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法式铜床上似乎遍布荆棘,方绍伦左右翻滚着,怎么也睡不着。隔壁寂然无声,一直不曾有人回来。
从关家出来,方绍伦先送他爹回饭店。方学群问他对关家几位小姐印象如何?他一张脸都没记住,如何答得上来?
方学群颇为不悦,皱眉道,“我看个个都不错,关家现在势头也盛,关四虽说官运平平,关九倒是个会钻营的。”他沉吟片刻,“但要说相配,还是魏家的七丫头最合适……”
“爹,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洗漱。”方绍伦听得头晕,拔腿想走人。他爹还追着训斥了几句,“年纪轻轻累什么,比我这老头子还不中用些……”
方绍伦回到公寓,洗过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在乌沉沉的夜色和静寂间,关文珏那张得意的笑脸浮现出来,“不瞒绍伦,我很早就知道我是不喜欢女孩子的,我爹也觉得丢脸,早早送我去留洋。关家不用指着我传宗接代,我九叔家有几个听话的。如果我和三哥在一起,我是不怕任何人知道的。”
“我是学美术的,三哥这身段长相,真是哪哪都长在我审美点上。绍伦,我知道三哥爱你,你呢?你爱三哥吗?”
“你不爱,不然你怎么会回避我的眼神?真正爱一个不怕任何人知道,甚至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只是享受三哥对你的好,三哥这样的人捧着你、宠着你,让你觉得很得意吧?”
“绍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三哥说过你们小时候的事情,纵然你救过他性命,但也不能因此堂而皇之的享受他对你的爱情,恩情可以还,爱情却不可以交换。”
“你早点跟他说清楚就是成全我了。三哥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你明确表明不爱他,他不可能纠缠你,我自然有本事让他发现我的好。”
关文珏修长的手指意有所指的在那张人体画赤裸的脊背上抚过,露出一抹狡黠且自信的笑意。
方绍伦烦恼的在被褥间蹬腿,爱情,总觉得是个遥远又复杂的玩意。他对此毫无概念,但如果要他眼睁睁看着张三跟别人好……光想一想都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艺术家”说他试探过,那必然是有肢体接触了?张三也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半点,难道是被占了便宜?方绍伦手指攥得紧紧,很有一种将某人打死的冲动。
但如果要他在方学群面前承认跟张三的关系……把我打死算了!他颓然的松开手。
天亮才蒙蒙睡去,一觉醒来日上中天。
他穿着上次在百货公司买的睡衣,打着哈欠,路过隔壁房间,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房门敞开着,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狗东西竟然一晚上没回来?
他疾步走下楼梯,门厅伸出两个脑袋,却是赵文和赵武。
双胞胎心意相通,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感叹,他家三爷如此迷恋大少爷不是没缘由的。修长的身段包裹在绸缎睡衣裤中,踢踏着露出鞋面的一痕雪白分外扎眼。哪怕是这未曾梳洗、黑发凌乱的模样,也有一种他们说不上来的风情。
“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到的,您上楼了就没去请安了。”
“你们三爷呢?”他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
“韩先生母亲去世了,三爷在那帮衬,我们这会也过去。”赵武答得老老实实。
赵文推了他一肘子,描补了一句,“三爷也是没办法,韩先生是老朋友了。估摸着一晚上没睡,我俩去换他回来歇一歇。”两兄弟手上捧着礼盒和一些白事用品出去了。
怪道这么忙呢!原来是给人家当孝子去了,他差点都忘了,除了关文珏,还有个文字辈的人物哩!
厨子排布着早点,方绍伦随手打开报纸,摊开来的报纸上,正好刊登着韩文君署名的一篇报道。他扔下报纸,上楼换了制服,早饭也没吃,去了沪政厅。
一夜未曾安睡,两只眼睛明显的沤着一圈阴影。走进大楼,迎面碰上罗铁,他迎上来笑道,“队长来了?有个姑娘等您半天了。您眼睛怎么了?”
“不碍事,什么姑娘?”方绍伦疑惑的走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一角的聘婷身影站起来,细声细气的喊道,“方大哥。”却是沈芳籍。
“你来了?”方绍伦看她一身素净装扮,不施脂粉,清新淡雅如春日里的栀子花,是十七八岁女孩子本来的样子,不由得露出笑意。
罗铁在一旁窥探着他的神色,很殷勤的又上了一遍茶水,退出去时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这些家伙!他摇头笑笑,不过他要跟沈芳籍说的话,确实也不宜被别人听到。
“方大哥,您上次说让我来找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沈芳籍白净面庞被手上的茶水熏得微红,螓首低垂。
“芳籍,我就直说了。”方绍伦搓了搓手掌,“不知你家下现在什么情况?除了大宝小宝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沈芳籍摇头,在方绍伦鼓励的目光中,期期艾艾的诉说着家里的境况。
她家世居沪城,不过人丁单薄,仅有她家这一支。原本也有几亩薄田,小康之家,她父亲读过几年西校,曾任小学□□。
但民国八年华南大旱,她母亲重病去世,父亲续娶了继母,延续香火。民国十三年又遇水灾,田产消耗殆尽。之后她父亲染上肺痨,寻医问药,家境每况愈下。
一个家庭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不过寥寥数语间。
方绍伦听她只是淡淡描述,并不过分含悲诉苦,愈发坚定了资助的决心。“芳籍,舞厅你不要再去了。”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芳籍,里头装着他上个月的薪水。
她接过一看,见是一叠纸钞,忙退还给他,“方大哥,我不能拿你这么多钱……”
方绍伦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诚恳道,“我并不靠这份薪水生活,但于你的家庭而言,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他叹息道,“我近来有一位朋友去世,花样年华,与世永诀,因此产生了一点行善的念头。你不必把我想得多么无私高尚,不过是想替自己积德罢了。以后每个月十五号,你来拿一趟信封,如果我不在,你直接去财务室领取,我会跟财务说一声。这些应该够你一家生活,支撑你两个弟弟的学业。等大宝小宝自立了,或者我不在这里任职了,再另作安排。”
沈芳籍原本以为单这一笔馈赠,但听方绍伦这意思,每个月都让她来领他的薪水?她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方绍伦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自认为妥帖无比。张定坤不准他大笔资助,何况直接给一大笔钱,沈芳籍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后头又有个继母,会怎么花用只怕她做不了主。
但城防队长一职的薪资,按如今物价,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如此沈芳籍不必再去陪舞,继母为了这笔收入,也必不敢再苛待她。
他自认为这个法子实在周到,完全料不到,姑娘攥着信封,步下沪政厅的大理石阶梯,产生了多少绮思遐想。
她脚步颤颤,踩在云端似的,有飘忽之感。她生恐摔倒出丑,忙闪身靠在台阶之下,脊背挨着冰冷的砖墙,胸口却蕴着一团火热。
方大哥对她这样好,还让她领他的薪水……他那样阔绰,完全可以给上一张支票,却让她来领他的薪水!隔壁院子里,不管是茶馆做事还是裁缝铺当学徒,他们的薪水都是……家眷去领的。
她面庞泛起惊喜的红晕,将牛皮纸信封按在胸口,上头似乎犹有余温,残留着他指间清淡的香气。
原以为老天对她是极不公平的,她明明学业不输任何人,却不得不辍学撑起贫困的家计,万万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一份救赎……她的方大哥,英俊潇洒,家世富贵,却待她这样温柔,一而再再而三的拯救她于水火……
她瘦削的身躯隐在暗处,怔怔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你疯了,怎么还找这来了?赶紧回去!”是方大哥的声音?
她刚要站出来,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心虚什么?我给你送个早餐怎么了?非把我推这来,这要让别人看见才是有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