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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入V三更合一。

琵琶声忽地响起,如泉水叮咚。

这声音像极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极其的有力。那新鲜的生命力汇涌入她身体时,她竟有种天旋地转之感,好似能听到它们的欢呼。

男人大掌所覆着的地方,无比的温暖,甚至有些烫,仿佛有无数的火舌在舔着她的心尖。

她沉醉于这样的温暖中,脑子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来:若是想要一次性恢复全部的体力,他们的身体该接触到什么程度?

几乎没怎么细想,她的思绪便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跑远,如果真是那样……自己除了孤注一掷,再无其他选择。

“裴大人,你感觉到我的心跳了吗?”

裴郅简直快要疯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他隐忍着,克制着,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撕了她的衣裳,然后一点一点地吞食入腹,反反复复地咀嚼回味。

“顧四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顧荃叹气。

她还能做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她水眸盈着光,弱弱地望着他,不期然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臉,娇弱如欲绽还羞的花,“我想让裴大人明白我的心。自小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多长的寿命,所谓的大好年华,来日方长或許都与我无关,所以我更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想愛就愛,想恨就恨。

先前我恼你是真,想为難是真,如今我心悦是你,想为你做什么也是真。裴大人,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这样的姑娘不可理喻,恨不得远远躲着,我也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心。”

她低诉着,自责着,像足陷入情愛之中无法自拔的痴情女子。

夢中的缱绻不停浮现,裴郅清楚地知道夢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现实与虚幻不断地重叠分开,仿佛一时在艳阳之下,一时在大理狱最阴暗潮湿的牢房內,白与黑转换着,幽人自负隅。

他对她有着无人知的欲,却也知她的假。

这玉人儿怕是忘了他是什么人,他经手的案子之多,什么样的狡辩和巧舌如簧没听过,什么样的虚伪和装疯卖傻没见过。

真与假,他能一眼辨之。

她口口声声说心悦他,好像是深情的样子,其实皆是流于表面的故作姿态,眼底并无半分情意。

心口不一之人,要么是包藏祸心,要么是另有所图,或者她和自己一样……

“顧四姑娘为何肯定自己当真是心悦裴某?裴某虽浅薄,却也知情之所起,皆是有迹可循,或是朝思暮想,或是夜夜入夢,你可是如此,可曾睡中夢我?”

“我梦到过你。”

他呼吸一乱,期待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梦中反为真,不知顧四姑娘梦中的裴某,是哪般模样?”

“不瞒裴大人,我梦中的你如天神降世,救我于危難之时。”

这样的回答,让他失望。

所以那样的梦,仅是他一人所有。

既非同梦之人,这虚情假意又是为哪般?

“不管是梦,还是真,裴某都无需你的報答。”

纵是不知她目的是什么,虚情也好,假意也罢,于自己而言不过是多费些心思,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说她不喜男子见色起意,应是中意清明正派之人。

他睨着自己大掌所覆之处,喉结滚了滚,“放手!”

这声音之低之沉,让人心肝都跟着发颤。

顾荃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不无遗憾地想着如果这人不是个正人君子,眼下这般孤男寡女地同处一室,或許可以更进一步。

可惜了。

“裴大人,我很抱歉给你带来困扰,你不用管我。我一人之相思,委实不应该牵连你。你恼我也好,不耻我也好,我都认了,你别生气。”

她怯怯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他的理智瞬间又归于弱势,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管不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想做些什么。

“顾四姑娘,请自重。”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茶楼內庭的凉亭中,已不见那抱着琵琶的女子。楼下极其的清静,好似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的客人。

顾荃知道自己心急了些,眼下这样的局面,如果再继续蛮缠,恐怕会适得其反,还是暂且退一步,再从长计议。

“裴大人,对不住,我怕是吓着你了,我这就走。”

说完,她作伤心状,掩面而出。

雅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时,里面的人瞬间变了另一副模样。

平湖风波起,深渊腾巨龙,倒悬于世俗的上方,滿眼的贪欲,却静静地窥视着一无所察的猎物,隐忍着不动声色。

*

热闹之中,繁华依旧。

金玉滿堂的铺子外,仍然排着不短的队伍。甜香奶香果香勾得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放缓脚步,恨不得多呼吸几口这美味的空气。

顾荃让馬車停在附近,掀着帘子细细地轻嗅。

随車的南柯忽地面色一变,小声道:“姑娘,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她之所以说好像,皆因人多且杂,熙熙攘攘中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有人跟踪,还是被人窥探,也无法确定对方是谁。

顾荃思忖一二,说了一句“走吧”,然后放下車帘。

馬車调了个头,朝着回府的方向。

驶离闹市之后,喧嚣与人声齐齐退后,行人也渐少。

她闭目养着神,滿脑子想的都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她无比希望裴郅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能被她美色所迷,不管不顾地与她纠缠,也好过硬的不行,软的不行,让人无从下手。

忽地馬车一刹,她整个身体往前栽去,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东倒西歪,显然是惊了馬。

马不知何故发了狂,横冲直撞停不下来,将驾车的车夫甩了出去。

南柯几次想控制它,皆是没能成功。

“姑娘!”

伴随着南柯焦急的呼唤,是行人们的尖叫声。

顾荃死死抓住车壁上的梁子,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时,马车终于停下。

“多謝公子。”南柯不知对谁说话,忙打开车后的门,将她搀出来。

她头还晕着,示意南柯先别管自己,“去看看老袁有没有事。”

老袁是驾车的车夫。

南柯也挂心被甩出去的老袁,将她扶到一边后,急忙朝后面跑去。

身着深色暗纹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在和马说话,那马好似是听懂了,变得安静无比,半点也看不出方才的狂躁。

一人一马相处和睦,仿佛是朋友。

明媚的春光正好照在男子的臉上,那俊朗的长相,健康的肤色,以及壳白的牙,一如阳光般耀眼。

所谓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此刻像是被具象化。

顾荃赶紧上前,向他道謝。

他看到顾荃后,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这马的鼻子里进了一只蜂,这才受了惊。”

马的鼻子点红,地上果然有一只好似被溺死的蜜蜂。

春日里百花盛开,这些蜜蜂随处可见,常有人被无意中蜇到。或許是马在急奔之中与它撞上,被吸入鼻腔內。

顾荃不疑有他,道:“今日多亏了公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大恩也要言謝,公子救了我,我定当重谢。”

这时一匹毛色光滑的白马“哒哒”地过来,停在男子身边。

他摸了摸马的脑袋,语气轻快,“不是跟你说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且在原地等我便是,不必来找我。”

白马拱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顾荃不禁莞尔。

与动物如此相处的人,品性定然不会差。

“还请公子告之姓名住处,我必让人奉上厚礼。”

“举手之劳而言,姑娘无需挂齿。”

“于公子而言,这确实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是极大的恩情,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受之?”

男子闻言皱了皱眉,像是不喜她的执着,看向她的目光有着些許的怀疑。

她心下了然。

哪怕不知这人的身份,从其衣着气质来看也非寻常人家的公子。还有这阳光明朗的长相,应该没少被姑娘惦记。

“公子放心,我只为答谢,绝不会纠缠。”

“不必。”

男子拍了拍白马,准备翻身上去。

顾荃这辈子处处与人为善,最不愿欠别人人情。何况她那句为自己积德的话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出自真心。

从穿越到裴郅能救自己的事,她越发信奉佛祖有灵。倘若她放任这么大的恩情不管,万一佛祖恼了怎么办?

她拦在马前,“我是有恩必報之人,不管公子是什么人,我只是想報答你。”

男子似是不耐,“我叫关云风,家父宣武将军关固。”

他顿了一下,忽然来了一句,“姑娘真要報答,不如以身相许?”

这就污辱人了!

顾荃有些无奈,她本着有恩必报,绝不亏欠良心的原则,没想到居然被人当成顺着竿子往上爬的心机女。

但也不能怪别人。

这位关公子是宣武将军关固的独子,亦是南安城中排得上号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已是军中将领,且与当朝太子交情甚好,可谓是前程不可估量。

阖京上下想嫁入将军府的姑娘不在少数,一年前还发生过一桩事,说是哪家的姑娘为了攀附关家,竟然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那姑娘不是花木兰,现实也不是话本子,最后的结局不是女追男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而是女子坏了名节被家人接回后直接送去庄子。

思及此,她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报应吧。

她为了接近裴郅,故意费尽心思弄了一个救命之恩,打着报恩的旗号,口口声声要以身相许,哪成想一转头,便被人怀疑自己居心不良,用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不时有人围过来,凑着热闹,指指点点。

南柯拨开人群过来,身边不见老袁。

“姑娘,老袁伤了腰,奴婢把他安置在了医馆。”

顾荃“嗯”了一声,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脑子里似有一道惊雷炸起。先前似有人跟着他们,然后就惊了马,还有这以身相许的话术……

“关公子,你既然不愿我送礼上门,那这恩情我就当场报了吧。”她朝南柯递了一个眼色,南柯立马心领神会取出一张银票塞给关云风。

关云风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有些怔住。

她小臉无辜着,“关公子,是不是不够?”

南柯又塞了一张过去。

关云风终于因过神来,眉头皱得更紧。

“姑娘,你这是……”

“关公子,有恩不报我心難安,这银子你收下,你我之间的事就算是两清。你若实在嫌银子俗气,那就拿去行善。”

说完,她扶着南柯的手上了马车。

南柯替了老袁的位置,一挥鞭子扬长而去。

等马车拐了弯,她让南柯将车停下,低声吩咐几句。

*

那一人一马目送顾家的马车远去后,也跟着朝相反的方向而行。谁家年少逐风流,踏马仗剑舞乾坤,所见之人皆是赞叹不已。

关云风在柳巷停下,将马系在一处拴马桩上,然后独步进到一间茶楼。如入自家屋子般径直坐到解永面前,将那两张银票拍在桌上。

解永挑了挑眉,“她给的?”

关云风“嗯”了一声,俊朗的臉上隐有几分不赞同。“那姑娘瞧着娇弱,却颇有几分性情。我初时险些误会她,却不想她当真只想报恩,并无半点攀附之心。你若是真看上她,应知她的为人,何必如此试探。”

“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永没法解释。

关云风摆手道:“你的事,我不多问。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两人同为太子党,一个是太子的表兄,另一个太子的親信,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若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会同意这等荒唐之事。

他此番从军中调回京,已有要职在身,任职之前还有诸多事宜待理清,自是没法好好叙旧。

告辞离开之前,想了想,又道:“那姑娘长相不俗,你动了心思也難免。但以你的身份,倘若对方出身不高,怕是娘娘和你父母都不会同意,你要想好。”

解家显赫,先祖是开国爵勋,世袭罔替的镇国公,位列四大国公府之首。

解永因着是次子,无缘国公府的爵位,却在十一岁那年被封为恭親伯。不管是他的父親镇国公,还是他那贵为皇后的姑姑,都不可能让他娶一位出身不高的女子为妻。

“说了不是……”他无奈地反驳着。

关云风充耳不闻,不多时人已下楼。

那两张银票还在桌上,一张一百两,另一张五百两。六百两银子的报酬,足够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难怪坊间都传顾家二房豪富,哪怕顾四身子羸弱,还是有不少人想结親。

解永抬了一下眉,猛灌一口茶后将银票拿上,出了雅室并未下楼,而是推开旁边雅室的门。

雕刻着万字纹的窗牗半开着,开门时风穿窗而过,窗边人却岿然不动,如临风玉树。

金冠玉带,锦绣华服,纵是矜贵流光,却给人一种森寒之感。

正是裴郅。

“都照你说的做了,顾四给了他六百两,说是两清了。”

解永说着,人已到跟前,也往窗外望去。

这条巷子清静少人,两边的柳树如雾如烟,所以被称为柳巷。拴马桩上的白马已经不见,旁边的柳树下蹲着一个半大的小子,不知是在玩土,还是被地上蚂蚁吸引。

仅是看了两眼,他便没有了兴趣。

“顾四已知关云风的身份,却不为所动,看来应该不是妄想攀附权贵之人。依我看她说什么以身相许,恐怕还是想戏弄你。你当真要将计就计,娶了她,然后背负克妻的名声?”

“她身体无大碍。”

“什么?”解永随即恍然,“你是不是趁机探过她的脉?”

裴郅转过身来,伸出左手接过那两张银票,右手单独背在身后。

解永见之,疑惑问道:“你手怎么了?”

“无事。”

他背着的手,正是顾荃抓过的那只。

解永哪里他无人知的隐蔽心思,还有纠结顾荃的事,“她既然非短命之人,便不能为你所用,你为何还要试探她?”

顾家或许门楣不低,但大房和二房区别明显。若是大房的嫡女,论出身倒也尚可。然而一个八品协律郎的女儿,哪怕是依托顾家之名,委实太过不够。

“廷秀,要我看,这事就算了,你别再理会她,她自会知难而退。”

有些事,便是最为亲近的朋友,也无法诉之于口。

他怎么可能不理会她?

那是他的梦,他的玉人儿。

不管她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会陪着。

裴郅垂着眸,道:“你先走,我等会再走。”

解永以为他要好好想想,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滿腹心事地走人。

柳树下的小童还蹲在那里,似在在逗弄地上的蚂蚁,一旦茶楼里有人出来便抬头看两眼。

先是关云风,后是解永。随着解永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也跟着起身,不多时也出了巷子。

二楼的窗内,裴郅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更深。

他抬起右手,凑近闻了闻,仿佛上面还留着蚀骨的女儿香。

梦里的玉人儿缠绵销魂,是她,又不是她。真正的她,心机多而算计过人,绝非娇弱可怜之人,不是温软的白兔,而是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看破了他的试探,该如何应对?

*

且说那小童一路挨着街边跑着,因着衣着不显,身量瘦小并不引人注意。

远远看到顾家的马车后,他左看右看,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慢慢靠近。

南柯掀开车帘,示意他上马车。

他搓着手,有些羞赧。

马车内的顾荃笑着朝他招手,他瞬间红了脸,低着头爬上去。许是生怕自己身上的泥脏了马车,他尽量缩着身体。

“姑娘,我看得清清楚楚,关公子出来后没多久,解伯爷就出来了。”

“你是越发的能干了。”顾荃不吝夸奖着,先是用帕子擦了他的脸和手,然后拂去他身上的土。

他越发的羞赧,小脸通红,眼睛却更是明亮。

难怪哥哥说姑娘是最好的主子,让他用心做事,姑娘定然不会亏待他。

顾荃微微一笑,将一包点心塞到他手上,“拿去吃吧,多和你哥学,不仅要做好事,还要好好读书。”

他“诶诶”应着,咧着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马车后鞠了一躬,抱着那包点心跑开。

南柯道:“还是小十一机灵。”

小十一姓陈,是陈九的弟弟。

陈父陈母先后去世,兄弟俩相依为命,以前仅靠陈九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做散工活命,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

五前年小十一高热不退,陈九花光最后一个铜板后走投无路,抱着弟弟欲投湖,被顾荃救下,然后为她所用。

兄弟二人都是机灵人,她用着很顺手,对他们也极为大方。

“他们遇到姑娘你,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福气。”南柯感慨后,又道:“奴婢也是。”

顾荃笑笑,不置可否。

她不缺钱,对身边的人毫不吝啬,从这一点来说,她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主子。

积德二字不是说说而言,从一出生她就满怀感恩之情,尽可能地与所有人为善。老天原本给她关了门,却又偷偷给她开了窗,她更应该感激才是。

如果关云风救她的事是试探,那么说明裴郅已经怀疑她的动机。按常理来说,她最好是缓一缓,暂时不要去纠缠对方,但是她等不了。

今日接触之后,她得到的体力能管个几天,几天之后呢?

她不愿重回过去那种病歪歪的状态,不愿再感觉那种身体像漏网,什么也留不住的虚弱无力感。所以她得另想办法,只能是迂回行事。

从哪里再入手呢?

蓦地,她想到了一个人。

*

裴府之前是淮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后改为郡主府,等到裴郅的父亲裴宣当家后,便成了裴府。

裴府建造时依照的是公主规制,一应布局景致大气恢宏,院落款式构造类似宫廷,重檐斗拱琉璃翠瓦,尽显皇家的尊贵与风范。

园子碧池旁的宝顶亭子内,芳宜郡主正与一位粉衣姑娘说着话。

那姑娘容貌秀美,举止端庄大气,嗓音温柔亲和,正是羅月素。

“郡主您尝尝,这点心是金玉满堂最近新出的,叫雪沙云顶。”

“素丫头,你有心了。”芳宜郡主看了那点心一眼,身边的胡嬷嬷立马将东西收下。

羅月素羞赧道:“郡主您何需同我一个小辈客气,您是我的长辈,我理应时常来看您。”

羅家与长庆侯府是姻亲关系,而长庆侯则要唤芳宜郡主一声伯娘,算起来她确实是芳宜郡主的小辈。

芳宜郡主出身显赫,自来养尊处优,哪怕是年岁已高,圆润富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皱纹与沧桑,看上去不是多难亲近之人,但说话的语气尽显疏离。

“我老婆子清静惯了,你们这些孩子不必惦记。”

自打十六年前裴宣夫妇出事后,裴府大门常年关着,仅开着侧门。这些年来,除去非必要出席的宫宴,她已然绝迹于各府家宴。

裴郅丧父丧母丧兄,被传为天煞孤星。而她不仅丧父丧母,还丧子丧媳丧孙,自然难逃世人口中的克名。

所以她不出门做客,也鲜少见客。

羅月素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面上流露出心疼之色,道:“郡主,您快尝尝这点心,说是做出来后两个时辰内味道最佳。”

她吃了两口,赞叹道:“这点心确实不一般。”

“他家的点心风味都好,却是每日限量,也不知那东家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非得吊着别人的胃口。”

罗月素说完,见她盯着自己后,心知自己可能言多,立马圆话道:“能买上限量的点心不易,我也是常听到别人抱怨。”

“难为你了。”

“郡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点也不为难。”

芳宜郡主朝旁边的胡嬷嬷看了一眼,胡嬷嬷心领神会,小声提醒,“郡主,这个时辰您该喝药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

罗月素赶紧起身,告辞离开。

春水早已化冻,亭子旁的小池内,几条肥硕的锦鲤搅起一圈圈的水纹,游戏着争抢飘落在水面的花瓣。

芳宜郡主将吃了两口的蛋糕推了推,“我之前已经吃了一个,实在是吃不下,你吃了吧。”

胡嬷嬷欢喜不胜,直说自己今日有口福。

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无外人时自是少了许多规矩。她堪堪地挨了小半边凳子,端着那蛋糕吃起来。

芳宜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中撒着鱼食,引得那些鱼儿越发争抢得厉害。

“罗侍郎这几年风头正劲,深得陛下信任,实在是不容小觑。”

罗谙是荣帝还是太子时就结识的人,这些年步步青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哪怕是不怎么出门的人,也没少听说罗家的事。

“也是罗家祖坟冒了青烟,罗宽那样的混账东西,竟生了个好儿子。素丫头那孩子对莲花奴有几分真心,但心思杂了些。她来看我这老婆子是真,来套我的话也是真。”

金玉满堂开了三年,新奇的点心层出不穷,旁的铺子也想效仿一二,却始终破解不了那些密方。

坊间有传,其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因她愛吃甜食,有人便猜测是她。

“罗家有了权,也有了名,唯独钱财不丰,也难怪那孩子心急。”

这样的话,胡嬷嬷是不敢乱接的,好在她有吃的敷衍着。

日头渐盛,芳宜郡主有些受不住。

主仆二人刚回到屋子不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一听求见之人的来历,她是满脸的惊讶,初

时还当自己听岔了,再三确认后,问胡嬷嬷,“上回斗春雅集时,莲花奴救的那个姑娘,可是姓顾?”

胡嬷嬷抚掌道:“还真是,听说是顾家二房的姑娘,应该就是这位顾四姑娘。”

两人目光一对视,皆是有些微妙。

芳宜郡主思量再三,还是将人请进来。

打眼看到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有着透玉凝成的肤色,盈盈若秋水的眸子,一副易碎可怜的模样,当下便生几分怜惜来。

顾荃上前行礼后,先是自报家门姓名,然后将自己来的目的说了一遍。

“裴大人大公无私,我却不能不报救命之恩。倘若私下与之相见言谢,又怕坏他清名。是以斟酌许久,冒昧上门叨扰郡主。”

芳宜郡主闻言,有些满意,却也不无猜测之心。

“你既是来找裴寺卿谢恩,我这就让人去请他回来。”

顾荃像是被惊到,连忙摇着小手,小脸都白了,“郡主,您是裴大人唯一的至亲,我与您道谢也是一样的。裴大人公务繁忙,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芳宜郡主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此正中她下怀,她必是不会反对。而今见顾荃脸色都变了,急得直摇手,更是满意了些。

顾荃堪堪地半坐着,似是很不安的样子。

“郡主恕罪,我今日实在是唐突。来之前想了又想,实在救命之恩难以作罢,这才鼓着十二分的勇气来找您。”

“可是怕我?”

芳宜郡主似笑非笑,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他们祖孙顶着克名煞名,别以为她不知道外人是如何议论的。

顾荃拼命摇头,小脸更白了些,“我不怕您,而是怕我自己。我打小身子不好,几乎不怎么出门见客,生怕别人不喜。若是他人有喜,定然嫌我晦气。若是他人办丧,我万一有什么不适,岂不让人徒增烦恼。”

这种碍于自己的原因,左不是右不是的为难,旁人或许不知,芳宜郡主却是感同身受。她这些年几乎是避世而居,不正是怕别人畏她克名,视她为晦气之人。

她瞬间心有戚戚,泛起怜悯之情。

“难为你小小年纪,却如此替他人着想。”

顾荃决定从她入手后,当然会打听过她的事。

她称得上是顶极的贵女,母亲是大长公主,先帝是她表哥,当今陛下是她的表侄子。

大长公主仅她一女,生前对她万分疼爱。先帝在世时,对她这个表妹很是看重。轮到当今陛下后,不仅敬重她,还因着裴宣和裴郅的关系,极其的信任裴家。

但是这样高配的人生,却有太多的缺失。她幼年丧父,还未嫁人时丧母。婚后不到五年丧夫,独自抚养儿子成人。

谁料命运捉弄人,原本有儿有孙的合美,被一场意外打碎,仅留下小孙子与她相依为命。

她拥有令人羡慕的尊荣,也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刻下苦难的痕迹。

这样的人是尊贵的,也是坚强的,显然不会被轻易打动。若不能一开始就与之共情,很难继续接近。

“世人皆不易,旁人道我可怜,打从娘胎里就带了弱症,我却感恩老天待我不薄。相比那些出身贫寒之人,我何其有幸?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便是有个六七分圆满,已是难得。”

“好一个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

她一时共鸣不已,好似时光不断回流。

那是十四岁的自己,面对母亲的离世无声泪流,听到宫里的人私下议论,说她可怜,说她命格太轻,受不起太过尊贵的福气,所以丧父丧母。

也是年幼的小孙子,被救回之后不吃不喝,像个徒有躯壳的木头人。所有人都说那孩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又克兄。

却原来他们生而荣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已比那些生来贫寒之人幸运太多。人之一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或许也是一种公平。

“好孩子,你过来。”

她朝顾荃招手。

顾荃迟疑了一下,然后上前,任凭她将自己拉在身边坐下。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清楚。

“清儿,你看,这孩子长得真好。”

清儿是胡嬷嬷的闺名。

胡嬷嬷也被顾荃的美所惊艳,跟着感慨,“奴婢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几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芳宜郡主握着顾荃的手,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这样的目光,顾荃只在这辈子拥有过。

好似母亲,好似祖母,也好似外祖母。她一时有些动容,为初见之人的善意,同时又有些许的惭愧,为自己的刻意接近。

“郡主,我今日实在是冒昧,对不起。”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我并不觉得被打扰,相反我见到你,心中很是欢喜。你可有小名?”

长辈问起小名,必是亲近之意。

顾荃忙回道:“我小名祜娘。”

“祜娘。”芳宜笑道:“听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

父母之爱子,先从赋予名字开始。

顾荃清楚记得自己刚出生不到两天,府里就进了十几位大夫,且不包括宫里的太医。大夫和太医对她的弱症束手无策,只说好好将养。

娘抱着她,不停责怪自己。

爹在一旁安慰,给她取名全,小名为祜,皆是圆满多福的意思。后因家中姑娘名字以草为头,也怕她压不住,便改为荃字。

“我这辈子确实有福气。”

芳宜郡主越发稀罕她的懂事乖巧,不经意朝外面看去,先是略有讶色,尔后笑道:“可真是巧,莲花奴回来了。”

莲花奴?

顾荃顺着看去,下意识眯起眼。

许是光线极好,也许是春光太艳,她竟是觉得有些晃眼。那濯濯冷清的来人,当称得上是郎艳独绝,世无第二。

怪不得小名叫莲花奴,还真是貌比莲花。能给孩子取这样小名的父母,定当也是极其喜爱自己的孩儿。

“裴大人这小名真好,他爹娘必定很爱他。”

芳宜郡主闻言,眼中瞬间盈满泪光。

“旁人都说他克父克母……”

话说了一半,已有哽咽之声。

顾荃轻轻摇头,“世人非我,如何知我,他们既不是我,那他们所说,皆是妄言。我相信裴大人的爹娘在天有灵,只会保佑他。”

芳宜郡主悲恸不已,看她的目光更是慈爱。

她望着已经进来的人,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唯有娇娇一笑。

一时桃李绚烂,美不胜收。

裴郅的眼睛里全是她,一片漆幽。

粉衣玉面的娇弱少女,亲密地偎在自己祖母的身边。从祖母温和慈祥的表情以及眼中的泪光来看,应是对她极其的喜爱。

如此暗度陈仓,登堂入室。

他的小狐狸……

真聪明!

第27章 第27章情爱的滋味,我想尝尝。……

*

龙涎香的香气无处不在,温甜而厚沉。

一室的富丽堂皇,彰顯着主人的尊贵与不凡。金玉生辉,锦绣成堆,宛如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尽顯华光。

这样的富贵中,胡嬤嬤却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望着難得歡喜的主子,还有主子身邊依偎着的少女,以及一进屋就收敛所有寒气的小主子,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往昔的温馨和美再次重现。

“二公子今日回的倒是早。”

不怪她有此一说,实在是大理寺事务繁忙,平日里裴郅能正常下值都是難得,更何况是提前归家。

芳宜郡主回过神来,也有些纳闷。

“郅儿,你可是有什么事?”

顧荃隐有猜测,暗道不会是因为知道自己登门造访,所以这位裴寺卿才放着手中的公务不做,急着赶回来的吧。

看来这人是把她

当贼防着了。

“今日難得有闲。”

这是裴郅的解释。

当然顧荃肯定是不会信的,总不好等别人来赶自己,立即弱弱地起身,“裴大人莫怪,是我冒昧叨扰郡主,我这就告辞。”

她作势要走时,被芳宜郡主按下。

“郅儿,祜娘一片拳拳之心,实在是難得,你看这孩子礼数多周到,竟是送了那么一大堆东西给我。”

裴郅看向一邊堆成小山的礼情,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歡妹妹!”

外面传来一声高喊,胡嬤嬤顿时脸色一变,赶紧迎了出去。

“宋老夫人,您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奴婢好去接您。”

顧荃心下了然,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当年淮阳大长公主没看上一众京中世家子弟,而是嫁给自己身邊的侍卫。

那侍卫姓裴,名裴介。

裴介原是猎户人家的孩子,因打小习了一身好武艺,经过武举成为皇家侍卫,被分配到公主府当差。

他无父无母,早年受同村的堂伯关照长大,与堂伯家的堂兄关系极为親厚,而来人称呼芳宜郡主为妹妹,应该就是他堂兄的女儿。

裴氏紧紧抓着胡嬷嬷的手,一拍大腿,眼看着就要坐在地上,“老姐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胡嬷嬷连说使不得,赶紧扶着她,“奴婢只是个下人,哪里当得起宋老夫人这一声老姐姐。”

不多会儿,几人进来。

裴氏体型有些肥硕,满面红光一脸的富态,唯独衣着实在是破旧。她身邊还跟着一位差不多衣着的少女,是她的孙女宋嵐儿。

她一眼看到裴郅也在,不大的眼睛里全是光,将自己的孙女一推,“郅儿也在啊,嵐儿,还不快叫表哥。”

宋嵐儿长相清秀皮肤白晳,并不像是穷困人家養出来的孩子,与自身有衣着打扮不太相符。她应有些不自在,羞愧于自己的寒酸,低头不安地缩着手,声音倒是脆甜,“嵐儿见过表哥。”

又向芳宜郡主行礼,“岚儿给姨祖母请安。”

抬头时看到顧荃,明顯被怔住。

裴氏亦是瞳孔一張一缩,眯着眼,“歡妹妹,这孩子是……”

芳宜郡主淡淡地道:“家中的小辈。”

顾荃适时给她们见礼,一应做派规规矩矩,不張扬也不怯场。

祖孙俩先前都像是受到什么威胁般,脸上挂着相。后听芳宜郡主说是家中的小辈,便以为是长庆侯府的姑娘,立馬觉得危机解除,面色好看了许多。

裴氏一个劲地给自己的孙女使眼色,宋岚儿才刚往裴郅那边挪了挪脚,便被芳宜郡主喊停。

“你们站着干嘛,还不快坐。”

祖孙俩在左边落座后,裴郅坐在右边。

明明最是寻常的举动,在芳宜郡主和胡嬷嬷看来却是异样。主仆二人下意识对了个眼,皆是对裴郅没走感到意外。

裴氏一声叹气,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说自己儿子如何的辛苦,却努力付之东流,做什么都时运不济。

“歡妹妹啊,我命不好,生的儿子无用,旁人做营生,他也做营生。旁人能赚錢,他却老是亏本,若是他外祖父和父親还在,必是能教他一些本事,可怜他打小没了親爹,外祖父也没能看顾他长大……”

芳宜郡主脸色黯淡下来,神情有些伤感。

顾荃不用猜也知道,她应是以己度人,想到自己和自己丧父丧母的孙子裴郅。

“竖儿这次亏了多少?”

裴氏哭声一停,眼泪巴巴地看过来,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伸出一只手来。

顾荃原以为是五千两,没想到裴氏一張口,吐出三个字,“五万两。”

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自己从小不差錢,听到这个数都难免“咯噔”一下。

芳宜郡主皱着眉头,表情明显有几分为难。

气氛一时微妙,顾荃觉出了不对。

看裴氏那满眼的期盼,以及芳宜郡主的犹豫,莫非这亏空要裴家给补上?

她下意识去看裴郅,这人不是大理寺的寺卿嘛,应该不至于看不出这对祖孙是明目张胆的打秋风。

他竟还有心情喝茶?说好的青天还冤之才,难道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其实她还真没猜错,确实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裴氏这熟门熟路的做派,显然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早在未出嫁时,就一直是如此,变着花样来找芳宜郡主要银子。

芳宜郡主一开始并不太在意,一是因为父亲裴介的缘故,二是裴氏最初的胃口不大。

后来裴宣出事,各种猜测恶言满天飞,不信命的人也会向命运妥协,她越发的想从别的地方得到慰藉,以图自己心安。

正是因为这种想积德行善的念头,让她一再地容忍,到最后温水煮青蛙,已经习惯成自然。

裴郅孝顺,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便也由着自己的祖母,但这次裴氏真是狮子大张口,五万两实是太多。

顾荃看他时,他像是心有灵犀般也看过来。

幽漆无波的目光,如无底的黑潭,忽地涌起漩涡,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潭底冲出来,渴望得到解救。

这人是想让自己帮忙吗?

这会儿的工夫,芳宜郡主已经纠结完毕,正给胡嬷嬷递眼色。

从胡嬷嬷的表情来看,对自家主子如此纵容裴氏的事也颇有几分无奈,若不然也不会得到示意后没有立馬去取银子,而是动作迟疑,还不紧不慢地先倒茶。

顾荃心下一权衡,道:“老夫人,您方才说您儿子去年冬里弄了些皮毛去天河郡,最后全都贱賣了,对吗?”

她一开口,所有的目光全看过来。

“是啊。”裴氏按着眼角,語气沉痛。“他运气不好,做什么都亏錢。”

不是做什么都亏錢,而是亏了心。

“去年天河郡比往年都更冷些,皮毛极其好賣,比往年的价格都上涨不少,哪怕是成色难看些的,也都不愁賣,怎么会贱賣?”

“你一个小丫头,你哪里知道做营生。”裴氏立马变脸,目光中全是对顾荃不懂礼数,不知尊老的责备。“这进价高了,卖不上价,再是好卖也都是贱卖,怎么能赚钱?”

顾荃像是听不出她語气的不对,还在替她分析原因,“我若是记得不错,您说过您儿子是从桑州进的货。但凡是做皮毛生意的都知道,那里的进价最低,您儿子怎会进了高价货,莫不是被人坑了?”

“可不就是被人给坑了!”裴氏正好借坡下驴,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那你们可有报官?”顾荃蹙着好看的眉,望向裴郅。

堂堂大理寺寺卿,断一些坑蒙拐骗的案子应该不在话下吧。

裴郅面上不显,实则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这玉人儿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竟是如此的聪慧又心眼多,真是让人好生欢喜。

他淡淡地睨向裴氏,“可要报官?”

“不用,不用麻烦。”裴氏大急,“这样的小事,哪能让你劳累。我们只当是破财消灾,人平安无事就行。”

这破的是谁的财?

但那句人平安无事的话,明显是说给芳宜郡主听的。

芳宜郡主一脸黯然,道:“高价进,低价出,哪有不赔钱的道理。竖儿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若不然给他寻个差事,让他安安分分地養家糊口?”

裴氏一听这话,顿时面色一苦,又哭起来,“我身子不好,老大年纪才得了他,他命也苦,光生丫头不生儿子,一屋子的丫头片子,哪个不是等着他给置办嫁妆,光靠当差赚的那点银子,哪里够花啊。”

辛苦当差赚的银子,确实不如掌心朝上向别人要来的容易。

顾荃既然插了手,万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遂道:“老夫人,当差赚得再少,也好过一直亏钱。”

裴氏闻言目露凶色,背过芳宜郡主时,那眼刀子恨不得将她给杀死。

哪里来的死丫头,竟然敢坏自己的好事!

她眉梢一吊,面相便生出几分刻薄来,“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这年头营生难做,但却是个奔头。我儿子说了,今年一定能成。”

顾荃压根不看她,直接问胡嬷嬷,“嬷嬷,你可知老夫人的儿子前几年都是做什么营生亏了钱?”

胡嬷嬷哪有不说的道理,

像是不吐不快似的,当下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前年竖爷在南边贩了一些生丝卖到钱唐郡,说是生丝价格不好赔了钱。大前年贩的是胡麻,大大前年好像是茶叶,都没赚到钱。”

“前年生丝的价格最好,钱唐郡的生丝都卖断了货,可谓是供不应求,按说不应该亏钱。大前年胡麻产量不多,卖价也不算低。至于大大前年的茶叶生意,确实不算太好,但因着走商的又开了一条道,最后也都起死回生。”顾荃如数家珍般地捋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老夫人,您儿子这不是时运不好,应是被人一直刻意哄骗,您可知与他一道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

“这我哪里知道啊?你个丫头片子张口就来,天下的生意是你家的吗?你说赚钱就赚钱?”裴氏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黑如锅底,她不悦地看向芳宜郡主,“欢妹妹,这孩子胡言乱语的,你也不管管。”

顾荃适时白了脸,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她和裴氏都在等,等芳宜郡主的选择。

谎言不去戳破,表面上还是一团的和气体面,哪怕是吃些亏,也就那么含糊着。然而一旦被掀了底,便露出最为不堪的真相,明晃晃地写着欺骗二字。

芳宜郡主冷着脸,“凤姐姐,竖儿显然是被人给骗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裴氏一听,大哭起来。

“欢妹妹,家丑不可外扬,纵是竖儿被骗了,这口气我们也得忍着。若是传出去我们丢人现眼是小,万不能连累妹妹你的名声受损。”

她一把拉起自己的孙女,“这生意我们不做了,我让竖儿从此在家里歇着。只是这孩子年纪大了,家里置办不出像样的嫁妆,没法子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您就行行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过两年再找个人家打发出去。”

说完一使眼色,宋岚儿“扑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姨祖母,岚儿一定好好听您的话,求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岚儿吧。”

祖孙俩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响,竟是做了两手准备,要钱不成还有后招。一旦宋岚儿住进裴府,且不说是不是冲着裴郅来的,光说让芳宜郡主教养寻亲事,便是再明显不过的算计。

胡嬷嬷满脸的焦急,又碍于自己下人的身份不好说什么,情急之下竟然用眼神向顾荃求救。

顾荃万般谋划皆是为了裴郅,自是不容有任何潜在的差池出现,当下用帕子捂着鼻子,“我怎么闻一股子碱味?”

“什么碱味?”裴氏心虚,“你这个孩子,怎地喜欢胡说八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

“老夫人,您和您孙女身上的衣裳旧得不太对劲,是不是用砂石洗过?”

砂石洗衣是做旧之法,洗过的衣服呈反复多次洗过之后的磨损陈旧感。寻常人爱惜衣物,极少会用此法,那故意做旧衣服的人图的是什么?

芳宜郡主大怒。

但凡是裴氏和宋岚儿穿的是真正的旧衣,她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哪成想她心善,别人却得寸进尺,还将她当傻子,恕她不能再忍。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我!”

“欢妹妹,您可不能听信这死丫头的胡言乱语,我们才是一家人……”

“给我出去!”

胡嬷嬷早就看穿裴氏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主子感到不值,如今见芳宜郡主醒悟过来,立马亲自动手将祖孙二人拉出去。

芳宜郡主愤怒着,也哀伤着,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疲倦。

长久的沉默过后,顾荃小声告罪,“都怪我多嘴……”

“哪能怪你?”芳宜郡主慈爱地看着她,“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你。我父亲在世时,常与我说堂祖父对他如何如何的好,他和堂伯的关系何等之亲近,让我看在他的份上,以后多照顾他们一家。”

“郡主对他们已是诸多照顾,但天大的恩情也抵不过不惜福之人,再者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您再是有心,也不可能照顾到他们的子子孙孙,保他们千秋万代的锦衣玉食。”

芳宜郡主原来还有些许内疚的心,因这番话而得到解脱。

“你这孩子,今日真是难为你了。”

“我就怕自己给您添麻烦。”

顾荃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好再久留,遂行礼告辞。

让她没想到的是,芳宜郡主竟然让裴郅送她。

裴郅没有推脱,径直起身。

等他们走后,胡嬷嬷感慨道:“二公子今日倒是难得。”

芳宜郡主也有所感,“莲花奴是个心有明镜的孩子,必是感激祜娘今日之举。要说难得,还得是祜娘,小小年纪懂事乖巧,更难得是看着娇弱,实则遇事毫不软弱,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实在是让人心疼又喜欢。”

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

裴府的景致比之顾家不知胜出多少,假山流水小桥,峰回路转中全是建造工匠们的巧夺天工的奇思妙想。

裴郅走在前面,顾荃在后面跟着。

不管是顾荃走慢,还是紧走几步,两人始终离着相同的远近。那身如玉树,姿如青松的人仿佛后背长了眼睛,清楚地丈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混着花香的风的拂过时,顾荃装作不胜风力的弱状,停下来缓口气。

她要看看自己不走了,有些人该当如何?

裴郅缓缓转身,饶是简单的一个站姿,已是傲雪凌霜般的凛然出尘。

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催促她,而是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那矜贵清冷的仪态,无形之中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让人莫名有种想逃的感觉。

风停时,他到了跟前。

顾荃的心已绷成一张弓,想好的说辞全在嘴边,只消一张口,便能随意而出。

但他在她之前出了口,道:“方才的事,多谢。”

她还没来及借机讨些好处,又听到他说:“顾四姑娘如何对我,我并不在意,但为何要打扰我祖母?”

顾荃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回道:“救命之恩一日不报,我心就一日难安。郡主是你的祖母,我想着报答她,同报答你也是一样的。”

“我说过,无需你报答。”

正人君子这么难搞的吗?

顾荃有些丧气,照这种情形下去,她猴年马月才能得偿所愿。

风再起,吹动她的衣袂。她低头垂眸,视线之中裙纱飞舞,她脑海中突然出现自己仅蒙着一层纱的样子。

既然这人不耻她的行径,那么她的画呢?有没有可能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裴大人,我知道你看上不我,我做的一切对你而言或许都是困扰,那我的画……你怎么不还给我?”

“烧了。”

裴郅走近一些,如孤狼踽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进入圈套内的猎物。

“顾四姑娘,你为何送那样的画给我?”

不仅烧了画,还问她原因,果然是她想多了。

顾荃更加丧气,语气中不自出带了出来,“你说我好好将养便能长命百岁,可大夫明明说过我终不过二十。我不敢信你,只想着自己人世间走了一遭,若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岂不是白来?”

反正事已至此,也没有好再顾忌的。

这般想着她把心一横,无畏地仰起脸来,“裴大人,我生得也算是尚可,又正值妙龄,我想尝尝男女情爱的滋味,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