵气,逆转他的体质,在他四肢百骸烙下凌迟般的剧痛。
而他像是感受不到一般,拼命吸纳更多的魔气,将它们汇聚到指尖,冷静地掐点,失败。
掐诀,失败。
掐诀,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