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溢阳拿起杯子,像不知烫,手里拢着转了转:“不想住1101。”
“1101是精装修,当初也是照你喜好布置的,何必每月付租金住隔壁呢?”霍承光问。
陆溢阳垂眼喝茶,半晌说:“也对,不如卖了,现在将近两千万了。”
这房子原本就是霍承光当年留给他的,自住还是出售,作为房主的陆溢阳有决定权。可他真当面说“不如卖了”,霍承光还是唇线微抿,只好另起话题:“后来怎么不直播了?”
陆溢阳终于迎面看来,微微瞪眼:“直播?”
霍承光:“看你最后一场直播还是六年前。”
陆溢阳坐直,音色冷下几分:“你觉得我在收到你那样一封信后,还能若无其事直播?”
霍承光蹙眉:“我不明白……”
陆溢阳打断他:“那时,你是不是让一位叫廖贤的人给我送了一封信?”
霍承光:“对,可我不明白,这和直播什么关系?”
陆溢阳震惊:“……和直播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看过信,应该会坚持下去。”
“你真地不明白?”
躁动又起,压不下去了。
先是房子,再是直播,为什么面对这些显而易见的事,霍承光要一而再再而三提及?他想干什么?来确认慷慨后的成果?来若无其事粉饰太平?
积压的怒火再次燃起,陆溢阳目光森然:“你不明白这个也不明白那个,其实最不明白的是我!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那样的欺骗后还能若无其事来我面前晃。”
又来了…霍承光张了张口,压着情绪说:“我道过歉了。”
“道歉?”陆溢阳呵一声:“可以啊,我接受你的道歉。”
“既然接受,为什么还这样?”霍承光实在不明白,下意识看向他手中杯,好像下一秒热茶就会泼来:“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
杯底磕向桌面,陆溢阳说:“所以你知道了吗?道歉根本没用。”
霍承光深呼吸:“口头道歉分量不够是吗?告诉我,怎么才能证明我无意伤害你,请你原谅?”
陆溢阳凝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伤人伤己的决绝:“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可能原谅。原谅你,对不起我自己。”
“我有这么十恶不赦吗?”霍承光委屈得像被抽了一耳光,预感到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我很好奇,我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陆溢阳想闭口,可就是有人提着他心,撑开他嘴,让欺心词汇蛇信般吐出:“自私、虚伪,让人恶心透顶。”
猝不及防,霍承光伤到了灵魂里,身体都中箭般晃了晃。整整一分钟嘴唇翕动,愣说不出一个字。
迷茫地看向窗外。
他哪里自私,哪里虚伪?在陆溢阳心中,他怎么就到了恶心透顶的地步?
忍住没走人,只因顾成的话反复在脑中响起,陆溢阳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很可能源自他对他的认知偏差。
如果陆溢阳一定要用锋利匕首把人刺出血才痛快,霍承光宁愿受伤的是自己。如果这就是他选择的、这阶段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他就包容他。
霍承光忍着窒息:“那我为我的自私、虚伪,和让你恶心透顶,再次向你道歉。”
没有顶撞的意气,他只是平静下来,说这么一句。
陆溢阳眼尾霎时红了,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垂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霍承光用眼神安慰:“总要有人先道歉,总要有人先弥补。”
陆溢阳无视他的好意,指根掐出深痕:“我不可能在同个地方跌倒两次。”
“不会跌倒,我对你没有秘密了。”
“你现在求什么呢?”
“不求什么。”霍承光艰涩:“我希望你看着我的时候不要生气,不要厌恶,那样你也不开心。”
陆溢阳想戳穿他,好像无论对方捧上多少好意,背后一定另有所图,他提醒:“你的目的,难道不是要我去彻达?”
“我当然要你来彻达,我给你的offer从没变过。”霍承光掏出手机发消息,很快林叔走进玻璃房,送上一份装订文件。
相信陆溢阳看过这个会明白,霍承光将文件递来:“众石提交给彻达的财务报表。”
陆溢阳眉头皱起,看看文件又看看他,没接。
霍承光见他不接,也不勉强,把文件放回桌上:“众石财务数据有问题。草木几乎是你独立完成的,汤逢山用这个项目申请ZF公益补助,五年时间一共申请了九千七百万,可他每月给你发的工资只有三万块。”
“做个审计,就会发现这份财务数据漏洞百出,里面列的研发成本高达一亿三千万一年,众石研发团队三百余人,你一个人贡献至少四分之一产生效益的产品,而你工资只有三万。”
“众石主打高新产业概念,研发成本越高,拿的政府专项补贴就越多。这份数据流传出去,会坐实众石财务造假的事实。别说政府补贴,风投都不会再考虑众石。所以你别傻了,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离开众石来我这儿。起码,我可以给你一个匹配得上你能力的价码。”
有一瞬,陆溢阳眼里只剩微茫的空洞。
他掏出手机,拇指飞快按屏。
霍承光不知他在干什么,和汤逢山通气?质问汤逢山刚才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应该好好问问汤逢山,他这几年对众石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陆溢阳若来彻达,彻达绝不可能亏待他,至少绝不可能让人惨到只领三万的工资,付着一个月两万五的房租,大冬天的空调都开不起。
霍承光一直看着陆溢阳,以为他和汤逢山说上一两分钟差不多了,谁知陆溢阳整整五分钟一言不发,就在那里操作手机。
五分钟一到,屏幕掉转,手机推近。
霍承光定睛一看,屏幕上是一个监控画面。
准确点说,是一间办公室的实时监控画面。
这地方霍承光太熟悉了,这就是他位于彻达总部五十九楼的总裁办公室。
陆溢阳不带感情,自信冷酷,宛若IT界的帝王:“我刚刚入侵了你办公室监控,这是违法的,给你五分钟时间报警抓我。”
他好整以暇靠回椅背,目光充满压迫感。
“你尽管拿众石威胁我,就别怪我用这种办法对付你!今天我只用五分钟就能入侵你办公室监控,下次会轮到彻达的商业系统、管理系统、财务系统,到时候的损失你承担不起。所以,别在我面前展现你的卑劣,我不吃这套。”
霍承光震惊到无以复加,彻底失语,脑中撞进一个久远场景。
——少年对餐盘里没吃完的意面垂眸,说:人不能为了获得力量,把自己堕落成魔。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之于陆溢阳的意义。
只要Lusun想,他真地可以在网络世界通行无阻。为善还是作恶,不过一念之间。
而陆溢阳现在刀尖转向,居然对准他。
霍承光悲愤:“我只想提醒你擦亮眼睛,不要为人作嫁,不要吃了亏都不知道,我没有想要威胁你!”
“汤逢山一个月开多少工资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陆溢阳说:“你永远不会明白他对我的意义。”
霍承光:“他对你到底什么意义?”
陆溢阳轻蔑一笑。
霍承光在这个刺目的表情里鼻尖发酸:“好,行!我怎么忘了?他是你的重情重义,我是自私、无耻,让你恶心透顶。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在你这里都是卑劣。”
浑然不知怎么在陆溢阳面前自处了,霍承光怒极反笑,腾地起身,椅脚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刺耳声,他绕过屏风径直走了。
电梯都不想等,疾步回底楼,出小白楼,坐进SUV驾驶位。
嘭一声关上门,在独处的空间里,密密匝匝的痛狠扎过来,霍承光任由心脏被蛮不讲理地揉捏,喘不上气。
陆溢阳几乎无法言动。对面位子已空,他心头也空。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霍承光坐进SUV。车没开走,就在原地,但霍承光也不下车。
陆溢阳起身站到窗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一上一下无声对峙。强烈的恐慌从脚底透上,胃里翻江倒海,他快步去找洗手间,吐了个昏天暗地。
十分钟后,还在车里的霍承光接到电话。
陆溢阳带着置之死地的冷然道:“我有三个条件,你同意,我来彻达做梦三。”
你还有条件?谁允许你提条件?
霍承光好不容易缓和的心脏又刺痛,轻吐道:“你说。”
陆溢阳:“第一,我不入职彻达。项目合作,你给钱我办事,项目做完就结束。”
“第二,五千万不够,我要一个亿。税后。”
“第三,汤逢山必须和我一起加入项目组。你不同意,我不来。”
霍承光听到自己磨牙声,把电话拿远……鬼知道这几秒他经历了什么。电话重回耳际,他唯一能做的是即便咬牙切齿,好歹把话说清:“你接活,还带着自己老板?
陆溢阳:“你管那么多,只要告诉我答不答应。”
“下来。”霍承光说:“我送你回去。”
陆溢阳:“你不答应,我没必要坐你车回去,我自己想办法。”
摆明了以后再也不见的意思。
霍承光闭上灼热的眼,伤口还在淌血,就被人反复捅上几刀。
连考虑时间都不给,行,陆溢阳你有种!你就是要我低头,就是不给我任何余地。
可谁叫他真地没有余地,因为拥有的感情,没有给他余地。
霍承光:“我答应你。”
又说:“外面冷,十分钟后再下来。”
陆溢阳出来时,霍承光已经走了。三分钟前开来一辆劳斯莱斯,他从SUV下来,和去请陆溢阳下楼、帮忙拿回大衣的林叔一起上了幻影,头都不回地走了。将劳斯莱斯开来的司机请陆溢阳上SUV,将他送回市区。
霍赢年前回了京城,现在思南公墅没人住。霍承光一回思南,让人开室外大泳池,换泳裤一直游到日落。
上来时他浑身通红,四肢麻木,趁这点冻出来的冷静,给陆溢阳发短信:明天13:00,彻达总部项目会议。
很快收到回复:改15:00可以吗?我13:00来,先签约。
手机被霍承光狠狠砸出去。
妈的,他还要签约?
【作者有话要说】
碰到天蝎座,认命吧!小蝎子嘴硬心软,蜇起人就这么狠~~
第57章 那语气,像遭家暴还要维护老公的妻子
隔日让林叔去大堂接人, 谁知12:55陆溢阳还没到。
霍承光怕昨天态度不好,万一人考虑一晚不来了……没忍住,一个电话过去, 就听线路那头传来奔跑带出的气喘声。
这天下午,总部底楼美女前台破天荒见到“仙女”下凡。霍大总裁西装革履从VIP电梯出来,去大堂一隅咖啡店排队买咖啡。
大老板亲自下来买咖啡?
他助理下岗了?
咖啡到手, 霍承光见一道黑色身影从大堂玻璃门刮入。长款羽绒服敞着, 因跑动随风扬起, 露出里面的白色卫衣。好像无论过去多少年, 这人身上仍透着莽莽撞撞闯入世俗的少年气。
那人一转头,面容清秀俊朗,拿下耳边拨出去的手机, 走过来气息不稳地道歉:“对不起, 迟到了。”
一杯咖啡递过去,霍承光冷冷说句“下次还请守时”,转身往电梯去。
金源名府在城西,彻达在城东, 坐公共交通要一个半小时。
陆溢阳算好时间出门,还是错过一班公交。不过迟到就是迟到, 他没上过班, 基本职业道德还是会遵守。只是电梯一路上五十九楼的过程中霍承光没看他一眼, 气氛掉到冰点, 让他想解释都没机会。
在总裁办公室宽敞的会客区坐下, 霍承光将桌上备好的协议推过去, 公事公办说:“看下, 没问题就签字。”
拿了一路的咖啡放去茶几, 陆溢阳遵医嘱, 这类刺激性饮料再不敢碰。
照以前,解释一句他现在不喝咖啡了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今天见面,陆溢阳明显感觉昨天口不择言过了界,把人气到不想正眼看他。
有强撑的委屈,也有无言的酸涩,他一言不发,埋头看协议。
足足十二页,翻翻都觉得不愧是大公司,劳务合同都写得这么详细。合作事项、工作职责、日常守则、安全条款、保密条款……列得密密麻麻。
埋首协议的陆溢阳很认真,漏看一字会被人卖了似的,霍承光莫名烦躁,转头对窗外,握拳掩唇低低咳了几声。
听到咳嗽,纸页上视线一凝,陆溢阳蹙眉,整份协议看完,才将目光投向对面。
“这里说,劳务费用是每月税后五十万,项目结束后如果得到彻达内部创新奖,剩下费用以大奖奖金形式发放……什么意思?”
霍承光拿起咖啡喝了口。
底楼卖的果然难喝,又苦又涩。
“我们不能以工资形式给你发放费用,直接签署税后一亿的劳务合同也通不过审计,彻达是上市公司,财务报表要向股民公开,所有支出必须合理。”
陆溢阳犹豫:“就是说…到时候得没得奖就彻达一句话的事。”
霍承光淡漠:“那你赌一把,看我这个卑劣小人赖不赖你账。”
话刺耳,陆溢阳不想听,可自己逞强造的孽,道歉都来不及,咬了咬唇说:“你直接转账不行吗?”
“个人转账,每天超过五万会被监管。别说我以什么名义给你转一个亿,就算可以,每天五万,要转多少年?”
基本常识,霍承光解释起来眼皮都懒得抬。
陆溢阳瞅他一眼,行吧,你说啥就啥。
又提第二条:“8.2——项目合作期间,乙方需要自行购买保险。如果乙方在甲方工作场所出现人身伤亡,由乙方负全责。这…合理吗?”
“公司有义务保障全职员工的人身安全,上到高管下到保洁,只要全职,公司都会交齐五险一金,享受工伤待遇。你人事关系在众石,众石老板给你买保险天经地义,难道还要彻达负责你的人身安全?”
不等陆溢阳回答,霍承光嘴角扬起轻蔑弧度:“不会你老板从没给你交过社保吧?”
陆溢阳面上闪过茫然。
霍承光想起,是该查查汤逢山有没有给人交五险一金,万一无良创业者连基本员工待遇都抠唆,他非把众石告到倾家荡产不可。
陆溢阳眼睫垂落,一时无语。
看他这样子,照过去霍承光早心软了,可昨天杀伤力巨大的话让他一晚没缓过来。
重逢那会儿陆溢阳也口口声声说讨厌,霍承光没太当回事。除去当年隐瞒身份,他真不知道什么地方没做好,什么地方被人这么厌恶。
可扛不住陆溢阳一而再再而三怼脸,昨天,霍承光终于在他决绝的话语里意识到自己是真地被厌恶着,甚至到了看一眼都恶心的地步。
这种恶意霍承光这辈子没遇见过,当它来自陆溢阳,霍承光不知怎么理解,怎么自恰,怎么再在对方面前展现柔情。
也许别再出现去脏他的眼,才是陆溢阳真正想要。
霍承光忍住心悸,没忍住咳嗽。待咳声消停,冷声问:“还有什么问题?”
陆溢阳还真地点头:“一般劳务合同都有违约条款吧,乙方没有按时按量交付工作成果,应该赔偿多少费用那种。”
霍承光微讶。
格式合同当然有违约条款,今早看到法务发来的初版协议,他特意要求降低违约金金额。法务改了两次,他还是觉得金额高,最后索性让法务把整个条款删除,没想到这会儿陆溢阳居然自行提出。
他知不知道他才是乙方?
他知不知道这条款不是对甲方的约束,是对乙方的?
陆溢阳见霍承光投来的眼神很奇怪,建议道:“公平起见,应该把违约条款加上去,违约金也要一个亿。”
“一个亿?”
“对。”陆溢阳很肯定:“我拿你一个亿,活干不成,陪你一个亿,不是很公平吗?”
霍承光神色复杂,端详他半晌,最后额首:“是很公平,我让法务加进去。”
没别的问题了,修改版三分钟发来,秘书打印出来拿进办公室,一式两份,陆溢阳当场签完,拿回敲章版问:“待会哪里开会?”
“见下团队,15:00二十楼会议室。”
霍承光顿了顿问:“汤逢山呢?团队很忙,错过项目说明会,后面没人给他补。”
陆溢阳看眼手机:“快到了,我下去接他。”
相信对方明白,可霍承光还是强调:“我同意他加入项目组,不会支付额外费用。”
陆溢阳:“原本就没让你给他支付费用。”
霍承光疑惑:“那他来做什么?他有这个专业能力?”
陆溢阳实话实说:“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陪着我就好。”
又灌下一口咖啡,霍承光嘴里泛苦:“进项目组得签保密协议,带他上来,签完协议才能参会。”
陆溢阳:“能给我一间会议室吗?我和他说说话。”
你们分开五万年了吗?到我地盘上还要说说话?霍承光没好气:“带他来这儿。”
陆溢阳面有难色:“不太方便。”
霍承光起身,掀门对外面办公的秘书说:“Ella,对面会议室的磁卡。”
陆溢阳跟过去看眼对面:“这里…可能也不太方便,能不能开个其他地方的会议室?”
哪里不方便?霍承光脸黑得没法看:“查下空的,哪里都行,给他开一间!”
大老板什么心情,年轻秘书领会得心都颤,赶紧查预订系统。
开年第一个工作日,每个部门都从早到晚的会,会议室早订光,只有空中花园玻璃房还空着。
Ella把楼层和门锁密码抄便签上,递给走出来的陆溢阳。
陆溢阳第一次来不认路,霍承光吩咐:“Ella,带他下去。”
秘书领命,带人电梯下到五十四楼。
这里一整层休闲馆,健身房、瑜伽室、阅读室、宠物室、电玩室、甚至还有浴室和桑拿房,都是员工福利。
空中花园位于楼层居中地带,有绿植、小桥和亭子,四面竖着硕大的太阳灯,左角有间茶室一样的玻璃房。
陆溢阳谢过Ella,接过霍承光让她备好的员工卡,坐电梯去底楼。
等了三分钟接到汤逢山电话,他开车来的,地库直上大堂,见陆溢阳就笑:“新年第一天攀高枝啦?跟你室友一顿饭效率那么高,直捣黄龙?”
上五十四楼,陆溢阳一边开玩笑一边忐忑捏指根,把人引到玻璃房,叫声汤哥,带着点央求,说有事麻烦你。
陆溢阳走后,霍承光在办公室踱几圈,拉门出去,正遇上回来的Ella,得知陆溢阳已经下去接人。
五十四层以上,格局和下面楼层不同,回廊型的,天光从顶端玻璃幕墙透入。霍承光去洗手间洗手,出来站到窗前,用抽纸擦手。
顺便,垂眼看楼下空中花园。
很快,他动作凝顿。
只见玻璃房内,身穿夹克的汤逢山霍然起身,从激烈的肢体语言看,正对陆溢阳一通吼。
陆溢阳翻开协议,指纸页对他说了什么,汤逢山低头瞥一眼,两人又起争执。
隔着五楼高度,视野里发生的一切,让染湿的纸巾都捏烂。
霍承光胸口起伏,就听身后有人叫:“霍总。”
是同个楼面办公的李沁,看到站在窗前的大老板便打声招呼,又问了傍晚的会议时间才进洗手间。
霍承光回首再看楼下,人影已经移步玻璃房门口。从他这个角度,能见到汤逢山的背影和他怀里一点点脑袋。
霍承光蝎子蛰般转开眼。
汤逢山不配合,拉开玻璃门要走,陆溢阳追上去:“等等!”
汤逢山手放得快,带着弹簧的门嘭一声,反弹着磕到陆溢阳脸上,把他撞得连退两步才站稳,左颊火辣辣得疼。
汤逢山赶紧回来,捧起受伤的脸检查:“完了肿了。这都什么事!就一扇门,都知道阻止你胡闹。我跟你说陆溢阳,这事我就不可能同意,提再多钱都没用。”
陆溢阳没顾脸痛,生怕人跑了,拽住道:“汤哥,协议我签了,字落下去就有法律效力,你想眼睁睁看我赔一个亿?”
“滚蛋!”汤逢山说:“你室友会让你赔一个亿?你没脑子,别以为我也没有。”
耍个小心计,为了说辞上可以扯大旗,谁知对方不买账。陆溢阳没办法,只好放开人,任由肿胀的脸在那里烧,语气微沉:“我们不提钱不钱的事,你都是为我好,我知道的。但这事有你没你我都会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陆溢阳语含歉意:“对不起,汤哥。”
汤逢山额间青筋暴起,转身就走。出玻璃房又折回,眼神凶狠:“陆溢阳,最后一次!项目做完立马给我走人,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陆溢阳提着的一口气在汤逢山去而复返的声音里泄了,无力地撑住桌面,侧头睨来,泫然又气笑:“把我当你儿子啊?还打断我的腿?”
汤逢山撸他头:“妈的,比我儿子还不省心。”
陆溢阳独自回五十九楼,Ella让他直接进去。
霍承光静静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没人喝的咖啡,表情放空。
推门声把他惊醒,看清来人,霍承光愣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大步过去,声音如刀:“他打你?”
陆溢阳赶紧关门解释:“没,我自个儿撞门上了。”
霍承光不由分说抬他下巴,对天光处仔细看,见颧骨红肿,明显中了一拳。
霍承光反复吞咽都阻不了眉间情动,被恨意淹没,不知对汤逢山,对陆溢阳,还是对他自己。
陆溢阳伸手摸脸,讪讪道:“一个意外,没事,别瞎想。”
那语气,像极遭了家暴还要维护老公的妻子。
递上的咖啡他不要,急切和关心他也不要……霍承光颓然放开人,透着欲盖弥彰的冷,转身道:“协议拿去,签完给我。”
陆溢阳就是上来拿协议的,汤逢山没签,绝不适合和霍承光见面,这就快速去到桌边,拿协议下楼。
安荆在网上和Lusun接洽多次,电话都打了三四回,很清楚这位大神有多难搞。
昨晚得知陆神同意来做梦三,他高兴地一晚没睡,以为今天说明会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开始。
谁知会上三位大佬,一个比一个令人费解,害得他作为梦三团队的资深负责人,陈述都差点做不下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陆神俊秀的侧脸带着新鲜的红肿,不知道为什么陆神非带上他在众石的老板,而这位汤总始终抱臂,凶神恶煞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就一个业务说明会,为什么他们大老板非要全程在会议室里旁听。
听完安荆介绍,陆溢阳总结:“你们希望接下去的工作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我们去西北实验室对梦三做全面了解。第二阶段回总部建立算法模型。第三阶段再回西北进行程序对接和调试,整个过程最好在半年内完成,是这样吗?”
安荆:“我们希望越快完结越好,但大项目,半年做不完的话……”
汤逢山忽然开口:“半年太长了!”
陆溢阳眼风扫去,带出厉声:“汤哥!”
汤逢山闭了闭眼,不响了。
安荆和剩下五位总监像发现新大陆,看看Lusun,看看汤逢山,最后看向坐在上首的大老板。
霍承光保持距离,始终直视。平静的姿态下,没人看出他在想什么。
第58章 收收你的心气,封上你的嘴巴,管好你的眼神
湾流G450在云层里平稳飞行。从沈海出发, 有大众航班直达安城,但安城机场出来,还要三小时车行才能抵达西北实验室。
那座六年前动工, 五年前落成,近几年越发建设完善的小梦镇埋在西北深山腹地。小镇建有停机坪,可供直升机和小型包机顺利起降。可这不是走这一趟非得启用包机的原因, 真正的起因是三天前安荆询问陆溢阳, 这次去西北一周, 生活上有什么要为他准备的吗。
西北那边远离大城市, 物资输送不及时。安荆总觉得大神莅临,彻达要尽好地主之谊。
回答的是汤逢山,直接给他列出一个清单。
彻达内部大大小小项目多, 为方便沟通, 彻达开发了一套“飞鸽”系统。
任何人都可以在一个类似BBS的飞鸽平台上,种一棵“项目树”。
种树的项目负责人可以开权限,邀请所有相关人员进这个帖子“浇树”,就是汇报项目信息, 以便集成主题沟通贴。
而项目负责人能将贴子设置成“仅树主可见”——所有录入的信息都是单线汇报,只有项目负责人可以看到, 或者“树友可见”——大家发的讯息, 项目组里所有人都能看到。
霍承光召集霍乘风和安荆开线上会, 明确告知想成立网安业务, 并透露想借做梦三的时间段, 考察Lusun是否适合被聘为新部门负责人的想法。
新部门负责人很重要, 不仅要考察候选人的业务能力, 日常行为和性格人品也要全面观察。
总之, 霍承光要求安荆和霍乘风在新开的飞鸽贴上一五一十写下和Lusun接洽的方方面面, 最好细到每天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以便他进行评估。
而这个名为“梦三安全开发项目”的飞鸽贴,被设置成“仅树主可见”。
所以当霍承光在飞鸽贴上看到安荆汇报的清单时,皱眉看了好几遍,直接用文字询问:他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饮料?
安荆在贴子下面回:汤总说陆神工作时喜欢喝饮料,否则会低血糖。
霍承光:“……”
再看一遍清单:奶茶、绿茶、红茶、红牛、酒、藕粉、咖啡、酸奶、可乐、养乐多、果汁……
安荆:汤总说不用麻烦我们,如果实验室那边不方便准备,他们会自己准备一个箱子,到时候一起打包托运。
霍承光捏眉心,一个电话打给秘书,让安排包机。
陆溢阳拉开眼罩,看向窗外。
白云漫无边际,强光刺眼,越靠近西北腹地,上万米高空都能感受到明显的干燥。
三个半小时的飞行距离,他上飞机就蒙眼睡觉,可是两个多小时过去,真丝眼罩下仍然眼皮翕动,没有半点睡意。
机舱里一片静谧,陆溢阳索性脱下眼罩,在眼睛适应窗外射入的强光后,才转头向周围看去。
汤逢山戴着头枕,在旁边位子上睡着了。过道另头,安荆靠着椅背一动不动,也在补眠。
视线往前扫,小飞机能坐十三名乘客。隔着舱门过道,对面的座椅是面朝这边的,那个峰会上贴着霍承光的小男生——陆溢阳现在知道他叫贺旭,是安荆团队的实习生——正坐在靠近走道的位子上,微微侧头,安静地看身边人手里的书。
共读一本书……
陆溢阳注意到那本书上,书脊挺厚,一只堪称艺术家级别的手正落落地执着书页,款款翻过去。
那只手并不窄秀,指骨欣长有力,抬起时能见到手背上变得浅淡但并未完全消退的青紫。
一个多月了还有淤痕,可见当初那下甩门他多用力,没把人掌骨夹断,实属万幸。
好像重逢以来,和平相处在他们之间已成奢望。曾经岁月静好的同住人,如今见面,要么是伤人伤己的恶言,要么是无情无尽的冷漠,无论哪种,都带来让人崩溃的痛苦。
陆溢阳无数次想,都这样了,何不彻底退出霍承光的生命?
一个人要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不易,退出却再简单不过。世界那么大,刻意走开,就真地可以永远不见。
可结果他还是情不由衷、无法自控地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霍承光面前。
可自己付出所有,堵上一切,就是为了宣泄和伤害?
我跟你说陆溢阳,那几句就是极限,再不许说了!
接下去半年,你将清醒地看着自己趟过沼泽,一步不慎就是泥潭深陷。
所以收收你的心气,封上你的嘴巴,管好你的眼神,完成他的心愿。然后默默离开,随便哪里,过完你的余生。
不管怎么骂自己没出息,在全然溃败的局面中,至少曾经有段为期十个月的虚幻甜蜜,让他深为依仗。
不知何时,对着大手的视线上移,落在这只手的主人脸上。
那人像有感应,何时投来目光陆溢阳不知。等回神,两道视线已在空中交汇。
贺旭感觉到身边一直在看书的人略略抬头,久久不翻一页的静默中,注意力早不在书页上。
于是他也顺着霍承光的目光看去,那道视线的终点,是坐在过道对面的Lusun。
得知Lusun会来梦三团队,贺旭有些自得,没想到他的意见会被重视,霍承光真把这位大神请来。
团队里的人到现在都不太清楚陆神真姓大名,但没关系,公司氛围素来如此,大家都习惯英文名相称,所以大家都叫他Lusun。
和Lusun开过几次业务说明会后,贺旭觉得这位大神有种神奇魔力。
你几乎感觉不到他是刚刚加入项目的新人,技术内容只要负责人说过一遍,他立刻能以对整个系统构架熟稔的姿态进行讨论,给人一种他早以这个项目和团队共事多年的错觉。
贺旭做会议纪要的同时,从Lusun身上感受到不动声色的降维打击。
好像他不是站于高出你一点的地方,而在你连他影子都摸不到的高度三百六十度俯瞰。所以他可以很轻松很圆融地向下兼容,甚至让被兼容者没有被迁就的感觉,只觉得自己陈述相当到位,说一遍就让人领会,并享受这种交往带来的极度舒适性。
除技术交流,Lusun话很少。这两天一直开会,他还没固定工位,每日在梦三项目组的会议室进进出出诸多参会人员,无论认不认识,门口遇到他总是点一点头,然后坐到正对屏幕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一天,听各个模块的负责人做介绍。
他听讲之余,会用电子笔在平板上做笔记。
贺旭坐在他位子后面做纪要,一抬头,能见他平板上的记录。
是一张张思维导图。
贺旭明白了,Lusun脑子里记的根本不是零散知识,而是一整套体系。
这人,就是具备在第一遍接受讯息时,能将陌生体系完整梳理出来的能力。
贺旭知道自己做不到这点,入项目组一个多月,他仍对很多知识一知半解,最多只能帮忙做做会议纪要。
这种相形见绌不会引起贺旭嫉妒,他名牌大学毕业,和Lusun比,就缺工作经验。IT行业是很吃项目经验的,看Lusun,明显身经百战。如果他也可以多经历项目,以他的脑子,不会比Lusun差到哪里去。
这会儿顺着霍承光目光看向Lusun,贺旭对他微微一笑。
Lusun面无表情移开眼,重新看向窗外。
无遮无拦的天光照着他微眯的眸子,化不开他身上清冷气。
贺旭掏出手机,对依窗的Lusun悄悄拍了张照,给身边的霍承光看,耳语道:“你看Lusun,是不是特别适合演隐居深山的大侠,气质清雅卓绝,一出场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霍承光把注意力从陆溢阳身上移到面前手机屏幕上。这张抓拍,角度和光线都绝了。
冬日冷感阳光下,漆黑瞳仁慵懒随性,可当浮云尽收眼底,却有睥睨天下之气,加上贺旭说的话,霍承光微微咽动,展颜道:“小龙女。”
贺旭得到认同,连拍他胳膊:“对对,我刚也想说小龙女,就这种感觉。”
对面两人凑头,笑看手机窃窃私语,像在分享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陆溢阳把窗板拉上,重新戴上眼罩,双手抱臂,捂进昏暗里。
湾流深入腹地,半日飞行后,安稳降落小梦镇停机坪。
陆溢阳跟着前面人下舷梯,就见两人往这边来。走在最前面的霍承光迎上去,拍拍为首那人的肩,叫了声小风。
应该是有寒暄,但不多,因为当陆溢阳过去时,就见这人往他们这边看过来,问:“是哪位?”
霍承光带霍承风到陆溢阳面前,介绍道:“Lusun。”又对陆溢阳说:“Andrew,霍承风,我三弟。”
一身黑色冲锋夹克里是翻领的白衬衫,下面一条牛仔裤和高帮山地靴,霍承风没有霍承光高,有着更浓的书卷气和冷淡的脸。
陆溢阳伸手和他握了握,霍承风手很暖,和他给人的板正感截然不同。
霍承风明显对陆溢阳的到来抱有兴趣,打量后说:“这么年轻。”
别说和霍承风比,就算和老四霍承意比,陆溢阳都要小上两岁。
陆溢阳看向边上的霍承光,挑了下眉,闷葫芦?
霍承光扬起唇角,对。
没人注意到这场无声交流,只有身后的贺旭看到。
不知为何,贺旭就是觉得刚才Lusun和霍承光有场神交,而这两人大概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在一挑一扬中完成属于他们的对话。
陆溢阳介绍身边的汤逢山:“这是汤哥,我助理。”
助理一说,是汤逢山提出的。在和总部团队见面的自我介绍中,汤逢山就这么说,于是所有人都把他当Lusun助理,而知道汤逢山身份的几位全都保持沉默。
霍承风明显没得他哥任何指点,对于这位身材壮硕,不知是助理还是保镖的大跟班,毫无异样地握了下手。
安荆和霍承风太熟,大半年没见,调侃高地冬日阳光没夏天烈,让霍承风肤色养回来些,比过去显白。又介绍贺旭,说是团队里的小朋友,整个团队就他没来参观过实验室,这次索性一起带来。
霍承风自然表示欢迎,同时提了身边男生,助理小宫,后面由他负责大家日常。
走出停机坪,四周能见青云雾霭下的绵延群山,天空蓝亮透彻。太阳直射下,空气微有稀薄,带着一种天宽地广的既视感。
一路上安荆自要做点介绍,从塔台下方出停机坪就是小梦镇。这个镇为项目而建,从无到有花了七年时间。如今镇上常驻人口两千,大部分是IT工程师、工程维修师和各方后勤人员。镇上生活设施齐全,甚至有教堂、酒吧和旅馆。穿过小镇时,陆溢阳感受颇深地说了一句:“Los Alamos。”
一直走在前方和霍承光说话的Andrew回头,平淡的眼里透着光:“没错,小梦就是对标Los Alamos建造。”
Los Alamos,奥本海默为了研发原子弹,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Los Alamos从头开荒,从无到有,建立的小镇。
现今,Los Alamos已经成为全美最大的国家实验室,聚集了数万名科学家。
闻言,陆溢阳笑了一下。
霍承光拍拍Andrew肩:“他在说你野心不小。”
随着大道走到尽头,是往两边延伸、幅员辽阔一眼望不到头的弧形高墙,巨幅的彻达Logo在铁门上显得沉肃。
门口守卫森严,对Andrew和霍承光很客气,但免不了安检。
进入门内,能见百米开外大片大片同种规制的平顶厂房,一幢幢排列整齐。
安荆介绍说,这是数据中心。
陆溢阳明白了,东数西算就在这儿体现呢。
这里每间大平房内应该都是密密麻麻的算力服务器。这是真正烧钱的地方,没有大公司强劲的资金实力是搞不起算力这种东西的。
而梦三依靠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融合了预训练大模型和生成式对抗网络,要实现它的泛化能力,庞大的算力是必须的。
看到这样大规模集成的数据中心,陆溢阳心潮澎湃。那是只有IT人才懂的膜拜和惊叹。
而所有这些,全都属于走在他前面的男人。没有他的卓越和野心,就没有眼前一切。
陆溢阳眼含热意,瞅了霍承光背影一眼。
一行人走到主干道尽头,这里开始,是个长达一公里的平滑上坡,实验室就坐落在坡顶。
坡道两边种有整齐的银白杨,Andrew跟霍承光说了几句家常,双手插兜转身,在落叶间缓缓倒走,对陆溢阳捡起前话。
他语气温和,有种不动声色安抚人心的魅力:“原子弹研发成功,奥本海默成为原子弹之父,哪个时代不能容纳梦想呢?”
和他说话,陆溢阳会不知不觉放柔声音:“有机会参与到你的梦想中,是我的容幸。”
“能把你请来,是我的容幸才对。”
Andrew倒走着,给人清朗端正的第一印象外,多了丝稚气。
两种感觉融合在他身上,居然一点不违和,就听他说:“我一早就听说过你。”
陆溢阳失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声名远播。”
Andrew嘴角擒笑,吐出两字:“贺臻。”
贺旭闻言瞠目:“贺臻?至青臻?”
Andrew点头:“HE。”
贺旭惊讶:“是我堂哥!”
霍承光:“就上次你说去哥大深造的那位?”
贺旭:“对啊,就是他。”
陆溢阳和汤逢山对视一眼,忍不住感叹:“世界太小了。”
Andrew:“确实,要让小贺不吝赞美之词可不容易。至今让他承认天才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你。”
陆溢阳:“还有一个?”
Andrew耸耸肩:“我咯。”
说得大方,惹来笑声,却没人觉得霍承风当不起。
这么一句,让陆溢阳对Andrew好感直线飙升,又因贺臻这一链接,让陆溢阳对他产生亲近感。
“我和贺臻三年没见,之前每次割首行动都和他配合默契,他去美国后联系就少了。”
“六年前你一战成名。”Andrew说:“那次就是他和你打的配合,他跟我说过。”
提到六年前,陆溢阳情不自禁,再次扫向霍承光背影,神色黯淡下来。
霍承光扭头看着走在前方的三弟,眉间微拧,问:“六年前?”
话未说完,就见有人骑着自行车一路下坡,到这群人前一个急刹,对陆溢阳惊喜地喊:“阳阳!”
汤逢山:“……”
霍承光:“……”
第59章 你想谁吻你,就谁。
来者一身白色羽绒服, 下身褐色工装裤,一片冬日黄叶中格外显嫩。手长腿长自行车上跳下来,兴奋地就差抱住陆溢阳。
“你怎么在这儿?太巧了, 居然在这里见到你!”
众目睽睽下陆溢阳微腩,干巴巴打招呼:“何先生。”
汤逢山扶了下何博文激动脱手快要倒地的自行车:“何大公子,过个年松快不少, 见到我们自行车都不要了。”
何博文这才想起自行车, 不好意思地接过, 掉个头, 跟在陆溢阳身边问:“你怎么来了?”
大部队重新向山顶进发,陆溢阳边走边说:“有工作,过来看看。”
何博文:“我也是, 我也来工作!不好意思见笑了, 我看到你太激动了。”
陆溢阳礼貌地说:“是好巧。”
“看来世界很小。”Andrew说:“梦三采用脑机接口,我们和何氏医疗合作,何先生带团队刚来,没想到你们认识。”
何博文问:“阳阳你在这里待多久?”
陆溢阳被叫得竖寒毛, 可这里人多,不能不给人面子, 忍了忍说:“一周左右。”
“我也差不多。”何博文说:“到时候跟你一起走。”
汤逢山对那晚灌酒耿耿于怀, 调侃道:“何先生家在京城, 要跟我们陆神回沈海?”
“私人飞机, 先飞一次沈海有什么难。”何博文说:“我原本想年后去沈海拜访众石, 上次汤总说的大模型我回去问过张主任。项目我接手了, 正好和您约时间聊一下。”
汤逢山一顿:“那倒巧, 在这里碰上, 有缘哈!这几天有空聊。”
“好啊!”何博文说:“只要阳阳有空, 我随时奉陪。”
说话间到了实验室入口,这栋建筑占地广,外观是三个错落交叠的大长方形,浅灰水泥的外墙,透着前卫的末世风。
进门仍需走一遍安检,跟Andrew穿过大堂,坐电梯上三楼会议室。
何博文没有跟进去,在门口和陆溢阳告别。他有事去镇上,偶遇陆溢阳已是惊喜万分,临走前指指陆溢阳手中因为要过安检掏出的手机:“忙完给我电话。”
又对汤逢山说:“汤总,别忘给我打电话。”
说着对陆溢阳挥挥手,骑自行车下山去。
在三楼会议室坐定。会议由Andrew主持,和陆溢阳敲定一周的工作日程,尤其明日去体验最新版梦三这项,Andrew征询他意见。
“这版本做了两个测试场景,一个主打让玩家体验真实细节,所有内容事先设定好的。另一个有10%的随机性,一部分结果会根据玩家意愿进行调整,你们想体验哪个?当然,梦三主打定制世界,你们有指定场景,梦三也可以定制,但是需要几天准备期,系统要提前做塑形。”
陆溢阳问:“每个测试场景体验时长是?”
Andrew:“第一个场景没有剧情,就是把玩家投放到真实场景中,时间随人。想出来,按下控制器就能出游戏。”
控制器就是玩家进入游戏后系统配给的腕表,按一下表盘上的退出键,玩家会自动退出游戏——在总部做培训时,陆溢阳已经知道这些关键信息。
“第二个场景有剧情,简单来说就是打怪升级,最后获得宝藏,这是市面上游戏的通用模式。上一个通关的玩家用了三小时。”
陆溢阳:“听起来一天足够,两个都试下吧。”
Andrew:“先去侏罗纪,再去神秘之吻。”
陆溢阳:“……”
没一个男人能对游戏说No,汤逢山笑道:“侏罗纪是把我们投放到侏罗纪世界的意思吗?神秘之吻呢?”
Andrew:“闯世界第一高塔,一路打古惑仔升级,满级后到顶楼,可以获得一个吻。”
贺旭:“谁的吻?”
Andrew:“你想谁吻你,就谁。”
汤逢山忍不住笑:“有这种好事?打不过古惑仔,升不到满级的话呢?”
解释的是安荆,明显这剧本有他参与设计:“被古惑仔打死呗。”
汤逢山:“……”
贺旭:“所以这个剧本,只能在被打死和被吻之间选一个?”
安荆认为贺旭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在团队一个多月了,基本概念还没搞清?
不过他不介意再解释一遍。
“当然不是!梦三牛逼的地方在于定制世界,不管怎么定制,首先它是一个世界。这就意味着你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自由活动。在第一高塔里有这样一个剧本,但是你不进塔,非要在其他地方逛,谁又能阻止你?世界是没有边界的。”
Andrew说明天就这样安排的时候,陆溢阳忽然问:“玩家的行为数据存储在哪个分区,做几级加密?”
安荆回答了分区问题后说:“目前只做到商用两级加密。玩家行为数据的密级要比剧本数据更高,这就是我们后面要重点开发的内容。”
Andrew明显更加洞察人心,他说话做事给人平稳的感觉,说这话时更显包容:“不用担心你们的行为数据会泄露,目前所有的测试数据都存在服务器里。还没上市的游戏被攻击的可能性很小,而我们团队…没人关心玩家到底被谁吻了这种小事。”
陆溢阳抿唇,避开霍承光目光:“投频可以看到。”
Andrew:“即便游戏,也有尊严和底线。那是一个只有玩家可以进去的小黑屋,小黑屋里发生的事不会被投频。”
汤逢山看向陆溢阳,眼中闪过心疼,凑近安慰:“明天不想进塔的话我们去其他地方逛逛。”
第二天Andrew带他们去游戏厂的时候还多了个人,何博文一路跟陆溢阳介绍梦三脑机接口的原理。
“目前市面上的脑机接口主要分侵入式和非侵入式两种。通过手术把芯片植入大脑,这是侵入式,手术难度大,成本高,好处是信号接收好,更适用于让机器识别人类意图,再由机器来做执行的场景,我们何氏在这方面的投入研发已经超过八十亿。”
“但梦三逻辑不一样,梦三要的只是将游戏信号通过脉冲打入大脑,同时接收玩家大脑中的意向性讯息,再反馈到游戏中去实现,用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就行。”
说这话时,一行人已经抵达游戏厂。
那是在实验室北坡下的一大片平顶厂区,占地至少半个足球场大。
进入大厂内部,转过两道回廊,视线豁然开朗。类似IMAX影院般宽广的空间,上下两层,像电影座位一样,全是一排排一列列的等身游戏仓,底层有两排游戏仓正有人使用。
何博文说:“何氏在这里投资了一百个游戏仓,玩家只要躺进去,戴上的头盔里就有我们研发的脉冲片。这个脉冲片接触到脑部固定位置,可以接受和反馈信号。这项技术也很复杂,但比开颅手术便利多了。”
第一次进厂区的人都会被这里高科技的氛围感震慑,陆溢阳也不例外,不过还是说了一句:“这里可不止一百个游戏仓。”
“这里一共三百个,何氏想全投,但他们……”何博文用下巴示意走在前面带人上二层的Andrew,轻声说:“你懂的,不想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也就是说这里三百个游戏仓,是分包给两家或两家以上的医疗机构分别进行研发,以便进行对比,优胜劣汰,分散风险。
陆溢阳听明白那层意思:“今天易地而处,相信何氏也会做同样选择。”
何博文侧头看他。
为了研发脑机接口,近几年何博文接触的技术人员不在少数,很明白这些在自身领域自傲、其他方面屁都不懂的的工程师们什么德行。
两相对比,他可太喜欢跟陆溢阳说话了。一点就透,回复也让人心服口服。
何博文指着一楼被使用的一排机器:“是我带来的团队,他们在做测试,想看看如何升级迭代。游戏仓还是笨重,如果将来进入游戏只需要一个手表,进行血液的芯片植入,或者一种香味,进行脑波的催眠和接收,真的天下无敌了。”
陆溢阳:“一种香味?有这种可能?”
何博文:“在朝这个方向思考,能不能研发成功要交给时间。”
Andrew带他们来到要体验的游戏仓旁,安荆、陆溢阳、汤逢山、贺旭,现在多加一位,何博文。
安荆进梦三无数次,这次主要是陪着几位新人进去体验。何博文不同,他只是为了跟陆溢阳待一起,才今早提出同行。
五个人很快躺进各自游戏仓,舱门从上至下关闭时,何博文还转头安慰躺在旁边的陆溢阳:“别怕,有我在。”
深褐色的玻璃罩笼罩全身,静谧的仓内响起柔和的电子女声,欢迎玩家来到梦三世界。
陆溢阳感觉有硬物被机械推到头顶,慢慢贴合头皮,两端伸出小柄卡在两鬓。
随着安全提示,头皮能感觉到轻微的电脉冲激。三四秒后刺感消失,躺在舱里的人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时,陆溢阳呆了。
安荆从覆满苔藓的巨石上站起,和一边的何博文开玩笑:“第一次进梦三都这个反应,给他们点时间。”
何博文真想手边有个照相机,可以拍下陆溢阳此刻表情,回去印出来,裱起来,每天看看都想笑。
可他手边什么拍摄器材都没有,听说梦三已经可以植入个人操作系统,只不过这个测试版没有。
他觉得遗憾,蹲在巨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溢阳看。
贺旭:“Oh My God……”
汤逢山:“卧槽……”
陆溢阳终于找回声音,佯装镇定:“这样看着我…几个意思?”
喜欢你的意思!何博文想大声喊。
陆溢阳指他身后:“是想…吃我吗?”
何博文点头,可以的话,很想吃。
汤逢山和贺旭的注意力终于因为陆溢阳的话,从面前广阔无边的绿色大海,透着远古意味的红彤悬日上移开,向何博文身后看去。
两声尖叫。
安荆:“跑~~~!!!”
三人慌不择路,踉跄跳下巨石,循着本能往海边逃。
何博文终于回头,看清背后十几米远的血盆大口,灵活凶残的眼珠一抡,正对他和陆溢阳,感觉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捕食。
没有一个正常人在面对这种爪子像镰刀、身形几十米的巨型恐龙时还能镇定如常,何博文转身就跑,一下撞在陆溢阳身上,把人撞倒在地。何博文重重跌倒,压在他身上。
下一秒,镰刀龙一爪猛拍,坚刃般锋利的大爪从何博文后背刺入,捅穿陆溢阳心脏。
两人激喷的血沫中,Game Over。
第60章 即便这秒出现在那人身边,他的爱也无人问津
Andrew走进三号观察室, 霍承光双手把着观测台的栏杆看下面广场,身边是行李箱。
8K+VR的影像效果,大海、悬日、恐龙, 游戏里生生死死的玩家在四分之一球场大小的球幕广场内立体呈现。
没有进入游戏,观察室里的人也能同步看到游戏里的进程。
Andrew扫了眼空中的数据面板,笑出声。
他从厂区过来才一刻钟, 都死三回了。好菜!
明明五个人一起进游戏, 三人小分队已经沿着海边跑了两公里, 成功躲过镰刀龙的袭击, 正和三角龙周旋。
另外两个就太惨了,连死三次,至今还在巨石岭兜兜转转, 和三人小分队拉开距离, 完全在两片地图上了。
Andrew站去霍承光身边,对他展现的情绪不太理解。谁第一次进游戏不狼狈,他哥都经历过,再看别人至于这么紧张?
伴随着又一次通报死亡的系统音, 霍承光扭过头,全然惨不忍睹的表情, 最终拉起行李箱, 跟Andrew告别。
抽一天时间来西北已是计划外, 是李沁重排所有会议的结果, 原本昨晚他就该飞回沈海, 硬生生又留一晚, 就想看看今早某人进梦三后的表现。
回程飞机只有一位乘客, 空旷机舱里, 霍承光坐到陆溢阳来时的位子。
从这个角度, 可以毫无阻碍看到他来时的位子。
霍承光想,就这个样子,就这个角度,陆溢阳看来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的视野里,看到的是曾经喜欢的霍光,还是如今让他恶心的霍承光?
应该是后者吧!
我于他落座后落座,他只好选择蒙眼睡觉。中途看来片刻,也是迫不及待避开视线,再次蒙眼。
即便落地后分来一个眼神,可一整天,也就这一个眼神了。
陆溢阳要的终究是眼不见为净。
霍承光打开手机,找出那张“小龙女”照片,设为桌面后举着手机看了又看。
生死关头见真情,陆溢阳你眼光真差!兜兜转转就选了个面对危险、会第一时间舍你而去的男人。他可以把你扔给别的窝囊废,让你死一次又一次。
要是我……
如果今天陪你进去的是我……
飞机抵达沈海,霍承光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下机前,把手机桌面换回去。
开发AI总裁很有必要,因为有些会议总裁必须参加,总裁的脑子没必要参加。下午参会的霍承光在开场白后由下面人做报告,一本正经在会上摸鱼。
一百次刷新飞鸽后,终于等来西北的汇报。
Andrew:下午入新副本,不得已进塔,哭
霍承光:“……”
回:Lusun哭?发生什么事了?
飞鸽刷新上千次,Andrew半小时后回来几个字:进小黑屋1h,本体哭
让李沁宣布休会十分钟,霍承光去走廊上打电话:“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电话那头霍承风一时无声:“哥…是你吗?”
霍承光深呼吸,调整语气:“看到飞鸽留言了,能不能说详细点,下午到底发生什么事?”
Andrew:“他们去了神秘之吻,一开始Lusun没进塔,汤助和何总陪着他都没进。后来小贺被人从二十层扔下楼领了饭盒,Lusun就冲进去了。他真能打!一个人从底楼打到顶楼,打到满级,在小黑屋门口站了半小时,何总问他都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进去,汤助就和何总吵起来。他们没吵完,Lusun就进去了。”
霍承光心都吊起来:“然后呢?”
Andrew:“进去一小时,他出游戏的时候不是按键自动退出的,是死亡被弹出来的。”
霍承光瞳孔一缩:“死亡?他在小黑屋里死亡?”
“很奇怪是不是?”Andrew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也进过小黑屋,知道里面根本没有死亡情节,就是出现心里想的对象,亲一下而已,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出屋。可Lusun进去一小时,最后是死出来的。”
霍承光:“你问他了吗?他有没有说在里面发生什么事?”
那头叹气:“等他醒,我问问吧。”
“他怎么了?”
“系统判定他出游戏了,游戏罩打开时,是昏迷状态。”
“昏迷???”
徒高的一声,把身后路过的员工吓一跳,都停下脚步看在窗前打电话的大老板。
霍承光:“可你说他哭……?”
Andrew:“嗯,泪流满面的昏迷。”
霍承光:“那他……”
线路那头有人叫,听起来是助理小宫:“Andrew,Lusun醒了!”
Andrew回声好:“他醒了,我去看下。”
电话挂断。
霍承光打给李沁:“今晚和明天的会延期,我要回西北。”
又致电林叔,下到底楼大堂时,劳斯莱斯已在门口停候,霍承光坐进后座:“去机场。”
林叔哎一声:“二少爷,怎么大衣都不穿?我上去帮你拿。”
霍承光:“先开。”
林叔:“不行的,西北那么冷……”
霍承光只好点头。
林叔把车倒入大楼前VIP停车位,快速走进大楼。
霍承光握着手机,五指偾张,如果不是三分钟后Andrew再次来电,想去拦出租的想法就要付诸行动。
Andrew:“Lusun醒了,他说小黑屋里没什么事,他就头晕,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没事了,一切如常。”
霍承光吐出口气,静了几秒:“调个档,把他在小黑屋里的视频发我。”
Andrew声音微沉,带着点不近人情、实际秉持本性的冷感:“sorry,即便游戏,也是有尊严和底线的。”
下车,任由高楼吹下的大风扑身,心头焦躁降下些许,霍承光说:“照顾好他。”
林叔取来大衣,想让站在风口的霍承光赶紧上车:“二少爷走吧,去机场。”
Andrew听到了:“你要去机场?不是刚回沈海吗?”
他可以披星戴月赶赴西北,却怕满腔情意泄露一点。一切如常他不会信,但至少人没事,霍承光心里风止意难平,倏忽想起来,他即便这一秒出现在那人身边,他的爱也无人问津。
霍承光返身往楼内走,挂断前语气沉沉:“没有,你听错了。”
隔日见到陆溢阳,Andrew也有心疼,趁他身边无人,说:“无论昨日小黑屋发生什么,数据都已删除。”
不知一晚能否抚平他遭受的冲击,Andrew有过感同身受,看得出此刻坐在员工餐厅的Lusun没有半点食欲。
昨日的眼泪是悲伤还是生理性泪水,观者自有判断。他只是觉得以陆溢阳的年纪不该承受这么重的悲伤,可这种悲伤六年前他也承受过,所以看着一晚后神情更显憔悴,精神更加萎靡的Lusun,Andrew很想像对弟弟那样摸摸他的脑袋,说一句不要伤心,只是游戏。
可作为梦三之父,Andrew又比任何人都清楚,梦三是游戏,又高于游戏。
不是游戏让人疼,是玩家自己疼。
所以最后,面对对着餐盘发呆,因为他坐到面前不得不佯装吃几口的Lusun说:“今天要不要休息?”
员工宿舍是单人间,星级酒店标准,要是Lusun想闭门一天缓一缓,他完全可以理解。
毕竟人到西北前他哥就嘱咐过,不要给人压力,不用赶什么工期,能请到Lusun已经不易。他有低血糖,不要让他喝太多甜饮,每日员工餐厅菜单要多些糖醋和胡萝卜,因为Lusun爱吃。
Andrew取其中心,就一句,要对Lusun好。
陆溢阳抬头,对霍承风笑了笑:“哪有还没上岗就休息的道理。我没事,照旧。”
纵使他面无血色,只要Lusun开口,Andrew就顺其自然:“接下去三天,我跟你过下内容方面的大模块。任务比较重,在你离开西北前,我们要把后面的开发方向讨论出来。”
“没问题。”陆溢阳说:“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之前在总部听讲我也有了点构想,正好向你请教。”
送餐盘的时候,兴许是Andrew的善意和关心让陆溢阳放松下来,回首看餐厅,进进出出人很多,大早上的轻松热闹。陆溢阳问:“大家都来这里用早餐?”
Andrew放完托盘说:“我哥昨天早上就回沈海了。”
陆溢阳垂头。没拿稳,纸杯倾斜,最后一点牛奶流了半个餐盘。
把狼藉的餐盘放回餐车,把悄无声息的意外压回心底,如释重负又无法释怀。他微笑,跟Andrew出餐厅,坐接驳车往中心实验室去。
接下来几天,安荆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天才的碰撞”,以及在这样绝壁清野的气场面前,身为凡人的无能为力。
Lusun和Andrew一坐下来进入框架讨论,就像身居唯有他俩的高坛,你来我往间究竟沟通了什么,好像只有他们知道。
安荆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梦三半个主理人,在这样的会上活脱脱成了外人,跟不上思路也插不上话,全副精力都投在怎么去理解他们的交流内容上。
安荆尚且如此,更别说贺旭了,会议纪要都不用做了。
听懂了才能做纪要,没听懂记什么呢?
最轻松的反倒是汤逢山。多年下来,他对陆溢阳天才的光环已经免疫,反正他原本也不是来帮忙搞内容的。这项目没陆溢阳不行,陆溢阳没他不行,他知道这点就行。
这场为梦三安全体系做奠基的重要会议,前两日是Andrew执鞭。两天后,马克笔更多在陆溢阳手里,写满的白板换了一块又一块,满室酣畅淋漓,介绍完问天模型的思路,又用红笔将待调整处一一圈出,标出序号,按照顺序列出为了和梦三做对接应该做出的调整。
这一部分讨论尤其激烈,三人皆已退场休息,AL却停不下来。
会议室灯火通明,直到天光初亮,最后被带着早饭来的汤逢山打断。L正在白板前罗列思路,反驳A的想法,面对汤逢山催吃早饭的打扰漫不经心说句等会儿,又投入论述中。
三分钟后,汤助展现体魄优势,插入两人中间,礼貌地和Andrew打招呼。回头,凶神恶煞推着Lusun背脊,让他去会议桌边吃东西,就此中断了这场持续二十小时的会议。
所有这些细节进入霍承光眼帘,皆得益于安荆在飞鸽上的事无巨细,和Andrew繁忙之余偶尔想起来的蜻蜓点水。
安荆于飞鸽上抒发:请一定要把Lusun招进彻达!从此我军拥有卧龙凤雏,大业必成!
霍承光心想,三顾茅庐可得卧龙,一个亿招不来太阳。如果安荆知道当年他跟霍赢说,Lusun简历只怕通不过彻达人事招聘,又会做何感想。
于黑夜捡到太阳,日升时被大山挡住,当年因学历遭人嫌弃,如今却已高攀不起。
霍承光不得不承认,当年是他眼瞎。
原本一周的西北行拖到一周半,最后以Andrew的工作邮件作为结束。
Andrew用这封名为“梦三安全升级备忘录”的邮件开启了整个团队后半年的工作节奏。
邮件中罗列出三项主要内容:
1. 对大数据引擎进行修改;
2. 重新对系统数据进行分类和标记;
3.安全系统开发方向:基于行为的入侵检测、机器学习算法、对冲加密算法
邮件中洋洋洒洒写出每项任务的目的、过程、负责团队、汇报节点和完成时间。
这封邮件群发梦三团队各模块负责人,收件人一栏有十多位成员,第一个是安荆,之后是Lusun,同时cc总裁。
在安荆的解释下,霍承光对这封邮件有了更深理解,知道了第一条工作量巨大,第二条特别繁琐,第三条难出天际。
霍承光仔细看邮件,明确标出Lusun工作量的部分是1和3。
尤其第三条,目前梦三配备的是基于规则的入侵检测系统,可这条是被当局毙掉的。,这次必须调整为基于行为的入侵检测系统和机器学习算法。
另外,现在的梦三采用的是非对称加密算法,对称密钥和数据传输都用非对称加密。可梦三一旦上市,每日将产生海量数据,风控评估下来,还是要用到Lusun的问天模型,也就是他们一开始设想的交叉蜂窝加密。
实质是一种对冲加密算法。除了公钥私钥外,一旦受到外部攻击,公钥私钥可以产生对冲,以每秒10的三次方频率生成新密钥,这样频度的更换,可以最大程度保证系统安全。
霍承光算看明白了,就是说难的和工作量最大的部分都是Lusun在做。
飞鸽上问:他一个人做?
安荆:只有他能胜任,他一个人的脑子抵得上一个军团!
在总裁破天荒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包后,安荆琢磨,和Andrew商量后在飞鸽上回:等Lusun做出成型包,收尾工作我们会让团队配合,尽量帮他减轻负担。
安荆一边忙着在飞鸽上为霍大总裁答疑解惑,一边带着Lusun等人和Andrew告别。盛情难却下,坐何大公子的私人飞机回沈海。
安荆没在飞鸽上报告的是,看Andrew和Lusun去机场一路还在难分难舍地交流,直到最后Lusun登机,Andrew和他握手时相逢恨晚的眼神,让观者都觉得拆散AL恋太罪过了。
好在安荆拍照发给孙谭宗,直觉告诉他,在彻达发展进程中,这张两人握手送别的照片将具有历史性的奠基作用。公司发展历程文化墙上,此照值得一席之地。
没有某人的回程相对轻松,陆溢阳没必要睡觉,安荆在飞机上和他盘后面工作,陆溢阳就提了一条,他需要一个工位,以及一间独立使用的办公室。办公室必须拆除摄像头,换一个密码门锁。
Lusun提什么要求安荆都会答应,何况这种小事。不过他还是好奇地询问原因。
陆溢阳:“开发工作只能在公司电脑上完成,我住的地方离彻达通勤一个半小时,每日来回三小时,太浪费时间。要赶进度,我可能就在办公室安张行军床将就,所以不希望房里有摄像头。”
IT在公司将就睡太正常不过,安荆完全理解,不仅爽快答应,还告知已经给他员工卡开了权限,随时可以去B1员工食堂用餐和使用五十四楼员工福利设施,洗澡桑拿都没问题。
不过最后还是提醒一句:“老板意思,能请到你是我们福气,也不差早一个月还是晚一个月开发完,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该休息的休息。彻达旁边有喜来登,我可以让行政给你开个长包房。”
陆溢阳谢过,只说不用。
“行吧,你休息两天,周一来上班,保证全部照你要求落实。”
何博文自觉和Lusun有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可以为他抱不平,笑说:“去哪里找这样的员工?这么为公司卖命。”
汤逢山叹气:“还真是卖命。”
“汤总也是大度。”何博文斜晲:“我还第一次见前老板跟员工一起去后面公司上班的。”
“何总误解。”汤逢山在这样的目光下抱臂:“Lusun生是众石人,死是众石鬼,众石和彻达项目合作而已。”
何博文笑,眼含真诚地问陆溢阳:“我们何氏是否有这个荣幸,也让Lusun来京城项目合作呢?”
“今年没这个可能。”汤逢山一锤定音代答:“Lusun做完这个项目要休假。”
何博文:“休假?”
汤逢山瞥眼安荆,对何博文说:“谁身体都不是铁打的!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搞半年,还不让人休假调整了?”
何博文和安荆都看向陆溢阳,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人再怎么智力超群也是肉体凡胎。接下去半年对Lusun而言,确实是智力和体力的双重考验。
陆溢阳没有参与对话。
Andrew睿智淡定、安荆自信幽默、何博文热情大方,当他从专业场上退下,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不善言辞又别扭的人,不该成为众人焦点,也没什么地方值得被关爱。
他看向窗外,思绪先人一步飘回沈海。
恍惚间七日已过,白云另头,是深情而不纠缠之地,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人。
忙的时候堤坝筑身,念想如坝上蓄水。随沈海越近,堤裂水倾,将他全然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