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虽然略感彷徨,倒也不曾把这些烦恼放在心上,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要想,时光总会丢出一个答案的。
一夜安睡之后,去沪政厅销假报到,上午拎着罗铁和马千里核对了一下最近的出勤,没出什么岔子。上次他遇到谢厅长下楼,还听了两句表扬,说城防这块最近有改观。长期生活在沪城的人,对街面的动静总是有感觉的。
下午他照旧骑着马晃悠在街头。春日的暖阳开始向炙热转化,四月初的沪城即将进入夏天,一切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连骟了的马也没有平日听话,嘶鸣着扬起前蹄跟他对着干。
方绍伦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轻挥着马鞭。为了遮挡光线,他架了一副墨镜在鼻梁上,穿制服有些热了,解开两粒扣子,露出里头的白衬衫,长筒马靴裹着修长的双腿踩在马镫上。
沈芳籍隔老远便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身影,方大哥穿制服比穿西装还要好看,戴着墨镜的白净面庞,清俊挺拔的身姿,潇洒自如的驭马。街头的商贩行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他,他却浑然不觉,控好马,仍旧慢悠悠的骑着穿过街市。
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一旁的大宝拉扯着,“走啊,大姐,快点吧快点。”不谙世事的小兄弟抓心挠肺的惦记着买文具。
眼看他即将走出她的视线,沈芳籍到底忍不住出声,“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回头看见了沈芳籍,小吃了一惊。不同于在舞厅时穿着的那种曲线毕露的旗袍,她今日穿一件蓝布上衣配黑色裙子,盘在脑后的头发放下来,洗直了,整齐的搭在肩头,跟街头那些女学生一致的装扮,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身旁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穿着大布做的上衣裤子,外套着碎布拼接的小坎肩,睁着两双一模一样的黑亮眼睛看着他。
方绍伦勒转缰绳,走过去,“沈姑娘,”他跳下马,“这还是头一回白天看见你。”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话有唐突之意,看沈芳籍面上泛起红晕,才反应过来,一叠声的“抱歉”,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家住附近吗?”
“不是,”沈芳籍在羞窘里摇头,指指书画铺子的招牌,“带他俩来买点文具,大宝,小宝,叫哥哥。”
大宝小宝都乖巧的叫了声“哥哥”,方绍伦本就满怀歉意,听了这稚嫩的童声,更是心有不安,将马拴在一旁树桩上,“既然叫哥哥,自然要给见面礼,不过我今天什么也没带,走,给他们买点文具。”
说完也不等沈芳籍答话,牵起大宝小宝就走进了书画铺子。
这下轮到沈芳籍不好意思了,她舍不得错过见面的机会,倒没想让方绍伦破费,期期艾艾的在后面小声推辞着,只得跟着走了进去。
大宝小宝是懂事孩子,一人挑了一只钢笔,已经兴奋得小脸通红。原本大姐说只能一起买一只,碰到这个大哥哥,就变成了一人一只,高兴的绽开了笑脸。
方绍伦让他们再选点别的,他们看一眼大姐的眼色,摇着头说“不要了谢谢大哥哥”。方绍伦不由得心生感慨,沈芳籍甘愿去舞厅陪舞大概也是这两个弟弟太过于懂事了。
他又给他们挑了些笔墨纸砚,看大宝的眼睛瞄向书架上的西洋画册,又拿了三本画册。纸笔还不算特别贵,那画册在沈芳籍看来简直天价,忙推回柜台,“这个就不要了,真不要了。”
“这是我给大宝小宝买的,你推脱什么。”方绍伦将画册重新塞回袋子里,沈芳籍一个劲的摆手,“方大哥,这怎么好意思,太多了,太让你破费了。”
方绍伦结完账,带着他们走出书画铺子,才说道,“爱学习是好事,理应支持。芳籍,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要讲客气。”他换了个称呼。
他看着她在夕阳下尤显稚气的脸庞,想到等夜幕降临她就要换上华装,涂上脂粉,迈入舞厅,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讨一份生活,心里就泛起怜惜。
明明抬抬手就能帮助她摆脱这种不堪的境地,为何要吝啬呢?他不由得又想起白慧玲来,如果当初多一分关怀,多一份诚意,或许就能避免她香消玉殒的命运。现下这世道,人与人之间太过于冷漠了。华国如今这千疮百孔的局面,何尝不是人人都袖手旁观的缘故……
他眼神凝视着沈芳籍,飘忽的想着心事。沈芳籍在他的注视下羞涩的低下头,面庞上泛起了红晕。
一旁的大宝小宝迫不及待的翻动着画册,纸张“哗啦啦”的声响令方绍伦清醒过来,他轻咳一声,低声道,“芳籍,我现在在城防队做事,沪政厅一楼有个办公室,上午我一般都在那里,你哪天得空来找我好吗?”
沈芳籍应了声“好”,方绍伦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又叮嘱了一句,“记得来啊。”这才在暮色中扬鞭而去。
大宝扯着她衣袖,“姐姐,这个大哥哥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他是个好人,”沈芳籍看着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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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闵礼在四月初抵达沪城,因是去魏公馆纳征,携了聘书聘礼。袁魏两家各请了一个媒人,袁家请的族长,魏家请的宗亲。
魏世勋上午特地到方绍伦办公室走了一趟,说魏司令要他一块去吃晚饭。
方绍伦虽然有点怕见到魏静怡,但魏伯伯确实从小到大都对他好,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下班后先回公寓换了西服,路上又买了个果篮,上魏公馆去做客。
中午已经摆过宴席,过了礼,晚上就是几桌近亲。
袁闵礼和魏静芬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妻了,在席面上可以挨着坐。袁闵礼着意打扮了一番,穿着簇新的哔咔叽面料的西装,身姿修长,英俊潇洒。而魏六小姐娴静如初,一袭湖水绿的葛纱旗袍衬得她端庄高雅。
委实郎才女貌,众人赞不绝口。
魏家的席面向来客气,但方绍伦无心饮食。一个魏静怡坐在他正对面,目光不时投注在他身上,看不懂含意。一个魏世茂,拉着他喋喋不休,反复表达对于郭白这场惨案的惊诧。这两人搁一块,简直让方绍伦食不知味。
吃完饭,袁闵礼提议去跳舞,魏静怡兴高采烈的响应,“去卡尔顿吗?”
“卡尔顿”就是原来的“莫尼卡”,发生那件惨案之后,莫尼卡停业整顿了半个月,调整了装饰装修,换了个名字,重新开业。
方绍伦一点也不想旧地重游,但袁闵礼凑过来附耳低声道,“帮个忙绍伦,我约了娅萍。”
苏娅萍名花有主,袁闵礼如今也算有妇之夫,大概两个人想要见个面并不太容易。别说他之前帮他圆谎,便是看着他略带恳求的眉眼,大少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坐着魏家的车子去舞厅。
袁闵礼也开了一台车,先将袁家族长和随从送回饭店,再跟他们到卡尔顿会合。
世人皆善忘,惨案才过去多久?卡尔顿照旧人头攒动,高朋满坐。欢快喧嚣的音乐声里,醉生梦死的人群翩翩起舞。霓虹闪烁,灯影阑珊,沪城这座城市尽情展示着“东方夜巴黎”的魅力。
魏世茂一进舞厅就点了个豪华包厢,又拿了牌子喊侍从,“去,把头牌那个叫过来,是叫‘红玫瑰’吧?”
侍从收了打赏仍然一脸为难,“小的这就帮贵客去请‘红玫瑰’小姐,但是有没有空……这个不敢保证,请‘红玫瑰’小姐跳舞的人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