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1 / 2)

心机表妹上位记 梦日泉 31198 字 23小时前

第21章 迫他娶她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文案内……

落水前,阮蓁眼里只有富贵荣华,死生不惧。

但当河水涌入肺腑,钻心刺骨的冷,连呼吸也难以为继,她才方知死的可怖。

她手脚并用,扑腾挣扎个不停,然却似被茧住,越是用力,越是下沉,连呛几口水后,脑袋开始昏沉,意识也变得模糊。

可笑的是,死亡将近,她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如此也好”。

就这般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今往后,再也不必为活得像个人样而殚精竭力。

这些年她实在太过劳神,也太累了,也是该好生歇息一番。

她不再抵抗,疲惫地闭上眼。

可就当她认命时,却又轻微地感受到有人揽上她的腰,只这个时候,她已睁不开眼来看来人是不是楚洵?

或许,等他再度睁开眼,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又或许,她再也无法醒转,意识消失前她如此想到。

楚洵水性极佳,不到一刻钟,便已将阮蓁捞起,因其已没了呼吸,楚洵赶忙将其送入马车,往附近的医馆去。

楚洵一走,连玉枝也不敢多待,阮蓁若真没了,表哥查起来,她少不得也要担责,毕竟船头的香油是她叫人洒的,打算跳河的也是她,而阮蓁不过是为了救她。

说实在的,在看到阮蓁面色惨白,没有出气的那一刻,她心中不是不后怕,幸好她没有落水,否则可能今日死的便是她,后怕之余,对阮蓁多少生出些歉意。

然这份歉意,在看见对面马车内的动静时,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帘未及扯下,楚洵跪骑在阮蓁身上。双手交叠在阮蓁腹部,一下一下地按压着,不时有河水从女子口中吐出。

饶是知晓楚洵这是在救人,连玉枝还是嫉妒的眸色发狠,“你最好别醒过来,否则我一定要你好看。”

在连玉枝看来,若是阮蓁有命活下去,依着她对表哥的恩情,以及舅母对她的喜欢,这桩婚事几乎是十拿九稳,届时等着她的便是泼天的富贵以及金玉满堂的丈夫。

可这一切,却是抢的她的,落水的本该是她,和表哥成婚的也该是她,她绝不容许有人踩着她的肩膀往上爬,绝不容许。

然连玉枝却是低估了楚洵的无情,在阮蓁醒来后,楚洵非但一字不提嫁娶之事,反倒把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

当阮蓁幽幽醒转时,发觉楚洵正双手叠压,帮自己排除呛入口中的河水。虽然隔着几层布料,但那布料浸了水,湿漉漉的。

虽明知他该是在救自己,还是霎时羞地忙低下头,低声道:“表哥?”

女子声若蚊蝇,楚洵似是并未听清,依旧严肃地在救人。

阮蓁纵然心思多,却毕竟是个黄花闺女,却哪里经受过这等阵仗,登时一张脸胀得通红,又是一连声道:“表哥。”

这回,男子停下了手中动作,而后寡淡地扫了一眼阮蓁,当目光触及阮蓁那因为羞赧而涨红的一张脸时,竟是冷漠地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取出帕子揩干净手上的水渍,无甚情绪地道:“上回在开宝寺你救过我,今日我也算是救了你性命,如此一来,你我也算是两清了。”

他丝毫不提对自己的亵渎,却是将无情无义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叫阮蓁有一种如意算盘落了空,还倒贴了自己的贞洁的挫败感。

女子抽回双腿,坐起身来,蜷缩在马车的角落,紧抿着唇。

这一刻,她眼里的不甘与委屈却不是装的。

该碰的,不该碰的,都碰了。

本就该负起一个大丈夫的责任,他不娶她便罢,还说甚要将以往的恩情一笔勾销?

自认为满腹算计的阮蓁,到了楚洵这里,才算是遇到了对手,何止是对手,称一句祖师爷也不为过。

/:.

似是瞧出了女子的委屈,楚洵又解释了一句,“虽是人前,却是在夜里,想是没熟人撞见,而至于玉枝她们,我会叮嘱他们不可外传,你大可放心。而至于方才……性命攸关,我这也只是无奈之举,我想表妹定能体谅。”

体谅?

说得倒是轻松?

阮蓁转眸瞪向他,眸子雾蒙蒙中又带着一丝凌厉,是委屈,也是质问。

然则男子却在触及她眸光的刹那,果断地撇开眼,利落地下了马车,“我唤玲珑侍候你。”

即便是在人后,阮蓁也从来沉稳有加,可这一回也不由得失了分寸,一头靠向软榻,气得是胸闷气短。

偏这个时候,玲珑掀帘子进来,还又雪上加霜地来了这么一句,“小姐此番也算是因祸得福,世子爷与小姐有了肌肤之亲,少不得要娶了小姐。”

看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可那人却说什么两清,阮蓁闭了闭眼,将心中的愤懑尽数掩藏在眼底,尽可能口吻平淡地道:“你这话,可别在人前说,省得叫人笑话。”

玲珑不解反问:“为何?”

“表哥救了我性命,已然是天大的恩德,我又怎么能罔顾他的意愿,强迫嫁给他呢?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玲珑还没有蠢到这个份上,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她惊讶出声,“什么,小姐,你的意思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世子爷也不愿娶你?”

阮蓁不愿向玲珑过多解释,只点点头,便靠在迎枕上闭目小憩,“我乏了,你让我歇会儿。”

玲珑便也住嘴,又找来一条薄褥与她盖在膝上,转头用铜筷去拨弄炉子里的炭火,上头煮着水,等会子给小姐驱寒。

等玲珑背过身去,阮蓁便睁开眼来,看着玲珑忙碌的身影,闻着自陶罐里散出的生姜味,她微微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那一年主仆三人在大青山庄子上的日子。

:.】

有一回,她染了风寒,没有银钱看大夫,托人去江州送信,也没有个回音,那个时候她是靠着喝生姜水硬生生挺过来的。

那日子,可真是苦啊。

想到这里,阮蓁暗自握拳,她再也不要回到那样的苦日子去。

却说另一边,楚洵一下马车,便吩咐昌平道:“去查一查船头的油迹是何人所为?再查一查二小姐和三小姐,今日缺席又是为着哪般?可与阮蓁有关?”

世子爷这是疑心表小姐?

昌平不禁失笑,“世子爷,表小姐那个人,即便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啊。”

楚洵冷笑不语。

昌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世子爷这意思,不认同表小姐胆小?可表小姐什么时候胆子大了?但也不好多问,只领了命下去不提。

阮蓁既已醒来,楚洵又有意掩藏今日之事,马车便再没有驶向医馆,而是回了国公府,寻了信得过的大夫来诊脉。这事儿,甚至最后都没有惊动国公夫人和钟氏,便这么被压了下来。

但如今年节下,迎来送往的多,楚家姑娘少,阮蓁寻常也会帮忙招呼客人,可如今却一连几日不曾露面,便叫钟氏生了疑。

于是,钟氏便将玲珑唤去问话,玲珑在这等老封君面前,哪里敢有半个字的隐瞒,又有心替自家小姐鸣不平,自然是添油加醋地托出。

钟氏听罢,面上不动声色,只打发了一些寻常驱寒的药材,可转头喜笑颜开地对李妈妈道:“快,你亲自去召文仲,我有话要问他。”

不几时,楚洵被请来百狮堂,至明间,才一撩袍坐下,钟氏便按耐不住问道:“听说你蓁表妹落水,是你救的?”

楚洵有些诧异,但马上又恢复如常,“是有这回事。”

没有不认账,钟氏点点头以示肯定,又问:“既然如此,那你打算何时娶她?”

若是放在从前,钟氏哪里看得上阮蓁,这不是自家孙子死活不肯成婚,她这才不得不降低期望,恰逢这大好的逼婚机会,这才便宜了阮蓁。

本以为这回是十拿九稳,哪想到自家孙儿却是径直反问:“我为何要娶她?”

“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与你有了肌肤之亲,这清白的名声算是毁了,你难道不该娶她?”

对此,楚洵却是早已备好说辞,“什么肌肤之亲,我那是为了救人,蓁表妹也很是通情达理,并不埋怨我的唐突,更何况当时并无熟识之人撞见,祖母担忧之事不会发生。”

钟氏心想,这等攀权富贵的大好机会,阮蓁又不傻,怎么会轻易放过,少不得是被自家孙儿糊弄住了,张了张嘴,正待分说,不想楚洵却是先发制人,“祖母若实在太过空闲,不如多管教管教玉枝,她再这般下去,还不知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玉枝、玉枝她怎么了?”

楚洵也不开口,而是扫了一旁驻立的昌平一眼,后者立马站出来,将打听到的消息宣之于口,从如何用百芳社的邀请帖支开楚桐,又如何利用连老夫人支开四小姐的外祖母,从而支开四小姐,到画舫上的各种谋划。

毕竟是自己外孙女,钟氏还是有意袒护的,“这不能吧,这最终不是蓁丫头落水吗?你确定不是蓁丫头做的?”

楚洵轻叹一声:“孙儿一开始的确是怀疑蓁表妹,但所有的证据却指向玉枝,不然祖母以为,蓁表妹还能安然地在府中将养?”

这时,昌平也把证据呈上,是相关证人的证词。

钟氏略略一翻,还真是没有冤枉她,气得是太阳穴直突突。

这连玉枝虽是姓连,却是在钟氏跟前长大,自己亲自教养的外孙女犯下如此大错,她这老脸也实是没地儿搁,

一时间,钟氏是羞愤交加,赶紧叫人去连府,传连玉枝来训话,又哪里顾得上阮蓁这个八字没一撇的孙儿媳妇。

日子一晃,又过了几日,钟氏忙着收拾连玉枝,压根腾不出手来管阮蓁的事,更是不明白外头是何光景。

直到这天,刚用完早膳,她那儿媳妇哭哭啼啼地来找她,“母亲,你务必要帮帮文仲。”

钟氏放下碗筷,接过李妈妈手中的瓷盅,漱罢口才不紧不慢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一遇事就知道哭,光长年岁,不长本事。”

“是,儿媳知错。”说是认错,但并不耽误她继续垂着头,抖着肩,嘤嘤低泣。

钟氏乃是将门虎女,最不耐烦这一套,当即摆了摆手,“行了,别再哭了,说罢,文仲他到底出了何事?”

却原来,毕竟那日花灯节人多,楚洵与阮蓁的事,到底是没有瞒住。如今坊间皆在传楚洵花灯节那日英雄救美的事迹,而当初阮蓁曾救过楚洵也被有心人传了开来。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说楚世子定然是要娶这个表妹的,毕竟这个表妹于他有恩,如今又毁了人家的清白,若是不娶,实非君子所为。

沈氏在这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乍然得知,当即便问过自家儿子,好说歹说劝他娶了阮蓁,可这人愣是油盐不进,她这才求到了钟氏跟前来,“母亲你说,现在外头那般传,若是文仲坚决不肯娶,你叫外人如何看他?不得说他忘恩负义?”

钟氏刚经历过连玉枝的打击,这会子早已百毒不侵,只平静地摊摊手,“你以为我没劝过?我一早便劝过他。虽说我瞧不上你那侄女,但若是能让文仲娶妻,我也是乐见其成的。但我老婆子磨破了嘴皮子,他硬是不肯点头,我又能如何?总不能架着他成礼吧?你说是也不是?”

“那他不娶蓁蓁,又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关于这一点,钟氏倒是想得开,“你就当咱们文仲是个纨绔子弟不就成了,你看景云,他可有见他为浪荡名声所累?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知你到底为何着急上火。”

这般云淡风轻,急得沈氏直掉金豆子,“但文仲与景云他们毕竟不同,他年少却居高位,又在大理寺做官,每日尽干着得罪人的事,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的错处,如此一来,岂不是平白给了那些言官参奏的把柄?”

钟氏是跟着老国公上过战场的女子,最受不得女人家哭个不停,当即也没了好脾性,“你操着这份儿心,你倒是同你儿子说去,你在我这里哭个不停,算怎么回事?”

不想,沈氏却是更委屈了,“母亲,那可是你孙子,你就一点不担心?”

钟氏心想,你儿子连公主和县主都能摆平,还会怕这些流言,但眼前这个女人太会哭了,她害怕,只给李妈妈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便会意上前道:“夫人,你还是先回去吧,老夫人要做早课了。”

沈氏也只能是起身,不想去到门外,正好碰见捧着经书的连玉枝,“舅母,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你要让表哥娶阮蓁?可她不是好人,那日她是故意落水的,就是为了好嫁给表哥。”

沈氏从未怀疑过自家侄女,毕竟阮蓁的怯懦是有目共睹的,因怒道:“舅母知你向来同蓁蓁不对付,可也不能这么污蔑她,这样的话是可以乱说的吗?”

“舅母,我没有乱说,我有证据。”连玉枝虽有猜测,却没有什么切实证据,但她见不得阮蓁嫁给楚洵,只要一想到,详密的计划是出自她,因此被祖母责罚的是她,最终得益的却是阮蓁,她心里就恨得滴血。

凭什么?

凭什么踩着她往上爬?

她不管,只要她咬定当时阮蓁是自己跳的河,而非她所说的为了救她,当时夜色深沉,场面又混乱,料想也没几个人看得真切,还不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便是最终悔不了这桩婚事,能坏了她的名声也是好的。

然则她未曾开口,便收到来自钟氏的警告眼神,想起这几日没日没夜的抄经,抄得手都肿了,到嘴的话也只能憋了回去。

“玉枝,你先去佛堂。”

连玉枝撇撇嘴,虽不乐意,却还是听话地照做。

沈氏看了眼黑脸的钟氏,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连玉枝,目光在玉枝手中的托盘上睃寻,经书笔墨尚未干涸,显然是现抄的,而钟氏向来喜欢罚人抄经,她是做错了何事才被罚?

且似乎还同自己有关?

否则老夫人怎地故意支开她?

眯了眯眼,待玉枝离开,沈氏重新踅回了明间,“关于玉枝,母亲是不是有事瞒我?”

见钟氏心虚地往圈椅上靠,沈氏却是更加笃定,因而拿出当家主母的架势来,“李妈妈,你来说。”

李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原本是不受沈氏管束的,偏她的儿子在管厨房的买办,是个油水肥厚的差事,她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国公府的女主人,将来若是儿子的差事有个好歹,她少不得要被全家人埋怨,于是为难地看向钟氏。

两人做了几十年的主仆,钟氏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当即闭了闭眼,“既然夫人让你说,那你就说吧。”

也是听了李妈妈的话,沈氏方才知晓,原来她儿如今的困境,全拜连玉枝所赐,因而气焰难得的嚣张,竟然连尊称也不用了,“既然是你外孙女惹的祸事,这事儿母亲你必须得管。”

钟氏当了沈氏大半辈子的婆婆,何时见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沈氏,可她理亏啊,腰杆挺不直,只能是无奈地道:“那你想我怎么管?”

沈氏立马说了她的想法,想要钟氏配合装病,便说是被流言气病的,以此来逼迫楚洵娶妻,好堵住悠悠众口。

“不成,不成,我坦坦荡荡一辈子,怎么能做这骗人之事?”

“就是因为你从未做过,才能让人信服,要换做是我,装病也没用,母亲你说是吧?”

“还是不成,我这一把年纪,若是被人拆穿,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

“行,母亲不帮我也成,那我现在便去连府。”

“你去连府做什么?”

“当然是找我那好妹妹,你那好闺女,问一问她,是如何教的女儿,竟然干出这等下作的事。”

“连承新纳了一个贵妾,她心中正是郁结,你这个时候去烦她做什么?”

“那我可不管,又不是我的女儿,谁的女儿谁疼。”

钟氏被逼到这个份上,也只能是认了。

因着钟氏向来干练利落,从未有过装病的前科,所以家中后辈全都信了,看望的,送药的,送平安符的,侍疾的,病床前的孝子贤孙那是络绎不绝。

便是阮蓁,也不忘撑着病体在门外请安。

却独独只有楚洵没有到访。

苏绣百子千孙屏风后,老夫人刚打发走伺候汤药的楚桐,将碗中的汤药倒入木桶中,苦涩地看向沈氏,“我可是都按你说的做了,你可再不能怪我。要我说,你也别再折腾,你儿子那是大理寺少卿,专管办案子的大人,你这些小把戏,怎么能够糊弄住他?”

钟氏的装病,不单没有瞒过楚洵,也没有瞒过阮蓁。

阮蓁实在是没想到,即便如今流言蜚语喧嚣尘上,家中长辈如此逼迫他,他依旧不肯就范。

从来自负聪明的她,却在楚洵这里又一次的碰壁。

对前程的无望,让她在入住国公府一年。一来,头一次辗转难免,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今夜是莲清守夜,就歇在外间的软榻上,听见动静便举着蜡烛进来,便看见自家小姐坐在青纱帐里,抱着膝盖,双眼无神地发呆。

莲清芳下烛台,将纱帐挂起,坐在床沿,问:“小姐在想什么?”

阮蓁摇摇头,“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怎会睡不着?

今日早晨,莲清前往大厨房去领饭食,受到厨娘异样的目光,一问之下才知道,小姐和表公子的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可无论是楚家还是表公子,却是半点表示也没有,小姐担忧也是有的。

叹了一口气,莲清安抚道:“小姐别听她们胡说,表公子是个端方君子,他会娶小姐的。”

但阮蓁却只是摇头,楚洵这人,是个君子不假,但却相当冷漠,上回在江州,若非她装昏,叫他没有退路,他未必会把自己从阮家带走。

是了,退路。

她如今尚且有退路在,他才会如此心不在焉。

若是她堵死了所有退路呢?

于是,莲清就看见自家小姐披着袍子就下床,转入高山流水苏绣屏风后的案头,烛光映照着她奋笔疾书的影子,不多时那影子停手,将信纸放在唇边吹干,而后放入信封,滴了蜡烛封口,转身出来后,已再没有独坐床头冷吹风的颓丧。

阮蓁将信递给莲清:“我记得你念叨着,再有几日便是你娘生辰,这样,明日你去府中告假,就说要回江州探亲,等您回到江州后,务必要亲自将这封信交到我爹手上。”

莲清离开后的第十日,阮蓁的继母和继姐来了金陵,一同带来的,还有她的婚事。

继母郑芸与她说,她爹知道了她在金陵闹出来的丑事,被人毁了清白却连个名分也没捞着,她再在国公府待下去,也是自甘下贱,不如趁现在江州没几个人知晓,赶紧跟她回去嫁人,而要嫁的人,却不是原先那个谢三郎,据说谢三郎早已失踪,而是江州另一大名鼎鼎的人物,江州首富何万山是也。

列位,这何万山何许人也?

年余不惑,克死了四任妻子,后院小妾通房无数,每年都有女子从他的后宅横着抬出来,嫁给这样的男人,当真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得不说,她爹下的这一剂药有些生猛。

但既然她爹梯子已搭好,她自然没有不爬的道理,阮蓁红着眼眶来到了照雪斋,欲求楚洵替她摆平这事。

而至于,要如何摆平,参照上回谢家的事儿,最便宜的法子,便是给她找一个好婆家,可如今满金陵谁人不知她和楚洵的事儿,又有谁会娶她?

再者说,你毁了人家女子名节,叫人家不得不嫁去这样的狼窝,你难道就不亏心?

只是,当阮蓁去到照雪斋,却被告知,这几日他皆宿在大理寺,还不知何时才能归府。

阮蓁可等不起,尽管天儿下着雨,还是叫莲清一同前往去大理寺,因是下雨天,楚府的主子都要用马车,已无多余的马车供她使,最终主仆两人是走着去的大理寺,好在离得不远,磕磕绊绊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到大理寺外,阮蓁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的表妹,找他有急事儿,还请通传一二。

那衙役扫了阮蓁一眼,见她虽面若桃花,服侍钗环却不考究,且身边只跟着一个穿戴并不体面的丫鬟,以及那寻常百姓用的油纸伞,还是半旧的。主仆两人落雨天出门,连驾马车也没有,如此寒酸,怎能是楚少卿的表妹?

因而冷声叱她:“大胆刁民,竟敢冒充官员家眷。”

“来人,将这冒充楚大人的家眷的女子拿下,打入天牢。”

话音落,便又两个官差过来,莲清举着伞,将阮蓁护在身后,而阮蓁则扣着门环,不住地敲门。

随着衙差迫近,敲击声也越发急促。

正当莲清被一个衙差制服,油纸伞落下,阮蓁本能地抬手遮雨,狼狈不堪时,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阮小姐吗?”

回眸望去,但见一身月白锦袍的兰衍,以及他身旁那个为靛青绸伞遮住上半张脸的男人。

虽伞面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露出他高挺的鼻梁以及微抿的薄唇,以及那冷硬的下颌线。

但阮蓁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楚洵。

原本惊慌失措的眼,刹那间明亮如水,阮蓁提着裙摆就冲入雨中,三两步便行至楚洵面前,无视兰衍的存在,只扬起白净的小脸,眼晶晶地看着楚洵,“表哥,可算是等到你了。”

楚洵却皱眉,不耐烦道:“你来衙门做甚么?”

女子欢喜的面色一凝,片刻后,她低下头,小声道:“我找表哥是有急事。”

“有事待我回府再说。”楚洵吩咐昌平,“送表小姐回府。”

然话音刚落,便见女子咬紧唇瓣无声落泪,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进去再说。”

最终,阮蓁主仆得以进入大理寺的衙门,因楚洵和兰衍有要事相商的缘故,阮蓁主仆被留在外间。

而楚洵则同兰衍一道,去到里间议事。

一进屋,楚洵便问:“你急匆匆找我,是为何事?”

兰衍没有答话,而是取出一个画筒,展开后是一副雪域冬狩图,当中那个肩担雄鹰,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一身绛紫胡服,面如冠玉,身姿若松,端的是俊美无俦,身姿若仙,叫人看着十分眼熟。

“怎又是世子爷的画像?”帮忙展开画卷的昌平忍不住道。

楚洵眼中也是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暗色,可兰衍却没察觉出来,还问昌平,“又?这之前也有人为他作画?”

:.】

昌平道:“前段时日,也有女子,借着画像向世子爷表明心迹。”

兰衍好奇心起,“是谁,快与我说说。”

昌平犹豫间,楚洵冷声打断:“到底何事!”

兰衍摸了摸鼻子,这才尴尬开口,“我今日前来,是受一个女子所托。那个女子说,在冬狩之日,曾险些遇难,当时是一个托鹰的俊伟男子出现,才将她救出升天,她一直感恩在心,想要以身相许,可那个男子却似乎对她无意。那个女子得知后,茶不思饭不想,如今已然是衣衫渐宽,满目憔悴,弟我见知,实不忍心,便答应她,代她问一问你。”

说到此处,楚洵已然是似笑非笑,眼里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嘲意,尽管如此,兰衍还是一咬牙,继续道:“她想

问你,你不愿娶她,可是因为她的身份?若是忧心她的身份会带累你的前程,她愿意脱离父族,一心只做你楚家妇。”

说罢,便顶着楚洵的眼看,等着他的答复。

他虽一个字没提女子的名讳,毕竟女子的名声要紧,但是不论这幅画,还是他言语中的机关,他都应该能猜到才是。

被如此尊贵的女子如此卑微地爱着,作为男子,便是没有情谊在,虚荣心也应得到极大满足,可楚洵却没有半点动容,反倒是语带轻讽道:“景云口中的这位小姐,是嫁不出去,还是怎地?”

楚家玉郎虽不近人情,但却鲜少又如此刻薄的时候,但兰衍身负重任,又不能因一句两句冷言冷语而打退堂鼓,忙道:“文仲,她好歹是个公主,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你当真没有一丝感动?”

既然这人装傻充楞,他便不得不摊开来说,然这人却依旧是不买账,反倒是冷冷睨他一眼,也不出声。

分明是个冷淡之极的态度,兰衍却不得硬着头皮道:“本来我皇姑母是打算将她嫁给左相四子,我表妹一开始也不反对,可这几日,也不知哪个碎嘴的,把你救你和阮家表妹的事说了,她如今是生死不愿嫁人,闹了好几回上吊,如今宫里是时时刻刻有人看着,我去看她时,她已把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文仲啊,我这个表妹,当真是爱惨了你,她说若是你怕尚公主影响仕途,这个公主她宁可不做,她还说她若是嫁给你,你可一并将那表妹也纳入门,绝不叫你半点为难。”

楚洵笑了,这笑却叫人瘆得慌,“这么说,我做什么,她都肯了?”

“便是我宠妾灭妻,私养外室,她也是毫不计较?”

“文仲,她毕竟是公主,你怎能如此对她?”

在兰衍为难的目光中,楚洵一把捞起桌案上的秋猎图,甩在兰衍的脸上,“这里是大理寺,你还真当是你拉纤保媒的地方?”

说罢,竟是转身离开。

画卷落地,兰衍赶紧弯腰去拾上,“文仲,你别走啊,你好歹给个说法啊,我回去也好交差。”

楚洵阴着一张脸出门,刚好同在门口踱步等待的阮蓁撞了个满怀。

“表哥。”

分开后,阮蓁羞赧地垂首,露出修长玉白的脖颈。

楚洵见之,别扭地别开脸,“说罢,你找我又是为何事!”

阮蓁有些难为情,头埋得更低了,还是莲清站了出来,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还望公子救救我家小姐。

兰衍也跟了出来,自然也听闻了莲清的控诉,方才明白这阮小姐可正是个苦命人,摊上这么个狠心的爹,自家女儿如今深陷流言,非但不好生宽慰,还怕她今后卖不着好价钱,竟是急着将她嫁给那么个畜生。

这下子楚洵只怕是不想娶,也得娶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楚文仲依旧没有打算娶这个表妹。

“我从前承诺认你做义妹,再帮你寻个好夫家,现在这话依旧作数。而至于你爹那头,你不必理会他,且放宽心住在国公府,其余事自有我替你周全。”

阮蓁也是没想到,至这个份儿上,他依旧不肯妥协,只管把从前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总算是逼红了眼眶,咬着唇瓣艰难地道:“可、可是,我如今这名声,谁家好儿郎还愿意娶我?”

这话虽不曾点透,却也不亚于逼婚,阮蓁小心翼翼地抬眸,就瞧见楚洵面色一沉,但不过片刻,他那抿平的唇角又松泛开来。

“谁说没有,这里不正好有一个?”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阮蓁就看到了同样震惊的兰衍。

兰衍指了指自己,“我?”

又指了指阮蓁冻红的鼻尖,“娶她?”

“文仲,你开什么玩笑?她……”

在兰衍要大放厥词之前,楚洵押着他回了里间,“上次在围场,你不是还说要娶她?”

兰衍心想:虽说你家表妹怯懦了些,但长得的确合我心意,上次围场过后,午夜梦回曾多次想起,这倒是难得一见,也曾虑过干脆便宜她,娶了她算了。但如今你这表妹同你不清不白,便是要娶也该你娶,推给我算怎么回事。但方才因为韶华的事惹了他,又不好同他硬刚。

想起韶华,兰衍眼里闪过一抹精光,“要说你这表妹,也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与我倒也算是登对,只她这家世欠佳,同你的事儿如今又是人尽皆知,我倒是无所谓,但家中长辈只怕不依,娶妻怕是不成了,不如我纳她作贵妾,你以为如何?”

她若是纳了阮蓁,一来也算是全了一直以来的夙愿,二来宫里的表妹也不会再寻死觅活,而她却不过牺牲一个妾位,实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楚洵冷冷看他一眼,也不出声,但那意思却相当明显:我楚洵的表妹,给你做妾,你也配!

兰衍讪讪一笑,“她是你的表妹,我怎么会委屈她,我保证除了正妻的名分,其余正妻有的,她一概也有,如此一来,你可放心?”

楚洵仍旧是不开口,只沉默地盯着他看,看得兰衍头皮发麻,“你别急着拒绝,不如我先问一问她再说?”

在兰衍看来,给他做妾,自然是比给一个老头子做妻来得体面,却不想当他出门去,兴冲冲说出他的想法,女子却是委屈得直落泪,“多谢兰公子好意,然我命虽不济,却也不至于自甘堕落到去给人做妾。”

她话是对兰衍说的,但目光却落在楚洵脸上,眼里满是埋怨。

可楚洵神色却始终淡淡,对于女子的哀怨全然无动于衷。

阮蓁失望地收回目光,从廊道下至庭院,落荒而逃。

“她怎么哭了?做我的妾,就这么委屈?”兰衍指着阮蓁凌乱的背影,“你不去哄哄你表妹,我瞧着她哭得好伤心。”

话音落,兰衍又摇了摇头,等着这人去哄人,怕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翻过阑干,跟着阮蓁儿去,“阮小姐,你等等我。”

兰衍堂堂八尺男儿,腿自然很是颀长,不多时便追上了阮蓁。

“景云方才不是有意羞辱小姐,实则是景云的妻位连景云自己也做不得主,若有冒犯小姐,景云这厢给小姐赔个不是,还望阮小姐原谅则个。”

说罢,朝阮蓁严肃地打了个拱。

阮蓁轻摇头,哽咽道:“我明白的,兰公子也是一片好心,是为了帮我。”

“我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

“你既然不怪我,为何哭得这般伤心?”兰衍自然而然地自绣袋抽出自己的帕子,要给阮蓁擦泪,却不想阮蓁避之如蛇蝎,连退了两步不说,还担忧地看向楚洵。

就好似,就好似害怕楚洵看见这一幕,因而避嫌。

兰衍是风流场上打滚的人,顷刻间便理清了这里头的头绪,因而佻达地一笑,“阮小姐之所以难过,是因为文仲吧?”

女子虽不言语,可濡湿的眼睫却轻颤了颤,兰衍也是欢场老手了,自然窥探到了一二,但还不够明朗,便又诈道:“是因为他亲手将你推给我,还让你做妾,所以你伤心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自知身份卑微,哪里敢肖想表哥。”

兰衍抓住破绽反问:“是不敢,并不是不想,对不对?”

阮蓁愣了愣,而后依旧是否认,可对上兰衍那笃定的眼神,又慌乱地别开眼。

兰衍还欲再问,女子已起身离开,因走得甚急,甚至掉落了腰间佩戴的香囊也未曾察觉。

兰衍墨眸微眯,将那香囊拾起,又回到了连廊上的楚洵。

“亏你还是主管刑狱的楚少卿,竟然察觉不到自家表妹的心思。”

楚洵闻言并不答话,依旧自顾自走着。

兰衍絮絮叨叨道:“方才我问你表妹,可是因为我让她做妾,叫她受到了侮辱。她摇头。后来,我又问她,可是因为你亲手将她与我做妾这才伤心,她却呆住了。我还待要

问,她便逃了,连这香囊落下也不曾察觉。楚二公子,楚世子,楚少卿,您说说看,您这个表妹是个什么心思?”

楚洵甚至连步子都不曾停歇,只敷衍道:“我又不是她,怎会知她的心思?”

于兰衍而言,这话已说得十分明白,只要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不明白?况且,楚洵可不是什么傻子,是文曲星下凡,是大梁是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是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俊彦。

兰衍恍然大悟,隔空点了点楚洵的头,“你一早便知她痴恋你?是也不是?”

昌平在一旁,听得是直摇头,自家公子焉能不知?表小姐,曾为世子爷搏命,在围场时,以为世子爷故去,望着他的尸首哭得痛不欲生,比国公夫人还要了解世子爷的喜好,这样浓烈的爱意,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怎么会感受不到?

但昌平也明白,自家世子爷郎心似铁,并不会因为女子的痴情便心软,前头的宛平县主和韶华公主不就是先例。

果不其然,世子爷并不回答,只接过他手中的绸伞没入雨中,是显而易见的逃避。

如此地冷漠无情,看得兰衍是眼睛发直,对一旁的昌平道:“真是奇了怪了,就你家主子这样的冰山,竟然有如此多的女子前赴后继为他痴狂,也不知这些女子是眼神出了问题,还是脑子不灵光?”

这排揎主子的话,昌平可不敢接。

兰衍觉得无趣,便也打算告辞,只他到了大理寺的门外,却发现阮蓁主仆使着同一把纸伞,风雨甚大,瞧去恁地可怜。

他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便跟了上去,“阮妹妹,我家离英国公府不远,也算是顺路,不如我送你一程?”

阮蓁有些为难,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可她看了眼脚上的绣花鞋,出来这么久,鞋子已经湿透,再走半个时辰回去,指不定得染上风寒,便僵硬地点了点头。

可正当她和莲清,要随兰衍过一旁的马车去时,昌平却行色匆匆地跑了过来,“表小姐,我送你回府。”

阮蓁猛然一回眸,盯向另一个方向的楚洵,“是表哥让你来送我?”

虽说,方才的确是世子爷见兰公子纠缠表小姐,这才指派了他回府去取并不常用的一方砚台,昌平还纳闷,这人分明就是想要他去送人,为何不明说,但总不能拆自家主子的台,便道:“是小人刚好要回府,替世子爷取东西。”

话音落,昌平便看到女子清亮的眸子霎时暗淡无光,看到这里,昌平似乎有些理解世子爷的作为。

既然注定不能回应的感情,便没有必要拖泥带水。

但似乎世子爷的避忌是毫无作用,表小姐似乎早已对世子爷泥足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阮蓁若是知晓昌平的想法,只怕会翻一个白眼,她可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嗜好,她之所以对楚洵殷勤备至,不过是贪图的尊荣与体面罢了。

而如今这份尊荣与体面,已近在眼前,她绝不会因楚洵的拒绝而放弃。

又或者说,楚洵今日的态度,并非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的确是她打出去的一张牌,却不是唯一的牌,更不是她的底牌。

阮蓁思绪复杂地回到溪山院时,华灯已经初上,她与阮宁在月洞门下撞了个正着。

阮蓁往廊道走,阮宁便堵在她跟前。阮蓁往庭院走,阮宁便干脆双手叉腰,轻慢道:“我都听说了,你去了大理寺,怎么,不想嫁给何老爷,去求你表哥做主?”

上下打量一眼,望着她明显哭过的眼睛,阮宁又幸灾乐祸道:“不过看你这副德性,想必他是不肯帮你吧?”

莲清一听,便要上前理论,却被阮蓁拉住。

见阮蓁这般没骨气,阮宁更是笑得肆意,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丫鬟便上前来,将莲清拖走。

莲清四肢被钳住,嘴也被捂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是惊恐地看向阮蓁。

而阮蓁却只是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这里是国公府,而非阮府,姐姐如此明目张胆,若是传出去,叫曹家的人知晓了,影响姐姐与曹家的婚事可怎么办?”

海宁曹家的婚事,可是母亲好容易替他谋划来的,阮宁自然不会不顾忌,因没好气道,“把她带下去,我同二小姐单独有话说。”

等丫鬟们离开,阮宁便开始蔑笑道:“何老爷这事儿,你与其求你表哥,倒不如来求我,我喜欢看你求我的样子。”

阮宁以为,这一回和以往并无不同,她一定会为了不嫁给那个何老爷,而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从前为了一筐炭,她就能向自己低头,为了几尺布头,在冷风中站半天也不肯走,她向来是没有骨气的。

却不想这一回,这人却全然不为所动,反倒是平静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唱戏的,这叫阮宁恼羞成怒:“怎么?不信我的话?实话告诉你好了,因为你在金陵闹出来的丑事,父亲对你失望之极,根本就懒得管你的婚事,你的婚事如今全捏在我母亲手里,是让你嫁一个老鳏夫,还是嫁一个瘸子,还是嫁一个俊彦,全皆在我母亲的一念之间。”

言毕,阮宁垂首,扫了一眼地面的宝相纹地砖,“若是你肯跪下来求我,说不准我一心软,便劝母亲给你另寻一户人家。”

就在阮宁看过来时,阮蓁也在看她。

阮宁六分肖似郑氏,也算是清丽佳人,可偏生郑氏喜欢在她身上堆砌金玉绸缎,就比如现在,一身富丽堂皇的灯锦,白日还不觉着如何出挑,如今站在夜里的灯笼下,却是格外的璀璨夺目。

灯锦一匹得要一百两银子,江州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十两银子,这阮宁哪里来的银子置办?

郑氏父亲也就是一个镖师,能有什么嫁妆给她?

而她爹原也不过是耕读之家,虽有俸禄,但还不够自己日常笔墨纸砚的开销,而她爹虽不是什么清官,但官场的打点又岂是小数目,再无余力填补这一大家子的富贵开销?那阮宁母女挥霍的银钱从何而来?

自然是阮蓁母亲的嫁妆。

刚回江州时,阮蓁便发现阮宁母女总是穿戴她母亲的旧物,便是连家具摆件也是随意使用,阮蓁便提议要接收她母亲的嫁妆,毕竟按大梁的律令,女子若是去世,其嫁妆则应全由其子女接收,断然没有被继室继承的道理。

当时她爹是怎么说的,她爹颠倒黑白说,她娘留下来的嫁妆,当年在他外祖出事时,全都打点出去了。

可阮蓁却知道,这都是他的借口罢了,当年她外祖出事,他爹躲都来不及,怎么会前去打点?

这却是诚心要霸占她娘的嫁妆。

可阮蓁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舅父一家刚刚平反,在岭南还不知死活,又哪里管得了这桩官司,只能眼睁睁看着郑氏霸占了她母亲的一切,她的丈夫和她的嫁妆。

思绪回笼,眸光再一上移,发髻上那醒目的蝶恋花翡翠镶金簪竟是那样的熟悉,阮蓁眯眼打量了一会儿,确认是她母亲当年的旧物,倏然唇角微勾,心下有了成算。

她迎着阮宁鄙薄的目光,堪堪靠近几步。

就在阮宁以为她要屈服下跪时,她倏然凉凉地笑了笑,而后抬手,出其不意地抽走发间的簪子。

顿时青丝如瀑倾泻,阮宁抱着头,几近面庞通红地质问,“阮蓁,你这是疯了不成?扯我的簪子做什么?”

阮蓁将那蝶恋花金镶玉发簪扬在空中,笑得讽刺,“你的?这是我娘出嫁之时,我外祖母替她置办的嫁妆,怎地就成了你的?”

郑氏告诉阮宁,阮蓁离开江州时还小,根本不记得这些东西,她这才放心地戴出来,没想到这贱丫头竟然记性如此地好,一时也是有些羞愤,然却是决计不可能承认的,否则不是坐实了她母亲强占了先夫人的嫁妆?

“你不要血口喷人,先夫人的嫁妆,早在为你外祖奔走时,父亲便花用光了。我和母亲何曾花用过先夫人的嫁妆,便是这簪子,也是我母亲在贵宝斋定制的,何时成了先夫人的了?”

阮蓁淡淡一笑,“是吗?既然姐姐说是贵宝斋定制的

,想来定有相关的凭据,等回到江州,我们便去找贵宝斋的掌柜问一问,不知姐姐可敢?”

自是不敢,阮宁沉默并不接话。

阮蓁得逞地笑了笑,又将按簪子晃了晃,“可是我敢,我娘当年嫁妆中的首饰,全是出自金陵的张大家之手,如今张大家就在金陵清河坊水门桥外,你可敢与我前往?是不是我娘的簪子,一问便知。”

没想到这丫头竟然知道得如此底细,阮宁顿时也是慌了神,劈手就去抢那簪子,决计不能落入她的手里才是,否则她娘可就颜面扫地了。

阮蓁将手往回一收,便叫阮宁扑了个空。

扫了一眼廊下的台阶,也不知瞧见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踩着阶梯往院子里跑。

而阮宁,为了不被抓住把柄,自然是穷追不舍。

“啊———”

一声尖利的女声响彻整个庭院,紧接着,阮宁后脑勺磕在廊下的石阶上,昏了过去。

郑芸就在东厢房,听见动静出来,就看到自家闺女摔在廊下的石阶上,领口的布料为脖颈渗出的鲜血所染红,却是着地的刹那,砸在了一块碎瓷片上所致。

也得亏是擦过脖颈,但凡再高一寸,虽并不深,可要是刺入后脑勺,那后果也实在不堪设想。

思及此,郑芸一阵地胆寒,转头瞪向阮蓁的眼里满是怨毒,“你姐姐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竟然要害她的性命?”

自从阮宁摔倒,阮蓁便一直愣在当场,被郑芸这么一呵斥,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忙扬起翡翠簪子急声解释:“母亲,我不是有意的,我看见姐姐头上的簪子是我娘的,我便要问她讨回来,结果宁姐姐不承认,我便同她分辨起来了,她一时没站稳,这才……”

郑芸扫了一眼那翡翠簪子,柳叶眉微微蹙起,惨白的面上晕上一层羞恼的红,忙叱声岔开话题,“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大夫?你当真是想你姐死是不是?”

“是,是该先请大夫。”阮蓁点点头,应承下来,吩咐玲珑去请回春馆的大夫,焦急的模样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等大夫来看过,又跟在郑芸后面忙前忙后,嘘寒问暖,端的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派头。

后来,还是郑氏嫌她碍事,将她给赶了出去。

阮蓁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去前又是好一顿嘱咐,连回春馆的大夫也忍不住称赞她友爱姊妹。

不仅如此,回到住处后,第一时间让玲珑拾掇了一根百年野山参出来,让送去给阮宁煎药。

玲珑嘟着嘴,老大的不愿意,“这可是老夫人给好东西,价值上百两银子呢,小姐自己都舍不得吃,凭什么给她啊?”

阮蓁低垂着头,神情有些萧瑟,自责地道:“我虽没有故意推她,可她却是因我而摔伤,我这心里也很是愧疚难安,这人参就当是补偿了。”

“什么补偿?”玲珑恨其不争道:“且不说小姐你不是有意的,便是小姐你是故意的,那也是大小姐她活该,大小姐平常那般欺负你,就是摔死、摔残,那也是她的报应,和小姐你有什么关系?小姐你为何要愧疚?”

阮蓁捧着心口,坚持道:“你就拿去吧,否则我这心里难受,只怕夜里也无法安睡。”

话说到这个份上,玲珑也只能照做,临去前还摇头叹气道:“小姐啊,你如此良善,难怪要被人欺负。”

只玲珑才带上门离开,室内只剩下阮蓁一个人时,她立马沉下一张脸。

竟只叫她受些皮肉伤,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那瓷片虽并不十分尖利,但若是插入肌肤,也够她罪受的,可没想到她竭力的一推,竟只叫她受了皮外伤。

实是苍天不公,竟叫这对鸠占鹊巢的母女活得如此畅快。

终有一日,她要她们品尝到应有的报应。

阮蓁嫌阮宁伤得不重,郑氏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病榻前,郑氏广袖一挥,摔碎了搁在四方高几上的药碗,气得是咬牙切齿,“这个小贱人,和她那个贱人娘一样,都是你我命定的克星,她将你伤得这么重,却说是不小心,这谁能信?”

阮宁摔下去时头先着地,此刻昏昏沉沉的,闻言确实有些担忧,“娘,这事儿先且不论,但说先夫人的嫁妆,你说阮蓁这早不提晚不提,在我要筹备嫁妆的时候提,她这是什么意思?”

阮宁和海宁曹家的婚事去年初定的,婚期还有三个月,这嫁妆单子都送过去了,里头好些东西可是先夫人带来的,先不说那些东西价值贵重,便是有银子,也没法子在短短三个月,去筹备那些个东西,比方说里头一些金玉器具,就要提前找商号定制,若是阮蓁真要讨回她娘的嫁妆,那她阮宁的嫁妆可怎么办?

她的婚事本就是使了手段换来的,母亲也承诺了会带过去丰厚的嫁妆,若是这个当口出了差错,等她嫁过去,可不得有受不完的闲气?

上回沈氏之所以对阮蓁下毒,也是为了能够侵占先夫人的嫁妆,没想到却被她识破,自己则吃了老爷许多挂落,想起这茬,她如今还是心有余悸,但又不得不安抚自家闺女,“怕什么?她外祖死了,圣上虽然赦免了她舅父的罪,可他舅父一介白丁,还远在天边,难道还能为她做主不成?只要老爷一口咬定,当初她娘的嫁妆全都花在了她外祖身上,她还能翻天不成?”

倒也是这个道理,阮宁这才放心下来。

但转眼,阮宁又道:“何老爷虽不是个东西,但何老爷是商,父亲是官,他倒也不敢把那贱丫头如何,更何况那丫头生得颇有姿色,何老爷是个好色的,万一他被那贱丫头笼络住了,只怕那贱人还能东山再起。”

听到这里,沈氏眼神一阴,“那你的意思是?。”

阮宁勾起一边唇角,讽刺地笑了笑,“五表哥不是觊觎那小贱人许久了,等那小贱人嫁给五表哥,别说她娘的嫁妆,就是她的身家性命,也都捏在娘的手中,还不是让她生便生,让她死便死,她还能说一个不字?”

郑芸上一回提这事儿时,正好给楚洵撞见,如今想想都还是胆战心惊,那可是她惹不起的人物,“有她那个在大理寺的表哥在,这事儿只怕不成,实际上这回何老爷的事,你父亲心里也没个准头。”

阮宁眼中闪过一抹恶毒,“明着来自然是不成,但若是五表哥和那贱丫头有了首尾呢?”

玲珑拿着盛有野山参的锦盒过来,便撞破这样一桩惊天的密谋,当即就慌乱地直奔阮蓁的卧房,却看见自家小姐正岁月静好地练字,便是听她禀明了夫人和大小姐的打算,自家小姐却依旧并未停笔,甚至连笔迹也并未半分变化,依旧是清丽娟秀,宛若缓缓流淌过的小溪,看着就叫人心平气和。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玲珑吸了一口气道,“小姐,你可有听我在说话?”

阮蓁依旧不回答,只待将一页宣纸写满,这才将笔杆撂在笔山上,口吻平淡道:“姐姐不过说的气话罢了,我失手伤了她,她此刻定然是恨我的,气头上说的话,当不得真。”

玲珑张了张嘴,还欲说些什么,阮蓁已不耐烦地,“行了,你先下去吧。”

玲珑走后,阮蓁又取了一张宣纸,在洁白的宣纸上铺展开一个“等”字。

等江州,等她爹的消息。

阮蓁之所以敢推阮宁,自然不是冲动行事,拿郑氏母女做伐子只不过是她的一盘棋,不过要伤人这一点,她并不曾事先同她爹商议。

但以阮蓁对她爹的了解,只要最终能成事,他爹是不会责怪他的,利益面前,他爹向来懂得权衡取舍。

而她一旦事成,她爹定会巴巴地奉承她,何愁收拾不了那对母女,且等着吧,她从前在她们面前所受的屈辱,她必将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六日后,阮蓁终于等来了江州的消息,是他爹的一封信,以及有着他爹签字画押的《断亲书》。

而断亲的理由也是现成的——名声不好、残害姊妹。而根据阮家的家规,应该削除其名,往后

发生任何事情,概与阮家无关。

一个女子,没了父族的庇佑,在这个世道,要如何活下去?

这却是将阮蓁逼上了绝路。

郑芸看完信,便又生出了一条毒计,“这可真是大快人心,那个贱人被老爷逐出家门后,可再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到时候被人牙子卖去什么地方,想来也是无人过问的。”

“竟敢伤你至此,看我不把她卖去做婊子,千人枕万人睡。”

却说郑芸母女正盘算着如何秋后算账,松涛院的沈氏得知后,却是急得直打转。

自家侄女成了孤女,作为她的表姨母,唯一能靠得住的亲人,于情于理她都该收留她。

更何况,她还曾救过文仲。

可是,若是收留她,又该如何安置?

文仲已摆明了绝不会娶她。

做主把她嫁了吧,一则她本就坏了名声,二则如今连个官家小姐身份也没了,即便是收她做义女,旁人也会寻思她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才会被亲爹断亲,就这,叫她如何寻得着好人家?

她若嫁不出去,只将她养在府中,那她和文仲的流言,只怕一辈子也难消停。

左思右想,思来想去,竟只有楚洵娶了阮蓁才能圆满。楚家若是愿意娶她,这什么劳什子的断亲书自然不作数。

信送到时是下晌,沈氏去了百狮堂同老夫人商议,老夫人本就希望楚洵早日成婚,对于沈氏的决议那是双手赞成。

得了老夫人的准信,沈氏见天色还早,便吩咐李妈妈备了楚洵爱吃的菜色,又叫鸳鸯去照雪斋传话,叫长琴去衙门里传话,让楚洵下了衙务必回家来,有要事相商。

届时她再好好同他分说,便是为了他的官声,以及国公府的名声,还有他的子嗣,也须得要娶了蓁蓁才是。便是不娶,也要纳妾,总之这事儿就只能这么办。

而正在衙门的楚洵,并不止自己的母亲已经在替自己张罗娶妻的事宜,正在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

却说上回太子被冤一案平反后,很快便查出了是三皇子是背后主使之人,于是太子一党为了反将一军,在朝堂上公然指认三皇子的连襟经营的一家书斋拱翠斋,明面上是只卖些笔墨纸砚、名家字画,但背地不但大肆进行雅贿,还广泛替三皇子招揽人才。

却说这雅贿是甚玩意儿?譬如说,张三欲让某位官员办事,便会找到这拱翠斋,拱翠斋的人便会去到这位大人家中帮他说项,谈妥后便会以高价购入这位大人的一副寻常字画,这银钱自然是出自张三,然后张三不日便带着这字画上门拜访,将这字画物归原主。如此一来,张三事办成了,官员亦得了巨额的银子,而这拱翠斋也收了好处费。说起来,这字画本不值几个钱,但这么一流通,却是各家欢喜,还不留一丝把柄。

再说这招揽人才。

拱翠斋便是用这雅贿赚来的银子,长期拉拢一些贫寒仕人,如今朝堂上许多人,都曾受过三皇子的恩惠,这却是实打实的结党营私。

如今太子一党得到了拱翠斋的账本,以及曾贿赂过的人员名册,于大朝会上呈交御前。

对于雅贿,皇上倒是无所谓,但他生平敏感多疑,最恨结党营私,当场就吩咐了大理寺接管这个案子,楚洵如今正配合大理寺卿彻夜地查证,这才一连半月不曾归家。

这其中,已有几人查实,收受过拱翠斋的前朝字画、名家古玩,楚洵叫人归拢好证据及证词,正准备入宫面见皇上,却这时长琴急匆匆地来禀话,“世子爷,夫人派连翘来传话,叫世子爷下了衙去松涛院用晚膳,说是有要事相商。”

但什么要紧事,能要紧得过如今这案子?

楚洵略微一思量,便吩咐了车马,先去宫里复命。

因虑到国公夫人今日派人来请世子爷,恐怕府中有大事,为了赶路,昌平今日驾车没有走大道,专门往小街小巷钻,只图快些到宫里,办完事快些回到国公府才是。

没想到,难得走一回小道,竟是遇到了埋伏。

马车才刚刚从御街驶入临近的一条小巷子,便被前后马车夹攻在了暗巷。

昌平抽出佩剑,率先喊话,“何方宵小,胆敢拦截大理寺的马车?”

然而,当看到不远处那毫不起眼的翠围马车上走下个富丽堂皇的男子来,捏着剑柄的手顿时一颤,而当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那男子的面目后,却是直接还剑入鞘,转过头,隔着帘子低声禀道:“主子,是太子殿下。”

楚洵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车帘,朝着藏在树上的暗卫们摇摇头,慢条斯理地下了车架,踩着月色漫不经心行至太子跟前,礼行得恭敬,眼神却满满皆是压迫感,“殿下深夜在此候我,不知所谓何事?”

太子抬眼看他,这人冷硬的下颌,深邃的眉眼,以及那金器玉石堆里养出来的金玉满堂的气度,到是瞧去比他们这些皇子皇孙更像皇子皇孙,也难怪将他皇妹给迷得五迷三道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兰衍去做说客,人家依旧不肯点头,她还不死心,竟然下得去狠手,硬是割破了手腕,吓得母后不得不从了她,答应为她讨赐婚的圣旨。

本来太子很是看不上自家皇妹如此上赶着,但这人能堪大用,便不得不投鼠忌器,也愿意结下这个秦晋之好,顺道还能将楚家绑在他这艘大船上。

因而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温声,高深莫测道:“是为提前知会楚少卿一声,再过不久,你我便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有些事自然应当同舟共济。”

楚洵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但转眼又恢复如常,只淡声问:“什么一家人?”

“哈哈哈!”太子大笑几声后,才语焉不详道:“等再过几日,楚少卿收到圣旨,便知晓我这话的意思。”

楚洵思索片刻,半晌,又眉头一压,沉声问:“那不知殿下口中的同舟共济又是何意?”

太子盯着楚洵的脸,正色道:“本宫希望,经过结党营私一案,我那三弟再无翻身之日,楚少卿是个聪明人,想来应该能明白本宫的意思。”

三皇子虽不是皇后亲生,如今却归在皇后名下,是太子最大的敌人,自然希望他永世不得翻身。

目的达到,太子便也没多留,他剪着胳膊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昌平听得云里雾里的,挠了挠脑袋,道:“主子爷,太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小人怎么……”

楚洵淡淡扫了昌平一眼,昌平便立时收声,只老实地扬起马鞭,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东华门,昌平下了马车,打点好世子爷入宫乘坐的软轿,便将马车停在一旁的巷子里,等候楚洵的归来,只寻常世子爷进宫至多也不过一个时辰,这回却是两个时辰才出来,且出来时还脸色阴沉。

昌平赶紧问:“世子爷,发生了何事?”

楚洵却并不回答,只道:“先回府。”

回到国公府,楚洵并未先回照雪斋,而是直接去了沈夫人所在的松涛院。

“母亲今日派人衙门里寻我?”

楚洵一来,沈氏立马找到了主心骨,先是将阮承业给狠狠骂了一顿,这才分说一遍如今的局势,最后语重心长道:“为今之计,怕是只有你娶了蓁蓁,才能保全国公府的名声,也能保全蓁蓁。”

可楚洵却只是沉默。

沈氏只当他是不愿,几乎是带着哭音道:“我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蓁蓁,可她毕竟是我侄女,我那妹子走得早,她唯一的骨血我万万不能见死不救的,倘若你当真是不乐意娶她,那不如便纳了她吧?给她一个容身之所,让她有

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娘也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姨母了。”

楚洵这才淡声开口,“纳就不必了。”

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沈氏在等楚洵的这小半日,早就想好了一箩筐的劝谏之言,正要再开口,却又听自家儿子轻描淡写道:“我娶她。”

沈氏疑心自己听错了,满眼皆是错愕,“当真?你之前不是死活不肯?”

楚洵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

沈氏问:“怎么说?”

“儿子今日入宫面圣,半道遇上太子,他暗示皇上会为我和韶华公主赐婚,后来儿子去到太极殿,皇上又屡次提及韶华公主幼时之事,又问儿子从小随父亲入宫,也是多次见过韶华公主的,觉得她这人如何?”

沈氏听明白了,皇上要赐婚,而自家儿子娶蓁蓁,则是为了当做挡箭牌。毕竟娶公主,便等同于放弃了仕途,从今以后只能从事闲散的官职。

但不管他是处于何种目的娶蓁蓁,总归都是殊途同归,一时间,沈氏也是大为地松气,虽说如今早已入夜,还是差了鸳鸯前往溪山院,告诉阮蓁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鸳鸯兴高采烈地去,两刻钟后,却惊慌失措地回来。

“夫人,不好了,小姐她留书出走了。”

沈氏眼前是一黑,若非李妈妈眼疾手快,只怕已经摔下地去。

李妈妈接过鸳鸯手中的信件,递给沈氏,沈是抖着手接过一看,登时鼻头一酸,“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想着不让我们为难。”

却原来阮蓁在信中写道,如今父亲要与她断亲,姨母宽厚,定然会长留国公府,而她留在国公府一日,她和表哥的闲话便不会消止,姨母对她已然是恩重如山,她决计不能让姨母为难,表哥对他有救命之恩,她更是不能给他添麻烦。

所以,她决定离开。

似是一早猜到了沈氏会担心,还在信尾贴心地宽慰她,说她带走了姨母给的值钱物件,往后会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儿,好生过日子,叫沈氏莫要挂心。

看到这儿,沈氏再也绷不住泪目,“文仲,蓁蓁这孩子,生得如此貌美,又是如此地柔弱,身边两个丫鬟也是不中用的,若是遇到歹人,可怎生是好?你务必得尽快找到她。”

事关阮蓁的清誉,楚洵并未报官,而是安排国公府的暗卫前往查探,而溪山院则是伪装成阮蓁病重,深居简出的假象。

与国公府的人仰马翻不同,此时此刻,阮蓁已身处白雀庵,正岁月静好地在窗前下棋。

她坐在靠近南窗的竹椅上,面前依旧是一副残局,如今白子已被绞杀得所剩无几,然棋盘上的黑子也多不到哪里去,她从棋篓子中拿出一颗黑子,沉思良久后欲要落下,却发现若是点在此处,虽然可以连吃三子,但再下一步便看不透,她倒是还有另一条路可走,虽然只能吃下一子,但却十分稳妥,没有后顾之忧。

到底是求稳还是求赢?

阮蓁神色复杂地撂下棋子,有些游移不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阮蓁几乎可以肯定,楚家的门她是进定了。

但唯一拿不准的是,楚洵会娶她还是纳她。

她的确可以宁死不做妾,宁愿不嫁也不妥协,可到时候不只是进不去楚家,只怕连她爹也会将计就计逐她出家门。

可她若是妥协做妾,也只能是暂时的安稳,待得楚洵定下正妻,她一个做妾的,哪里还会有什么体面可言?更不必提她一直想要的是富贵荣华。

左思右想,阮蓁还是决定博一把大的,最差也不过就是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日子,没什么好怕的。

打定主意,阮蓁便合上了棋盘。

玲珑见她撤了棋局,便端着热水上来伺候梳洗,阮蓁却叫她放下铜盆便是,“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小姐,身契也都尽给了你们,不是说了今后不必再伺候我?”

玲珑却道:“如今小姐还未剃度,就还不是出家的姑子,就还是玲珑的小姐,小姐快别说这些了,现如今还没开春,这山上又不比城里,入了夜可冷着呢,小姐才刚落水,身子骨还没好透,可不好再冻着。”

阮蓁打算离开国公府,自然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丫鬟,本以为一听自己被逐出家门,从今往后便不是官家小姐,将来是个什么光景还未可知,她们定然会欣然接受自己给的身契和遣散的银钱。没想到这两个丫头,愣是撵都撵不走。

坦白说,这两个丫鬟,是自小跟着阮蓁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也是和她在庄子上苦过来的,对她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可阮蓁这些年感受到太多的人情冷暖,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

而她们的忠心,在阮蓁看来,也不过是为了那一份酬劳,和官家小姐一等丫鬟的体面。

可如今她们得知父亲要对自己断亲,从今往后她再也无所依仗,却依然对她不离不弃,甚至在得知她想要出家后,还双双哭红了眼,更是见劝她不动,所幸两人也跟着她一起入了庵堂,待得再过几日,庵主替她们剃度后,便要随她一起做姑子。

这两个丫头,家中是有父母兄弟的,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即便是心肠硬的阮蓁,也难免有些动容。

“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你忘了从前在乡下时,大冬天的,我带着你们钓鱼吃,结果摔在了湖里,被冰面割伤了腿脚,最后没银子看大夫,不也是没事?”

玲珑怎么不记得,老夫人在身时还送些银米来庄子上,等老夫人过身,老爷却似是忘记小姐了一般,再也没有送过任何的财物,这以后的几年,小姐作为一个官家小姐,和她们两个丫头,连同守在庄子上的婆子一起,为了温饱,可谓是吃足了苦头。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还是谢公子说山上有一种草药他见过,画了样子叫她去采回来,煎药给小姐吃了,这才好起来。

想起谢卿山,玲珑登时眼睛一亮,“小姐,你如今的处境,可要告知谢公子?”

可自家小姐却如临大敌,“我就是出家做姑子,也好过嫁给那个疯子。”

在玲珑看来,谢三公子虽性子乖戾,但却从未伤害过小姐,又是府台家的公子,生得也堪称倜傥,嫁给他总比在这白雀庵孤独终老强。

玲珑决定改日偷偷下山,告知谢公子小姐此间情形,至于谢公子能否把握得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佛香缭绕的大殿内,阮蓁跪在观音金身前的蒲团上,她杏谋微阖,双手合十于胸前,看去像是前程地祷告着,尤其当隔扇窗外的日光洒在她的面上,圣洁得仿若是仙女下凡,面上一派地平静祥和。

但只有阮蓁自己知道,她并没有看上去那边平静。

按照白雀庵的规矩,未免新入门的弟子后悔,通常是在入庵后的第四日才会进行剃度,等剃了度,这才算是佛门中人。

阮蓁原本是想,以楚洵的手段,定然能在第一日就将她找到,可是没有想到,这都第三日了,还不见任何动静。

难道说楚洵宁愿不要自己和国公府的名声,也不愿意娶她?

就这么厌恶她?

正想着,寂静的庵堂突然出现脚步声,沉稳而有力,不像是女子的脚步,而这声音越来越近,听方位似已到了大殿门外。

会是他吗?

尽管心中微漾,然阮蓁面上却一脸淡然,即便大殿门被宽大的手掌推开,天光从殿外倾斜而下,将阮蓁整个沐在金色的日光中,她依然是淡然自若,只低垂着眉眼缓缓侧目,却在看清来人的面目后,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男子危险地眯了眯眼,“以为是楚洵?”

阮蓁不答反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话音落,阮蓁透过门缝,瞥见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玲珑,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日她只当这丫鬟随口一说,没想到

她竟去通风报信了。

真当是不怕坏人恶毒,就怕蠢人灵机一动。

阮蓁可不想同这疯子有任何牵连,故作镇定地往殿门外走去,“你下山去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不想谢卿山却是伸长胳膊,将她给拦住,他低头觑向她,笑得危险而肆意,“放你走?你觉得可能吗?”

说罢,他打了一个响指,便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外,朝着谢卿山齐齐行礼,“公子。”

谢卿山朝着阮蓁努了努下巴,“给我把她捆了。”

他嗓音很低,口吻也很平淡,就好似他捆一个人,就跟吃家常便饭一般寻常。

阮蓁没想到,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做出这等事情,登时便不管不顾往外去冲,然那几个侍卫却似铜墙铁壁挡在她的面前,她即便是使出了全身力气,也撼动不得他们分毫。

她开始朝着观音殿内退去。

然谢卿山很容易就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似一座大山挡在阮蓁的面前,神情诡异而带着一丝压迫感,叫阮蓁心中一窒,她指着他的的脸,刻意扬高声音,装腔作势地斥责他:“谢卿山,再如何说,我也救了你一条性命,你不思报恩便罢,怎可如此欺负我?”

谢卿山张开双臂,抬着广袖在阮蓁面前不无雍容地转了一圈,而后托着下巴看向瑟缩着身子的阮蓁,戏谑道:“我这不是正在报恩?”

阮蓁抬眸,眼里满是质疑。

谢卿山又道:“不是常言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大可不必。”阮蓁都气笑了,“你若还有点良知,就放了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干。”

“良知?”谢卿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良知是最无用的东西,唯有拳头才是硬道理,今日我且把话放在这里,你若是识趣,乖觉跟我回江州,与我成婚。”

顿了顿,他俯身下来,抬起阮蓁秀气的下巴,眼神倏然一阴,“你若是不识趣,我不介意娶一个鬼新娘。”

“真是个疯子。”阮蓁别开脸,不想被他触碰,然这人却是手往下一滑,掐着她的脖子,迫她转过脸来,非要与她对视,“阮蓁,我早就同你说过,我这人从不委屈自己,你跟我这般犟下去,得不到任何好处。如今我对你尚且有几分耐心,倘若你一直冥顽不灵。”

说到此处,谢卿山大力一捏,眸中也是发狠的猩红,“我不介意亲手杀了你。”

“通常来说,我得不到的东西,便只能毁了。”

阮蓁压根就没听到他的危险之言,只觉得人快断气了,好容易才呜咽出几个字来,“疼,快,住手。”

谢卿山这才清醒了一些,眼中猩红褪去,他看见女子玉颈上的指痕,微微有些失神,“对不起,蓁蓁,我没想过伤害你,我没有想过,你相信我。”

此刻的他,眼里的愧疚做不得假,气势也不若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阮蓁心中闪过一过猜测,然而还不及求证,殿门便被咚咚地敲响了。

“小姐,表公子来了。”是玲珑的声音。

一听是楚洵来了,几个侍卫如临大敌,其中一个瞟向阮蓁,请示谢卿山道:“公子,这,现在该怎么办?人还要捆吗?”

此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听动静还不止一个人。

谢卿山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与楚洵硬碰硬,他重新带上黄金面具,从大殿的侧门走了,不过走之前还不忘威胁阮蓁道:“不许跟她走,等我回来找你。”

楚洵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女子虔诚地跪在观音菩萨面前,面上的泪痕未干,显然才刚刚哭过,他声音不由得柔和了两分,“蓁表妹。”

阮蓁回过头,佯装惊讶地道:“表哥怎么来了?”

楚洵扫了一眼庄严的菩萨,淡声道:“出去说话。”

阮蓁听话起身,在出殿门前,还重新竖了竖立领,以遮盖那人留下的指痕。

两人去到观音殿下的紫藤架下,并排站着,却都不看彼此,只眺望着山谷中的梨花。

是楚洵先开的口,“蓁表妹出现在白雀庵,是因你父亲要与你断亲,你无路可去,才不得已而为之?”

虽不明白他为何明知故问,然秉着少说谎的原则,阮蓁并没打算过多解释,只缓缓地垂下眼,咬着唇瓣不吱声。

楚洵了然地点点头,而后接着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可解如今表妹的困境,表妹可要听听看?”

阮蓁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迷惘地看着楚洵,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可当楚洵毫不避讳地看过去,女子又羞赧地低下头,耳根登时染上一片红。

楚洵不悦地皱眉:“皇上欲给我和韶华公主赐婚,圣旨下降也就这几日的事。”

才开了个头,就见女子身形一颤,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楚洵面色一沉,但还是继续道:“我楚家的门第,没必要攀附皇室。而我,也不愿为娶公主牺牲仕途。”

“是以,韶华公主,我娶不得。”

话音落,显见得女子身形一松,似刚从巨大的悲伤中醒转,实在是有些没眼看,楚洵侧了侧身,用笔挺的背脊隔开女子炙热的视线,“为拒绝圣意,在圣旨下达前,我需定下一门亲事。而刚好表妹也无路可走,我便想着,不如我们结为假夫妻,如此一来,表妹不至于沦落庵堂,我也算是有了应对之策。”

“不知表妹意下如何?”

阮蓁猛然抬眸,“假夫妻?什么叫假夫妻?”

她声音很低,却带着轻颤,分外惹人动容。

然楚洵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甚至踅过身来,冷冽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盯视着阮蓁发红的眼眶,却丝毫无动于衷,“在外人看来,我们自然是夫妻。但私底下,则仍同从前一般,以兄妹身份相处。等将来韶华出嫁,我们便择个时机和离。而至于和离后,若那时阮家容不下你这个和离女,你大可以自立女户,作为你明面上的前夫,我定然会护你一生无忧。若是这之后你寻得意中人,我亦可出一份嫁妆将你厚嫁。”

听到后面,阮蓁再没半点侥幸,他连和离以及和离以后如何安置她都考虑到了,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即便目下迫于形势不得不娶妻,也没想过真的娶她。

还真是根难啃的骨头,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也只能允诺个假妻的身份,也真是难为他了,竟然想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法子。

阮蓁狠掐了自己腰间嫩肉一把,逼出些许晶莹的泪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楚洵,低声控诉道:“表哥既如此厌我,不愿与我做真夫妻,又何必让我白担了你妻子的名分,娶一个合心合意的女子岂不更美?”

楚洵却是视眼泪攻势如无物,只冷冰冰道:“你父亲要和你断亲,你骤然失了所有依靠,你也算是对我有恩,未免世人说我楚家忘恩负义,在你有好的归宿之前,我得照顾你,而眼下,你同我的事闹得人尽皆知,除却我,你还能有更好的归宿?”

没有。

她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女子,没有任何的靠山,又失了清白的名声,便是有那好男儿愿意娶她,也决计过不了家中父母长辈的关口。

他的确是她最好的归宿,但却不是做假妻,她要做他有名有份的妻子。

阮蓁也不说话,只仍由眼泪爬满双颊,都说女子的眼泪是最好的武器,然则对面的男子却是铁石心肠,她这般哭得梨花带雨,他却仍旧半点不心软,还很是云淡风轻地道:“表妹你可想好了,我若不娶你,大可以再物色另一个女子,把这事儿搪塞过去,而至于世人对我的指责,我担着便是,这点污名我还受得住。可表妹你就不同了,你若是不嫁我,你爹是当真会跟你断亲,便是我母亲留你在跟前,可我若是有了妻子,你一个嫁不出去的外姓女,又与我有这等牵连,常年住在楚家,又当如何自处?”

这话虽不厚道,但却十分在理,她如今使出断亲这一招,已然是堵住了所有的退路,若是不嫁给楚洵,她想她爹一定会恼羞成怒,将计就计和她断了所有关联。但若是成功嫁给楚洵,一旦她爹成了楚洵的岳丈,自

然也不会闹着断亲,且有受用不尽的好处在,指不定他那八年不曾动过的官位还能往上挪一挪,自然会上赶着奉承她。

嫁与不嫁,孰优孰劣,她自然十分清楚,自然也懂如何选择。

只是,虽然明知不该多嘴,阮蓁还是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表哥不与我做真夫妻,可是因为忘不了迟小姐?”

“与她无关。”

“你只说你嫁是不嫁?”

楚洵说话时,面上依旧从容淡然,口吻也很是寻常,然阮蓁却自他眼中捕捉到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心下便也十分了然。

果然是因为迟音钟。

若是因为迟音钟,她倒是放心了,就怕是为了旁的人,旁的事。

毕竟,不管楚洵如何惦记着迟音钟,她终究不过是一个死人,一个死人而已,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虽说不论是迟家,还是楚洵,偶尔还会认为她还活着,毕竟没有寻到尸骨,可人当真还在世,却为何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丁半点的消息,不过是活着的人,空有的念想罢了。

且说,即便是假夫妻,那也是三媒六聘过的,除了他们两个人,外人谁也不知,夫妻该一起干的事儿,比方说人前的应酬,丫头面前的亲昵,甚至连一个屋这种事只怕也少不了,否则怎么瞒得过有心人的眼睛?

这么一想,阮蓁便打算先应下,至于其他的且徐徐图之。

于是,经过漫长的考虑后,阮蓁点了头,“我嫁。”

事情说定,楚洵便不再多待,只将昌平留下来,待阮蓁收拾停当行礼,便接她回楚家,而他自己则忙着回衙门。

因天色渐晚,送别楚洵后,阮蓁便吩咐玲珑去唤莲清,赶快收拾行囊离开白雀庵。

她自己则是先行一步回到寮房。

只她才一进屋,打算换一身鲜亮的衣裳回府,才关好门,便察觉道一道黑影打在门板上,也兜头罩在她身上。

阮蓁不动声色地摸向门把,想要开门离开,然而那黑影却更加迫近,隐约还有熟悉的味道。

而就在不久之前,她鼻腔才充斥着这个味道,阮蓁吓得一个激灵,“你还没走?”

谢卿山他单手撑在墙上,将阮蓁困在胸前的方寸之间,笑得是从未有过的邪性,“我若是走了,怎会知道,你竟如此不自重,放着我名正言顺的妻不当,去当别人的假妻?”

阮蓁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他,“我就是不自重了,可那又与你何干?”

谢卿山抚平为她弄皱的衣襟,凉凉一笑,嘲讽地道:“我还道为何分明我长相也不差,家世也尚可,对你更是一心一意,你却对我百般推辞,却原来你是另有高枝要攀,阮蓁啊阮蓁,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如此贪慕虚荣之人?”

阮蓁微一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就算你说得都对,但那又如何?我嫁给他,哪怕是做个假妻,也能有一辈子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此以后,再没人敢欺负我,世人都因我是他的妻子而高看我一眼,而我阮家的那些亲戚,不管从前如何看不起我,还不是得乖乖地来奉承我?即便将来我同她和离,他也能护我一生平安,保我一世富贵,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顿了顿,她直视谢卿山的眼,笑得讽刺而轻慢,“而嫁给你,你能给我这些吗?”

“不。”阮蓁摇摇头,“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官身,成日无所事事,莫说庇妻佑子,就是自己也尚且顾不上,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偏还生了副不可一世的性子,不知哪日便要祸及家门,你说你这样的,我为何要嫁给你?”

“我是疯了,才会放着我好好的表哥不要,去嫁给你。”

谢卿山霎时眼神一阴,他欺近了一步,将女子逼得瘦削的背脊直贴门板,两人之间的空隙不过一指宽,甚至阮蓁的薄肩已触碰到男子的胸膛。

男子□□起来,眸眼又开始发红,甚至连脖颈的青筋也透着喷薄的愤怒,气氛霎时变得危险。

灰暗的光线辨不清她的神色,但阮蓁知道她害怕了,将僵直了身子往门板上又贴近了些,空出些安全的距离,她有些后悔激怒他,正在思忖如何安抚她。

正这时,窗户外头传来对话。

“玲珑姑娘,我就不进去了吧?”

“昌平大哥,你得进去,我家小姐有两口装衣裳的箱子,还有一口箱子装的书本杂物,单靠莲清和我是搬不动的。”

“可是,毕竟这里是女施主的寮房,我一个男子,恐怕不方便。”

“大白日的,有何不便,更何况,如今这个小院只住着我们小姐。”

听声音,是玲珑、莲清,还有昌平。

玲珑和莲清也就罢了,撞见了也就撞见了,但若是被昌平撞破,那她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的婚事,岂非顷刻间就要毁于一旦?

不可,绝对不可。

阮蓁思忖,那几人如今正在院门外,绕进来大概还要一些功夫,她得趁着这个时候,哄住他才是。

可要如何才能哄一个疯子呢?

她当真是没辙。

她急得眼泪直掉,滚烫的眼泪下坠,滴落在在男子的手臂上。

谢卿山定睛一看,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稍微退后一步。

这人竟吃这套?

阮蓁试探地道:“谢三哥,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苦日子,你成全我,好不好?”

果然,谢卿山眉目又缓和了些,她自觉是号准了他的脉,又乘胜追击道:“我八岁就没了娘,被丢在庄子上,自那个时候起,一切吃穿用度,全靠我自己,那个时候我带着玲珑她们上山挖药,下湖采菱,摘庄子上的果子去集市上卖,可即便我们三个已是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糊口,稍有不慎若是病了,连汤药费也凑不齐,有一会我去山上采药淋了雨,回去后就大病一场,但因为没有银钱治病,硬是生生拖了半个月,才下得来床……后来,好容易回到江州,我以为日子能好过一些,哪想到因我外祖去了,没有外家作靠山,我被继母苛待,被继姐欺负,连我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在阮家,说是个小姐,但其实连我继母身边体面一些的丫鬟也不如……谢三哥,这样任人践踏的日子,我是真的过够了,我嫁给我表哥,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她,而是想要一个靠山,想要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难道这也有错吗?”

“你成全我好不好?”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谢卿山却只听进去了一句,“你当真半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为自己找个靠山?”

这原本就是心里话,阮蓁点点头,没有否认。

不想男子却是又反问:“那若是他日,我官位大过他,在朝堂的地位高过他,你是否愿意跟我走?”

第22章 成婚(一)喜绸的另一头是楚洵。

阮蓁心想:你一个举子,便是入仕,无非从县官做起,今生今世想要压楚洵一头,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此刻,外头的脚步声近在耳边,阮蓁迫不得已,也只能是无声点头。

得了想要的答复,但谢卿山依旧并未松开对阮蓁的桎梏,他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不能骗我,否则……”他眼神倏然一阴,吓得阮蓁赶紧点头如捣蒜,“我不敢骗你。”

谢卿山这才满意地离开。

等昌平和玲珑等人赶到时,谢卿山已从后窗离开,可算是保住了这桩得来不易的婚事。

阮蓁并没有把今日这个小插曲放在心里,却不曾想到,她出于无奈的一个谎言,竟然改变了一个男子一生的轨迹。

却说阮承业得知楚家欲结亲,直接告了假,专程来金陵商讨婚事。

本一直喜不自胜的他,在议婚的过程中,却有一事儿叫他为难。

楚家的聘礼单子太过豪横,并没有因为低娶而怠慢半分,而按照大梁的风俗,夫家给女子的聘礼,父母会让女子作为私房带回夫家,除此以外还需筹备同等规格的嫁妆。

阮家倒也不是掏不出这样的嫁妆,只是如此一来便难免捉襟见肘,因而便同阮蓁商量,看这嫁妆能不能就做做样子,只图个表面风光。

本以为这个女儿除却谢家的

婚事以外,一向柔顺,该是没有异议才是。哪想她却是一反常态,非要她娘当年的嫁妆不可。

“我娘的嫁妆,不留给我这个亲女,难不成还要交给郑氏的子女?”见阮承业还想抵赖,又扔出那已泛黄的嫁妆单子,“父亲也不想落个霸占妻子嫁妆的名声吧?”

她竟敢,竟敢威胁他!

阮承业刚要拍案而起,却瞥见女子手中扬起的婚书,登时万般的气怒也只能按下,复又坐回圈椅中。

今时不同往日,她攀上了楚家,即将成为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不再是那个在阮府唯唯诺诺的小女娘。

且又想起在江州时,他收到的那封信,那布局巧妙、环环相扣的计谋,便是不嫁入楚家,以她的心机手段,也不是他可随意拿捏的。

也是这个时候,阮承业才恍然大悟,他这个女儿这些年一直在藏拙。

她这女儿,是个有大才之人,若是个丈夫,定能光耀阮家门楣,便是只能囿于内宅,也一定能够顺风顺水,将来定有用得着她之时。

思及此,阮承业已打算点头,只他仍有顾虑在,便僵硬地笑着道:“蓁蓁,爹以前是听信了你继母的话,认为你是个不祥之人,这才没有把你从乡下接回来,让你受了许多苦,爹也是不得已,你不会一直记恨着这事儿吧?”

女儿纵然再本事大,若是离心离德,定然也不会愿意帮他。

阮蓁十分上道地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父亲说这些话便见外了。我与阮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女儿若是想要在楚家站稳脚跟,少不得还要仰仗父亲。”

顿了顿,她又道:“往后,父亲若是有用得着女儿的地方,女儿也一定尽心竭力。”

好一个尽心竭力。

阮承业等的就是这句话,至此他才当真会心一笑,“正是,正是这个道理。”

自是应下嫁妆不提。

但阮蓁却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只是,父亲年岁渐大,将来顶立门户的定然是我的兄弟,但继母曾生出过害我性命的心思,崇哥儿是继母的亲子,我担心他不能跟我一条心,自然不心甘情愿为他铺路。”

作为一个女儿,这话多少就有些僭越了。

阮承业警告地一瞥,然阮蓁却并不放在眼里,依旧自顾自道:“父亲大可以再给我添几个弟弟,父亲你说呢?”

阮承业没有应下,但也没有斥责她。

那便说明他会考虑,他素来是个聪明人,应当会明白如何取舍。本就不是专情之人,为此多纳一两房妾室,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的苦主是郑氏。

有女人分她的宠,有孩子分她儿子的好处。如此一以来,即便阮蓁不在阮家,也有人能不间断地替她添堵,这才是她的目的。

楚家娶妻,自然是金陵最大的盛事,但谁也不看好这桩婚事。

毕竟当初阮小姐落水,与楚少卿有了肌肤之亲,楚少卿可是在相当一段时日都没点头娶他,如今也不过是碍于流言,不得不娶她罢了。当然,知道得深些的,譬如兰衍之流,更是明白楚洵之所以娶亲,全是为了拒绝韶华公主。

因着这个缘故,大家都在想,楚家的婚礼一定会十分潦草,哪想到楚家竟然大肆操办,非但请便了王公贵族及朝中大臣,便是连楚家所在的朱雀街,也是要大摆三天流水席,不可谓不重视了。

大家更没想到的是,新娘子作为小官之女,嫁妆竟然如此厚重。

沿街的茶馆二楼,便有人对此评头论足。

“不是说她爹是庶族出身,本身也只是一个六品通判,怎会有如此丰厚的嫁妆?”

“这你还不知道吧,这新娘子虽说父族不显,可母族可是大名鼎鼎的林氏一族,其外祖更是前太傅,当年她娘出嫁,十里红妆那阵仗,许多年都不曾有人超越。”

正这时,旁边桌上一个女子呛声道:“这都是老黄历了,她外祖早已故去,她舅父如今不过一个白丁,根本帮不了她半点。小门小户的女子罢了,楚家怎么看得上,便是娶她也不过是碍于形势,不信且看着,没几年定然是被休弃归家。”

这话怎么这么酸呢?

方才那两个女子,闻言看了过来,可女子面上围着面纱,叫她们看不真切,不过从面纱隐约露出的眉眼来看,当是一位俏丽佳人,想是楚少卿的爱慕者吧,正想探寻一二,然这位女子却带着丫鬟下了楼梯。

“幸好小姐今日带了面纱,否则奴婢真怕叫人认出来,小姐你方才说那些话干什么啊?难道不怕老夫人知道了,又罚你抄经?”

连玉枝却十分不屑地道:“我有什么可怕的?我说的哪一样不是事实?本就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而已,竟然有胆子高攀我表哥,她这么不要脸,还不兴我说了?”

她说这话时,刚刚走出茶楼。

却不想二楼泼下来一杯茶水,实实在在地泼在连玉枝的脸上,她掀开面纱往二楼觑去,正要大声呵骂,不想却在瞧清男子面容时,登时变得噤若寒蝉。

太子,太子怎么会在这街上看热闹?

且太子和她无冤无仇的,为何要泼她的茶水?

难道说听见了她骂阮蓁,替她打抱不平?可是他们都不认识啊?

转念,连玉枝想到了围场那日太子也在,莫非便是在那时起,阮蓁便勾搭上了太子?

真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处处勾.引男人。

却说二楼的谢卿山,并没有因为连玉枝的离开而打算放过她,他摸了摸左肩狸花猫的头,而后道:“富贵,有人欺负你的女主子,你说该怎么办?”

那叫做富贵的狸花猫,闻言姿态雍雅地伸了个懒腰,而后一跃而下,至一楼的地面,不几时便跟上了连玉枝主仆,在连玉枝反应过来之前,纵身一跳,对着连玉枝的脸就是一顿狂挠。

“啊,小姐,你的脸,被抓花了。”

平安也在窗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富贵竟还知道打人打脸!”

正这时,唢呐声开道,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走来,而他的身后,则是紧跟着的喜轿。

平安登时笑意一僵,他转眸看向自家公子,就看到自家公子看向楚世子的眼似窜着火,恨得是咬牙切齿,忙攥住他的袖子劝道:“公子,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这要是在今日闹出动静来,太子该要怪你了。”

谢卿山却并不听劝,还甚是狂妄地取出弓,拉满后,将箭矢对准那个俊美无俦、春风得意的男子。

吓得平安差点尿裤子,“公子,使不得啊,楚大人若是出事,定然会查到公子头上,到时候公子和太子的身世便再也瞒不住。不光太子要因此倒台,公子也要因此而受到世人的指指点点,公子你三思啊。”

谢卿山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平安说起阮蓁,“公子若是在阮小姐成婚当日,射杀了她的丈夫,她一定会恨你的。”

谢卿山这才手一松。

平安趁势追击道:“太子不是给公子安排了差事,让公子去军中历练,等公子在军中混出个人样了,届时再将阮小姐夺回来也不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