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应当是一个叫做陆州的地方。
虚对于地理并没有什么造诣, 没有人能指望一个整天在宇宙里飞来飞去、大部分时候用不上实体的人,能对这种需要脚踏实地切身体会才能有所感悟的概念产生什么额外的想法。
况且地球只是他未来无数领土中,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一颗小小星球而已。
故乡这种词语, 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更何况,地球如今有的是热闹繁华的区域, 要不是他们约定的地点就是这里,虚不觉得自己还会再回到这个贫瘠又无聊的地方来。
看看吧,放眼望去, 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战争的遗骸, 长年累月和天人的战争已经将每一处土地犁过一遍,稍微往下挖一挖,应当就能找到不少来自天南海北的尸体。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知为何翻滚的灵魂慢慢平复下来。
也许因为常年与死亡相伴,他想,果然还是尸体、残骸这样的字眼更适合他的脑海——不, 思维。
虚一直避免用一些词汇来形容自己, 不管是心脏、血管还是头脑,他并没有那些东西。虽然形态上看着类似一个普通的地球人类, 只是身姿更加挺拔、眼里更没有多少感情, 但没有哪个地球人类被捅穿心脏、割破血管、挖出头脑也还能存活的吧?
他可以。
正因如此根本性的不同,虚从未被地球人类接纳过,也避免将人类的惯用语用在自己身上——尽管这里算得上是他生长的地方,但他憎恨地球。
高大的男人在湖边踱步。水汽随着气温的升高慢慢将周围都变得莹润,但虚轻轻一个弹指,那些多余、他不需要的水汽便又凝结回到湖中。
看,当人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控制自然,那么它当然不能被称作人, 也不必被称作人。事实上,人类社会对他会有一个更加合适的名字——
“神。”虚遥遥望着湖面上,属于他的倒影,“他们这样称呼我。”
那片因为没有活水而变得浑浊发绿的湖水上,慢慢出现了另一个人的面孔。
虚并不往那边看,却问他:“你觉得呢?这样的称呼,到底是太高看我,还是太小瞧我……银时。”
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来。
“‘神’,啊……”
来人一身云纹和服,木刀扛在肩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甚至依然耷拉着,不是非常有精神的样子:“这种叫法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反正不管在什么番剧里都是会被消灭的存在,神这种东西,我们人类可不需要。对你来说不是正好吗?反正我看你也挺想找死的。”
虚并不为此动怒,反而笑着问他:“银时,你一个人来的?”
“你猜?”
“很难猜呢。那个,高杉桃呢?她怎么没有来?”
“你猜?”
“明明是她找我宣战、和我约在这里的,却避而不见,真叫人伤心。她该不会偷偷逃跑了吧?”
“你猜?”
“我猜……”
虚转过身。因为风的存在,银时隐约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说不上好闻,更不至于是什么香气,但是一种非常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那张与松阳老师如出一辙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我猜,孩子们一定都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吧?”
“否则,也不会选在这个熟悉的地方见面了。”
两人身侧,月牙形状的湖水表面,在阳光拂过的瞬间,碧波微澜。
再往西南的方向走一截,很快就能看见那个熟悉的倒C形状小山坡。很多年前,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松阳的学生们,原本以为那就会是最后一次了……
却被松阳摆了一道啊。
虚闭上眼,徒手在头脸前方挡下银时的劈砍,足以将山石劈成齑粉的木刀却只是在他手臂上留下划口。意识在身体里来回游走,虚耐心地、慢慢地探寻那道灵魂契约的印记。
来自松阳的灵魂契约。
以他,同样也是虚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为代价,阻止虚在此之前以任何手段剥夺任何生命。
但灵魂契约也是有时效的。如果是虚和松阳的任何一个完全体,也许能够达成不死不灭的无限契约,但那时候付出的毕竟只是一点灵魂碎片,能够维持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
虚慢条斯理抵挡着银时的攻击,甚至并不主动出手,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位咬紧牙关的武士。
二十七岁,对于人类来说,已经不是多么青春芳华的年纪。但这小子倒还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啊。
银时的进攻像接二连三的雷霆,噼里啪啦轰了过来,虚信手拦截几下,拦不住的才多迈一步躲开,一切在他这里都显得如此轻松写意,以至于银时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喂——”他骤然发力,洞爷湖破开虚那双碍眼的手,直接劈上他的头颅,“专心点啊。”
即便手底下的触感绝不像一个人类脑袋该有的触感,银时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变化,暗红的瞳孔看他,像是看着一只爬过手臂的甲壳虫。
春天的课桌上,明明有樱花瓣从窗外被风捧进女孩的发间,而他在一旁抱着自己的剑偏头去看,当然不是看头发,也不是看樱花,而是看那阵很有品味的风——这时手上却爬上一只散发奇怪味道的甲壳虫。
会怎么想呢?银时对那时候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想得到那么一点点。
手上爬过甲壳虫的触感,就像现在,洞爷湖击打在这外星人脑门上的触感一样。
恶心。
非常,非常的恶心。
只是一瞬间的走神,立刻被虚按住右肩。银时没能感受到他抓握的力气,反而像是被冻住一样,整个右半边身体动弹不得。
他挣扎了一下,立刻就被虚反手扔了出去。
“抱歉,抱歉。”男人脸上挂着微笑,眼睛却像寒冰,冻得人牙齿打颤,“本来只是想把你推开一些,没有控制好力气——毕竟即便是我,也不想同时以一敌二啊,晋助。”
高杉晋助将刀从地上轻巧地拔出来。刚刚那一击出其不意,却依然被虚察觉到甚至闪躲开,他想今天这一场战斗恐怕再难有这样好的机会,但狂跳的心脏让他无法顾忌任何其他情绪。
——杀。
——想要立刻用手里的刀割破皮肤、割断血管,看见敌人的热血滚滚流出,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并不是什么都破坏不了,鲜血,喘息,慢慢微弱的脉搏,断肢,无法再次合上的眼睛……
——他的同袍。曾经的,现在的。
——杀、杀、杀!!!
但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高杉晋助将疯狂的想法凝缩在心间,头脑维持着最大限度的冷静,连声音都毫无变化。虚听见他问:“喂,银时,没有死吧?”
烟雾里一个人影用刀将身体支起:“啊啊,你放心吧,没到杀掉你的那天,我怎么可能死呢?”
高杉冷哼:“死鸭子嘴硬。”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身上前,刀尖直直冲着虚的面门而去。
虽说知道他绝非人类,但既然用着人的躯壳,那么构造多少也是相仿的吧……左手在身侧飞快比了个手势,银白身影已经无需多言地绕了半圈,从斜后方靠近虚。
两人的战术并不能算很难懂,尤其虚的魂灵里还带着松阳的底色,即便闭着眼不去看,也能大致猜到他们的打算。
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很好,所以打算放任学生们一次。
银时绕后刺杀,嗯嗯……先把他拦下来,另一边注意晋助的动向,已经冲上来了?长刀在手里,但动作紧绷,一直有意识地控制着另一只手。
短刀?目标是眼睛?
倒是不错的选择。虚想,人类构造里,眼球的确是相当脆弱的部位——那是什么?!
高杉晋助一跃而上,趁着虚的一只手被银时牵制、另一只被他用长刀挡住,手中抽出一把形状奇妙的短刃。
“去死吧。”他毫不犹豫将刀刃扎进柔软的眼窝里,反手一拧,“虚伪自大装模作样的死外星人。”
混乱的红白黄液体从刀下飞溅,顺着内眼角流下来。疼痛吗?不,虚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恢复能力的弱化。
奇怪。虚反手抓住银时的胳膊,和高杉的手臂,一手一个把人甩出去。烟尘滚滚,地上留下或线条或鹅卵石大小的血迹。
接着将那把短刃直接拔出来。
“啊……是阿尔塔纳结晶。”
他端详手里那把颜色诡异、手感粘稠的匕首,身影从原地消失,瞬移到了坂田银时身边。
虚并不多言,似乎为他们这样的小聪明而无奈,出手却迅捷如雷。起身的高杉晋助都没来得及扑过来,虚的手已经刺进坂田银时的胸膛。
能感受到心跳的节奏,温热的、跳动的、鲜活的心脏,属于他的学生的心脏,再往前伸一些就能够一把拽住,从此再也不会跳动……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哦。”后脑勺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虚意外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颤,正是这一颤,指尖从伤处滑了出来。
他回头。
伞尖改装成了激光武器,已经蓄力完成的夜兔族最强者并没跟他废话,直接对着脑门就是一枪。
砰!!!
远远飞出三五十米,星海坊主神晃探头看了一眼,嘱咐身后的一双儿女:“先守好这里。”
神乐哪需要他讲,已经扑上去查看银时的伤情。神威倒是顿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开,在神晃哭嚎着说“宝贝儿子你果然还是爱我的”之前,不大满意地问他:“为什么不是你留守,我去打那个东西?”
神晃不语,手里的伞忽然撑开,两脚在山坡上划出两道深深凹陷。等远处那道势不可挡的红光彻底消散,他才甩甩伞,侧耳听着手里武器的嘎吱声,沉沉回答孩子的问题:
“不是我去,我们都会死。”
中年男人摘下头顶的飞行员帽和护目镜,塞到神威手里:“虽然我知道你们并不怕死,但至少——不要是现在。”
说完,提伞飞速冲了上去。
*
几日前,江户某处。
严肃认真的事前会议正在紧张进行中。
“……虽然说我们的人手更多,但那家伙是那个吧?不死不灭的所谓星球化身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怎么才能搞定他?”
银时说着说着就往桌上趴下去:“啊~啊——好想回到日常里去啊,什么性转篇灵魂交换篇变猫变狗变动物篇,这么多粉嫩嫩甜蜜蜜的话题可以写的啊!明明可以狠狠推动一下男主角的爱情进度,为什么要一直喊打喊杀?!赶紧把这外星人赶走好了啊——”
高杉无视了他的胡乱发言,铅笔在指间转动两圈,手底下的作战计划已经画了两个迷你假发、两个迷你大嗓门、五个迷你银时和十个迷你桃子。
他反手将铅笔握住,在桌面上轻轻一掼,悠悠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桌边的几人都将目光集中过来。三个夜兔族、攘夷五人组和胧、信女,总共十一个人的作战小队将整张方桌围得水泄不通。
夹在桂和信女中间坐着的高杉桃,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阿尔塔纳结晶。”
星海坊主立刻浑身一震,目光严肃地锁定她:“你知道?!……你当然应该知道,是啊,没错,毕竟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以此为目标。江华也是……”
银时等人旁听一会儿他语无伦次的感慨,才明白过来,原来星海坊主的妻子,也即神威、神乐的母亲江华,与虚是同一种类的存在——阿尔塔纳变异体。
不死不灭是基本特征,但性格千差万别,至少在神字辈的几个人嘴里,江华是一个聪明、温和又做事周全的女性。
因为体质特殊,为了给她治病,星海坊主多年来一直在寻找这种晶体。
高杉桃会知道当然是因为她的穿越者本色,但知道和拥有中间有一道天堑。就像她在哪里都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赚钱这种事实在不是她想做就能做到的。
信女歪头:“结晶,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