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坤忙活了一晚上,回到公寓,听厨子说大少爷早饭都没吃,惟恐他饿着,又怕他还在生气,忙打包了几样粥点送到沪政厅来,刚踏上台阶,碰到方绍伦走下来,看见他跟见了鬼似的,三两下就把他推到这个暗角来了。
大少爷也知道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但他爹还在沪城的饭店住着呢,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哪里就饿死我了,用得着你巴巴送过来?”张三估计一晚上没睡,还惦记着给他送早餐,大少爷心里舒坦,但嘴硬是惯例了,随手接过饭盒。
“没良心的,爷答应过要喂饱你!”张定坤将床上的荤话拿出来调侃了一句,看他脑门上因为急恼沁出一层细汗,扯过西装上衣口袋里的手绢帮他擦了擦,“我回去了,你赶紧上去吃点东西,饿着可不行……”
“行了,赶紧走吧,别唠叨了。”
张定坤回头低语,“亲个嘴?”
“你要死!”方绍伦生怕他歪缠,“晚上回去再说。”
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步履匆匆的远去,只留下靠在台阶另一边的瘦削身影,受痛似的弯着腰,半晌都没有直起身来……雪白的面孔下,两行珠泪掉落在手中的牛皮纸信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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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张定坤认伍爷为义父,在漕帮的议事堂办认亲仪式。
方学群提点着方绍伦,“所谓借势,他张三借得,我们方家也借得。谁不知道他出自西南方家?他搭上漕帮这条船,就等于我们方家搭上这条船。事既不可转圜,就要锦上添花,给他做脸就是给方家体面。”
他携丁佩瑜华服加身,重礼相随,出席了这个认亲仪式,又叮嘱方绍伦,“打扮隆重些,说话客气些,举止收敛些。以这位伍帮主的斤两,倘若看重张三,场面必定小不了。”
事实上,场面何止不小,排场堪称阔气。
不止漕帮上下从大当家到二十四个香口堂主一一列席,方绍伦赫然发现魏司令、关四爷、关九爷都在座,一个转身,前几日才褒奖过他两句的谢厅长正与他爹邻座攀谈。
唐四爷看见他,尤为高兴,很是亲热的走上来挽着他胳膊,将他拉到一边,“贤弟是才从月城回来?我说怎么找你两次都没找着人,明晚我在群玉坊设个席面,一定来?”
方绍伦实在不想去长三堂子喝花酒,好在他有现成的借口,朝方学群那头扬了扬下巴,“老爷子在呢,改天我摆酒请四哥。”
唐四爷点头不迭,“那我就等你信了,如今三哥成了我们伍爷的义子,咱们可是正儿八经一家人了……”魏世茂没留心张定坤和方绍伦在温泉山庄的动静,唐四可是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在方绍伦英俊的面庞和轩昂的身段上一闪而过,不由得暗自嗟叹艳羡。如今好南风的也多,但要吃到方大少爷这样的,张三爷家祖坟埋的位置大概极好。又能被伍爷收作义子,大概不止位置好,还冒青烟哩。
方绍伦深怕他再说出好的来,忙敷衍两句,急急忙忙走回他爹身后去落座。
按下葫芦起了瓢,谢厅长正跟他爹聊得热乎,看见他走过来,很是称赞了两句,“小伙子,干劲足,城防这块抓得不错,前途无量的,这么好的人才听说还没结亲?”方绍伦冷汗都要流下来。
好在吉时已到,鞭炮锣鼓齐鸣,一时喧嚣不断,倒盖住了众人说话的声音。
在一干人等的簇拥里,今日的主角登场。
首先现身的是伍爷,漕帮的大当家,沪城的传奇人物。
他与方学群年纪不相上下,但身材略微瘦削些,个子并不算特别高大,穿一袭长衫马褂。
方绍伦看见他的第一眼,实在无法将他与传说中的伍爷联系起来。他面庞清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一位饱学之士,倘若说这是某个大学的教授,想必能得到更多认同。
但他一现身,原本嘈杂的议事堂便是一阵寂静。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伍爷朝四座拱着手,“劳动诸位了。”
厅堂正中一张四方桌,其上摆着几个牌位并关公像。两侧各设一张太师椅,伍爷一撩长衫,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右侧的椅子按理是义母的位置。不过方绍伦听张定坤说过,这位伍爷并未娶妻,看样子得空着。
方绍伦这才注意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他身后。男的二十四五岁年纪,身量瘦削,不甚高大,眉目之间隐有菜色,宿醉未醒似的。女的十八九岁,娇俏可人,穿着粉紫色时髦洋装,眨巴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仆从在伍爷脚边摆下一个蒲团,又铺上红毡。管家招呼那对男女,“平康少爷,诗晴小姐,请移步。”大概是等会张三要跪蒲团上向伍爷磕头,义弟义妹得靠边站。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后,硝烟弥漫的尽头,高大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方绍伦总说张定坤是花孔雀,今日算是名副其实了。他穿一件对襟的深红色长衫,除夕时他也穿了红色长衫,但这件的样式与材质都不同。因是暮春,衣装的面料薄了许多,不如冬季的衣服显庄重,这一件是深红底色上隐泛着暗金的光芒,左右开裾,衣袂翻飞间极显富贵。
稍稍羸弱一点,就要被这衣服压住。
但张定坤身段颇高,气势又足,便觉得他与这件衣服真是相得益彰。此番连方绍伦都不得不佩服天才时装设计师霓裳姑娘了,将他八分的人才生生拉长到了十分。
在场众人纷纷夸赞他姿容出众,坐得近些的朝伍爷笑道,“如此人才,难怪能得伍爷抬爱。”
张定坤在众人的注目里,极为自然的一一打着招呼,说着场面上的客气话,路过方学群时躬身施礼,“老爷子。”又看了一眼方绍伦,“大少爷。”
当着众人的面,方绍伦半点也不敢露出异样,很恭敬的喊了声“三哥”,张定坤挑了挑眉,又弯了弯唇角。
他行至伍爷跟前,目露欣喜与伍爷对视了一眼,一撩长衫,跪在了蒲团之上。
一旁的管家早已端着茶盘等候,张定坤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端过茶盏,抬手奉上,朗声道,“义父,请喝茶。”
伍爷唤了声“好孩子”,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放在一旁方桌上。又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锦囊搁到托盘上,这是义父给义子的定礼,一般分量都不轻,又是伍爷出手,不免有好事者伸长脑袋去看。
一旁的管家在张定坤伸手之前,举起那只锦囊,解开抽绳,擎出一枚锁状物什。别人尚不清楚,在场的二十四个香口堂主却是纷纷吸了口气,接着便议论纷纷。
伍爷亲口为众人解惑,“这是我们漕帮的印信,可在我们漕帮名下的钱庄任意支取钱物及人手。”
这下不止漕帮帮众,在场众人,包括方绍伦都是一惊。任意支取钱物及人手,这份礼不可谓不重了。尤其伍爷年事渐高,子嗣不丰,难道是想将家业传给这个外姓商贾?
一时间众人目光不免掠过伍爷旁侧那对男女,诗晴小姐犹置可,平康少爷面色青红紫白,却也不曾作声。
伍爷扶起张定坤,轻咳一声,场面重又安静下来,他徐声道,“诸位亲朋,今日有幸得此佳儿,愿以父之名,担父之责。吾儿生于富贵,但遇危厄,艰难困苦中成长,幸遇善人帮扶,”他向方学群及方绍伦颌首,“经此磨砺,必能成大器。”
他把着张定坤的胳膊,满含热望,“我视定坤向来如己出,今有父子之名,更当教汝以德助汝以力,望能修身齐家于社会有益。”
他个头不算高大,声音也并不如何洪亮,但这一番剖白,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能令伍爷这种跺跺脚沪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心里不免都重新给张定坤核定了分量。
方绍伦心底泛起一股喜悦,张三是他捡回来的,极少说起家事,就算之前那次坦白身世,也只是数语带过,想必对于家人是有一份隐痛的,如今能得个义父,也算圆满了。
张定坤果然不同于平日的嬉笑,表情郑重道,“承蒙义父不弃,虽非血缘,尤比亲生,必谨遵庭训,修身立德,不敢有违。愿义父福寿绵长,容我敬事孝道。”
众人齐声鼓掌,起身道贺,算是礼成。管家高声招呼,“西府备了筵席,请大伙赏光薄酌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