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论宅子的底蕴,通通比不上袁府。
袁家是祖传老宅,几丛阔大的屋宇静谧的蛰伏在大通街尾,从八尺余宽铜钉密布的厚重木门踏入,迎面两道回廊,设有栏椅,拜访的客人在此落轿,随从可以在此歇坐等候。
方绍伦下了车便隐约听到叫骂声,等走到回廊前,见几个穿长衫马褂戴着青皮帽的中年男子,在那七嘴八舌的咒骂,“哥儿还当自个是有本事的哩,也不看看街上那些铺面,好好儿的袁记都变了方记。”
“就是,咱大哥辛苦置办下这份家业迟早让不肖子孙败光。一天到晚跟人屁股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袁闵礼接了门房的通报,早迎了出来,搀着方绍伦胳膊。
那几个见他出来,又见客人上门,“呸”了两声便散去了。
“这几个是你家旁支叔伯吧?”方绍伦大概打过照面,皱眉道,“大过年的跑人家家里撒泼?”
“我不如我爹在时手面大,秋风打成了惯例,乍停了可不就要骂街?甭管他们。”袁闵礼毫不在意,拖他手进门。
穿过一道寿山石影壁,两边曲廊连接高阔厅堂,六根朱漆圆柱,八道槅扇门窗,窗上按旧时习俗糊着青纱。
院子左右两边各一株盘枝松树,郁郁苍苍,几与屋脊齐平。
袁闵礼挽着方绍伦的手进到内堂,笑道,“上次过来匆匆一叙,今儿没别的客人,家母念叨你几次,早吩咐厨下备了饭,难得有闲暇,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跟在后面的仆从手里捧着礼盒,早有管家接过,引他下去休息。
袁老夫人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不过门庭已在乱世中凋落。
因着年节,她穿着枣红圆领袄配马面裙,膝上搭一条羊皮薄毯,左右两三个小丫鬟环绕着,正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装扮。
方绍伦施礼问安,她忙忙的叫他过去坐,“好孩子,难为你大节下的跑这一趟,外头风大吧?快过来暖暖手。”
内堂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上好的银霜炭“哔啵”作响,清香阵阵,不闻半点烟火气。
方绍伦自东瀛回来,来袁府拜访过一次,只是要走动的地方多,没有久留。
他跟袁闵礼自小一块长大,十分要好,跟袁府众人都是熟惯了的。
袁家按旧时规矩,来了外客,姑娘们一般是要回避的,但在他面前不拘此礼。
袁闵礼的两个妹妹袁雨彤和袁雨婷,跟方颖琳差不多年纪,穿红着绿,走上前给方绍伦见礼,“大哥哥新禧。颖琳在家吗?怎么不带她一块来玩?”
方绍伦答道,“她今日跟姨娘回舅家去了,不然是要来的。”五姨娘是本地良妾,跟娘家素有来往。
“那倒是可惜了,哥哥今日请了两个女先儿过府说书给我们听。”袁雨彤不无遗憾道,“颖琳是最喜欢听这些的了。”
“是,等我回去告诉她,她准得跳脚。”他笑谈几句,拉着袁闵礼的胳膊,到他房间去。
穿过两道曲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一所三进的院落是袁闵礼的住所。
木雕大月亮门将宽阔的屋子一分为二,里头垂着湖水色的帐幔,日常休憩。外面一水雕花紫檀木桌椅,是会客之地。
今日天冷,方绍伦在长衫外罩了一件短款马褂,手上笼着一个兔毛袖笼,进门都不曾摘下。
这会走到袁闵礼房中,见四下无人,才从袖笼里拿出一个锦囊布袋来,抛到袁闵礼手中,“喏,给你的新年礼物。”
袁闵礼手上一沉,“这是什么?”扯开抽绳,一片金光闪闪,几条大小黄鱼赫然在目。
他忙将袋口抽上,塞回给方绍伦,“给我这个干什么?”
方绍伦丢回他怀里,正色道,“你还跟我客气吗?家里今年忙颖珊和令玮的婚事,到我至少明年以后了,何况我的婚事自有公中出聘,用不着掏私房。既然魏伯伯松了口,你就趁热打铁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早早把婚期定下来。”
袁闵礼再次打开那只锦囊,四大三小足足七条黄鱼。
他知道那年方绍伦选择去东瀛留学,摆出退让的姿态,方学群为了补偿,给了他五大五小总共十条黄鱼,如今一多半都在这里了。
不由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魏司令提出聘礼一事,自然存了打探家底的想法,袁家声名在外,实则囊中空匮,他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今年跟着商队几番北上,哪里顾得了家中经营。
他原本想以家资到沪城的银行借贷,又担心此举被魏家知晓,这沉甸甸的一把,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饭桌上,他频频向方绍伦敬酒,自己也喝了个半酣。筵席过半,女眷俱已退场,只有两人坐在桌前。
他举杯向方绍伦,正色道,“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
“好。”方绍伦与他碰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大少爷对这番馈赠并不觉得厚重,他从小到大没缺过花销,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方学群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大儿子疼爱有加,除了不能让他继承家业,别的方面半点没有亏待过。
但袁闵礼的感触不同,自父亲兄长接连去世,懂他难处,替他想方设法,除了方绍伦,没有第二人。
宴饮毕,他已薄有醉意。
高声命人将内堂清空了几排桌椅,说书的两个女先儿一执三弦一执京胡安坐场中,咿咿呀呀弹唱,合府的女眷坐在堂前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两段,意犹未尽。
袁雨彤在一旁问方绍伦,“大哥哥,大小姐结婚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唱堂会吗?我好久没有听过大戏了。”
不等方绍伦答话,一旁袁闵礼哈哈笑道,“想听大戏还不简单?求求你大哥哥就行了。”
袁雨彤跳起来,“真的?大哥哥会票戏吗?”她喜滋滋的攀着方绍伦胳膊,“大哥哥你会唱‘霸王别姬’吗?我二哥也会唱一点,我娘可喜欢听他唱。”
“不成不成,太久没唱了,词都忘光了。”大少爷连连推拒。
袁雨彤却一径恳求,袁闵礼在一旁架桥拱火,连袁老夫人都惊动了,笑呵呵的问,“元哥真会唱?跟我们家闵礼一块票一出,让娘几个也享享耳福。”
两位女先儿已经把“霸王别姬”的曲调拉起来,袁闵礼把着方绍伦的手臂拉他上台,身形踉跄着先开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了霸王的词,方绍伦只好唱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他唱旦角其实并不十分像女声,也没有刻意压着嗓子唱,但声音圆融,有珠玉质地,一开口就令众女眷惊艳,就连女先儿也对视一眼,又拉了旦角的西皮调。
袁闵礼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他。经年后回想,料不到这一刻是记忆中最隽永的一幕。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方绍伦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启唇:“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
袁闵礼适时接腔,“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后面半句“生死无悔”还不曾唱下去,厅堂外响起一阵突兀掌声,硬生生打断了众人的沉浸。
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朗声笑道,“这么好的兴致?张某不请自来,打搅大家雅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