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算躲躲藏藏了吗?”
“学生乱来, 老师收尾,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你以为他们能活着离开这里?”
“当然。”
虚的笑容纹丝不动,却忽然没有了声音。
两片唇瓣合拢, 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停滞住了一般,一看就让人心生恐惧——这绝不是一个「人」能做出的表情。
高杉桃几乎要以为他打算动手了, 但半天过去虚也没有动作。
“……应该是没办法出手。”银时将她往身后搂了搂,任由高杉晋助跟桂死命揉搓这白痴的脸给她升温,“毕竟……”
他视线往下。
「松阳」, 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 意味着不是能够阻挡光线的存在,意味着没有实体。
说是死人好像太过,但老师……已经不是在村塾时候那个裹着羽绒外套笑眯眯看他们跑步的老师了。
没有人比他的学生更清楚这一点。
虚却踱步过来。他虽然有影子,却也几乎没有脚步声,光是那一点动静就让银时身后的高杉和桂戒备起来——高杉桃还动弹不得呢!
虚并不理会他们:“我已经遵守了承诺,现在轮到你了。”
很早以前, 作为「虚」存在的虚尚且没能完全苏醒时, 他就已经收到了松阳的消息。
他们二者都很清楚,彼此之间绝无共存的可能, 虚要完全苏醒, 必须得到松阳的献祭;而松阳……他没有长久存活的可能。
毕竟可以说是与他一体的存在,他很清楚松阳主动献出灵魂时在打什么主意——一个常年躲避搜捕的对象,突然开始接触追捕他的人,必然有所求。
而这个所求……
虚的眼珠往那几个狼狈的少年人身上瞥去。
就在这里。松阳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松阳极力要守住的东西、松阳的愉悦与悲伤与无奈与爱与……
“我并没有要毁约的意思。”松阳不紧不慢地说,“相反,你没有让天道院奈落倾巢出动,我很惊讶。”
“一定要说的话,我是一个有品格的反派。”虚愉快地应用着他从人类社会学来的词汇, “而不是一个下作的小丑。”
胧抬头看向他们。
却不经意撞见松阳的目光,他立刻又垂下头去。
来之前他就预感到会有这样一幕,只是没想到大人将松阳引出得这么顺利、这么快……
结果垂头的时候又和高杉桃因为脱力而涣散的绿眼睛对视上,胧抿了抿唇。
也许……没有他想象中快?
毕竟这家伙一个人勉力支撑了那么久。
松阳注意到他的表情,又注意到阿桃之外其他人的伤势。先是微微凝眉,紧接着便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他不再看胧,转而去看还能睁开眼的其他学生。
都很精神。松阳小幅度冲他们挥挥手,立刻看到银时和晋助露出无语的表情。
估计是想说“老师大敌当前危急时刻就不要先忙着打招呼了吧!!”,这种话。
松阳一笑,但他原本就不打算赢,也没可能赢。
松阳原本就是虚意识中的一部分——可能是很大一部分,也可能是很小一部分。
当「虚」对自己长久到看不见尽头的生命产生怀疑,对杀戮、死亡、存在的意义产生动摇的时候,「松阳」就诞生了。
他在人间慢慢地走动,学习、吸收人类的知识和想法,又反过来去影响人类的小孩。松阳看过太多张不同面孔,能牢牢记住的,竟然都在这里了。
他竟然在这样逼仄的情景下感到了满足。
“你在高兴。为什么?”虚的语速不快,却很密,没有可以被打断的间隙,“因为见到了你这些弱小的学生们?”
松阳瞥他,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轻蔑:“你可以这样理解。”
他不打算和虚有什么交流——跟一个不懂得感情的存在,是无法产生有效交流的。
所以那时候发现虚偶尔能控制这具属于「吉田松阳」的身体时,他当机立断,与天道众约定会自己回去。
至少可以在最大范围内控制苏醒的时机,并且保留一部分属于 「松阳」的意志作为底牌。
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话是这么说,松阳却没有半点计谋得逞的得意。他看着被自己托付重任的学生,隐隐叹息:“阿桃,银时。”
两张脸同时抬起来。
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从脸型到五官,从眉眼到唇齿,怎么看都是毫无干系的两张脸。
但暗红和碧绿的两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般无二的火焰。
“……”松阳一时间闪过许多想法。
那时候他对阿桃说,要不惜一切对自己动手;对银时说,关键时刻要保护好大家。
这时候,他想说要安全、要保重、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要好好生活……又想说,要记得和晋助、小太郎他们说清楚,不要留下心结……
但喉咙一阵莫名其妙的阻塞。他分明只是一片虚影而已,竟然也会因为人类的情绪,而说不出话来吗?
松阳总是了解自己学生的,光是看那几张脸上的神情,就能分辨出晋助和小太郎的精神已经压抑到了极致,稍微撩拨就会断弦。
一开始没有告诉他们,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但现在突然让孩子们被迫知道一切——不管是他的来历,还是他无法逃避的死亡——是松阳所有设想里最糟糕的一种。
松阳看着他的学生们,很久很久,才慢慢把话都说出来。
他的身份、他的打算、他决心步入的死局。
说到最后,目光又回到高杉桃脸上。她面孔已经不能说稚嫩,但松阳看她的时候,总是怀揣着最大限度的怜悯和疼爱。
还是个小孩子呢。
松阳轻轻叹气:“——是我太心急了,阿桃。”
高杉桃把下唇咬破出血都没能阻拦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不是、不是……是我——老师,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
是她太胆小,是她无知无觉选择了逃避,是她宁可听从指令也不想发出指令,是她不想要背负那些痛苦的东西所以选择了不去看——是她不够强,所以才不能按照那时候的约定、赢过那个顶着人脸的外星人大boss救下老师的啊……!!
“不是的。”松阳的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却只让她感觉到一阵虚无的凉意,“是我作为老师,没能在你们迷茫的时候给予教导,这是我的失职。”
他曾经以为,足够的生死历练,就能够让孩子们成长为能和“自己”对决的存在,但——虽然残忍又直白——大家还是太过弱小。
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不足以支撑他们万全地走过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又或者时机也不太对,不应该在这种糟糕的时候让虚发现踪迹。但现在去谈可能没有意义,情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松阳没有第二个选择。
也许他有,譬如采用让虚更安心的办法——任由他逼迫学生动手杀掉自己,完全被吸纳为虚的一部分,从此属于松阳的灵魂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孩子们能暂时逃过一劫,而虚将再一次迎来新生,更加强大、更加无可匹敌,成为这世界未来最大的一片阴霾。
也许他其实本应该这样做的……松阳有些无奈地合上眼,但还是那句话,作为人活得太久,贪欲也变得更强了。
而且真那样做,把所有痛苦的部分都交给孩子们吞咽,也显得他太没担当了。松阳苦中作乐地想,这对老师的威严可没有帮助。
他目光轻轻落在高杉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湿漉漉的脸庞上,声音如同晨露,干净又清淡:“果然,人的贪心是无穷无尽的。……阿桃,我还是想要试试看。”
高杉桃睁大眼睛看他。
老师要说什么?老师……
“——胧,动手。”
虚突然说。
他一直保持安静,仿佛一棵树、一块石头,天然便存在在那里。在场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失去警惕,猛然听见他吩咐,完全没能及时反应。
——而胧的禅杖已经劈刺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桂抬手横刀挡下,但手腕酸软,几乎要支撑不住。忽然两只手从后伸过来抵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左边高杉,右边也是高杉。
这两人别说商量,眼神都没对上一次,却能约好一般同时伸手帮他稳住身形。
桂仿佛劫后余生,不是因为拦下了胧的攻击,而是因为阿桃和高杉似乎并没有起什么龃龉。
……刚才松阳老师突然说出那些话,桂的心都在跟着发抖。
什么‘我已经决定要付出这条生命’、什么‘如无意外我们不会再相见’……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啊!!!之前不是说学堂暂停、毕业课题而已吗!!
既然是暂停……就必然有再开的一天;既然只是暂时的分别,那就必定会有跟老师再会、大家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畅快大笑的一天啊!!
老师却说他快要死了?
桂自己固然也惊怒交加,但比起旁边的高杉晋助,他自认为精神状态已经十分良好。
……他甚至怀疑,要是胧刚刚没有动手,这会儿应该是高杉对着阿桃和银时大打出手了。
高杉桃却没空管理同窗的心理——胧即便残血,威势也依然让人胆寒。她没体力,其他人也没有体力,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高杉桃深吸一口气。
她手里……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路飞】角色卡片下,解锁下一角色的点数已经足够!
蓝色光屏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她感到安心:【恭喜宿主的点数已经足够解锁下个角色,您可以自行在后台空间选择,也可以直接使用声线,系统会默认扣除新角色所需点数。】
新角色要足够强劲,在她熟练度和进化度都不足的时候就能一招克敌!如果这样考虑那么无条件选强力角色啊!!不管是捏一个超人出来还是悟空出来,一发龟派气功下去,直接解决胧应该都不算什么问题……
但是她需要做到那样的地步吗?
血液在燃烧,头脑却很冷静。高杉桃反手拔刀,眨眼便跟胧手里的禅杖过了百来招。两人越打越往山坡边缘移动,她做得不算隐秘,但不知怎么,胧并没有要戳穿她的意思。
反而半推半就跟着她远离了那几个人。
奇怪。
她这么做是担心如果应用过于强力的攻击性角色,可能会难以控制、误伤同学,胧又是为什么?
之前她就隐隐觉得奇怪,跟胧对抗的时候虽然也知道他是为了完成虚的指令、通过他们把老师引诱出来,但这家伙的力量也克制得太好。弱一分会让演的成分很明显、强一分估计晋助这会儿已经拥有【无可挽回的左眼】这种经典CG了……
这一瞬间,无数贴吧分析帖涌上了高杉桃的脑海。
她有些困惑地从刀剑之间的缝隙去看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兄——只看到了浓浓的一对黑眼圈。
“快点。”胧轻声催促她,“杀了我。”
他想高杉桃应该是有这个能力的,光凭之前对抗那位大人的实力,就已经足够和天人当中最强的那一批种族比拟。
如果能够死在这里、死在她——老师的学生之一——的手里,又怎么不算是一种落叶归根呢?
高杉桃眉毛皱得更厉害了。
她把满脑子分析帖甩开,很快下了决定。
“——「静 止」。”
和她此前的所有招数都完全不一样的声音。稍微有一点柔和,冷淡?听上去年纪也不大……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同样意识到自己无法行动了。
甚至连呼吸都无法进行,但内脏依然运转、血管并没有停下,并没有任何要窒息的预兆。
胧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的变化,认为这一招似乎像是将他整个人的时间暂停了。
太神奇了。
这就是……【传说级攘夷超新星恶○果实能力者】,高杉桃吗?
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滑倒下去——恐怕是这一招也有很大负担——身后那些同学们七手八脚赶过来把她护住。
……亲眼见她在自己面前使用出一个全新的、闻所未闻的强力技能,果然还是有所不同的。
“啧。”虚对此感到不耐,“废物。”
“也许是你教导无方呢。”松阳抱着手站在旁边,并不着急,实在他着急也不起任何作用,甚至挂着微微的笑容,“教不严,师之惰。”
虚有点想骂他神经病,但还是忍住了。
毕竟这家伙眼看已经要死了,属于「松阳」的灵魂——不是生命力、也不是体力,而是灵魂——已经在消失。
而他的能量正在增长。
这样的等价置换,是要多亏了松阳的自愿献身才能做到的。
虚也难得为此网开一面:“最后的遗言?”
松阳觉得好笑。引颈就戮需要什么遗言?按他从各种少年漫画周刊又或文学艺术作品里看来的经验,一语不发的赴死才是最酷的……咳咳,他的意思是,武士的真谛。
但……谁又规定,武士必须是这样严肃狂烈的呢?
松阳转念一想,笑纳了虚的好意。
“抱歉,银时,阿桃,晋助,小太郎。”他柔声说,“你们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或许都是我太心急……”
“老师……!”高杉晋助又要扶着高杉桃不让她脸朝地滑落,又要扬声叫他,“老师!不要做这种决定,松阳老师——”
不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你消失,却什么都做不了啊……!!!
松阳只是往下说:“现在还不是个好时机。”
泪流满面的学生们因为忙着抽噎而无法说出话来的样子,叫松阳看了不忍。他微微侧过脸,几乎无法发出声音的虚影,遥遥往这头走了两步。
还好松阳永远记得准备plan B。
于是他说:“本来想让大家顺利从我这里毕业……是这样打算的。但现在来看,真的只能是暂时休学了。”
人影越来越薄、颜色越来越淡。同时,虚的面目却愈发生动似人了。
学生们哭得更厉害——说实话,看上去很狼狈,甚至有些好笑。
松阳忽然对死亡有了如此真切的感知。
存活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无限,并不是一件好事——当他无法感知死亡的重量,那么活着难道又能有任何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