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阿光长大，这是……只有阿光能做的事。”他轻声说，“所以我还不能死。”

临出门的时候，林雨行问李云香要了一个小瓶子——瓶子上写着时效一小时，使用一次后就再无效果。

正是他当年让给梅丽娅、自己一直没有使用的止痛秘药。

“对了，让老程准备给我做一条脊椎。”离开之前，林雨行又回头吩咐李云香，那语气轻快得就好像在商量下次聚会吃烧烤还是吃火锅一样。

“不行！”李云香脸色都变了，“不能再动你了，微生，你就好好养着，灯塔的事我们都在想办法，你看会长他都把自己的本命权杖丢给程万锦拆解研究了，你再等等，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我知道什么才行，什么不行，但我没力气和你说这些。”轻快的语气一转，又变成了华奇协总指挥使不容置疑的坚决，“会长那个垃圾肯定不行的，贤人也不行，你们别去找他，贤人也是垃圾，只能用我的，一条脊椎……至少也能烧个一年半载吧。”

“那你呢？！你会变成瘫痪！”

论别的学术，李云香比不上林指挥，也说不过他的口才，但论医学，没有人可以在神农传人面前装腔作势，李云香哭了，她平日里也是个很在乎形象的长辈，此刻却几乎是哭吼着说：“装了机械你也是瘫痪！你想变成老程那个球样吗？！”

“如今的我，和瘫痪又有什么区别呢？”

站在走廊之外的羽上贤人，听见他的王八蛋这样反问道。

*

明日山真理的尸体一直没能找到，他死在一场防御战里，虚空蛾虫越过不堪重负的灯塔，飞过荆棘海，冲向了人类街区，明日山真理当时正在轨道车上执行巡逻，尽管通信塔早有预警，但仍有一家孤儿院来不及撤离，孤儿院的女教师把最后一个孩子送上列车之后，自己被扑棱的大蛾子拖入了黑暗。

明日山真理与女教师素未相识，但那一刻，身为一个警察的本能，让他几乎没有思考地就跳出了列车车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人。

女教师救了回来，明日山真理却消失在了那个飞蛾过境的冬夜。

救援队找回来的只有半块警察帽子上的徽章。

前线仍在进行白热化的交战，明日山的葬礼只有寥寥数人参加，英灵殿冰冷的墓碑下面，埋的也不过是一套警服。

“其实他生前也没什么朋友，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不懂逢迎，在首都警视厅被上司当皮球踢，来了京都，又是一腔热血，遇到暴力案件他永远冲在第一个。”

雪川白马站在碑前，给老朋友放上了两支塑料樱花和一罐咖啡。

“除了工作和咖啡，我也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人、有过什么别的爱好。”

“阿光，给你明日山叔叔写本书吧。”

白发苍苍的昔日名侦探转过头，他身边是刚满20岁的雪川光。

不肯子承父业、执意要写小说的、他仅剩的儿子。

在凝视着老友墓碑的这个黄昏，雪川白马忽然觉得，人的一生，好像也不过如此，在黑暗蔓延的时代，朝生夕死，前路莫测，很多人——在英灵殿里立了碑的很多人——他们也许直到死，都还没实现自己的梦想。

凡人在世，短短百年，奇术师在世，也不过数百年，一辈子，又图什么呢？娶一个老婆？组一个家庭？还是买一套房？或者干一番事业，然后名垂青史？

像明日山这样的，他大概连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他都没想好。

雪川白马忽然觉得儿子不肯做侦探，只想写小说，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还能替那些来不及拥有梦想就死去的人在小说里实现他们的夙愿。

而他作为名侦探，却只能眼睁睁接受着老友的死讯，他什么都做不了。

雪川白马终于与过去妥协。

也与自己妥协。

他满怀期待地、以为能在老友墓前获得儿子一个前嫌尽释的拥抱。

让九泉之下的老友见证他们父子重新和好，也是一桩幸事。

“可是我想去参军。”雪川光用一种仍然稚嫩的、却相当坚定的语气说，“我的梦想是成为小说家，但这不代表我不能弃笔从军。”

雪川白马虎躯一震。

“所有人都在前线奋战，贤人哥哥，梅姐姐，连珰珰都在前线，她才几岁啊！”

“林珰是巫女血脉，你只是个凡人！”雪川白马下意识就反驳道。

“我奇术天赋不足，体术刀法也不够，但我仍想去前线，父亲。”雪川光掷地有声，“我不是来征得你同意的，我是……我想了很久，我不允许自己躲在后方，享受着先辈们付出生命代价的守护。”

“各行各业各司其职，你写小说也能给前线带去鼓舞和信心啊！”雪川白马继续反驳，甚至开始夸起写小说的好来，“你看你最崇拜的林先生，他也没去前线啊，难道在后方指挥的文人，就不配被传颂吗？”

然后雪川光就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的父亲。

“你怎么能把我和林先生相提并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牺牲……”林珰不知道，佑树不知道，贤人大概也不知道，可是雪川光知道，因为李云香哭着告诉了他，还让他想办法劝林先生收回主意，毕竟他是林先生最喜欢的学生。

可正因为他是林先生亲自捞回来的学生，他对林先生的崇拜与理解，让他又比任何人都明白林先生的决意之坚。

雪川光哽咽着说：“我一直跟着林先生学习，学他的智慧，学他的思想，学他生死无谓的勇气。”

“他说世间万法皆有解，唯有最后一法不可破，那是名为「安于现世」的我们自己。”

“所以我想，不是我的天赋体质限制了我，而是我自己。”

“如果我永远抱着‘反正我是个没用的凡人，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应该躲起来写书，等战争过去’这样的想法，让小妹妹在前线浴血杀敌保护我，那我写出的故事又是怎样的虚伪与可耻？”

“我又凭什么去感动读者、让他们接受这样一个懦弱的我呢？”

“我身为无梦人，确实无法成为破法者，但我仍想勇敢一次，父亲，所以请允许我的自私。”

“以及，我的告别。”

雪川光像是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连珠炮发一气呵成说完。

对父亲深深鞠了个躬，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征兵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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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他折下脊梁渡世人，也不肯与我立黄昏。】

第一版文案上的句子，也是第一卷卷尾的话。

终于写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