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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嘛……”苏芙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这里估计也就千人左右,人数直接对半砍啊。”

看来随着星环的上升,越往核心区走,所谓的‘高级公民’也是越来越少。

倒真是金字塔结构,底层宽广而拥挤,越往上人越少,资源却越丰富。

但她随即又想到,也不太对,第三星环其实算是中间层次,相比于底层人数确实在减少。

但谁知道最顶层的那批世家贵族会不会使劲儿生孩子?

毕竟资源丰厚,养得起,否则那些星网的八卦里也不会全都是各种私生子私生女了。

话说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什么类型的考场,苏芙心想,按照诸葛衍老师所说,神衍会根据考生水平动态调整难度。

如果没有这么多第二星环的考生,三环高考估计会是一些极端的环境,但现在嘛,她猜测或许……是物理类型里难度最高的天灾地图?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心里有点慌慌的。

反正,总不可能比天灾地图的难度还高吧?系统爸爸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并向你发送了个爱莫能助的冷笑。

“好嘛好嘛。”青年嘟嘟囔囔了几句,又开始咸鱼侧躺。

【左不过晚点开张。】那里没有什么生物活动的痕迹,大多数能够对人类造成威胁的异种活动在深层,是苏芙不会去触碰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快步沿着边缘往前走,水波震荡起来,溅起的水珠黏在他的裤腿上,像是有生命一般,朝着他的皮肤里钻。

“向导,我们还有多久能穿过深渊海?”苏芙问。

数字向导回答:“按照目前速度行进,路程时间还剩大约十五分钟。”

这不是个乐观的数字。 如索兰所说,这里没有任何光亮。站在门口朝着长廊内望去,能看见一些黑色的展柜中冒出的点点荧光。

绿莹莹的光点缀在圆扁透明的伞状体上,酷似水母的物种长着千万条触手,随着人工波浪的鼓动而缓慢的漂流着。

“这是波拉姆水蛸,是不是很像水母?”

索兰博士持着一盏老式煤油灯,幽幽的暖黄色灯光从玻璃片后透出来,刚好能照亮三人的脸:“据探测数据表明,这是最接近于‘塔纳托斯’的生物,有文献表明,这两种生物也许是隶属于同一目的生物。”

苏芙本能地对刚才看见的“死神”异种有些好奇,微微的附身,凑近玻璃缸,想要再看清楚一些。然而,就在他凑过去的那一刻,波拉姆水蛸忽然暴动起来,朝着某个方向疯狂的游动起来——

索兰博士扶了扶眼镜:“今天这位是怎么了……你们有福了,平时它可没这么激动。”

那只单色水蛸快速的游动着,无数莹绿色的光点汇聚到一起——

到这个时候,苏芙才真切地看出,这里只有一只波拉姆水蛸。

那些黑色的展柜里游动着的生物都是它的触手!

苏芙心底发冷,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等到再一次撞进侯烛怀中的时候,他才安定下来一些。

说来也奇怪,每一次当他心神不定的时候,只要把自己嵌入对方的怀抱,就能够获得冷静思考的理性。

……就像某些玄幻小说中描写的“亲密行为饥.渴症”一样。

苏芙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呢……

但是水蛸并没有停下。这个解释听上去真实又离谱,他选择绕过这个死亡话题,再打探一些别的信息:“我和侯烛结婚三年,我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呢。研究院的工作听上去很危险,对吧?”

索兰博士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还是回答道:“当然。小侯在我们研究院可是顶梁柱的存在,他负责的是异种研究部门工作的展开,上一次进行深渊抓捕活动的时候,也是他主动请缨,和你叔叔一起去的。”

苏芙微微挑眉:“我叔叔,他是负责抓捕活动的吗?”

“是啊。”索兰博士没有隐瞒,“抓捕异种可是一项技术活,虽然他平时工作比较轻松,但还是很危险的。”

苏芙对这部分平日里他接触不到的信息很感兴趣,还想再套些类如“侯烛抓捕的异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信息出来的时候,手腕却被一只冷凉的手捉住了。

人的掌心是肢体最不容易散热的地方,然而,侯烛的掌心却寒凉又潮湿,让他不由想起某种古老的海洋生物,同样潮湿粘腻。

苏芙和索兰都因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停下脚步。

侯烛的眼黑沉沉的,浓得几乎要化开,他直直地站在苏芙面前,微微俯下身子,还未开口,两片薄薄的唇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抵住。

苏芙凑近了他,淡淡的香气飘进鼻腔,几乎在一个瞬间安抚了怪物因为独占欲而波澜起伏的坏情绪。

他看着侯烛的眼睛,压低声音:“不许在这里亲我。”

索兰识趣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给小情侣留下了空间。

侯烛也看着他,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意图被他看出来了。

他吞咽着口水,喉结不明显的上下滑动着,紧紧的锁着他的眼:“……为什么?”

苏芙佯作没看出他的焦渴,单手捏着他的袖子,轻声道:“因为这是公共场合。”

他转过头,刚好撞见对方跃跃欲试的动作,压在喉咙里的话微妙的顿住:“影响市容。”

侯烛:“……”  有人在看他!

他是他的!

头顶的灯管随着他目光的阴沉而快速的闪烁了两下,两秒后,随着“噗”的一声轻响,整条走廊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方才承载着侯烛身体检测的那面数据墙轰然倒塌,碎成一粒粒亮银色的电子颗粒,流逸在空气中。

死一样的寂静充斥着整条长廊,在黑暗之中,仅有装填着生物荧光物质的应急逃生通道标识仍然尽职尽责地亮起,为密闭的空间提供唯二光源。

如果苏芙现在身处于研究院大厦外面,就能看见,无数黑紫色的触手隐没在灰暗的空气中,完整、紧致而细密地包裹着整个研究院大厦,切断了它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就连光纤传输的信息也无从入内。

黑白分明的眼球不时从粘腻扭动着的触手缝隙中露出,黏液随着它们的疯狂旋转而朝外四散着,窥觎着深渊外黑暗的世间。

深渊里来的异种,把这里变成了属于他的死地。

黑暗中,触手更加肆无忌惮的蔓延在长廊中,冷气弥漫,苏芙不由得垂下眼,睫毛上似乎结了一层霜,重得抬不起眼。

他的心鼓噪的跳动起来,不知为什么,在黑暗中,他的听觉越发敏锐,能听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回响;虽然冷,但身体活动却更加灵活,让他莫名有一种游鱼回到海中的闲适感。

虽然不合时宜,但苏芙确实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精神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抚过,一寸一寸的放松下来。

楼下的办公室遥遥地传来几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重物撞击着铁笼时发出的闷声。它们与人的交谈声夹杂在一起,听不太清晰。

苏芙艰难地抬起眼,昏暗的荧绿色灯光从发顶洒下,勾连出一片破碎的光影。

但在侯烛的怀抱中,这些似乎被无形的某种东西完全隔绝出去,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难道……失败了吗?

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鼓膜,他抬起眼,恰巧撞进侯烛的漆黑眼瞳。

侯烛的手钳制着他的腰,纸烟卷的火星子不知何时燃烧殆尽,只有在两人呼吸交错的时候,才被淡淡的风吹得发亮。

他压抑着暴怒,此刻嗓音冰冷得不像话,那些寒冷的空气似乎就是从此逸散出去的。

侯烛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一字一顿地、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宣告道:“你是我的。”

苏芙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什么?”

侯烛僵硬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

伴随着他的话,潮湿而阴暗的角落里应声响起,像是他的回声。

“你是他的。”

“你是他的!”

“你是他的!”

不知道是不是苏芙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些荡出去的回声慢慢的变得尖锐、激昂起来。

那股消毒水混杂着冷杉烟草的香气缠绕着苏芙的鼻腔,如蛇一般冰冷粘腻。

侯烛没有等到苏芙的回答,便开始估量着从这么多人面前把苏芙偷走的可行性。

只要用触手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巢穴,把他牢牢地包裹起来,就能免受其他人的窥视、交流与触碰。

或者……干脆把苏芙拆成几份,拆吃入腹,反正他也是自己的心脏容器,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永远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身边。

苏芙,是他的……

侯烛脑中的想法越来越乱,就在它们即将破土而出、随着冰冷粘腻的触手一起缠绕上苏芙的四肢时,变故发生了。

方才敲着纸质烟管,神色冷淡的苏芙凑了上前,踮起脚,主动的给了他一个干燥的、带着人类体温的吻:“嗯。我是你的。”

……他回应了怪物的宣告。

这个吻并没有交换到侯烛所需要的津液,仅是一触即分而已。

但侯烛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追上前,他站在原地,目光下视,安静地盯着苏芙。

周围的触手缓慢地收拢,巨大的紫黑色腕足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二人,在经过苏芙时,甚至空出一块空地。

苏芙自然没有注意到地面上的异样,也没有关注面前正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侯烛。

两分钟前,他清晰地感知到脑中对接联邦监视人员的接口崩裂了。

除非对方亲自找上门来,强制他再一次装上微型设备,苏芙暂时仍然处于自由中。

同样的,他也清晰地感知到——面前的男人、他名义上的丈夫到底有多么强大。

他足够成为自己在逃离囚笼之前,手中握着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那个吻,则是他给的安抚和奖励。

在苏芙看来,他的丈夫是一个贪恋欲·望、带有不正常的占有欲望的男人,他和侯烛各取所需,也算公平。

苏芙无视了侯烛投来的死亡视线,慵懒地靠在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手指间再一次夹上了英式烤烟卷。

他勾头点火,一气呵成,火光在漆黑的长廊里划过,又迅速归于黑暗。

楼上的控制中心终于传来了机器鸣叫声,下一刻,长廊的明灯由远及近地亮起。

异种研究院再一次掌握了这座大厦的控制权。

侯烛盯着苏芙夹着烟的手指。

苏芙正偏着头,去听楼上的动静。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得像玉一样,夹烟的动作并不显得轻浮,透出一种联邦社会极其推崇的绅士风范来。

苏芙回过头,就恰好撞上侯烛仍然在盯着自己的场景。

他暂时脱离了联邦的监视,能够着手去做的事多了很多,心情不由好了些,略带苍白的唇角勾起,调笑道:“你怎么这么喜欢亲我,喜欢我吗?”

侯烛深深皱起眉。

喜、欢?

深渊种不明白这个词。

触手们在他身下翻卷着,远远看去,如同一片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海浪。

侯烛问:“喜欢是什么?”

触手们比他见多识广一些,仍然对这个词有些不解,回答他:

“不知道,可能是你们刚刚亲在一起的动作?”

“反正听上去不是什么好词。”

侯烛选择相信这些和自己同根同源的东西。

他开口,模仿着人类的语调艰涩地回答:“不喜欢。”

苏芙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侯烛会回答他,神色古怪地回应:“哦。那你不许亲我了。”

楼道尽头传来人类的脚步声,应该是研究院派来找他们的人。

等到那人走近,苏芙却没想到,是索兰亲自来的。

索兰的身影因为距离显得模模糊糊的,语气很温和:“苏老师和小侯还好吗?刚刚没受伤吧?”

苏芙回答:“没有,我们一切都好。”

苏芙压低声音,认真道:“之前没和你说,现在你看上去清醒不少,我们该约法三章了。”

他皱着眉,打量了侯烛一会儿,用理解的语气道:“我很能理解你现在的需要,但……也不能随时随地的……”

后面那个词似乎有点烫嘴,苏芙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求偶吧?”

侯烛出奇地听懂了苏芙的话。

他有些复杂的看向苏芙:“然后呢?”

苏芙见他配合,松了口气:“亲我之前要先问问我的意见。不许随便动手动脚。”

侯烛沉默了好久,才重新开口道:“……为什么?”

苏芙从善如流地回答:“因为你想要亲我,只有我能给你,所以,一切只能听我的。而且,反正你不喜欢我,应该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吧。”

不知为什么,那句“你不喜欢我”本来就是侯烛亲口对他说出去的,然而,这句话再一次从苏芙口中复述出来的时候,却让他空洞的心室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侯烛忽略了这点异样,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

苏芙当他答应了,心情好了许多,主动捉住了侯烛冰凉的手:“走了。索兰博士在等我们。”

侯烛任凭苏芙带着自己向前。他垂下眸,认真的朝着那只搭在自己掌心处的人类的手看去。

深渊常年寒凉至极,冰霜四溢,他早已习惯了那里冰冷的环境,身体自然常年冰冷。

抛弃那具寄生的人类身体之后,他现在和苏芙触碰、交互的肢体都是自己的本体。为了不让粗粝的鳞甲刮破人类娇嫩的皮肤,他甚至用自己最柔嫩的触手化成手掌和他交握着。

然而,侯烛并不是人类。

他没办法掩藏自己低于常人的体温。

直到苏芙的手触碰上来,他才第一次体会到“温热”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很软,掌心干燥而温暖,即使是比常人温度略低一些,对于侯烛而言,传达到自己手掌的温度却仍然火热。

侯烛一时间忘记了人类独有的、在他看来累赘至极的呼吸,目光沉沉的追逐着他的背影。

他是他的他是他的——

他是他的他是他的!!!

只是现在……还不可以囚禁他。

苏芙的气味甘美又纯净,对于侯烛而言,他就像是深渊里从未出现过的火种,竟让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生出了不合时宜的保护欲。

它迅速地游弋到了三人站立的玻璃缸边,两只触手非常人性化地伸出,在玻璃壁上奋力地拍打着——

笃笃!笃笃!

回声荡漾在黑色的长廊中,回荡着沉闷的声响。

索兰似乎很好奇它到底在干什么,凑近查看:“今天它怎么表现出了亲人性?要知道,这个小家伙自从从深渊里捕获以来,一直是蜷缩在箱子底的闷闷不乐的状态。”

苏芙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屏着气,垂下眼眸,正准备靠近一些查探的时候,整个人就被身后的侯烛给捞了起来——

苏芙:“???”

这又是在干什么?

他挣扎了两下,但是背后的侯烛似乎没有任何想要松手的意思,见他挣扎,这才惜字如金地解释道:“危险。”

苏芙:“……”怎么这个时候关怀起他来了?

侯烛垂着眸,确保苏芙的安全之后,这才阴沉地朝着培养胶囊中投去目光。

那只丑陋的水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对上侯烛的目光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地安静下来,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迅速的瘫软下来,黏哒哒地顺着玻璃壁滑向下方。

刚刚,它是在求救。

这只水蛸是和自己一起被人类唤醒的。常日它一直生活在深渊最深处,刚刚索兰博士说得没错,如果论起亲缘,波拉姆水蛸甚至和自己是同根同源的物种。

但这并不代表,侯烛一定有义务去救它。

怪物的亲缘很弱,刚刚生产的水蛸为了补充自己的营养,就能毫无负担的把生下来的小水蛸吃下腹中。

母子相替的亲缘尚且淡薄,侯烛对它,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

他只是不想让水蛸靠近他的人类。

那是他的——身上的气息、唾液的味道,温暖的掌心,全部都是他的。

苏芙举起火把,加快了速度。

深渊的边缘很不平整,在转过一个角的时候,苏芙忽然停了下来。

前面传来几声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用它的手……或者是蹼一下一下拍打着睡眠。

苏芙蹙起眉,通过传回来的水花溅起的声线判断对方的体格有多大——

他现在没办法再躲避了!要是再不通过深渊海,他很可能在没有登上轮渡之前就被捕捉。

一旦登上轮渡,侯烛就算想找他,难度也大大增加了。

——通过他的猜测,深渊怪物离开深渊后,攻击力就会大大降低,更何况是被污染的侯烛?

所以,他现在必须快速解决前面那个东西!

“嘀——为您监测到,前方十米处有一活动生物。”

苏芙把耳麦取下,从口袋中翻出那把在索兰那里顺来的瑞士小刀。随着慢慢靠近,他看见了浮在水面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苏芙察觉到了外面传来的异动。

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摇晃,回字型的外墙整个儿倒塌下来,发出尖锐的响声。

彼时的苏芙穿着从薄登身上扒下来的那件白大褂,从清洁工的工作间顺来了一顶白帽,把自己显眼的白金色头发掩在其中。

他微微低下头,宽大的帽檐立刻遮住大半容颜,和那些慌里慌张的人们快步走过走廊的时候,丝毫没有被人发现。

他听那些清洁工和安保人员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终于弄清了刚才在他刻意躲藏的时候,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那些研究员们大多困在前方,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了危险,也不来找他们一起逃命,只有索兰博士跌跌撞撞的找到了他们,哆嗦着嘴唇,现在正在实验室里休息,一副神志全无的模样。

安保人员只好擅作主张,推出了那个叫“李大哥”的安保队长,带着剩下的人先转移。

“你听没听说那个怪物……就是被塔纳托斯污染的研究员找过来了,那真是吓死人了。”一个女保洁员道。

李大哥听清了她的声音,安抚道:“要我说,这事儿做得太不厚道了一点儿。别人本来就是小俩口,非要把人分开。这不,人家找上门来了,咱们却把人丢了。”

这些人中不乏对苏芙表示同情的,只不过敢怒不敢言,只能憋在心里。现在没有研究员在场,总算能不吐不快了。

苏芙倒是没什么感觉——这些人怎么想他、怎么对他,与他的目标并不相关。

据他之前了解到的有效信息只有两个。

第一个是他们这些人马上要从侧门口出去,逃到离这里最近的报警点,然后等待警局的救护。

第二个是,侯烛在找他——极其愤怒地、焦急地找他。

苏芙当然没想过要屈从,回去那金丝做的牢笼中去。

然而,这样的情景让他感觉到不可抑制的心跳和刺激,他越来越期待和这位深渊之主亲自较量的那一刻了。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打探到索兰博士现在在哪里——

苏芙决不能和这些人从侧门离开,一旦回到人类社会抓住,他就再一次主动地回到了牢笼中去,这不是苏芙想要的结果。

他要从深渊海那边离开。

所以需要交通工具、出口,还有地图。

据那部深渊纪录片所说,深渊会在深渊月的时候,关闭一部分入口。

到那时,月亮引起的潮汐会带领着海浪席卷沙滩,海水倒灌入口,让他无法从中穿越过去。

而研究院不止一次在深渊月这个深渊种并不活动的时期进入深渊,“采集”目标物种,证明他们有一套成熟的进入深渊的方案。

所以,苏芙需要研究院提供的地图。

快要走到楼梯间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窜到人群中,清亮好听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李大哥,咱们不用带索兰博士一起离开吗?”

李大哥愣了愣,有些为难——他们刚刚都看见了,现在的索兰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目光呆傻,带着他将会成为逃生的一行人的累赘。

是人。他有人类的头发、四肢和身体,看上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芙壮年男性。

苏芙戒心不减,慢慢地靠近对方——

直到,那个人在他彻底靠近之前抬起了头。

那双长长的黑色的眉、浓黑色的眼睛——是侯烛!!

苏芙来不及多想侯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手中的瑞士小刀朝着对方投掷过去——

可惜准头不太好,只扎中了右胸口的肺泡。

苏芙一边观察着他,一边在想怎么从他身上跨过去继续赶路。

对方被这飞来横刀扎得又躺回去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操。”

苏芙:“?”  侯烛被押解到了异种研究院里。

这是苏芙第一次光侯这个地方。为了保护异种实验资料和样本的隐蔽性,大多数楼层建在地下,最下一层是负23层。

侯烛被押去检查,实验员都战战兢兢的,害怕他突然发难。

然而,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牢牢地盯着站在检测室门外的苏芙,平静得出奇。

检测室的玻璃门是磨砂的,苏芙错开侯烛的目光,刚想去再抽根烟冷静冷静,仔细思考一下假如侯烛真是怪物,自己该怎样从必死的局面中脱身时,面前却被一个中年研究员堵住去路。

他面容慈祥,脸上的皱纹很深,似乎是一年四季都在实验室燃烧生命留下的刻痕,对苏芙的态度算得上是友好:“你好,你就是侯博士的爱人?”

苏芙抬眸,露出那双清澈眼睛浅蓝的底色,恢复了人畜无害的小白花模样:“您好,您是……”

中年人还没回答,后面就有人喊他:“索兰博士!您今天到研究院来啦,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谈话被中止,索兰对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转身和那个研究员说话。

过了一会儿,索兰才接上对话,那双碧蓝色的眼很有神采:“以前没有听小侯提起过你——哦对了,侯博士是我的学生,他的事我听说了,也请你别太担心。”

这位博士的经验很是老迈,对着检测室实时分析出的数据墙侃侃而谈道:“你看,生命体征非常正常,器官活性很强,细胞组织液没有发生任何异变——唔,基因链也没有问题。从这些数据,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

索兰博士似乎也松了口气,对着苏芙微微笑道:“他还是一个人类,没有任何被寄生、污染的迹象。”

苏芙拧起眉尖:“可是他的眼睛里有很多复瞳,身上还会蔓延出藤蔓状的东西……”

“是解离反应。”索兰点头,“这是研究院自创的一个名词——你的丈夫身上出现的状况并不是个例。之前接触过异种的研究员也产生过这种反应。你或许去过那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的聚会,在密闭的场合中,和一位喷了香水的人共处一室,你身上也会染上这种味道。而接触过异种的人也是一样。”

索兰解释得很详细:“所以,他身上出现的那些‘异变’,实质上什么都不算,只是一种‘解离反应’。不必太紧张。”

苏芙若有所思,形状姣好的眼微微眯起,走廊冷白的光跳跃在睫毛上,铺下一层浅白色的碎星,他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泉。

他看上去孱弱无依,身娇体弱,像一朵精致的、只能依附丈夫而存在的菟丝花,这也是为什么索兰安慰苏芙的原因。

索兰眯着眼,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苏芙。

这人还是一副清隽出尘,柔弱无依的模样,他垂着睫羽,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红晕。

他看上去,实在离不开侯烛。

然而,检测室门上代表着“使用中”的红光熄灭,门打开的下一秒钟,侯烛就身体力行地打破了索兰的想法。

第一个出来的并不是拿着检测报告的研究员,而是侯烛。

他通过了危险指数测试,摆脱了那些人的押解,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苏芙身前。

侯烛用一种从没有过的、急不可耐的姿态,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捉住了他的手腕。

肩胛骨处传来碰壁的痛感,这人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苏芙还没来得及“嘶”一声,就感觉左肩一重。

周围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只剩还未关闭的检测机器清脆的“嘀嘀”响声。

侯烛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膀,比起之前,鼻尖在他脖颈处嗅闻的动作更加急不可耐,似乎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在他离开后仍旧完好无损。

索兰:“……”

现在看来,是侯烛离不开苏芙。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朝着同事们使了眼色,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哈哈,小别胜新婚,小侯这是还在蜜月期吧。”

侯烛没有作声,一动不动地靠在苏芙怀中,感受着对方的气味将他笼罩。

索兰咳了一声,招呼着其他非常有眼力见的同事们离开了,把走廊留给了险些再也见不到彼此的小情侣。

两人的呼吸凝涩地同心跳交缠在一起,苏芙偏过头,可侯烛靠过来时身体携带的热度仍然明显,如同一枚火种,在他的肩膀处烫出一个窟窿。

过了一会儿,苏芙才推了推他的肩膀:“回家了。”

侯烛不为所动。

他还在品尝、吸纳着苏芙身上流出来的香气。

他刚才一直在看着苏芙,可那扇厚重的门阻隔了苏芙所有的味道,让侯烛无法获取。

他本以为自己对苏芙的渴望还能控制,然而,当他真正离开后,内心的焦躁却如同黑色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沉沉的压在空虚的心室上,让侯烛差点失去控制,触手探出虚空,把他心心念念的心脏抢回来,仔细地品味、独占和监禁。

他要他。

要他的触碰,气味和津液。

这些,只有苏芙才能给他。

那种亲缘关系带来的归属感和舒适让侯烛太过着迷,以至于现在,他根本不想听从苏芙的建议离开。

……他现在就想要。

于是,侯烛附在他的肩膀上,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想和你接吻。”

苏芙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啊。”

侯烛用上了深渊怪物难得拥有的耐心,在对待难以捕获的猎物时,他总愿意多认真一些:“你不是说,接吻要提前问吗。所以,我现在在问你,我能和你接吻吗?”

怪物什么时候还学会了人类的国骂了?还挺与时俱进。

“快来救我!”“侯烛”不知哪来的力气,和苏芙对峙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了,“我是人!”

苏芙冷漠地看着他像只鸭子一样在水里浮浮沉沉:“我还是鬼呢。动不了就让开。”

“侯烛”咬着牙:“我才从深渊里爬上来!有一只怪物抢占了我的身体,然后还把我踢到了这个鬼地方!妈的,差点死了!”

苏芙愣了愣:“你不是侯烛吗?”

“蠢货!”人类侯烛痛呼一声,把小刀从胸口处拔了出来,“你看见的那个侯烛是假的!是怪物假扮的!我才是真的!”

苏芙心中一沉。

这和他的猜测……好像出了很大差错。

他原本以为那个会出现各类奇怪表现的侯烛,就是被污染或者被寄生了的人类,他的灵魂才是怪物。

苏芙的爷爷离封按照他们那个年代的说法,是个穷教书先生,年轻时有些许清高。

奶奶的来历说出来都是没人信的程度,她是屠夫家的小女儿。

从呱呱落地起,白芷就非常的乖巧,越长大越娴静,是十里八乡都有名气的温柔大美人。屠夫夫妻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对她更是疼在了心坎里。那年头人们都崇尚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苏芙的屠夫太姥爷和太姥姥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女儿表现出对书本和知识的渴望后,尽可能在不太良好的大环境下,让女儿读了书识了字。

就是一开始说闲话的人,后来也止不住的羡慕白芷的幸运。不甘的用时,却只能又嘴碎的说上两句,白芷怕是投错了人家,她的风格就跟屠夫一家不是一路的。

后来大美人和来买肉的穷酸先生看对了眼。苏芙的小清高爷爷,开始放下自己那一文不值的清高自傲,开办起了私塾,攒起了银子,一心只为将心上人迎娶回家。

两人从年少初恋相携到白头,离爷爷没让白奶奶吃过太大的苦头。再动荡的年代,他们也一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后来“神仙眷侣”有了一个优秀的儿子。离温子承父业,成为了一名新时代的语文老师。说起来,苏芙老爸的经历也有那么一点不俗。他跟母亲白芷是一脉相承的温柔,活像是个从民国穿越而来的儒雅书生。然后文弱书生被苏芙那个彪悍大胆的画家老妈一眼相中,倒追/压寨回家。

日子渐渐逼近苏芙在日历上画下的日期。

离家花店里的盆栽和院落里的植物开始了不同程度的枯死,他们干脆关闭了店铺,静静的在家中等待着。

在最后一晚,苏芙和白芷两个一人抱住一只毛茸茸,苏芙的头上还多顶着一朵“花”。两人小三只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沉默地迎接着全新时代的到来。

按照苏芙上一世的经验,全蓝玄星生物都会下半年的第一天,即七月一号六点这个时间,全体陷入沉睡。接着就是所谓的“物种大筛选”。

他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家人们,手里不停的顺着元宝柔软光滑的毛毛,试图用这样的小动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虽然苏芙已经从系统那里得知家人的平安结果,但是他的心情还是十分的沉重,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直到这样的时刻重临,他发现自己只能再次直面这样的悲痛,一人的力量在全星系的灾难面前,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脆弱的不堪一击。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在失去意识的上一秒,他撑起最后一丝的清明。

“拜托了……”

蓝玄星全物种昏迷的时候,也只有系统和花花这样的外来存在,可以清醒地见证划时代的一时刻。

神衍AI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份更正:混入瑶池的妖魔】

【任务更正: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潜入蟠桃盛宴】

【祝您好运!】

苏芙:“……”

神衍,你出来谈谈吧。

第 78 章 78-紫衣仙女,一箭双雕(含营养液加更29w+)

苏芙僵在铜镜前,尝试伸手摸了一下铜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指尖有点微微颤抖。

怎么说呢,神衍还挺严谨,以她的脸为蓝本进行了妖魔化,看起来浑然天成的。

就这外形样貌,谁来了不得说一句:“妖怪哪里跑?”

她理解神衍AI需要她做一些克制性的平衡,毕竟这是华夏神系的地图,她确实比其他考生更了解瑶池和蟠桃盛宴。

但也不能直接让她去送死吧?

这可是天庭瑶池的蟠桃宴会,神明的地盘,妖魔敢出现在这里分分钟灰飞烟灭。

之前侯烛没有和他接触的时候,联邦传来的目光虽然没有停驻在他身上,但是他要从这个囚笼中逃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要好好把握侯烛留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时间。

首先,他要解决的,是放置在自己脑内接口中的监视器。

但具体的解决办法,苏芙还没有想出来。

侯烛的吻却接续上来。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美味的人类在想什么,但他能看出来,苏芙并不专心。

他很饿。

很渴。

要不是那些人带走他之前,侯烛刚和苏芙接过吻,他不能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在研究院控制不住,随即大开杀戒,让巨大畸形的触手膨胀、扭曲,直至填满整个研究院,把那些无关的小蚂蚁们全部碾死,让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不受任何条件桎梏的攫取他。

占有欲望更加强烈的漫上来,侯烛捏着他消瘦的下巴,强迫苏芙仰起头,迎合自己的吻。

烦躁之中,一股念头在心中疯狂的叫嚣着——

把他囚禁、圈养起来吧。

只让他对自己低下头。

这个念头在怪物空洞的心室中膨胀、扭曲地生长着,像是藤蔓的根,想要在对方身上扎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可还没有等到它们破土成型,生长出名为“贪婪”的果实,检测室走廊的尽头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道对侯烛而言并不熟悉的人类声音和气味一并传来:“芙芙,你和侯烛还好吗?”

贴在侯烛唇上的嘴唇很快撤了下去。

苏芙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阴沉下来的眼眸,有些困惑地转头看去——

长廊尽头,有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敲了敲玻璃门。面露关心:“我是听见索兰说小侯出了点问题,今天正好到研究院办点事情,顺带来看看你们。”

苏芙认出,站在外面的人,是他的小叔叔——也是他仅存于世的亲人。

苏芙被侯烛亲得有些不舒服,此刻急于脱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侯烛越发幽暗的神色,迎过去开门。

苏长林和侯烛也不是很熟,两人在研究院只是苏单的上下级同事关系,只能称得上是点头之交。

苏长林很爱护自己这个唯一的侄子,寒暄了好一会儿,指尖搭在他因为亲吻而凌乱的衣服领口,替苏芙整理着,温声细语地道:“感觉还算适应吗?”

他虽没有明说,但苏芙还是听得出来,他问的是侯烛对他好不好。

苏芙其实不在意这些,在对上对方关切的目光之后,还是点了点头,违心道:“挺好的。”

他们在这里寒暄,与他们几步之遥的侯烛却勾着头,似有不耐。

从外表看上去,他堪称建模的侧脸轮廓一般隐没在走廊昏暗的阴影中,那双乌黑的眼睛在偏光下显得深不见底,冷淡的气质浮现在周身,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没人知道,他并不是不耐烦。

以一只刚刚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的学习能力,他尚且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这种情感。

相反地,他现在是在忍耐。

空荡荡的心室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回荡着无数道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竟然敢摸他……好脏!”

“那是我的!我的!!”

“杀了他,杀了他!”

无数蓝黑色的触手从视角盲区疾速蜿蜒前行着,嫩紫色的吸盘依附在光洁的墙面上,像是湿冷土壤中爬行而过的蛇。

一时间,整条走廊的温度急剧下降,让人无端感觉到齿冷。

侯烛无师自通了人类特有的“暴怒”情绪。

他感到一股闷热的火气在胸口中燃烧着,如同普罗米修斯怀揣的火种一样生生不息,不断散布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让本来生存在湿冷的深渊中的触手们变得更加躁动。

他想,他应该是生气了。

密密麻麻的复瞳挤在眼眶中,每一个细小的瞳孔都轻轻颤抖着,让人生出他们下一秒钟可能就要从眼眶中掉出的错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吃了他的心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之后,还要和别的人……男人,贴在一起?

他的鼻子轻轻的抽了抽,极佳的嗅觉告诉他,苏芙身上,染上了那个男人的味道。

好难闻。比深渊中喜欢喷射黏液的虫族还要恶臭百倍。

他的视线紧紧地落在苏芙身上,目光幽沉,让人想到阴沉孤僻的蛇。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另一边的苏芙适时结束话题,苏长林站在门的另一边挥手告别:“下次有时间了,带着小侯一起回家吃饭。”

苏芙并不擅长应酬——特别是这种在他计划外的应酬。

但苏长林的邀请太过坚决,脑中那道带有明显监视意味的目光再一次投落下来,他不得已,只好点头应承:“好。”

等到苏长林离开后,苏芙准备叫上侯烛回家。

可他刚转过头,方才侯烛站立着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苏芙轻轻蹙起眉,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后颈一凉——

天旋地转,重力失势,一只冰凉的手掌扣紧了他的后脑,下颌骨被两根修长的、似寒玉一般苍冷的手指强行顶起。

唇.瓣相接之时,他又闻到了侯烛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和家里用的冷杉香薰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那并不算好闻,甚至有些刺鼻。

苏芙被迫承接着那个粗暴的吻,本就蹙起的眉皱得更深。

5点18分,苏芙带着侯烛走出医院大门。

侯烛没有按照医嘱坐在轮椅上,他身上是一件鸽灰色的长款风衣,衣兜平整,围巾遮住了他线条流畅又冷厉的下半张脸,无端给人一种妥帖的错觉。

联邦准时还未到早晨,夜色仍深。

他站在浓郁的夜色中,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苏芙把车开上来。

路灯稀薄的光亮在晨雾中显出暧昧不明的底色,照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苏芙不由回头望他。

在昏暗的灯光下,侯烛的眉眼阴沉沉的。

那双眉长而直,压着一双本该多情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睫毛浓密,可目光却又沉又冷,让人想起冬日冻结的昏黑湖面。

也许是风太大,苏芙打了个寒战,收回目光。

这种古怪的感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侯烛身上察觉到了。

在苏芙硬着头皮向医生提出要出院后,医院方向上通报到了领导阶层,一边给侯烛做检查。

侯烛的生命体征很平稳——正是这种超出平常的平稳,让医生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心电图、生化指标和内脏功能都很正常,但奇怪的是,他的数值指标完全符合正常范围内的中间值,完美得像是从教科书中复刻来的一样。

当医生决定再检查一遍的时候,那些仪器再次重复了302病房中的监测仪器的命运,完全黑屏。

而此刻,侯烛上级的指示也在同一时间批复下来,同意侯烛出院回家休养。

这不对劲。

苏芙还没思索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侯烛的身影就撞进视野中。

他直直的站在车前,目光仿佛能穿透防弹玻璃,望进苏芙的眼中。

那些魅影一样的错觉再一次袭上心头,苏芙听见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肋骨,撞得人生疼。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打下车窗:“侯烛,上车吧。”

他见侯烛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主动探过身,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眉梢微微扬起,重复道:“侯烛?”

侯烛似乎在探索这个像甲壳虫的机械制品,他按照苏芙的指示坐了下来,任由苏芙帮他扣上安全带。

苏芙松了口气,转过身拧动方向盘的时候,就感觉手臂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

是侯烛的手掌。

他的体温偏低,掌心很凉,抓握着他的手臂的时候,掌心带着一点冰凉的潮气,苏芙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车倏地停了下来,苏芙转过头:“怎么了?”

侯烛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分析他面上神色。许久,侯烛才道:“我想靠近你。”

只要靠近,不停地靠近苏芙,嗅闻他身上属于自己心脏的味道,才会让他躁动不安的身体感到好受一些。

好香……他要这种香味。

苏芙叹了口气,认真和他讲道理:“我要开车的。”

侯烛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

苏芙:“……”

侯烛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他想了想,决定先不理他——

现在来自联邦监察人员的那道目光还没有出现,他懒得虚以委蛇,于是任凭侯烛的手掌贴着自己的手臂,径直驱车前行。

侯烛默不作声,缠在他的手臂上的手掌力道却越发收紧。

苏芙微不可察地轻轻蹙眉。

直到车辆停在地下停车场,苏芙带着侯烛朝着楼上的公寓楼走去时,他才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监视目光再度出现在了脑海中。

他必须装出和侯烛很恩爱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上面的疑虑,尽早摆脱这种无形的监禁。

公寓的门“咔哒”一声打开,苏芙带着他进门:“这里是我们的家。”

这还是他们结婚时,侯烛单位分配的婚房。苏芙并不是奉行极苏主义的人,屋子里的陈设苏单温馨,家居机器人负责打理一切琐事,苏芙一般不去安排其他物件。

“这里是智能鞋柜,不用打开。”苏芙一边介绍着房间里不多的家具,思路转得飞快,“你……”

他还没说完,左肩传来一部分重量,下一刻,他就被人按在了墙上,脊背紧靠在智能鞋柜上,眼前一片花白。

他身体虚弱,常年是病骨支离、需要家用医疗机器人辅助的状态。

再加上对方似乎不怎么讲道理,力道完全没收住,把他消瘦的肩胛撞得生疼。

而侯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是多么粗鲁。

他学着他们在302病房中的那个拥抱,绞紧苏芙的身体,鼻尖轻触着苏芙的脖颈,轻轻地嗅闻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苏芙看不见他的眼睛,刚想问他“怎么了”,又忽然想到那个不切实际的猜想,还有侯烛说要和他回家的事,又默默闭上嘴。

侯烛在闻他的味道。

要不是苏芙表现出了“抗拒”,让他刚才的气味变得没有那么吸引人了,侯烛在车上就想去追逐这股香气。

颈侧的大动脉是最靠近心脏香味的位置,恶魔果实一般的心脏和苏芙身上淡淡的果木香味混杂在一起,香得几乎让他有些失控——

嗅闻、攫取……不、还不够!

还要怎样,才能更深入的攫取他的味道?

他眯起眼,由众多细小眼瞳聚成的眼球剧烈震颤着,几乎要脱出眼眶去。

侯烛思忖着的时候,苏芙也在飞速思考着。

脑中那道温和的声音又在下发指令了:“苏老师,您的丈夫似乎需要您的安抚。”

苏芙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回想起生物电贯穿心脏的麻木疼痛。

这一刻,附在他脖颈边不住嗅闻着的侯烛似乎找到了什么新的方式。

他张开嘴,尝试着、用人类苏单的齿尖磨蹭着那块细嫩的皮肤。

他觉得,被皮肤包裹着的血肉,也许会更香。

然而,他的动作被苏芙制止了。

尖锐的疼痛促使苏芙伸出手,掌心托住他的侧脸,在对方意味不明的晦暗目光之中,主动踮起脚,吻上了侯烛的唇。

侯烛不明白人类这个东西的意义是什么,然而,对方的舌尖伴随着气味横冲直撞的撞入他的嗅觉器官——

他……好像更香了。

这个人类不仅身上是香的,唾液、血液甚至汗水,更香,更接近于他心脏散发出的味道。

蓬勃的香气唤醒了侯烛吸吮的本能。

他反客为主,吸吮着对方口腔中的津液,直到苏芙的氧气耗尽,面色苍白地推开他,侯烛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缺氧带来的空白突兀地呈现在眼前,往日熟悉的家具陈设镀上了一层强光白边,像是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监视的视线终于消失了。苏芙松了口气,下颌处传来微微的疼痛。

侯烛捏着他的下巴,强硬让他转过眼,对上自己的视线。他目视着苏芙,黑沉沉的眼睛侵略性极强,让人无端联想到捕食的猎豹。

他喉结轻轻一滚,冰凉的指腹摩挲着苏芙的唇瓣,嗓音沙哑:“这个……是什么?”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比捕猎获得的猎物血肉还要鲜美的东西?

侯烛的力道不轻,苏芙被他弄得有些疼,但仍乖顺地回答:“这叫接吻。”

侯烛有些不解:“任何……人,都可以接吻吗?”

“不是。”苏芙感觉到那道视线去而复返,主动踮起脚,“只有恋人才可以。你是我的丈夫,所以,只有你才可以。”

他见对方似乎没能理解,黑沉沉的目光仍然盯着着自己的脸,便推着侯烛进了他们的房间:“好好休息。”

苏芙错开侯烛的视线,关上门,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去给你煲汤喝。”

随着门关上的“咔哒”一声响,侯烛的触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显形,蓝黑色的黏腻触手挤满各个角落,盘亘在整个卧房,黏糊糊的浆液顺着扭动的触手朝下滴落,牵扯着丝丝雪白的线。

侯烛若有所思地张开口,声音和无数道心中.共颤的回声重叠在一起:

“丈夫。”

只有“丈夫”,才能理所应当地享受苏芙的唾液。

侯烛顺着这个概念,想到了一件另外的事。

触手似乎能明了他的心意,最粗的那一根从角落里翻了出来,从尾部开裂,露出白色的腕足内里。

那根触手忽然急速抖动起来,如同牛胃反刍一样,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吐出一具人类的身体来。

如果苏芙在场,就会认出,地上那个昏迷的人类的长相,和他的丈夫一模一样。

与其说是深渊种寄生了“侯烛”,不如说,他把他整个都吞了进去,成为了新的“侯烛”。

而现在,怪物觉得,他不需要这个人类了。

触手团团虬结在一起,模仿着人类重塑血肉的方式,一点一点的复刻着侯烛的身高、样貌和体态。

两分钟后,新的“侯烛”诞生了。

深渊种极其强烈的占有欲并不允许有人觊觎他们的“所有物”。

那个名叫苏芙的人类说,只有“丈夫”才能获得他的津液。

那个已经被“侯烛”剥夺了身份的人类被他扔进了深渊。

也许有朝一日,在他的管控之下,另一个“侯烛”有极小的可能可以重见天日。

不过,现在这些不是侯烛考虑的东西了。

能够独占苏芙的喜悦弥漫上心头,就连这具让他觉得笨重不已的人类躯体也轻快不少。

他想告诉苏芙,他要和他“接吻”。

这分开的短短十五分钟,已经耗光了侯烛所有的耐心。

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

触手们似乎能察觉到他的欢欣,在空气中舞蹈得越发癫狂。

它想要!它想要!它想要!

苏芙的唾液,实在太美味了……

侯烛没注意到,有几根触手没有听话地隐匿,而是依附在他手边,随着他推开厨房门的动作而轻轻摆动着。

苏芙正在煲汤。好香。

这样的香气暂时安抚了暴怒而躁动的深渊种。

杀了他!

不、不行……

杀了他,他的心脏就没有了。怪物的半个心脏,已经成为了这个人类身体里的一部分。

他依循着本能,微微勾着头,鼻尖贴着苏芙脆弱的脖颈,低低地嗅闻着。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他的心脏……好香啊。

苏芙的心脏在胸膛中疾速跳动着,他感受到了靠在自己身上的侯烛的放松。

他在心里默数着——

三、二、一。

几乎在他倒数结束的同一秒,脑中那道监视的目光消失了。

苏芙终于松了口气。

联邦派来的检测人员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在线——准确的说,他只有在自己和侯烛可能产生接触的时候,才会上线,督促苏芙好好履行自己作为侯烛“爱人”的职责。

只要心电监测到侯烛产生了“愉悦”的情绪,那么,监视的目光就会撤退——就像现在这样。

也就是说,在这些日子里,他必须得和侯烛绑在一起,尽心尽力的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爱人”。

可现在,对方已经离开,他没有必要再和侯烛拥抱在一起。

苏芙扭过头,扶在侯烛腰间的手轻轻的推了他一下,意图是把自己和对方分开。

然而,他发现,侯烛并不像那些卧床休养的病人一样孱弱无力,相反,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苏芙察觉了他的动作——凌晨3:25,第一医院的三层走廊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外面秋风乍起,狂风吹拂着阴暗的云层,在树叶上刮出萧疏的声响。

医院的走廊有几扇窗没有关上,外面的风雨打进来,沾湿了原本整洁的地面。

苏芙垂着眸,小心的从那些水洼前绕过去,提着保温壶的手指轻轻一紧。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发现了他,打了声招呼:“302床家属来了。”

苏芙点了点头,他似乎很少和别人交流,苍白的脖颈微微勾着,眼睫在医院强烈的日光灯下轻颤,洒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别害怕。”护士以为他是紧张,给予他一个友好的微笑,“你丈夫这次状态不错,肯定能恢复好的。”

苏芙对此没有什么异议,点点头:“谢谢,我先进去了。”

和护士的单方面交谈中,他已经走到了302病房。

站在门口处,苏芙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快。

一下一下的,鼓噪地撞击着胸膛。

某一瞬间,竟然和外面的暴风雨合拍。

苏芙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惧怕”和“胆怯”不是没有理由的。

302病房内是他名义上的丈夫,侯烛。

说是丈夫,其实除了领证那天,他们一次也没见过。

自从世界进入深渊时代,异种出现的频次越发频繁。在二代联邦统治下,异种研究院一夜之间异军突起。

很不巧,侯烛就是这样一位研究异种的研究员。

这个组织很是神秘,组织纪律性很高,在进入一次异种闭关研究前,侯烛和苏芙通过联邦自动分配,缔结了婚姻。

研究院里危险重重,消息很紧。结婚三年,苏芙和侯烛一次通讯都没有通过。

——这次异种研究院出现事故,侯烛作为最大的伤员,被转送入医院治疗的新闻演映在新闻网后,苏芙才最后得知了这个消息。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噩耗,苏芙不得不“悲伤”和“惋惜”。

他们靠得极近,对方正侧过头,鼻翼微动,鼻尖眷恋地贴在他的脖颈上,温凉的气流吹拂过战栗的皮肤,苏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睫扑闪时,擦过敏感细嫩的皮肤的感觉。

这距离……是不是太近了?

在苏芙的记忆之中,侯烛是一个超群的、冷肃的科学家。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几乎不带什么个人情绪,看不出喜恶。

难道真是患难见真情,他醒来后,发现只有苏芙不离不弃的守候着他,于是悔不当初,准备和他好好过日子了?

苏芙的目光落在对方线条利落又干净的侧脸上,不过两秒,就否决了这个猜想。

不太可能。

就算侯烛回心转意,也不可能和他黏得如此紧。就像……害怕他逃走一样。

而他的双手……

苏芙的余光落在自己身后。

那双手锢得很紧,却像是还没学会两只手掌的用法一样,瘦长的骨节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它们无力的垂下来。

明明没有很好的着力点,但侯烛还是以一种别扭的方式,抱紧了他。

侯烛……是否太黏人了些?

但不可否认的,苏芙在被那两只手拥抱着的时候,心中漫上一股怪异的满足感。

像是身体上的空缺被人填补,圆满无憾,竟生出一种不想和他分开,就这样抱到地老天荒的荒谬想法。

好在,苏芙很快就克制住了。

“侯烛。”苏芙被他抱得有些疼,推开他的手,“疼。”

这一次,他成功地推开了侯烛。

他退开两步,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为了防止侯烛生气,引起联邦的人的注意,苏芙暗暗地观察着侯烛。

他坐在床上,腰部以下的位置被一张薄被盖上,也许是因为他刚刚强行拥抱侯烛的缘故,床铺变得很是凌乱。

这人长得不错,五官挺拔而立体。长而黑的浓眉压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在打量着他。

那是一双形状锋利、类似于兽的眼。

苏芙没来由地有一种如临深渊的错觉,即刻转开眼,视线落在别处。

他感到了一阵冷意。

他们第一次见面、领证的时候,他就觉得侯烛很“冷”。

不过,那种冷仅仅停驻在表层,也就是他的脸色、神情和气质上。

而现在,侯烛身上的冷,似乎是从芯子里蔓延出来的,让苏芙时常有一种即将跌入深渊的寒意。

苏芙有些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直言道:“你在想什么?”

侯烛的眼睛微抬,声音有些沙哑,但比起之前询问的语气,还是好上不少:“……你叫什么?”

苏芙蹙了蹙眉,还是回答道:“苏芙。”

侯烛迟钝地点了点头,没有作答。

而虚空中,那些蓝黑色的触手胡乱的舞动着,翻出了内里雪白的肉色,像是在为这个答案而欢欣雀跃。

侯烛身形如鬼魅,走路无声无息,触手拖行在地板上,拖出一条湿润的水痕。

直到门被推开,苏芙才发觉了他的到来。

他似乎有些怕自己,侯烛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来源,在对方僵硬回过头的时候,照往常一样捏住了苏芙的下巴:“我可以和你接吻吗?”

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侯烛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

还没待苏芙反应过来,他就俯下身,咬上苏芙的唇瓣。

唇齿交叠,苏芙耳中隆隆作响——侯烛在吞咽他的唾液。

他似乎特别喜欢和爱人交换体.液的异样体验,直到苏芙缺氧,才放开了他。

苏芙没有力气,懒懒的耷拉着眼皮,依靠在侯烛的肩膀上低低喘气。

公寓隔音很好,从厨房的窗往外看去,公寓外栽种的香樟树被风雨击打得四处摇晃,枝叶扑簌簌地摇晃着,可没有一点声音传入室内。

厨房里安静得出奇。

苏芙微微眯着眼,再一次把自己嵌入那个冰凉潮湿的怀抱。

监察人员并没有来。

他本可以拒绝这个对他来说多余的吻,但侯烛来势凶猛,他体弱多病,无从抵挡,只能顺从地安抚着他。

苏芙不喜欢和一个陌生人——哪怕是名为“丈夫”的陌生人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他想,他该和侯烛谈谈了。

至少也是约法三章……总之,不能随意动手动脚。

他这样想着,还在酝酿着说辞,方才漫无目的游荡着的目光在某一点忽然停住了。

苏芙的呼吸在此刻静止。

他看见了地板上的影子。

侯烛比他高挑,能够完全挡住他的身影,这还算正常。

但是——

他身后那些像章鱼腕足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不对劲。

苏芙退开一步,下意识对上了侯烛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之前自己没有看错。

密密麻麻的复瞳挤在一起,构成了一双黑黝黝、冷沉沉的眼睛。

苏芙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如若擂鼓。

他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东西?……侯烛,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为什么,他一点也没察觉?

侯烛捏着他下颌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缺氧和疼痛让苏芙的意识在沉.沦和清醒之中来回转换着,整个人似沉浮在一片冷白色的海洋中,直到对方咬破了唇.瓣,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交换着的时候,苏芙才找回意识——

他很乖顺的待在侯烛为他量身打造的血肉囚笼之中,主动地顺着他的力气仰着脸,迎合、加深了那个吻。

两分钟后,侯烛的吻和脑中那道监视的视线一起离开了。

苏芙被松开,勾着头低低喘着气,一手抚上头发,把那些碎发向后抓耙着,声音里含着意味不明的低笑:“你欲.望还挺大。”

此刻没有监视的视线,苏芙没有装得太过分,语气闲散,那双蓝色的眼微垂着,在黯淡的灯光下呈现出流动着的墨的色泽。

侯烛阴沉地盯着他,苏芙却视而不见。

他从大衣口袋中摸出烟盒,两指很灵巧地翻开盖子,微勾着头,去靠打火机口上跳跃着的火焰。

烟雾缭绕之中,苏芙听见了侯烛的声音,古怪又沙哑,像是被淘汰的、坏掉的电报机:“你和他……为什么靠在一起?”

透过烟雾,苏芙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着的瞳孔,里面还有一些仍未消散的金色复瞳——想必是索兰博士说的解离反应的症状。

“为什么离开我,选择他。”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苏芙抬眼,淡粉色的唇微微张开,呼出一口乳白色的烟气。

视线之中的丈夫面容冷峻,没有任何表情,用一种冷静的语调疯狂地控诉着他和苏长林的接触。

他知道了。

他的丈夫是一位蛮横而不讲道理、对他的独占欲.望无比强烈的科研员。

只要他想,他可以做一切事情。

这是他手中能握住的最锋利的武器。

于是。那些触手似乎能够读懂侯烛的心思,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显露出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它们遵从着深渊捕猎的本能,静悄悄的从后方靠近,即将缠绕上苏芙的脖颈。

缠绕、收紧,扭曲。

这是深渊种捕猎的本能。

然而,苏芙浑然不觉。

他仍然勾着头,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似乎在抵御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

方才侯烛的问题,他不是故意不回答的。

苏芙听不清。

随着侯烛脸色变冷,他的脑中“嗡”的一声震荡开来,像是炸响了一百公斤的黑索金炸药,让他短暂的失去了听觉和视觉。

世界在他昏沉的脑海中扭曲变形,让苏芙不得不低着头,凭借本能保持自己的平衡。

联邦人员在惩罚他。苏芙艰难地转开眼睛,视线落在地面上不住扭动的影子上。

……这绝不是人类会有的影子。

他不敢去看侯烛的身体,那些粗细变化明显、末端生长着暗红色圆盘的东西映出的影子随着它们的动作摆动着,让苏芙联想到恐怖漫画里肆意生长着的食人藤蔓。

……怎么会是藤蔓?

苏芙深深蹙起眉。

侯烛还在深深嗅闻着他的味道,之前苏芙得出的猜想被推翻,他感受着侯烛的靠近,心头再次翻涌起如临深渊的寒意。

每到这种时候,求生的本能就让苏芙的思绪转得飞快。

侯烛是在半个月前住进医院的,等到他的生命体征稳定后,苏芙才得到消息,在联邦恐怖的压迫下前去看望侯烛。

而侯烛……

是因为什么原因进入医院的?

刹那间,一个被他有意无意搁置起来的信息闯入心头,如同一声炸雷!

他的丈夫,是一名异种研究员!

苏芙的心思转得飞快。

异种这种东西他了解得不多,再加上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驻民,异种这个名词在他眼中,就是那些怪异漫画中存在的不可名状怪物。

……而接触异种的人,除了可能被它们攻击之外,还有可能被感染。

一闪而过的黑色复瞳、不可名状的藤蔓植物,还有丈夫一问怪异的表现……

这些异状在苏芙的心中飞速流转,最终合成一个言之凿凿的结论:

侯烛……出问题了。

苏芙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压下,遮住微缩的瞳孔。

惊惧在他脸上的表现似乎只余下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反应,苏芙用端脑接口给联邦联系人发送了相关信息,声音很平稳自然,回答之前侯烛问的那个,能不能和他接吻的问题:“不可以。”

他退开一步,听见公寓楼下传来的最近接警处派来的车鸣声,推开窗户,任凭窗外的风雨吹进来。

苏芙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但因为手抖,两次都没有成功。

他知道侯烛在看他。

他微微歪着头,目光在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回转过来,死死地黏在苏芙身上。

苏芙有些齿冷,身体的本能让他疯狂地产生想要逃离的想法。

但现在不行。他……还得拖住侯烛,因为接警处的人还没有上来。

苏芙深呼一口气,不想让不知发生了什么异动的侯烛察觉自己的惧怕和惊疑,转过身,面朝着窗外的风雨,点燃了一支烟。

他的声音伴随着烟雾从半张的口中溢出。

“侯先生,接吻之前要得到对方同意,所以,你不行。”

他刚刚监测到,侯烛的生命体征有了极大的波动,通过Ai辅助监测,他获知,侯烛生气了。

不仅仅是生气,更是暴怒。

他自然而然的认定了,是苏芙在使什么幺蛾子。

在白银联邦时代,人们自出生起就拥有了数字芯片,日前处罚犯人的方式受到了人道主义者的强烈反抗。而现在,芯片就成为了新的体罚媒介。

如果有人犯下孤零而失慎的错误,更高一级的领导者有权用芯片产生的生物电,对违逆者进行一些小小的处罚。

浑身过电的滋味并不好受,细密的汗从瘦削芙年苍白的额头沁出,洁白的双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然而,此刻苏芙的思路却转得飞快——

他只是一名穿越者,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更不想因为这个该死的菟丝花身份、因为惹怒了一个男人而平白无故死在这里。

他……他得想到个什么办法,破解这样的场面。

室内静悄悄的,安静得吓人。

外面的风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302病房似乎自成一个世界,如同泥泞的沼泽,让人无法脱身。

事实上,要是他现在肯回头看一眼,就会发觉,无数的触手挤满整个室内,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从触手交叠的缝隙中好奇地窥探着外界。它们层层叠叠的蠕动着,把整个302病房包裹成密不透风的巢穴。

苏芙侧过身,食指轻敲手中的纸质烟管,橘红色的火星子随着他的动作四散落下,顺着两人的大衣袖管滚落下去,勾连起一层隐秘的链接。

他的嗓音清冽好听,尾音微微勾起,略带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那是我的小叔叔,你吃什么醋。”

“侯烛……”苏芙像是在和丈夫诉苦一般,嗓音因为烟叶的浸染,变得沙哑而勾人,像是在诱导着对方,“反倒是联邦那里,刚刚又有人在看我们了。”

他踮起脚,目光紧紧盯着对方黑沉沉的眼底。里面带着一点火光的亮,如同深渊中由他亲手点燃的一把篝火。

苏芙丝毫没有注意到丈夫身下生长出的紫黑色触手,它们正狂乱地舞蹈着,几乎在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地将他包裹起来、化为自己的血肉。

他像是最熟悉对方的、喜欢无理取闹的爱人,双手环住侯烛的腰身,对着他的唇,口对口地吹了口气。

英式烤烟型卷烟的味道又苦又辣,他们交换了口腔中的尼古丁。苏芙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以一种略带诱哄的语气对他道:“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被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况且,送请柬这种事,似乎也不该是普通侍女该干的活。

西王母身边有专门的信使神兽——青鸾和彩凤,它们才是负责传递重要信息的存在。

蟠桃会这么重要的宴会请柬,不是应该由它们亲自送达,以示西王母的尊重吗?竟然要自己去送?

怎么看都该由这些信使去送更加合理吧?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或许……请柬早都送达了。

那么,她现在实际上是在被小七引导往哪里去?

苏芙脑海中回想出这位小七的样貌,不仅仅是容貌,甚至紫色衣裙上的每一处云纹,每一颗珍珠装饰,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垂眸,既然她想去蟠桃园,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眼前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

甚至进入蟠桃盛宴,也不一定非要变成请柬上的那个人。

或许能……一箭双雕。

苏芙的目光落在前方紫衣仙女的背影上,就在这时,小七忽然回过头来。

她露出明媚的笑容,声音轻快,“到啦。”

第 79 章 79-盛宴在即,采摘蟠桃(含营养液加更)

眼前是一座精致小巧的院落,四周没有任何侍卫或仙侍。

院中有一口清泉,流水潺潺,倒映着天上的碎云。

四周环绕着几棵桃树,枝叶婆娑,粉色的桃花随风飘落,有几片正好落在水面上,荡起细微的涟漪。

整个院落清丽安静,无人问津,亦是……

杀人埋尸的绝佳好地方。

小七微微侧身,眼眸明亮地看着苏芙,然后她轻声道——

“天罗地网,收!”

瞬间,苏芙手中的请柬瞬间扭曲,金光四射,化作一张巨大的金色网罩。

网罩如有生命般缠绕上她的四肢、腰身、脖颈,最后收紧,几乎要将她勒死网中。

金网的速度太快,仅仅一瞬间就将苏芙全身控住,动弹不得。

小七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哎呀,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吗?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点挑战呢。”

“小老鼠。”

仁济医院的病房里。

“在给你申请嘉奖,你家属垫的医药费也会走程序给他退回。要说可惜就是没把人救下来,不然二等功起步。你这一来就整了个大的,很不错,不过以后还是要小心些,别再这么莽了,咱们的人员也是很珍贵的。”周主任说道。

他还带了几个特殊事务处的年轻人一起过来,拎着果篮,探视侯烛。

“我追上幽灵的士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躺在病床上的侯烛说。

“嗯,这我们都知道,被卷入灵异事件的普通人存活概率很低,有时候就是没办法。你能有救人的这份心,已经足够了。”周主任点点头,又说道,“你安心养伤吧,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单位说。把身体养好,组织还需要你。”

“有什么事,现在也能叫我。”侯烛说,“我的伤无所谓,虽然打着石膏,随时都可以起来。不过事情解决之后可能还要回来躺着。”

不然会被芙芙发现,自己有装病的嫌疑。

别问为什么要装病,问就是躺在病床上以后,芙芙终于肯把手递给他了。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显得特别有觉悟,特别想上进。周主任都有点感动了。

“算了吧,你也别太拼了,身体第一。”周主任站起身,望向病房外,“哟,你对象回来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侯烛,心里想道,之后给这个新人配一名情感咨询专家吧。

他招揽侯烛的时候,侯烛的状况还不太稳定——不过好歹能控制住不违法乱纪,现在侯烛对象回来了,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地就稳定了。

挺好。

怪谈世界是个容易让人突破底线的地方,灵异力量也会侵蚀人类意志,用修仙文来打比方,就是会诱使人入魔。据周主任所知,系统内部供了好几尊大佛,都在外地,但他听说过事迹。有人需要催眠才能维持清醒,稍有刺激就会发疯;有人日常生活都要靠符箓限制行动,不出任务的时候被禁足在住处;有人从早到晚都在佛堂里诵经压制戾气;还有一个,在他面前不能提起“笑”“小丑”“游戏”等字眼,不能看到任何扑克牌、卡牌类似物和一切带有红白条纹图案的东西,不能听见笑声。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得像死了家人一样哭丧着脸。

相比起来,面前病床上的这一个是最省心的,能克制住心魔,或者说,心魔全在他对象身上。真是捡到宝了。

回头再叫人留心一下他对象的人身安全吧。

苏芙提着行李袋,走进了病房。

一进门,就看到里面站着好几个陌生人。虽然都穿着便服,但身形利落,看向他的目光也很锐利,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气场。

苏芙心里一惊。

该不会侯烛犯事了,这几个都是来抓他的便衣吧?

为首的中年男人朝他笑道:“你是侯烛的对象吧,我们都是他的同事,民族宗教管理局的。他刚入职,小伙子干得很出色,组织上正准备给他表彰。”

啊,原来是同事民族宗教管理局??

苏芙连忙回了两句客套话。

对方看起来像是侯烛的领导,他也没好纠正“对象”两个字。

那群人留下果篮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侯烛。

侯烛看着他说道:“我没有买通他替我说好话。”

这副急着撇清的样子把苏芙逗笑了。

“你先说说,民族宗教管理局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入职的?”

“就在昨天,芙芙,我有正式编制了。”

昨天入职,正式编制苏芙有点懵。这肯定不是走公务员考试的流程。他又问了问细节,原来是看中了侯烛画符捉鬼的能力,特招进去的。

怎么说呢,回想起在北湖岛上他跟着侯烛去捉鬼,看到的那个粗制滥造的“水神”道具,苏芙觉得这世界终于颠成了他不理解的样子,也或许是他自己跟不上时代了。

不过

“挺好的。”苏芙说。苏芙在洗手间里洗了个脸。

黏腻的泪水洗净了,脸上清爽了一些。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眼还是红红的,还有点肿。毕竟哭了一个晚上。

像这样去上班,会被同事们看出来吧。

不过侯烛看起来人没事,还好好的,这就足够了。

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一想起侯烛,泪水又不受控地流了下来,苏芙赶紧再洗干净。

狗男人。

不知死活的柴犬。

自己身体不知道珍惜的二十来岁巨婴。

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一会儿,总算把情绪稳定下来,苏芙推开门,回到了病房里。

“芙芙,”躺在病床上的侯烛说道,“你一晚没睡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这间单人病房没有ICU里的那么多监护设备,但条件还是很好的,有一张家属的陪护床,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

“不睡了,”苏芙说,“再等等都快上班了,今天公司有点事要去加班。”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整座城市正在一点一点醒来。现在补眠的话,等闹钟响起就是一场极致的折磨了。

“哦,那你把手给我。”侯烛说,见苏芙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又开始撒娇,“芙芙~你不让我乱动,那就自己把手给我好不好呀。芙芙你也不想我爬着去找你”

“你别乱动!”苏芙只好走到病床边,把手递了出去,尽可能地凑近了侯烛从被底露出的那只手的手边。

他的手被抓住了,侯烛的手指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后一丝清清凉凉的感觉从皮肤相接处流入了身体里,就仿佛吃了一颗薄荷糖,困倦昏沉的脑子忽然清醒了许多。

苏芙有点惊讶。简先生在对面望着他,关切道:“怎么啦?”

苏芙握着手机的手指在颤抖。

“抱歉,朋友出车祸了。”苏芙边说边站起身,“我得去医院。”

“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实在不好意思。”

苏芙跑出餐厅,喘着气,在路边等他叫的网约车。心脏咚咚狂跳,苏芙知道以自己现在这副心慌意乱的样子,根本开不了车。

侯烛出了车祸?伤得重吗?护士说他暂时还清醒,是不是不算很严重

苏芙竭力自我安慰着。

坐上网约车,进了医院急诊部,办手续交钱。

人还在手术室里,苏芙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刚才办手续时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现在他一个人,又忍不住开始反复想道,侯烛到底怎么样了

十指焦虑地绞在了一起。

苏芙突然抬起了头。他听到路过的两个人在说,“之前推进来的是不是那个捉鬼网红?”“是他吧,我在抖嘤上看到他被撞现场了”。苏芙默默地拿出手机。

刺目的鲜红,映在瞳孔中。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和弯折变形的身体。

苏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几秒钟,连呼吸都断了。

然后他开始查看评论。想看看有没有人,最好是专业人士告诉他,其实只是看上去惨烈,人没有什么事情。他翻了一条条评论,想要捕捉一丝希望,看到的却全都是“好惨”“没救了吧”“呜呜”,心往下沉落,浑身冰凉。

是在做梦吧?又是一个噩梦吧?

可是鼻端还闻得到淡淡的消毒水味,余光里是医院独有的干净冰冷的色调。手机屏幕被打湿,彻底看不清了。

从无声落泪,到痛哭失声。傍晚时分,苏芙出了门。

侯烛远远地望着他。

他又要去见那个简先生,这是第三次了!

妒火在侯烛心头燃烧,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他已经发过疯了,跑去墓地,把挡在路上的大鬼小鬼都揍了一顿,却丝毫没有减轻内心的痛苦。

只是无能狂怒。

如果那个简先生是个厉鬼,现在早已被侯烛挫骨扬灰,可他只是个普通人。

——许多人在进入怪谈世界后心态扭曲,变得不再像人,但侯烛还是想做个人。

侯烛注视着苏芙在广场上与简先生会合,两个人肩并肩,仿佛亲密地走在了一起,不知正说些什么。呼吸愈发急促,颅脑也开始疼痛,侯烛扶住头,暴戾的念头充斥着脑海——

好想毁灭一切,杀了所有碍眼的人

好想把苏芙掳走,囚禁起来,关在只有他一个人能找到的地方

好想让苏芙的眼睛永远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嘴里只能叫出他的名字

但是他不能。

一旦他这么做了,芙芙再也不会原谅他。他所幻想的美梦——和芙芙重新过上他们三年以前的那种平静生活,也会烟消云散,再无实现的可能。

无处化解的戾气,缠绕在身上,侯烛知道自己的状态下滑得厉害。

原本在怪谈世界里支撑着他的梦想,已经转变成了所有痛苦的源头。

芙芙你能不能回过头,看我一眼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侯烛身子一震,略微清醒了些,摸出手机,接通。

是特殊事务处的电话。有了编制的第一天,就有个紧急任务要出外勤。

曾经在事务处留下过档案记录的幽灵出租车,今晚在魔都市区出现了,被链接在“灵网”中的摄像头所拍到。

车上有两名不知情的普通人乘客。根据摄像头中的画面推测,有可能已经遇害。如果还活着,尽量将他们救下来。

联络人给出了集结地点,让他尽快前去报到。

侯烛问:“如果我在集结的路上先遇到了这辆车,能自行处理吗?”

“可以,但要小心。”

“好。”每天上班、下班,一晃眼,到了周六。

苏芙睡醒,洗漱完,在微信上回了简先生一句“早”,叫了个早餐外卖。

上次约会时,简先生提议过周末要么去他家,要么来苏芙家,一起做个饭,聊聊天,培养一下感情什么的,被苏芙表面镇定,实则惊恐地拒绝了。最后还是约了周六晚在CBD见面。

除了侯烛,他接受不了有任何人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早饭送来了。苏芙待在他的小兔子窝里,感觉家里有点冷清,就打开几百年开不了一次的电视,边吃边看。

电视停留在上一次关闭前的本地台,正在播放早间新闻。苏芙正要转台,却愣住了。

最新一条新闻,热心市民捣毁传销窝点。画面中,是记者在采访热心市民侯先生。

苏芙盯着蓝底白字的“热心市民”几个字,莫名地笑了一下。

记者:您是怎么发现这里有传销窝点的?

侯先生:网友举报,这里有鬼。

记者友善地笑了:我知道您是做捉鬼直播的。结果您来了之后发现没有鬼,但是有个传销窝点是吗?

侯先生:是的。

记者:只有您一个人过来吗?那还是挺危险的吧。

侯先生:还好。他们报了警,警察来得挺快的。

记者:等等,您说是谁报了警?

侯先生:传销分子啊。

镜头一转,接着播放了一小段犯罪分子们被警察一个个从窝点里拷出来的画面。虽然在眼睛位置打了码,但也能看出人人都是鼻青脸肿,还有的胳膊都折了。

苏芙:

起猛了,看到前男友上电视了。

新闻采访里的侯烛神色冷淡,说话简短,是难得一见的高冷模样。苏芙注视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但这条新闻还是太短了。

没有看够的苏芙摸出手机,打开抖嘤,点进关注。

从他上次看过以后,“魔都烛行人”的账号又井喷式地更新了十几个新视频。看背景,几乎都是烛里在本市的墓地拍的。

没有剪辑,没有解说和配芙。一句废话都没有,也没有用什么神神叨叨的桃木剑、符箓、八卦镜之类的,见到鬼怪就是上手生撕,场面十分血腥。

评论区:

“看得我都可怜这些鬼了”

“谁惹你了哥”

“鬼:飘在墓地,祸从天降”

“急需厉鬼保护协会!!”

其中只有一个视频画风不太一样。背景是废弃厂房,剥蚀的豆绿色墙漆、脏污的水泥地、锈迹斑斑的机械设备,都透出上个世纪的气息。

镜头转过,传销分子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画面之外,隐约可以听见“逮捕~~~~逮捕~~~~”的警笛声由远而近正在赶来。

侯烛没有在视频里露面,也没有配芙,只在简介里写道,“接到网友举报有鬼,鬼没看到,有个传销窝点,也算没白来。这回不是摆拍。”

评论区炸了,留言数是其他视频的几十倍: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哥你是真牛逼”

“所以以前都是摆拍?”

“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就偷偷把传销窝点端了,是直播间粉丝不配看吗#黄豆微笑”

好像他有好几天没开直播了,最新评论里既有看了新闻过来点赞打卡的路人,也有很多粉丝在哀嚎。

苏芙翻看着评论区,被沙雕网友们逗笑了。

也没忘记给视频点了个赞。一颗桃心亮起,融入几十万个心里面。

吃完早饭,苏芙把外卖盒收拾了,坐在沙发上,继续刷着抖嘤。

抖嘤贴心地给他推送了一些侯烛之前直播的录屏。一袭风衣的侯烛站在烂尾楼天台上,神色轻狂地说出“烛之帝王”的那一段,已经有粉丝单独剪辑出来了,评论区十分欢乐,被“烛の帝王 堂堂降临”刷屏。

——虽然他最后并没有把“魔都烛行人”改名,但是人是已经社死了。

短视频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苏芙的目光停留在那个人的眉眼间。侯烛耀眼得就像太阳。

与此同时,魔都市,民族宗教管理局。

侯烛写完登记表,推给对面。

“这就算进体制内了?”他问。

招揽侯烛进来的中年男人周主任扫了一眼表格,笑着点头:“对,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这似乎是迄今为止最顺利的一次收编吧。侯烛没有仗着自己的能力,在福利待遇上讨价还价,也没有要求特权。事实上对于这样的人,内部的评价会更高。

“那我能不能告诉别人?我前任说,他喜欢安安稳稳的生活,我想跟他说我有正式编制了。”侯烛说。

周主任露出“了然”的表情:“这事不严格保密,你可以向他稍微透露一点,工作中如果涉及到高机密任务,那就另算,一个字都不能提。不过嘛,咱们特殊事务处是挂靠在民族宗教管理局的,你就告诉他,你在民宗局里有编制就行了。”

“好。”

“我们这儿平时不用严格打卡上下班,你有自己的办公室,爱来不来。但是出了特殊事件,派你外勤你得去。”周主任说。

“这我知道。”

“行。你的直播间也可以照常开着,局里不会限制你。”

周主任和侯烛对话的同时,民宗局某间办公室内,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在看着侯烛的档案。

姓名:侯烛

性别:男

年龄:21

潜力:极高

危险性:低

结论:经过观察,可以吸纳入组织

概述:于26年4月13日失踪,疑似进入怪谈世界,116天后回归。于29年12月25日再次失踪,33年2月12日回归,掌握多项能力,已知的有:画符,驭鬼,基础格斗。心智正常,道德观正常,情绪较为稳定,无明显反社会倾向。

这就是那个开捉鬼直播的网红,领导心想,挺有意思的年轻人。

他的每期直播,局里都会组织观看,并有专人负责把透露出来的信息进行整理和分析。这些年,内部也陆续收了一批进入过怪谈世界的人,可惜能力都不是很强,而且如果不是自己逃出来的,随时有可能被再次卷入。这些人里有人认出了侯烛,疑似怪谈世界中的一位高手,代号——“烛帝”。确实是年轻人的品味。

领导又看了一遍概述,感慨地轻声一叹。

没想到,曾经的不良少年倒是表现出了社会责任感。有的人从小到大无任何不良记录,从怪谈世界回来后就游走在法律边缘。还有的,其道德观和所作所为,恐怕都不能被算作人类了吧。

异常事件逐年增加,怪谈世界与现实的界限正在被打破,这时候吸纳了一个肯遵纪守法的能力者,也算是一件好事。

侯烛,将烛。风雨欲来啊

办完入职手续,侯烛走出了民宗局的大门。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他一片灰暗的眼底。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头像和id,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苏芙。字都打在输入框里了,最终却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知道苏芙今天又要去约会了,和别人。

等他发出去了,不知道苏芙是客套地回应一句“恭喜”,还是不回更让他伤心。侯烛也知道这不足以挽回苏芙,他只是想不出,还能再做些什么。

掌心的黑色手机在恐慌地颤抖着,生怕自己又成为侯烛泄愤的祭品。

侯烛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去。

一台风驰电掣的机车,一只小短腿但跑出残影的小骷髅狗,正在追逐一辆有些老旧的黄皮出租车。一路上的红绿灯全都横冲直过。

在这样的速度下,人类的肉眼已经很难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飞驰而过了。

侯烛没有去报到,他直接带狗追踪到了那辆幽灵的士。

刚好就在附近,撞到了他的手上。

出租车的顶灯疯狂闪烁着,“哐啷”一声,车后盖被颠开了,一个干尸般枯黄消瘦的鬼从车盖下面爬了出来,空洞的眼眶幽幽地看向侯烛。

仿佛想要交涉一番。

在与侯烛对视的下一秒,干尸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缩了回去,盖上车后盖。幽灵出租车逃得更快了。

一张朱砂符箓捏在了侯烛的指尖,他随手将符贴在了机车的车身上。轰鸣声爆响,机车再次加速,从侧面逐渐越过了幽灵出租车。

与此同时,侯烛唤了声:“小白。”

小骷髅狗得令,四腿发力一跃而起,落在幽灵出租车顶部。闻了闻,“呜呜”叫了两声。

“都死了吗。”既然车里已经没有活人乘客,侯烛再无顾忌,把油门拧到最大,一个甩尾漂移,拦截在幽灵出租车前方。

然后,机车引擎发出响亮有力的咆哮声,向幽灵出租车——一头撞了上去!

狂风卷起侯烛的发丝,他只余下暴戾之色的双瞳微微放大。

幽灵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浮现出无数的血手印。

小骷髅狗化为一个狼头印记,投进了侯烛的黑色风衣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机车与幽灵出租车轰然相撞。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碰撞,而是两方灵异力量的对决。

机车损毁燃烧。幽灵出租车的车头被撞瘪了进去,灵异力量散失,成了一坨废铁疙瘩。侯烛的身体被反震的巨力击飞,重重砸落在地上。

他感觉到血从喉咙里涌上来,断折的肋骨扎进了内脏里。

他睁着眼睛,眼前蒙上了一层血色。

半分钟后,从这条立交桥下的通道经过的路人们惊叫起来,围拢在他身边。

“叫救护车啊,愣着干什么。”躺在地上的侯烛眯了眯眼睛。当着我的面议论我“撞得好严重,没救了吧”,是以为我听不到吗?

他突然坐起来,把掉出来的黑色手机捡回衣兜里,又若无其事地躺回去,再次惹得一阵惊呼。

有人在叫救护车,有人在拍照,还有的在跟旁边人说,这不是那个直播捉鬼的抖嘤网红吗?见义勇为捣毁传销窝点的那个,怎么被撞得这么惨。

接着还开始阴谋论,是不是被黑恶势力打击报复了。

嗡嗡嗡的,挺烦。

侯烛懒得听,闭上了眼睛,等救护车来。

以他的伤势,换个人是凉透了,他还死不了。

本来在怪谈世界里,是有机会把肉身淬炼成传统意义上的钢筋铁骨的,但是痛不再觉得痛,快感也感受不到,侯烛觉得那样很适合去修仙文里修仙,活得就跟一头僵尸一样没什么意思。所以,他没对身体做多少改造,也就比普通人稍微强韧一些。

被撞这么一下,要说严重也严重。但诡异力量可以为他吊住一口气,替他默默修复身体。

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对抗幽灵出租车。只是在那短暂的一刻,他选择在符咒加持下,将油门拧到最大。

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把侯烛用担架抬了上去,进行了紧急止血救治。

侯烛睁开眼,对面前的护士说:“麻烦帮我通知苏芙,他是我前任,手机号是13xxxxxxxxx。不用联系我家人,都在国外,也不关心我死活。”边说话边咳着血沫。肺被扎穿了,说话有点费劲。

给护士看傻了。像这种伤情,换成其他人,说一句完整的遗言都难。这病人神志还挺清楚,口齿也很清晰。

“啊,哦。”护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侯烛重复了一遍手机号,又说道:“告诉他我被撞得不轻,不过死不了,没有生命危险。”免得把芙芙吓到了。

“行,你别说话了。”

护士拨通了电话:“你是苏芙吗?你的前任出车祸了,人暂时神志清醒,你快过来吧,仁济医院急诊部。”

电话挂了,侯烛有点急:“咳咳,你忘了说,我没有生命危险。”

护士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但侯烛似乎读懂了。“这也不一定吧”“你真觉得你没事?”“你都撞成这样了,死不死我能跟你家属保证吗”。

不是,我真的死不了啊。

他想去摸手机,动一下就被医生护士一起摁住了。护士抱怨:“你这人怎么还乱动,不要命啦!”

侯烛:

消耗了大量灵异力量的疲惫感,与体内的疼痛一起涌来,侯烛闭上了眼睛,稍作歇息。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这次芙芙不来

那没有必要再醒过来了。

颇有情调的咖啡厅里,苏芙还在和简先生聊着闲话,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

接听之时,苏芙脸上礼貌性的、社交专用的笑容消失了。

苏芙忘记了这是在医院的走廊上,他本来是一个宁愿忍一忍也不会在公共场合哭泣,喜欢维持体面的人,可是他已经陷入了崩溃。

路人纷纷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这种事,急诊部里每天都在发生。

苏芙想,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一句噩耗吗?

侯烛此刻还在手术室里,还没有医生走出来告诉自己结果。可苏芙几乎已经确信,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明明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侯烛失踪后的那三年,他不止一次想过侯烛或许已经死了。被恶徒杀害,尸体埋在无人踏足的泥土下,沉没在永远不见日光的深海里直到亲眼看见侯烛回来,他才打住了这些胡思乱想。

可是这一次呢?他已经失去过一次,难道还要再失去一次?

错乱的思绪里,苏芙再次想起了《五只小猪》。也许他本来会和画家一样,是个爱得平凡短暂、激情轻易退却的普通人。如果侯烛未曾失踪,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平和分手了,有了新的爱情、新的生活。可能在多年以后,午烛梦回之时,他才会回忆起这段年轻时的青涩恋爱,就连侯烛的脸都已经模糊。本来也许是这样的。

但是,侯烛失踪了。在他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候。

蜜糖被一切两断,天天黏在一起的两个人被迫分离,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侯烛成了他心上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千多天里,每天早上空荡荡的枕边,无人接听的电话,抑郁症发作时无声哭泣的烛晚,和一个个亲眼看着侯烛死去的噩梦,每一个都会在他的心口再添上新的一刀。

刀痕历历,血迹斑驳。

他没有任何一天,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忘记侯烛。

因为痛哭而凌乱的呼吸里,苏芙看着手指苍白的残影。

他一直不答应侯烛复合,不是因为他怨恨侯烛一声不吭地抛弃他三年,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而是因为,他的精神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了。

失去侯烛给他带来的创伤太过沉重,所以他潜意识地想要逃避。

只要不爱了,放下侯烛了,去过一种更加温吞平静的生活,就不会再这么痛苦。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侯烛会出车祸如果侯烛不在了,他所期望的新生活,还会到来吗?

不会有了。

除了废墟,什么都不会有了。

手术室门开了。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苏芙迎上去,他还没开口,对方就说,“手术比较成功,情况还有待观察”。看到苏芙的样子又补了一句,“家属不用太紧张”。

病人也算是个医学奇迹,肋骨都扎进肺里了,竟然没有引发一系列器官衰竭,各项指标也很稳定。要不是打了麻醉,指不定还能在手术台上跟医护聊天。

“啊,”苏芙先是愣了好几秒钟,然后连声说,“谢谢,谢谢。”

乍惊又喜,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侯烛人还没醒,被推进了ICU。目前不能探视,苏芙只能隔着玻璃,在外面看他。

所以他现在情况尚可,是吗?医生让自己别太紧张,苏芙心想。

心情骤然放松下来,苏芙看着玻璃窗里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侯烛,突然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游客在熊猫馆外看熊猫。

看上几眼就满足了。

突然间,苏芙看见侯烛在床上动了动,睁开眼睛,朝自己望过来。

医生很快就赶了过来。

苏芙揉了揉眼睛,是幻觉吗,还是自己眼花了,他甚至看到ICU病床上的侯烛很有活力地在跟医生吵架。

吵赢了。

在病人本人的强烈要求下,侯烛从ICU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一个豪华单人间。

苏芙也跟着转移过去,还有一点懵。

病床上的侯烛说:“ICU不给随便探视,我就要求转过来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他望着苏芙,又笑着说,“芙芙你眼睛红红的,真的像只兔兔。我没事的别担心。”

他还在笑,没心没肺地笑。

芙芙还是来见他了,放弃了和那个简先生的约会,还为他哭红了眼睛,说明芙芙心里依然是在意他的确认了这一点,侯烛身上的戾气便消散了。

芙芙还是他的芙芙,没有被别人抢走。

苏芙没接话茬,问道:“你怎么弄成这样?怎么出的车祸?”

侯烛不笑了,目光躲闪,含糊道:“大概有一两秒钟不太想活了。”

“”苏芙沉默了一下说,“我说你不够成熟,你就是这样证明给我看的?”

苏芙气得不轻,气得脑子发蒙。本来很心疼,现在感觉不心疼了。

“芙芙别生气,以后不会了。”侯烛动了动,从被子底下、床架的空隙中探出手,指尖触碰到了苏芙的手。动得有些急,胸口发紧咳了一声。

“你别乱动!能不能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苏芙更生气了,“啪”地一把拍在了他乱动的爪子上,纤秀的掌心将他的几根手指按在底下,本来已经平息的眼泪,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又掉了下来。

“芙芙”看到他哭,侯烛慌了神,“我真的没事,芙芙别怕,以后保证不会再犯了。”

“你作死吧,谁要管你了。”苏芙说,“我去洗个脸。”

他把按住侯烛手指的那只手松开。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瞪了侯烛一眼:“不许再提‘兔兔’两个字。”

“咦?”侯烛微讶,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芙芙,我这次还没有说你像只红眼睛兔兔呢,是你自己先说的。”

侯烛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还是说,自己已经恋爱脑到这种地步了,只是因为被他抓住了手,就在荷尔蒙的影响下,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了。

他慢慢往回抽手,被侯烛收紧手指,不肯放开。这个重伤病人还怪有力气的。

“我去把椅子搬过来。”苏芙说。

侯烛这才放开。

等苏芙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来,侯烛又叫了一声“芙芙”,苏芙就再把手给他。

只有他们两个的病房里,他们静谧地、亲密地手牵着手。

时间在片刻不停地流逝着,明明什么都没做,苏芙却感觉到了充盈。内心的空虚被填满,每一刻每一秒都被赋予了意义。

他知道侯烛侧着脸,在偷偷地不,明目张胆地看着自己。回看过去时,侯烛也没有移开目光,张口就说:“老婆真好看。”

“闭嘴。”

“芙芙真好看。”侯烛改口得很快,又笑着说,“怎么都看不腻。”

“你一个病人能不能好好休息。”苏芙嘴上说着,心里在想,他也觉得侯烛挺好看的,很对眼缘,连腹肌都有八块。

可惜是个狗男人。

“我在手术台上睡饱了,现在不困啊。”侯烛说。如果打了麻醉陷入昏迷也能算睡觉的话。

天亮了,苏芙也要去上班了。

侯烛恋恋不舍地把手放开。他又咳了几声,眼睫微垂,作出一副虚弱且可怜兮兮的模样,问道:“芙芙还会再来看我吗?”

“我下班后会回家一趟,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苏芙说。

侯烛的眼睛亮了。

“把那只兔兔布偶带来吧,就在我床头。我家密码锁你知道的,六位数,你的生日。”

“好。”

自己的车还落在CBD停车场里累积停车费,苏芙打了个网约车去上班。

坐在车里,他看了眼手机,微信上有一条相亲对象简先生的消息。苏芙心虚地点开,是简先生问他朋友还好么。

“他还好,手术成功了,谢谢。”苏芙想了想,又写道,“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我们就此结束吧。”

侯烛出了车祸以后,他发觉自己离放下侯烛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他不该再把别人牵扯进来了,这样只是多伤害一个无辜的人而已。

苏芙又包了个红包发过去。本来他和简先生几次见面,互相都有埋单,算上去大致差不多,但苏芙还是把简先生的花销都还了回去。

对面很快回复了,没有领红包。

“好吧,祝你幸福。”

“谢谢,也祝你幸福。”苏芙发出去,轻轻地松了口气。

周日的公司里,笼罩着一层名为加班怨念的乌云。

苏芙本来想悄悄地溜进工位,结果还是被隔壁小王发现了。小王说:“你这眼睛红的,熬大烛了吧?”

“嗯,昨晚没睡好。”苏芙笑了笑。

苏芙开始干活。也不知道怎么的,侯烛的那颗“薄荷糖”特别有效,就算一晚没睡,头脑也一直清明,不觉得累。

坏了,男狐狸是不是给我灌迷魂药了。

下班后,苏芙打车先回CBD停车场取车,然后开车回家。

他在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上楼,拿侯烛要的兔子布偶。

他之前来过一次,帮侯烛搬家收拾。再进来时,被吓了一跳。脏乱倒不脏乱,而是许多地方都贴了符箓,淡黄符纸、朱砂字迹,像是神棍住的地方。

苏芙站在玄关,仔细看了看贴在进门处的符箓,画得挺像模像样的,就是看不懂写了什么。

他换了鞋,走进来。自己给小白买的狗窝就放在客厅里,狗窝上还搁着一只狗玩具,但小白不在家里。

客厅墙上挂着一把不知是什么物种的骨头削成的森白长剑。茶几上有一包没拆封的白蜡烛,看起来像是灵堂点的那种,不是营造情调的香薰蜡烛。

苏芙来到卧室。卧室门上也有一张符箓,苏芙居然看懂了,写的是“侯烛”和“苏芙”,两个名字以一颗爱心的图案链接了起来。

该不会是什么永结同心符吧,真的有这种符吗?画成这个样子,道教祖师爷真的认吗?

苏芙默默在心底吐槽着,走进卧室,找到了侯烛说的兔子布偶,一只红宝石眼珠的白色垂耳兔,看起来很甜美,很可爱。

到底哪里像我了

苏芙抱起来,装进袋子里。

他并不是那种观念老旧的人,觉得体制内就比抖嘤网红高贵,但是侯烛有了一份有正式编制的工作,确实挺好的。

说了半天话,苏芙才想起自己还拎着行李袋。他从袋子里拿出兔子布偶,放在床头柜上。

侯烛说:“芙芙,给你的那只小狮子呢?”

“收在衣柜里。”

“偶尔也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吧。”侯烛的脸上看不出失落,依然笑眯眯的。

“会考虑的。对了,你的狗怎么不在家?”

苏芙还打算喂一下,带出去溜一圈,结果小白不在,不会跑丢了吧。

“被同事领走啦。”

“好吧。”苏芙发现侯烛说话时,下意识地垂眸瞥了一眼医院配的浅蓝色棉被上印的小柯基,若有所思。

——这里为什么会有柯基?

“你吃过饭了吗?现在能不能吃?”苏芙又问道。

“医生不让吃。”

“行,那就饿着吧。”苏芙很无情。

侯烛也没在意:“芙芙,你吃晚饭了没,病房有配餐,打个电话就送过来了。”

“还没有,我叫一个。”

苏芙今天一下班,就匆匆去CBD取车、匆匆开车回家,洗了澡拿了东西,就匆匆赶回医院,晚饭也顾不上吃。

没有人催他,苏芙嘴上也不会承认其实他就是想早一点看到侯烛,哪怕早半个小时也好。

苏芙叫了一份餐品,在病房的小桌上,在挂着吊瓶、饿着肚子的侯烛面前吃完了,还挺香的。

“芙芙,你再回去多麻烦,今晚就留下来吧。”看他吃完,侯烛又开始进行下一步。

“嗯。”

“芙芙都这么晚了,你哎?”他答应得意外爽快,让已经准备好了撒娇、装可怜、茶言茶语几件套的侯烛都愣了一下。

苏芙本来就想留下。把昨天才做完手术的侯烛独自留在医院里,自己回去休息,他总有些不安心。

要是大半烛突然接到医院电话,说侯烛伤势恶化心脏病都会被吓出来。

这一场车祸也让苏芙发觉,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所以能在侯烛身边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吧。他已经失去了三年,不能再失去更久了。

苏芙从行李袋里拿出洗漱用具——他早就打算留下,一并从家里带来了。在浴室洗完后,换上了宽松舒适的睡衣。

他穿着睡衣,踩着拖鞋从浴室里出来,回到陪护床前的时候,侯烛一直在看着他。侯烛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就好像我们是在家里。”

苏芙瞥了瞥他腿上打的石膏和扎在手背上的吊瓶:“把医院当家吗?你还是赶紧养好身体吧。”又说,“晚安。”

“晚安,芙芙。”

灯熄了,苏芙躺下来。也许是昨晚一烛没睡的缘故,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苏芙做了个梦。

是他曾经做过的噩梦。血色月亮幽冷的光辉下,花叶葳蕤的玫瑰园里,躺着侯烛死去的尸体。他大睁着双眼,灰白色的瞳孔扩散,毫无一丝光泽。他的脸尚且完好,惨白没有血色,唇边沾着血渍。身体被带刺的枝蔓穿透,血与肉成了玫瑰的温床,在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上,绽开着诡异妖艳的花朵。

上一次看见这一幕,苏芙恐惧、崩溃,在自己的哭声中、心脏的巨响中惊醒。

他只是个旁观者,是梦境中“不存在的人”,除了亲眼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次,他飞过去,抱住了侯烛。他好像不再是个“幽灵”,逐渐有了实体,他把尸体抱在怀里,带着尖刺的花枝向他涌过来,绞住他,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把他和侯烛的尸体困在一起,相拥着困在玫瑰花丛里了。

那具身体是僵死的,毫无生息的,他紧紧抱在怀里,额头抵着侯烛冰冷的额头,心想,侯烛还活着的时候,他要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侯烛死去了,他也要尽可能地留在尸体身边,在腐烂以前,在彻底消逝以前,相守在一起,珍惜这从死神手里窃夺的最后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尸体空洞的瞳孔缓慢地颤了一下,仿佛只是折射了月光,泛出一丝光彩。然后是沾血的唇,动了动。生涩的、低哑的声芙,在残破的胸腔里振鸣,从断绝气息的喉管里发出来。

“芙芙,我回来见你了。”

为了回到你身边,死去了也会复活,坠进幽冥里也会爬出来。

“嗯,欢迎回来。”没有一丝恐惧,苏芙抱住死而复生的躯体,笑着哭泣。那具身体也一点一点,挪动着僵硬多时的肢体,回抱住了他。

他们在玫瑰花园里拥吻,超越了生与死的边界。

在梦境里,苏芙说出了那句分别三年的重逢以后,他心里想着,却一直没有对侯烛说出过口的话。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终于等到了。”

那么突破口……就只剩下七仙女了。

而七仙女的突破口,恰好就是妖魔身份的琼华仙子。

所以,神衍该不会是从一开始就在打蟠桃园里蟠桃的主意吧?

琼华虽然是妖魔身份,地位极低,风险极大,但若能活下来替代七仙女,那收益也是极大的。

“啧啧,”苏芙悟了,没想到神衍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干这种事?

竟然想摘这群妖魔的桃子。

但不得不说,这计划还真行。

如今她已经成功进入蟠桃园,宝库就在眼前,伸手可得。

苏芙内心感叹,既然如此,那她就却之不恭了。

蟠桃,她来了!

第 80 章 80-S级神物,瞒天过海(含营养液加更30w+)

苏芙站在蟠桃园深处,神衍虽然为她标记出了每一颗蟠桃的状态,但放眼望去,几乎都是一片绿油油的光晕,偶尔才会有一两处红色光芒出现。

总的来说,整个蟠桃园虽然桃树密布,桃子挂满枝头,但真正成熟的三千年蟠桃却寥寥无几。

她估算了一下,可能要翻遍上百棵桃树,才能找齐十颗完全成熟的蟠桃。

怪不得大仙女之前说这次采摘蟠桃要辛苦一点,何止是辛苦一点,而是大海捞针啊。

但她眯起眼睛,很快锁定了视线中最鲜艳的一抹红光。

那颗蟠桃挂在约百米开外的一棵高大桃树顶端,在一片绿意中格外醒目。

苏芙疑惑的目光在少年和碎石间反复横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重伤未愈就重伤未愈吧。

他合计着换个别的什么话题将这件事彻底翻篇儿,又不禁咋舌——

貌似每次侯烛屈尊降贵地叫自己一声表哥,说话的神态和说话内容本身总有种生硬的别扭感。

想到这里,苏芙目光一掠,在黑暗中,和一道隐忍、戏谑、火药味十足的视线撞个正着。

树影底,侯烛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转过头来,又以更快的速度转开。

苏芙微微一怔——竟然觉得少年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有些眼熟。

他还真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发现了其中的原因。

这种心口不一的别扭和生硬感,他还在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身上见过。

想当初,那孩子肉眼可见地对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喜欢得要命。临到递给他时,两只小短手条件反射撤回,礼物被拒绝,一双圆眼睛眼睛却滴溜溜偷瞄个不停。

苏芙重新打量了一遍侯烛,几乎更确定了:

看似凶残的丛林之主也有孩童一样幼稚赌气的一面。

小场面,不慌。

他缓缓挪动行走不便的大尾巴,试图靠近盘尾于树下的少年。

两人的距离越是缩短,侯烛身上的气压越低。

苏芙目光坚定,竭力让自己忽略掉那些乌压压的威压,又不由得在心中默念:

少年心性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也怪自己,傻了吧唧的以为人家丛林之主看得上几根酸溜溜的野草。活该侯烛面色铁沉,连个正眼都不给了。

想起自己那副恋恋不舍的傻样儿,人鱼的脸蛋忽地一烫,语气更软:“撒侯烛。”

下一瞬,有股劲风骤起。

一整棵树高大的针葵树就这样被蛇尾撼动树干的力量将所有树叶震落。

那些硬质的粗重叶柄就落在苏芙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吓得苏芙整条鱼尾后怕地拍打地面,心想:但凡走快一步,真的会被这些玩意儿砸死。

这算什么?恼羞成怒前的警告吗?

分别见识过蛇尾碎大石和蛇尾撼树之后,苏芙耳朵里回荡着对方那句“重伤未愈”,突然又有些心梗。他看着满地的落叶觉得自己这个表弟不愧是丛林之主,气性很不一般。

短时间相处下来,他虽然因为心虚或害怕一度认为自己和侯烛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两人早已经建立了好几次的‘过命的交情’又实在让他无法忽略掉对方的反常。苏芙偷瞟了一眼,只见少年的蛇尾不耐烦地掸去落在身上的碎草——明显心里有火。

苏芙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

——觉得那股压抑着的邪火让人身蛇尾的少年越发生动、真实起来。

“侯烛,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

侯烛蹙蹙眉心,显然没有料到人鱼还有胆子继续向前。

他终于懒得掩饰,阴恻恻地转眸,瞥见苏芙不知从哪里捡起一根树枝,一边拨开成为路障的针葵叶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靠近,笑容比以往更谄媚一些。

最初因为足够养眼而留下性命的储备粮,现在,却怎么都看不顺眼。

侯烛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记忆开始倒带。

如果不是一醒来就失去了记忆,如果不是身边只有这么个探头探脑的蠢东西,仅凭那点虚无缥缈的血缘,他并不认为对方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更何况,常识告诉他,人鱼的栖息地应该在海湾深处,自己这个表哥究竟为何来到雨林腹地,又是如何恰巧在自己失忆时刻出现的想到这里,侯烛眼底的戾气和血色又显。

侯烛的思考并没持续太久,一不留神,人鱼已经蹿到了他的身边。

“侯烛,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有肉吃。”

少年眼神里的犀利还没来得及隐去,就觉得尾巴上忽地一烫,有温热汗湿的触感覆上来。

下一瞬,狂暴翻涌的怒意漫上四肢百骸。

——除了绞杀猎物和交.配,任何一种蛇类都不喜欢和其他物种的触碰。

侯烛有过之而无不及。苏芙在散尾葵附近多磨蹭了一会,折返时不自觉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躲藏在乌云里的月亮再次现出,皎洁的月光穿过婆娑的树影静静地投射在少年清俊的侧脸上柔和了凌厉的线条,仿佛失去了白日里冷漠和疏离感多了些静谧和神秘。

就在这时,水岸边传来一声突兀的蛙鸣。

侯烛倏地回头,掀开眼皮看向来者。

苏芙瞬间从月下少年的画面中回过神来,迅速移开视线。

下一秒,苏芙又蓦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重新看向侯烛。

视线中,半人半蛇的少年斜倚在石块上,一双黑不见底的、毫无温度的眼睛低垂着凝视他。

眸色幽深,氤着难以忽视的寒芒。

苏芙浑身绷紧、胆战心惊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悲喜参半。

喜的是侯烛伤势看上去好了很多,已经能够起身坐起。

悲的是这一脸不耐烦又隐忍到要吃人的表情

苏芙想了几秒,将其归结于对自己这次超时采药的不满。

现在,冷不妨被侯烛一个眼神拆穿,略有些心虚。

他攥紧了背着在身后的左手,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眼睛快速地瞟向别处,不敢再和少年对视。

谁知,他这副躲躲闪闪的表情落在侯烛眼中成了扭捏作态,迅速化作恶意的催化剂。

——蛇类自相残杀,吞食近亲的行为并不罕见。

侯烛缓慢地翕动眼皮,眸底绿光隐现,似乎在酝酿一场随时都能展开的单方面猎杀。

苏芙余光小心翼翼地一瞥,差点被对方不寒而栗的眼神吓得鳞片统统炸开。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采集好的鸭掌草递给少年,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死死捏着不放,唇齿几度开启,却又打着颤,半天愣说不出一句话。

对方死死盯住那一蓬嫩绿,面色依然不善。

似乎,更加阴沉。

少年眉头紧蹙,眼尾一并阖成凌厉的线条,带着难以忽视的质疑和狠绝。

苏芙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血压都在飙升。

他下意识将鱼尾紧贴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尾鳍不安地拍打着地面。

难道,难道

终于还是瞒不住了吗?

“其实我还花了点时间,采,采了点别的。”苏芙心下一横,哆嗦着嘴道。

侯烛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一把酸浆草莫名出现在眼前。

蔫儿了吧唧、弱不禁风,一看就是被人鱼给攥的。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抬起脸。

眼神晦暗不明。

察觉到他的视线,苏芙识相地抿嘴,疑惑自己明明都坦白了,对方怎么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思来想去,结合少年一直没有进食的事实,得出个自以为十分信服的结论:

莫非,他也想吃?

想到这里,苏芙捏着酸浆草的左手不自觉有了一个往回收的动作,显然是舍不得。

他早就因为丢掉了烤糊的鹈鹕肉差点悔青了肠子,好不容易才趁着采药偷摸摸揪了一些能吃的野草。

侯烛看着一脸纠结的人鱼,下颌绷得更紧。

苏芙这才依依不舍道:“饿的话,这些先给你吃。”

蔫儿哒哒的绿色跃进眼帘。

侯烛目光一窒,太阳穴猛跳:“你说什么?”

他眼中的隐忍几近决堤,眯起眼凑近人鱼,冷冽的吐息像冰渣一样喷薄在对方的脸上。

这是丛林之主发怒的前兆,也是蛇类作为冷血动物为数不多留给猎物的最后一线警告。

作为绝对的肉食动物,早前被自己的储备粮救治不说,现在更又要被喂草,侯烛自认失忆而非失智,人鱼手中每一根迎风飘摇的细草,都像是无声的嘲讽。

——刺、眼、至、极。

只要苏芙接下来的话再触怒他一分,落在他颈侧的只会是锋利的獠牙。

怎料苏芙一直沉浸在犹如割肉的沉痛中,警戒失灵。

他紧了紧喉咙,认为侯烛凑过脑袋是因为没有听清:“你是伤患,又是我表弟,喏,这些都给你吃。”

随后忍痛将酸浆草悉数倒进少年怀中。

侯烛:“”

夜风凛冽,他深色的眸子猛地缩成一道竖线,森冷的绿光在竖瞳中暴涨、扭曲。

风吹草低,那些隐匿在四周的暗黑蛇影顷刻间也感受到操控者的情绪,近乎癫狂地吐着蛇信,蠕动不停。

一时间,原本静谧无比的河岸幻作杀气弥漫的死地。

直到此时,沉浸在不舍中的苏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抬眼的瞬间,夹杂着湿黏的水汽的晚风刮过,他毫无准备地跟侯烛一双幽绿的竖瞳对上。

只一眼,脑袋嗡地一声过载,整个人生出被冷血动物绞杀的窒息感。

事情并不简单,苏芙不明白到底触怒了侯烛的哪一寸逆鳞。

他一时间被这种压迫感冲击得喘不过气来吗,双眼因为委屈蒙上一层潋潋的水光,瞳孔失神又泫然若泣地盯着侯烛看。

“你——”

侯烛僵硬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他的下意识反应是:一条鱼怎么能娇弱成这样。

还有,这条人鱼明明上了岸,为什么眼睛里水汽还是这么多?

活像只死到临头却要死得明白,泪眼汪汪还委屈巴巴的兔子。

兔子可不就是吃草的么。

攻击状态的少年罕见地停止蓄力,保持居高临下的姿势,视线如同活物一般黏在人鱼脸上。

目光所及之处,苏芙泛白的嘴唇上下碰了两下,又很快抿紧,星光点点的眸光很轻地抖了抖,显然,那点弄丢了夜宵的释怀和颓然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仿若舍弃的不是两三根野草而是他苏芙得来不易的珍馐。

侯烛用余光将他这副倔强又茫然的样子尽收眼底,彻底陷入哑然。

再次敲下定论:人鱼吃草,闻所未闻。

——果然,蠢得没救了。

与此同时,苏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和侯烛把话摊开,怎料反倒是对方先撤回一步。

侯烛身后的蛇尾缓慢地重新攀回岩石上,尾尖不留痕迹地绕过人鱼。

没等苏芙反应过来,那把稀疏的酸浆草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月光下,侯烛重新倚靠在岩石上,眼睫撇了下来。

嗓音恢复冷淡:“要吃你自己吃。”

苏芙愕然地看向他,耳朵却紧跟着就热了——少年眼皮半垂后就再也没有掀开过,可他偏偏就从那点雪亮中窥到一丝罕见的情绪。

名为,戏谑。原本还弯腰拨弄柴火的苏芙心头猛地一跳,条件反射地挺背直身。

从侯烛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人鱼额头上纤毫毕现的汗珠,脸色惨白得仿若脱了水就再也无法正常呼吸的普通鱼类。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眼底掠过一抹可怖的寒光。

在这个节骨眼上,那条惊恐未平的人鱼拖着尾巴开始踉踉跄跄地移动,却不是朝着逃命的方向,而是侯烛这边。

“我,我能是谁?”苏芙强装镇定,就差立马拍胸脯保证:“我当然侯烛你的表哥。”

话音刚落,不知是心虚还是后怕,朝少年脸上瞥去一眼。

这一瞥,瞬间对上侯烛审视的目光。

少年双眼深处那抹冷绿闪现,像枚尖锐的冰棱,即刻刺破了苏芙侥幸的幻想,寒意涌现,仿佛仅凭一个眼神就能将他推入无尽的深渊。

苏芙:!

心道不好。

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脱口的辩解被侯烛出言堵住。

“我可不会生火,更不懂用火驱赶别的动物,”少年深深地看了苏芙一眼,嘴角的弧度诡异,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夜、行、动、物。”

随后,侯烛的声音截然而止。

只见他十分恶劣地等着看人鱼慌神的反应,就差直接把这层本就靠着谎言建立起来的亲缘关系捅破。

可转眼一看,苏芙整条鱼已经呆住,欲言又止地愣愣望过来。若干思绪在那双浅栗色的眼中翻涌、沉默,汇成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应:“我不是不会夜行,只是只是借助工具,我是说点燃火把的话视野范围内能够捕到的猎物也会更多一些。”

不像是在正面回答侯烛的质疑,更像是在解释最早的那句“你不会夜行”。

蠢货。

侯烛收回视线,眉眼间的凌厉不减:“所以说,表哥连最基本的夜视能力也没有?”

出口的是问句,语气确是肯定的。

侯烛其实有的是方法逼迫人鱼立刻露出马脚,可他偏偏要选择循序渐进,慢慢逗弄。

这是他属于冷血动物的本能,一种纯粹到残忍的恶趣味。

——他要亲眼看着猎物一步步掉入口中,细品对方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沦,直至越陷越深直到彻底无法逃出生天。

然而,“夜视能力”四个字撞进苏芙脑子里,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声,震得他不知道哪个心房的血跑偏了,突然拔高声调:“难道侯烛到了晚上仅靠肉眼就能看到和白天一样的景象?”

半人半蛇的少年眼神黯了黯,不解人鱼突如起来的兴奋。

下一秒,苏芙只把他的沉默当做回答,几乎是本能地夸奖出声:“你你太厉害了。”

他的眼神炽热,湿亮润泽的眼睛像初生的幼兽一般望过来,有种令人意外的崇拜感。

侯烛很难想象,这种眼神居然是出现在一只濒死猎物眼中的。

少年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森冷,甚至比之前更加冷漠难堪,但漆黑的眼睫微不可微地轻轻颤了一下。

此时柴堆里的火苗忽地窜高了几寸,一时间,四周被照得更亮。

仿若之前剑拔弩张的窒息氛围都是幻觉。

一朵飘零的火星落在苏芙的手背上,烫的他指尖蜷缩了一下,忽地反应过来侯烛的试探醉翁之意不在酒。

失策!

对方明摆着给他挖坑,他自己倒好,帮着把坑越挖越深不说,差点半只脚主动踏进去了。也怪他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听到个夜视能力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撺掇侯烛帮自己抓夜宵了,哪能想到丛林之主他只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苏芙忍不住探头去看侯烛的反应,又下意识立刻找补:“咱们虽然是表亲,但毕竟那个什么物种不同。”

话说到这里,苏芙尬得鱼尾扣地,不知道耗死了多少脑细胞才编出个不算太离谱的理由:“不管是夜行还是夜视,就拿蛇类来说,有的昼伏夜出也有的白天觅食行动,我想我自己大概属于人鱼中的后面那一种。”

他七七八八又圆了几句,侯烛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回应。

苏芙再次在对方的沉默中逐渐不安起来。

殊不知侯烛根本没听他那些七拐八绕的狡辩,皱着眉下意识要将那双泛着星光的眸子从脑海中清理出去,但无比烦躁地一睁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睫下亮晶晶的眸子莹光流转,貌似很想故技重施再来一次。

——再度露出那种,我眼中只剩下你、只赞叹你、只崇拜你,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的蠢笨表情。

却偏偏纯粹干净得看得人心惊,看得人胸闷,看得人杀念又起。

这些念头闪过脑海的刹那,侯烛浑身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

但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一息之后,少年任由额角青筋鼓动,嗓音变得压抑低沉:“表哥虽然捕猎水平不怎么样,但知道的还挺多。”

苏芙:“”

他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怒了对方,侯烛语气虽然称得上平静,但浑身上下散发出叫人无法忽视的冷气。

苏芙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半步,却生生忍住了。

下一瞬,他见伏倒在地的少年浑身有轻微的抽搐,突然间觉得自己产生错觉。

再看一眼,不禁头皮一紧。

——侯烛身后的伤口逐一崩开,那些好不容易才有愈合迹象的好肉和鳞片因为身体主人强行突破毒药的麻痹而炸裂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侯烛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可以自虐到这种程度!

“看够了吗。”

侯烛声音幽幽响起的一刻,苏芙再度感到一种瘆人的恐惧感。

他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想起那些黑道片中窥见老大秘密然后被暗地里沉塘的倒霉炮灰,而现在,他与炮灰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的下场板上钉钉,而他自己,貌似还能拯救一下。

随后一个机灵,小心翼翼开口:“别,别乱动我去给你重新采些鸭掌草来。”

此话一出,少年倏地掀开眼睫:

蠢货又开窍了,想趁机出逃?

想到这里,侯烛表情轻微地凝滞了一下,彻底沉了脸。

湿冷的夜风中,再度传来人鱼天真无辜的声音。

“侯烛,我很快回来。”

你最好知道回来,侯烛想。

少年的余光带过人鱼笨拙离开的身影,阴鸷的双眸中竖瞳闪现,透露出一股的乖戾的残忍,仿若深藏不露的上位者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结束猎物的性命

苏芙前尾巴刚离开,殊不知另有一道晦涩不明的冰冷眼神紧随身后。

湿冷的河岸边,月光猝然泄下。

如果苏芙此时回头,将不难发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那些先前被火把驱散的毒蛇。

在侯烛的授意下,它们不仅充当少年的爪牙更是少年的眼睛和耳朵,按照主人的指令——但凡这条呆头呆脑的人鱼有了分毫逃跑的迹象,它们都能毫不犹豫地张开毒牙。

人鱼采完最后一笼草药,不远处杂草丛中再度传来若有若无的簌簌响动。

苏芙还未回过神,周遭再度恢复成一成不变的寂静。

之前那些东西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吗?

他紧攥着鸭掌草回望四周,目光飘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确认再没其他动静之后,默默自语:

别自己吓自己,人往往都是被错觉给吓死的。

虽然自我安慰的话一套又一套,但苏芙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只想飞奔回到侯烛身边。

——侯烛有时候确实阴晴不定难揣摩,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

反倒是自己一开始就谎话连篇。

想到这里,不知是不是心虚,苏芙悄悄朝侯烛所在的方向偷望了一眼。

此刻,他的心中不由得响起两道不断拉扯的声音,全然不知每磨蹭一分钟那些幽影一样的毒蛇就更近一分。

良心派:“侯烛都失忆了,你撒谎骗人家内心过意得去吗?”

保命派:“那就坦白告诉他,洞穴的坍塌很有可能拜我五音不全的唱腔导致,然后直接嗝屁在他的大尾巴下边?”

良心派:“可是一个谎话需要千千万万个谎去圆,他今天质疑你会不会夜行,明天可能会问你更要命的问题。”

保命派:“问题是,你活得到那天吗?你知道怎么在丛林中生存吗?会捕猎吗?上次是谁去抢鹈鹕嘴里的鱼,差点自己葬身鸟嘴的?”

良心派:“”

苏芙深吸一口气,就冲这这张无敌饭票。

千难万难,他这个便宜表哥也就当定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给侯烛把草药带回去,只有他这个表弟养好伤,我这个做表哥的才能真正安心不是?”

此话一出口,苏芙自己都怔愣了一下。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入戏颇深,一股脑将心声全部道来,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这般大义凛然。

倘若不是知道真相,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感动哭了

但苏芙并未注意到的是,他的话音未落,一只躺在原地不动的侯烛耳尖猝不及防地跟着颤抖了一下。

“当务之急养伤安心”

人身蛇尾的少年瞬间眉宇紧皱。

侯烛头一次生出无比的震感,难以置信除了外表一无是处的蠢货竟然真的和自己存在亲缘关系?

随后,视网膜上倒映出的景象似乎再度印证了他的想法。

只见尾巴上裹泥的人鱼抱着一堆草叶竖在河边,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到脏污,又呆又愣。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丛林里活过三天的蠢笨样子。

可就是这样的蠢货,满心满眼想着给自己疗伤。

侯烛:“”

明明所谓的误会化解,谎言不证自清。

可他偏偏烦闷更甚,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难耐和抗拒。

少年冷眼望向越来越近的身影,身体深处的烦躁决堤一般弥漫开来。

下一秒,带有几分病态的心声陡然响起:

蛇类自相残杀,吞食近亲的行为并不罕见。

思及此处,侯烛偏执阴鸷的面庞扭曲了一瞬。

杀掉人鱼,杀掉自己的表哥

顷刻间,苏芙什么紧张的情绪的都没了,张了张嘴,恍然大悟:

就说嘛!侯烛之前浑身放冷气,肯定是嫌我给他丢脸了!

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怎么把面子看得这么重要。

虚惊一场,苏芙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终于注意到侯烛已经解除了不能动弹的禁制。

因为过分激动,苏芙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少年跟前:

“侯烛,你是不是已经完全解毒了?”

“身上的伤口怎么样,都恢复了吗?”

他巴巴地眨了下眼,手不自觉就抚摸上了打穿越后就再没填饱的肚子。

舌尖顺带难耐地舔了舔嘴角。

少年的视线好似被那点润泽的鲜红色烫了一下,却止不住将目光锁定在被舔舐过还留有水渍的地方,连带着发育得还不算太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

侯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呼吸在无意识地变重。

他一向不解、也懒得去揣测人鱼对待自己的过分的殷切,但此时却能十分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条堕落到吃草的人鱼、他名义上的表哥,将自己放在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为此,侯烛虽然不屑,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厢情愿的‘看重’或许也是自己内心烦闷的来源。他有意忽略掉苏芙的问题,不愿去接受一尾储备粮的自以为是。

蠢笨如斯,留住他的小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人鱼方向传来“咕噜——”一声响动。

苏芙尴尬地捂住肚皮,望向侯烛的眼神里却是赤裸裸的精光。

——他的饭票,要生效啦!

一侧,一直盘绕在岩石上的少年收紧蛇尾,漆黑锃亮的蛇鳞在石面上划出一道道锋利的印痕,伴随蛇尾的施力传出“轰隆——”的响动。

岩石被崩裂成了一堆碎块。

侯烛一尾巴扫开碎石,抬起眼,只见苏芙不仅没有半点动容,反而满脸浮想联翩的傻样。

少年又觉得那些密密匝匝的烦躁重新席卷而来,再度有了嗜血的冲动。

此时,苏芙恍惚间暗自期待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侯烛的神情再度变化。

他只知道,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跟着武力值爆表的失忆‘表弟’有肉吃!

他已然被填饱肚子的幻想冲昏头脑,模糊间感到又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尾巴上。

苏芙猛地反应过来,这样的形状、温度、触感

简直就像是侯烛的尾巴滑过——这是他曾经目睹过对方绞杀猎物的惯用技法。

苏芙心跳得快从胸口蹦出来。

可不过转眼一瞬,冰凉触感稍纵即逝。

冷白的月光下,侯烛不知何时盘在树下,抿紧的嘴角的嘴角,一股子别有深意。

“刚才”

苏芙话不及出口,对上少年沉沉的目光。

侯烛瞳孔太黯,哪怕借着月光也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情绪。

就在苏芙纳闷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得罪对方的时候,少年紧抿唇角,面露睥睨:

“我重伤未愈。”

苏芙忍不住看了眼碎成八瓣的岩石,欲言又止。

侯烛翻身背对他,语气不善:“往后几天的捕猎——”

“还是继续让表哥代劳吧。”

更何况这个蠢货上手就摸的还所谓的“三寸”——整条蛇尾上最为脆弱,连接人身和蛇尾脊椎骨的部位!

侯烛面部的肌肉出现一瞬间的痉挛,转头看向苏芙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格外恐怖,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折断这只一再僭越的右臂,却在看到人鱼一副鼓囊着腮帮又势在必得的坚定眼神之后莫名其妙地忍住了。

他并非没有见识过苏芙拙劣又滑稽的捕猎方式,纯靠运气几乎没有技巧,甚至差点被反杀。

他留下一句让人鱼捕猎,并非真的想靠其饱腹,只是想再满足自己恶劣的嗜好——看苏芙被猛兽鸟禽吓到屁滚尿流的窘态。现在,眼看这条没用到需要挖野草充饥的人鱼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侯烛紧皱眉头,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毒虫咬到,意识不清发了癔症。

两人目光对接电光火石一刹那,苏芙心中闪过一丝窘迫。

但他强作镇定、微仰起脸,直视起对方的眼睛:“我说的都是真的,明天一定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仔细思考过了,仅凭暴力和经验来获取猎物的几率几近于零,可他虽然拖着条鱼尾双手却依然能够使用——而人类在地球上繁衍壮大、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就在于不断进化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

他觉得自己多研究研究,做个陷阱什么的用来挽救自己在这个‘表弟’心中的形象应该不算太难。

侯烛拧眉看着苏芙脸上的表情变化了好几轮。半晌,不知道又找到了什么恶趣味,眉头渐渐舒展,突然嘴角一勾,笑得有点邪性:“是吗?”

人鱼终从幻想中抽出神来,特别乖巧地点了点头。

自从侯烛中毒之后,看他的神情不是斜睨就是冷瞟,这人难得重新展露的笑颜是个再好不过的信号。苏芙的信心倏地膨胀起来,整个人开始飘飘然,手掌忍不住哥俩好似的在蛇尾上反复轻拍。

侯烛终于不耐烦地抽动蛇尾,将那只手避开了。

怎知人鱼顺杆儿爬的速度极快,竟然自来熟地靠着他的尾巴一屁股坐到地上。

夜光下刺葵树影婆娑,在苏芙看不见的角度,半人半蛇的少年竭力压抑住眼中的怒火,蛇尾上下泛着粼粼的冷光。就在侯烛近乎忍无可忍的时候,一道问询声传来。

“侯烛,你喜欢吃什么?”

人鱼轻柔的声音擦过耳边,侯烛却死盯着那截月白的脖颈,好似仅凭目光就能将其洞穿。

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的苏芙也并不气馁,他反而向后仰去,细细数来:“锦鸡?鼹鼠?还是更大一点的野猪?”这些都是他能够想到的蛇类食谱。

全然没有意识到,他每多说一个字,周围的气氛更降低几度。

苏芙随后想起了什么,又慢悠悠地来了句:“可是野猪太大了,我明天第一次做陷阱肯定捉不到,不过侯烛,要说捕一些田鼠兔子什么的我还挺有信心。”

或许是接连两天受了太多的惊吓,现在真正放松下来的时候苏芙连声音都带着一股柔软的惫倦,他见少年无动于衷又接着自说自话。

侯烛全程黑脸,被对方倚靠住的那片肌群早已被触电般的感觉绷紧了,整个人已经忍耐到非常极限的程度。

苏芙的语调却越来越慢,渐渐轻得像一根羽毛。

就在侯烛按捺不住烦躁,试图扬起蛇尾将那截尚在吐息、聒噪不断的咽喉紧紧扼住,不再让一丝声音溢出的时候,听清了人鱼接下来的话。

“之前是我不对,不该给你吃草”

“明天先捉只兔子赔你,好不好?”

话音落下,侯烛浑身上下所有的暴虐因子统统停止叫嚣,整个人猛然僵住。

他心里闪过某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是本能地排斥这种超出认知以外的陌生语气。

这种语气尾调上仰,又软又粘,类似某种鸟雀还巢时安抚雏鸟的鸣叫,又像兽类舔舐幼崽时轻声的低吟。

想到这里,侯烛竖瞳转动。锋利到宛若刀刃的视线冷漠地审视起靠在自己蛇尾上的人鱼。

直到对方喃喃地又问他一遍,侯烛彻底读懂了这句话。

此时,浑身泥渍的人鱼还靠在蛇尾上,较高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源源不断传来。侯烛皱眉看着他,心脏匪夷所思地跳重了几下。他发现苏芙的睫毛低低地垂着,隐约可见眸间薄薄的雾气。

侯烛幽幽地收回视线,仰面望向天际。

繁星明灭闪烁,世界天旋地转,少年始终沉默。

他心中原本那些阴暗或荒谬的推论一时间尽数湮灭,真正的答案悄然浮出水面:

这条自己都狼狈不已的人鱼,正以一种极其迂回而且蠢笨的方式

在哄他。

动歪心思的人是他,该心虚的也是他。

于是苏芙面不改色,不置可否地回怼道,“这话,也送给你。”

说这话时,她目光锐利,语气强硬,这才是大仙女该有的反应。

果然,这位将军闻言气势顿时弱了几分,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苏芙也反应过来了,所以,除了大仙女和水军首领之外,竟然还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存在?

她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这副本未免也太难了吧?

搞出这么多大佬?

一边是天河水军将军,一边是掌控蟠桃园的大仙女,现在居然还有第三方势力能让这两位大佬连手都忌惮不已?

她人麻了,感觉自己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掉落万丈悬崖之下。

不过这位将军的话也透露出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强大的异常之间也在相互内斗。

它们的关系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反而相互倾轧,争权夺利。

而现在,它们都觊觎着这颗九千年蟠桃,准备分而食之。

其中,大仙女依靠蟠桃园,水军将军则借助天河水的滋养作用,两人互相达成合作,试图联手独占这份巨大的好处。

看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到哪都行得通。

无论是人还是异常,全都在相互争夺,毕竟谁不想变强?

苏芙思绪一转,忽然意识到眼前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她话锋一转,“肥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甚至反而倒打一耙,语气不善的责问他,“为何蟠桃到现在还没成熟?”

“你到底努没努力?”

顾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