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随张定坤一起走出袁家府邸,在袁闵礼的注视和他两个妹妹的挥手中坐上了小汽车。
等门一关,车一发动,他便拉下了脸。
大年初一袁闵礼按习俗去给上级拜年,上级回访一下也算正常。
但张定坤拜见过老夫人,攀谈了几句家常,便十分自然的转过头,向方绍伦道,“大少爷,要回月湖吧?我送你。”
年节里要走访的地方多,他预备在袁家盘桓半天,司机将他送到便先回去了,等他打电话再来接。
他本想说“我要留下吃晚饭”,但一看张定坤的神色便知道,真要这么说,这狗东西绝对会说“那好我也一并作陪吧”。
他脸皮的厚度他最清楚,为免袁府上下劳师动众,只好一块告辞走出门来。
车子拐出半里地,大少爷冷声道,“靠边停车。”
除夕夜的账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算,他倒先撞上来了?
甫一停稳,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但张定坤早有预判,抬手攥住了他手腕子,笑嘻嘻的,“大少爷,大正月的,能不能赏点别的?”
“你用得着赏?流氓强盗会偷会抢就行了。”方绍伦一击不中,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紧紧,“松开!”
张定坤拿他手往脸上拍,连拍两下,“绍伦,我错了。”态度端正,语调诚恳。
方绍伦收回手,“错哪了?”
“我不该嘬你乃子。”竟然还特么瞄他胸前两眼。
大少爷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打过去,只恨是在车上,场地不够发挥。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气,“我是觉得亲那里,你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他绝无撒谎,亲那处就是比别处反应大得多。
方绍伦无言以对,要就这个话题扯下去,除了让狗东西占便宜还是占便宜。
他错了,对付这种狗皮膏药,应该不搭理,完全的漠视。
于是把脸一板,“走吧。”
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方向不对,“哎,又往哪走?送我回月湖!”方绍伦有些慌神。
张定坤不慌不忙看他一眼,“绍伦,你如今就这么厌我吗?可我一到过年,总想起陪你守岁的事来……”他的声音漫上一丝委屈。
方绍伦猝不及防被他裹挟到从前的记忆里。
张三到他身边不过一两年,二姨娘就去世了。
临死前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一年的年夜饭都是丫鬟端一碗薄粥到床上给她喂了两口。
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年前嫁了人,一个本地的回家过年去了,剩下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傻丫头,早早睡下了。
方绍伦想陪他娘守岁,可又有些害怕。
二姨娘病得不轻,喉咙里“吭哧吭哧”的怪响,像一根弦绷得紧紧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张三从厨房拎了一只小炉子,寻摸出一个小软几,让他靠着火炉坐着,陪他守在二姨娘病床前。
他那时只有八九岁,对于“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还没概念,听着二姨娘病重的喘息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张三,“我姨娘会死吗?”
张三点点头,却又在他眼泪劈里啪啦掉落前小声说道,“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他将他搂在怀里,“只是有的人先走罢了。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像我娘走在我爹前头,多好,不然看到家破人亡,看到我哥仨的惨状她要心疼死。”
他絮絮在他耳边念叨,方绍伦想起捡到张三时那副死狗样子,心绪略平了些,挥袖把眼泪擦干净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后,张三将炉子底下炭灰里头埋着的两只红薯扒了出来,扑干净灰尘,剥了皮,留下一截尾巴,递到方绍伦手里……
那一晚房间里的药味、香甜的红薯味、直冲脑门子的炭火味在方绍伦的记忆里萦绕了许多年……
车辆转弯,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看着陌生的门楣,问道,“这是哪里?”
“我后边建的宅子,你还没来过吧?”张定坤按了两下喇叭,门房打开大门。
他径直将车开进院子,对着方绍伦伸出手,“绍伦,我有话跟你说,真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绝对正经话。”
方绍伦拍开他手,下了车,四处打量。
张定坤到方学群身边不久便崭露头角,几乎年年擢升,早听说他在城西弄了块地皮建了宅院,但方绍伦去沪城求学,后来两人又闹翻了,他确实没来过这。
出乎他的意料,宅子并不如何阔气,只有两进的院落。
门房在头一进院落俯身行了个礼。
张定坤领着他穿过阔大的庭院,两进院落之间距离不短,以甬道连接,尽头是并排的三间大瓦房。
白墙黛瓦,一水的玻璃窗,夕阳照着,显得明净亮堂。
墙角几丛修竹,月城气候暖和,冬季里也透着绿意。花圃里种了几株牵牛,这个季节当然没有开花,只有爬藤绿泱泱的攀着。
没有袁府的大气典雅,却别有一番自然的意趣。
方绍伦点了点头,“拾掇得还不错。”
要还是沪城那层公寓的装修品味,踏进去小坐片刻都有些折磨人。
张定坤看穿他心中所想,勾唇笑道,“在什么地界弄什么装饰。在月城,来往的就自家兄弟,”他扯着他在厅中的沙发上落座,“搞得太富丽堂皇,可不是碍人眼么……但在沪城就不同啦,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不装点一下门面,可就丢我们西南的脸面了。”
门房端了一个火盆气喘吁吁的送过来,方绍伦这才发现房子里没有烧热水汀,冷冷清清。
张定坤在火盆上搁了个铁架子,放上铸铁壶开始烧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