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很想你
时跃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呆坐在沙发上的卫不染。
这家伙,半跪在沙发上,上半身挺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不知道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等了多久。
时跃踢掉鞋子大步走过去,抬手摸摸卫不染的脑门:“怎么还没睡?”
卫不染依然半跪着,眼睛向上地望着他:“等你。”
时跃皱着眉:“都说了不要等了……”
“吃过饭了吗?”
卫不染当然什么都没吃。但他还是点了下头:“吃了一点,不饿的。”
时跃盯了他两秒,开口发问:“真的?”
就跟回应他的问话一般,卫不染的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少年当即涨红了脸。
时跃无奈一笑,只道:“快吃饭吧,我换个衣服就来。”
十分钟后,两人都坐在了餐桌边,开始吃这顿不知算是晚餐还是夜宵的饭。
同往常一样,时跃一抱起碗,便猛扒了几大口饭,啃干净了三块排骨。他抹抹嘴,抬起头正要夸赞排骨的香软入味,却看见卫不染手里抓着筷子,嘴里含着筷子尖,正愣愣地盯着自己。
时跃眨眨眼:“怎么了?不是都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卫不染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赶紧挪开视线,随手夹了块土豆放自己碗里:“这次的诡物,很棘手?”
时跃:“唔,有一点。”
这次在海河市出现的诡物,是接近B级的“人面蜘蛛”。
这种足足三米宽两米高的巨型蜘蛛背上,是一张货真价实、五官俱全的“人脸”。它们会躲在黑暗处,利用“人脸”的嘴部发出哭泣声、求助声,以及人类交丨欢时的呻丨吟声,引得某些想看活春丨宫的人探头探脑,再被一口咬掉头部,成为它们的食物。
时跃带着朱亦航和顾致森这两个队员,颇费了些工夫,才将这波诡物彻底清理干净。
他给卫不染夹了一大块排骨,道:“现在都解决了,别担心。”
“你要是好奇这个诡物的情况,等以后有权限了,直接看报告就行。”
时跃看着仿佛有些食不知味的卫不染,停了筷子:“你这边——在学校怎么样?住校还适应吗?”
理论上来说,有姚远这样的朋友罩着他,再加上他的学霸天赋,不至于落入被孤立被欺负的境地吧?
那为什么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卫不染依然没看时跃,只是点了下头:“挺好的。我……我考得还可以,宿舍条件也不错。”
其实这些细节,他在学校时已经一一发微信给时跃说过了,每次都能换来一个夸张的动画小表情,以及一句活力满满的“真棒”。
时跃歪了下脑袋,打量着眼前神色变幻莫定的少年:“那你在苦恼什么?”
卫不染迟疑几秒,对上时跃探究的眼神,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道:“时跃哥……”
时跃:“唔?”
卫不染:“我……挺想你的。”
“我……特别特别想你。”
时跃坦然一笑:“嗯,我也很想你。”
卫不染的神情有些错愕。
他怔怔地问:“这……这不会很奇怪吗?”
这种完全无法安定下来,满心满脑都只有对方的想念,难道不奇怪吗?
时跃隔着桌子摸了摸卫不染的脑袋:“又犯傻了?这有哪里奇怪的?”
这孩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亲人之间互相关心思念,不是最正常的事吗?
不过,之前听不染的说法,卫老师和他太太都是很内敛的人,对不染连拥抱都很少。更别提后面代有成那个火坑了。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不染确实不太习惯“纯粹的感情”以及“直白地表达情感”这种事吧。
想到这里,时跃在心底叹口气,索性站起来走到卫不染身边,一把将他的脑袋薅进怀里揉了揉:
“别瞎想。”
“这一点都不奇怪,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亲情。”
“你是我弟弟,你会关心我、想我,这很正常。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卫不染黑沉沉的眼里是满满的困惑。
这原来是亲情吗?
……既然时跃如此笃定,那或许,大概,就是吧?
嗯,应该就是亲情。
不是什么其他的古怪感情。
卫不染的内心再次安定下来。
他脸颊微烫,贴着带着时跃体温的柔软布料,小声道:“嗯,我知道了。”
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当他如此回答的时候,他的鼻翼动了动,无意识地嗅着时跃身上的气息。
那令人神往的,宛如雨后阳光般的气息。
*
第二天是周六。
头天晚上,时跃本来说早点起来、带卫不染去郊区的环宇影城的,结果卫不染看着哈欠连连的时跃,直接以“环宇影城太幼稚”为理由拒绝了。
于是时跃一口气睡到了上午九点。
卫不染已经出门跑完步、做完拉伸、备好早饭、收拾完房间,还写完了三套卷子。
见到时跃顶着乱翘的头发和迷蒙的眼睛走出卧室,卫不染飞快地端出豆浆、鸡蛋和包子,坐到时跃对面,满怀期待地看着时跃拿起包子开吃。
不出他所料,时跃一边吃一边点头:“唔,好吃,这个酱肉馅儿的包子太好吃了!”
卫不染的嘴角已经不由自主翘了上去。
时跃吃完两个包子,一边喝豆浆,一边看着窗外的蓝天:“今天难得是个好天气,没有大风,没有沙尘——你不想去环宇影城,那咱们去郊野公园骑行?或者你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卫不染很认真地思考着。
吃得心满意足的时跃抻了个懒腰,嘀咕着:“等下个周末再暖和一些,郊外的花也该开了,咱们还可以带着帐篷去露营……”
听着时跃的“畅想”,卫不染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地扩开。
和时跃一起骑车,一起看花,还能一起住帐篷?
一想到这里,心里就觉得又软又暖,恨不得一夜之间就千树万树繁花开。
他点了点头,赞同着:“露营应该很有趣吧!”
时跃微笑着:“确实有趣。”
“这次我们多带点肉串,至少带一箱吧。上次去露营烧烤,小顾一直在吼不够吃不够吃——这次可得多带点。”
卫不染一怔:“……顾哥?时跃哥之前露营,是和顾哥一起去的?”
时跃:“对啊。小顾,大林……我们队差不多都去了吧。”
“当时小朱还没来,这次也得把他叫上。”
说到这里,时跃兴致勃勃地滑开手机屏幕:“对了,给你看当时的照片。”
卫不染垂眼看向时跃的手机相册,先看到了时跃和小顾的大头合照——
绿水青山的背景下,时跃和顾致森分别拿着根烤得乌黑发焦的串,对着屏幕开怀大笑。
卫不染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僵,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发堵。
他嘴角撇了下:“……这个串都烤糊了。”
时跃右手撑着脸颊,眉眼弯弯地说着:“这还算好的!这是小顾烤出来的,我烤出来的直接就是焦炭,后来被他们下了禁令,说‘时队你别再浪费食材了,一边玩儿去行不行’。”
言语间,卫不染已然看到,时跃和队员们是多么的亲密无间。说不定,时跃还会和小顾,和大林,分吃同一盘食物,会毫无距离地勾肩搭背……
就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这本应是很正常的事,卫不染的心里却堵得更厉害了。
时跃这边还在划拉着手机屏幕,卫不染却猛一下站起身:“我想到了!”
时跃不解地抬头:?
卫不染:“……我想到今天可以去哪儿了。”
时跃收起手机:“好啊,你说了算。我们去哪儿?”
卫不染:“去你说过的包子铺,你一口气能吃十个包子的包子铺。”
时跃失笑:“啊?那个啊?也行。我们过会儿就出发。”
难得一个休息日,不染居然会想着去包子铺……这孩子对包子真的很执着啊。
*
包子铺确实很远。时跃开车过去都用了一个小时。
包子铺门脸不大,客人不少。
两人坐定之后,时跃看着周围陈旧的摆设与年轻的服务员,感叹着:“好久没来了,服务员全都换人了,不知道味道变没变。”
卫不染用纸巾擦着桌面,一边擦一边“随口”问道:“那时跃哥也很久没带人来过这里了吧?”
时跃不以为意地应着:“嗯?我没带其他人来过这里啊。毕竟这家店离局里也很远,加完班也不会特意跑过来。”
听到这里,卫不染心里那奇奇怪怪又闷又堵的感觉,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依然低着头,嘴角却已经扬了起来。
没一会儿,两屉包子端上来了。
时跃捡了两个给卫不染,自己抓了一个牛肉馅儿的,大口咬下。
“唔……”他的眼睛半眯着,连连点头,“还是以前的味道——看来大师傅没换人啊。”
卫不染也拿起一个,先放到鼻子下面轻嗅两下,再咬了一口,缓缓咀嚼。
嗯……加了一点葱姜汁?牛肉应该是提前炒过的……
他一边吃,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个包子应该怎么做。
当然了,时跃完全没有察觉出卫不染的打算。
在时跃看来,不染只是吃得比平常更慢一些,更斯文一些而已。
一顿饭下来,卫不染将时跃最喜欢的几个口味都试了一遍。
饭后,两人没有立刻往回走,而是就近找了个小公园溜达,在早春的风里看看拂岸的杨柳,和渐渐开成一片的迎春花。
卫不染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神情间藏着点儿不难察觉的兴奋。
注意到卫不染眉宇间的那抹亮色,时跃笑着问:“有什么很高兴的事?”
卫不染一板一眼地应道:“嗯,吃到了时跃哥喜欢的包子,很高兴。”
还能和时跃一起散步,一起晒太阳,一起蹲在地上看猫咪睡午觉……
更重要的是,自己差不多把包子的配方都猜出来了。明天早上就试着复制一下,一定能给他一个惊喜。
望着难得神色明朗的卫不染,时跃心道不染果然是很喜欢包子啊,吃到个好吃的包子,就能乐成这样。
*
傍晚,按照卫不染的提议,两人一起去了家附近的超市。
卫不染开始专心挑选牛肉、面粉、茴香……
时跃好奇地问他打算做什么,卫不染的眼角弯了弯,不肯说实话,只说“明早你就知道了。”
时跃只能配合地点头:“这样啊,好期待。”
卫不染嘴角都翘了起来,继续拎着篮子去挑选大葱了。
结账的时候,是卫不染刷的微信付款。
卫不染刚和时跃一起住的时候,还是按照他自己以前的习惯,不管是买一支笔还是买一根葱,他都要记成“自己对时跃的欠款”。时跃忍了三天后,直接告诉他:不染,我们现在住在一起,是家人。家人之间不是这么算账的。
那天晚上,卫不染拿着记账的纸和笔,坐在桌前望着时跃,眼睛在灯光下泛着光,脸也憋红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模样,完全像一只刚被接回家、被投喂了罐头的小流浪狗。
之后,时跃给卫不染买了手机,注册了微信,还给他关联了自己的附属卡——卫不染的花销,全都从这张附属卡上出。
为了不让卫不染心里有负担,时跃故意讲了一句:将来等我结婚的时候,记得给我包个大红包就行。
卫不染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小心地追问道:“时跃哥,你会很快结婚吗?”
时跃其实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心里知道根本不会有这种事。结果被卫不染这么一反问,他只能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啊,还早着呢,根本没影的事,咳——总之,等到那天,你肯定早就工作挣钱啦。”
两人从超市出来,一人拎了个沉甸甸的购物袋。
没走两步,时跃一扭头看见附近的电影广告牌,心说这部动画电影最近特别火,便开口问卫不染:“你明天几点回学校?白天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还没听到卫不染的回答,时跃的手机先震了起来。
是老齐。
卫不染默不作声地从时跃手里接过购物袋,方便时跃接电话。
时跃按下了接听键:“领导?”
老齐告诉他,筹备西南边境分局的事终于落定了。局里人手太紧,能派过去的除了时跃,就只有一个刚转正没多久的小朱。
另外,现在那边情况复杂,为免事情有变化,时跃得尽快到任。
时跃很清楚这个“尽快”的意思。
他眼睛注视着广告牌上的动画人物,嘴里应着:“知道了领导,我和小朱今晚就出发,周一一定到岗。”
挂掉电话后,时跃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卫不染。
卫不染两手紧紧攥着购物袋,嘴唇不知何时已经绷成了一条线,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时跃在心中叹口气,掰开卫不染攥得过紧的手指,从他手里拿回装着面粉大葱的购物袋,轻声道:
“不染,我们明天不能一起看电影了。”
“你和姚远他们一起去吧。”
卫不染摇摇头:“没事的,我等你回来一起。”
时跃这次会出差多久?一周?两周?或者又是一个月?
时跃怔了一下,别开视线,一边抬脚往家的方向走,一边犹豫着怎么跟卫不染解释:自己这次不是短差。
想来想去,时跃还是决定如实直说。
他停下脚步,对卫不染道:“不染,这一趟……我是去‘挂职’。短期内不会回北都的。”
时跃顿了下,继续解释道:“估计得一年。”
或者两年。
卫不染定在了原地。
半响后,他才开口:“……一整年……都在外面?”
时跃看着卫不染煞白的脸色,忙道:“年底会回来汇报工作的,应该也能回来过年。”
卫不染急切道:“那怎么够!”
少年顿了一下,又道:“我是说,你,你不是在诡域里养了很多诡物吗?像小狮鹫什么的,都是你在照顾。你要是走这么久,小狮鹫它们怎么办?”
时跃第一次听到卫不染用这么着急的语气说话,知道他是真急了。
他暗暗叹口气,用最温和的声音解释着:“它们在诡域里可以自给自足。而且,老齐他们也能去照看它们,不用担心。”
卫不染心里一酸,也不找其他理由了,直接道:
“你要是没法回来……那我就去看你!”
“我们不是有小长假吗,我,我下个假期就去看你!每个假期都去!”
时跃摇摇头:“小长假一共三天,还不够你在路上晃的 。”
“还有,你的训练呢?我记得你的训练方案里,所有假期都安排出去了吧。”
卫不染知道时跃说得没错。
饶是如此,他心里还是跟打翻了一碗中药一般,又苦又涩。
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忽高忽低的声音,旋转变化的灯光,方才还显得热闹欢快,此刻只让他觉得繁杂吵闹,让他无法听清时跃的呼吸。
时跃再次叹口气,抬手摸了摸卫不染的脑袋:
“你随时都可以给我发消息,打视频——不用担心打扰我,我有时间就一定会接,没接就一定会回。”
“学校里的课程,我一点不担心,你肯定没问题。”
“周末的时候,可以去老齐他们家,沈姨和齐叔都很喜欢你,都希望你周末能住过去。”
卫不染脸上的线条紧绷着,快速地摇着头:“不。”
“我……我会把时间都用去做训练。”
训练,变强,强到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强到可以轻而易举地挡在他身前。
时跃的手从卫不染的脑袋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用力搂住卫不染,还拍了拍他的后背:“行啊。等我年底回来,好好检验下你的训练成果。”
*
当天晚上,时跃就收拾好东西出发了。
到机场的时候,小朱正拖着行李箱等他。
小朱看到时跃,又朝他身后张望一番,好奇道:“咦,不染没来啊?我以为他肯定会来送你的。”
异控局上上下下都知道,卫不染简直就是时队的小尾巴。平常卫不染虽然对谁都礼貌斯文,但眼里从来都是暗沉沉的。唯有到了时队身边,这家伙的眼睛会倏然变亮,满眼都映着时跃的身影。
如今时队要外派这么久,卫不染不知道会有多么舍不得,恐怕都要偷偷哭鼻子了。
时跃:“太晚了,我没让他来。”
事实上,卫不染是执意要来送的。
最后时跃以“你连续两晚上不好好睡觉,指定长不高”以及“你想一直比我矮半头吗”这种理由连哄带吓,才勉强劝住了他。
换好了机票,时跃一面往安检口走,一面问小朱:“资料都看过了?”
小朱忙道:“看了看了。不过这次的资料也太少了……”
他跟在时跃身边,一边快走一边唠叨:说是派驻去新建立的分局“承担重要职责”,但分局具体怎么运作,有哪些人,其他部门的对接人是谁,资料里全是空白。
看完这不到一页纸的资料,除了知道分局的地点选在了偏远的“南桥市”,办公条件比较落后以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听完小朱的唠叨,时跃并未直接说什么。
倒是小朱自己又想了会儿,困惑地发问道:“时队,除了资料少,我还有个问题……”
时跃:“什么问题?”
小朱:“齐局在电话里提醒我,这次情况比较复杂,可能会有阻力——这个阻力是指……?”
时跃:“你猜,为什么资料里没有任何关于分局的具体信息?”
小朱:“……为了保密?”
毕竟异控局的工作都是涉密的。
时跃摇摇头:“因为这个分局,除了一块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小朱一脸茫然。
时跃:“字面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估计在半年的时间内,我们会是分局唯二的员工。没有行政,没有后勤,没有对外联络人,什么都得我们自己来。”
小朱听得脸都白了。
时跃继续道:“而且,如果我们短期内做不出成绩,这个分局还能不能继续存在,都是个问题。”
小朱有些磕巴了:“怎、怎么会这样啊?不是说那边异象频发,很缺专业人才吗?要不然领导们为什么要设立这个分局啊?”
时跃苦笑一下:“先不提别的历史原因机制问题,你就想想,假设你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干得成绩也不差,突然有个空降的外人要来‘指导’你,你乐意吗?”
小朱老实道:“肯定不乐意。凭啥啊。”
说完之后,他自己意识到了什么,恍然道:“啊,所以那里的人,也是这么看我们的?!”
时跃点头:“对。”
人高马大的小朱这下满脸愁容了:“那……那我们过去……还挺难的……”
本来以为就是一趟长差,除了环境艰苦点也没啥。如今看来,恐怕不止是环境艰苦的问题啊。
时跃道:“去了再看吧,再难也会有办法。”
*
次日下午,一路辗转的两人从一辆无照运营的“黑车”钻出来,站在了南桥分局的门口。
“……这个……真的是这里吗……”小朱有些不敢相信,掏出资料又看了一遍地址。
眼前这座二层小楼,还保留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外立面贴着米黄色的马赛克瓷砖,迎面则是灰扑扑的卷帘门。
小楼左右两边,分别是老旧的招待所,和没什么食客的破败小饭店。
这座小楼夹在招待所和饭店里面,倒是意外的和谐。
时跃抬头望着小楼:“往好的方面想,左边有宿舍右边有食堂,至少吃住问题都解决了。”
小朱连后槽牙都咬紧了,心说当地给安排的可真是个“宝地”啊。
时跃找出钥匙抬起卷帘门,顶着一吊吊的灰尘,在这荒屋模样的二层小楼上下走了一圈,对小朱道:“还能凑合用,咱们收拾一下,配齐办公桌椅打印机什么的,明天就能开张了。”
小朱左手扫把右手抹布,一脸严肃地应道:“得令!”
*
两人又拖又扫又擦又抹忙活了半天,总算把一楼理出来一间干净的办公室。
黄昏时分,时跃一脸的灰,半摊在弹簧都坏掉了的沙发上,望着布满陈年霉菌的天花板,以及怎么擦都不够亮堂的窗户,心道这可没法给不染发照片了。
要是让他发现这里的办公环境差成这样,只怕这有点小洁癖的家伙一分钟都忍不了,旷了课也要过来帮忙收拾。
同样满头满脸灰的小朱将秃了头的拖把和缺了毛的扫把归位后,擦了把汗,对时跃道:“时队,咱今晚应该也没人接风了吧?”
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实习生模样的小年轻,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给他们送了把钥匙过来。其他的接应介绍什么的,一概没有。
小朱也跟着时跃出过好几趟差了。这种待遇,还真是头一回见。
时跃从沙发上坐起身:“走,看看隔壁饭店有啥好吃的去!”
*
隔壁饭店没有什么好吃的。旁边的招待所同样也不忍直视。
但这都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周一上午,被蚊子吵得一晚上没睡好、满眼红血丝的小朱,在打了一圈电话后,又委屈又懵逼:“时队,怎么这些部门全都说他们这边没什么需要协助的异常事件啊?”
无一例外,全都是客套而生疏的“谢绝接触”。
时跃搁下手里的平板,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因为‘不信任’。”
小朱急道:“那,能不能让齐局他们,从上面动员一下?”
时跃摇摇头:“没用的。到时候随便丢几个不痛不痒的小事件过来,反而坐实了我们这个分局‘干不了实事’。”
小朱急得嘴角都要起泡了:“……那那那,那我们……?”
时跃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这里春光大好,不如出门转转吧。”
*
时跃说的转转,还真就是到处乱转,大街小巷居民区,路边小摊街头集市,附近的小镇与村落,时跃都一个个地“闲逛”过来,整整在外面晃了一周。
这天中午,他和小朱晃到了一个名为石板村的村子。
村子外面停着几辆此地少见的黑色豪车,而村子中心的小广场上,则敲锣打鼓的甚是热闹。
时跃挤进人群,故意用一种游客看热闹的语气,字正腔圆地向旁边的大妈打听这是在做什么。
大妈乐呵呵地用方言回答他,这是村子里有人在娶媳妇儿啊,大喜事啊。
时跃又问,既然是娶媳妇儿,为什么旁边还有穿着长袍的人在那里舞木剑?这种习俗可从来没见过。
大妈便神秘兮兮地告诉时跃,说这是这一带特有的风俗,要在结婚的时候驱赶“贪耍鬼”。这种“贪耍鬼”,是那些夭折了的小鬼,脾气怪得很,最喜欢往新嫁娘的肚子里钻。一旦它们钻进去了,本来要投胎到新嫁娘肚子里的孩子就活不成了。
时跃惊讶道:“啊,不会吧,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见时跃一脸的不相信,大妈还有些发急:
“你们这些小娃儿,太自以为是了。上次我们村老刘家娶媳妇儿,他们家就是不信这个,不肯请张大师来驱鬼。结果他儿媳妇怀了两次都没保住,找什么医生保胎都不行。最后还是找村长好说歹说,请张大师又回来重新做法,他儿媳妇才顺产了。”
“不光我们村,隔壁朱家坡、丁家湾,都是这样的!”
“那些不信张大师的年轻女娃娃,头胎要么流了,要么就是生下来也是死胎!造孽哦!”
时跃震惊道:“啊?真有这样的事——那这个张大师,恐怕很不好请哦?”
大妈道:“就是不好请啊!像老刘他们家,后面再去请张大师,听说多花了两万块呢!”
时跃还想再问,旁边走过来一个蓄着胡子穿着唐装的瘦高个,一脸警惕地望着时跃:“你什么人?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时跃脸上挂着笑:“我就是对民俗有兴趣,做点儿社会调查而已。”
瘦高个的神色更警惕了。他上下打量着时跃和他身后的小朱,冷笑一声:“别装了。”
“我看,你们是那些什么,‘自媒体’吧。想来写些什么博眼球的稿子回去骗流量吧。”
自工作以来还没被人这么质问过的小朱,被这人激得面上发红,当即就想辩驳,却被时跃按住了。
时跃没有再自证什么,而是冷着脸问瘦高个:“我确实想问问你,你们既然是‘大师’,又能来收钱做法,去宗教局认证过吗?”
瘦高个一脸戏谑,两手抱到胸前,要笑不笑地看着时跃:
“哟,这还是个想要敲诈的啊?”
“我跟你说,我们手续全得很!”
“你要是敢乱写乱说,我马上就能把你的号举报掉,再告得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落下,他身后就跟过来两个五大三粗、体格不亚于小朱的年轻人。
时跃脸上露出些“慌张害怕”的神色,转头便带着小朱快步离开了。
在他身后,瘦高个“啐”了一声,又转头去教训那位大妈:“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对那些记者多透露什么吗?等会儿惹怒了贪耍鬼,让你们全村都绝后,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大妈吓得要哭,连连表示自己看那个娃儿长得好看又伶俐,以为他是个好人,没想到这么坏,这下给大师添麻烦了。
瘦高个又训斥了她几句,摆足了威风,这才罢休。
此时时跃已走到僻静处,远处的锣鼓声变成了嗡嗡的背景声。
小朱憋了一路没开口,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时队,所谓的‘贪耍鬼’,其实就是诡物吧?”
时跃:“是诡物。能察觉到诡物的气息。”
虽然很微弱。
小朱猜测着:“这么看来,那个‘张大师’,他明知道这里有诡物,偏偏留着诡物不肯彻底赶走,故意等到有人嫁娶的时候再来收钱做法?”
时跃的眉头微拧了一下:“恐怕不止如此。”
他下意识抬起左手,牙齿咬住了拇指的指关节。
轻微的痛感让他的思路更清晰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这种老村落,村子附近肯定有墓地。我们去墓地看看,应该能找到诡域入口。”
说罢,他拔脚往村外走去。
一番周折后,时跃和小朱还真找到了一处偏僻阴冷的山坳。带着点腥气的泥土地上,是一片小小的坟包。
小朱看着眼前的坟地,疑惑道:“……这些坟,都没有立碑吗?”
时跃道:“没有立碑,坟包也很小——这里面埋的,应该都是那些刚出生就死掉的婴孩。”
“有些地方有这样的风俗:这种孩子,不能和其他人葬在一起,得集中葬在人少背阴的山洼里。”
说完,时跃叹口气,走到一棵槐树下盘腿坐下,闭上眼睛进了诡域。
*
此处的诡域自然也有芒草怪。
这些枯草一般的小人儿,先将时跃送的流金砂一粒粒地塞进自己小小的身体,再仰起脑袋,认真地听着时跃的疑问。
半响后,芒草怪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比划着小胳膊,告诉时跃:
是的,这里出现过那种专门吃掉婴儿的诡物。那些诡物长得很像人,身体小小的黑乎乎的,肚子很大,脑袋只剩下半个,总是咧着嘴干嚎。
这些诡物不是住在这片诡域哦,这些诡物,过段时间会突然出现,吃掉一两个婴儿。再过一段时间后,就有人类来把它们带走。
带走它们的人类是什么样?那不知道哦,你们人类在我们眼里都长得一样嘛。
时跃听到这里,心里已是差不多全明白了。
他再给了芒草怪们一把流金砂,从诡域回到了现实世界。
刚睁开眼,便看见小朱手足无措地半蹲着,旁边是一位半跪着正在哭泣的年轻女性。
时跃赶紧走了过去。
小朱小声对他道:“时队,这姑娘刚刚过来,看到我在这里,突然就问我‘你也来看孩子’吗,然后就开始哭……我,我也不知道该咋劝……”
这位哭泣的女子,看着不到三十,衣着干净得体,面色却是憔悴得不行。
她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
时跃努力分辨了一下,听出来她在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不信的……”
时跃猜出了缘由,心里不禁一痛。
他刚要说话,远处跑过来一个年轻男人,嘴里低喊着“你怎么来这里了,这里多冷啊,你不能着凉”。
说话间,那男人蹲在女子身边,给她裹上了件厚外套。
女子见到这男人,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顾不上擦眼泪,只不停地说“我们要是相信了就好了”“明明所有检查都正常,为什么最后会这样”“都怪我,我不该不信的……”
男人眼里也噙着泪,小声劝着女子,总算把她劝得站了起来。
时跃咬了下嘴唇,问这人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男人凄然一笑:“不用了,我们去医院看过,在吃药。”
“她今天就是……又看到那些做法的,受刺激了。”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时跃可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也就不再解释,扶着妻子离开了。
看着蹒跚离去的年轻女子,时跃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低声道:“我弄明白了。”
“难怪这里诡物的气息微弱,反倒是那些‘大师’的周围,诡物气息最浓。”
“这些吃人的诡物,根本就是‘大师’自己带过来的。”
小朱一惊:“……什么?”
时跃咬着牙:“他们若是收到了钱,就一切太平;若是没收到钱,就把诡物放出来‘害人’……老把戏了。”
说到此处,时跃的拳头都攥紧了:“为了赚钱,他们让多少期待着当母亲的人,一次次经历丧子之痛……”
他的声音很低,蕴着少见的怒气。
小朱也是气得血往头上冲:“这都什么猪狗不如的畜生!这样,我们直接去把那些诡物揪出来,当面让他们好看!”
时跃听到小朱激动的声音,并未动弹,反而是站在原地深呼吸两下,默念了两遍“冷静”。
从14岁接受训练开始,老齐他们就会时不时在自己耳边念叨一句话:你要是打算长期和诡物打交道,必须学会克制情绪,尽力保持冷静。
不冷静的异能者,迟早会被诡物迷了眼,被扭曲的欲念所裹挟。
时跃缓过神来后,先是对小朱也念叨了一遍这句话,接着告诉他:“不合适。”
“我们现在跳出去,不管从诡域里收容到什么,都是自说自话,无法证明诡物和‘大师’之间的关系。”
“这些村民不会相信我们。”
小朱:“可是……这要怎么证明?用‘蜃’来对付他们?”
时跃:“不必。”
他拿出手机迅速发了条信息,随后低头望着那些小小的坟包道:
“过两天,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这帮害人的垃圾玩意儿……不会好过的。”
*
时跃回了南桥市。
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分局的座机一直很安静,安静到小朱坐立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失业了。
时跃却一直很淡定。
他这趟外出闲逛,买回去不少绝版族谱县志一类的,上班的时候就埋头看书。
下班之后,他和小朱继续清理打扫置办家具,终于在二层楼收拾出两间能住的寝室,晚上不必再去招待所喂蚊子了。
这天上午。
有人敲响了分局办公室的门。
分局和总部一样,门口并没有挂牌匾。因此,能摸上门来的人,都是知道异控局究竟是干什么的。
时跃的头都没从书页里抬起来,只当没听见敲门。
直到对方又敲了两次,时跃才应了声“进”。
门被小心地推开了。
之前在石板村呵斥时跃的那瘦高个中年人,如今弓腰驼背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
他正要开口问好,先认出了时跃的脸,想起了自己上次说过的话。
瘦高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第 22 章 送给你
这中年人到底是在外摸爬滚打过多年的。
不出一秒,他就调整好表情,一口一个“领导”,一句一个“上次有点儿小误会”,连声痛斥“无良自媒体破坏我们的关系”,自己在那儿演了完完整整一场戏。
待他演完,时跃这才不慌不忙地看向他,问他有什么事。
瘦高个腆着脸笑着,说家主设下薄宴,希望领导能赏脸出席云云。
时跃并未推辞,但也没有坐上瘦高个开来的黑色豪车。
他带着小朱,自己开着辆租来的SUV,跟在豪车后面一路开到城外,停在了一座类似度假村的庄园前。
庄园门口,赫然是一位熟人:贾鸣飞。
这位在时跃面前毕恭毕敬的“风水大师”,如今被人众星拱月般围住,一脸的仙风道骨。
围在贾大师身边的,都是这个区域出名的风水先生和玄学大师。在这些人眼里,贾大师那可是活跃在北都的大师,是名声在外的大人物。
今天这个饭局,由头便是贾鸣飞放出风声,说“北都一位深藏不露的领导来此公干,诸位圈子里的人可要把握好机会”。
车堪堪停稳,仙风道骨的贾大师便快步走了过来,恭敬有加地对时跃道:“时队。”
他身后的那几位大师,虽说之前已经听贾鸣飞说过,“这位异控局队长,别看他年纪不大,绝对是你们开罪不起的人”,如今看到贾鸣飞这态度,还是有些吃惊,有些不以为然。
但这些大师个个都是人精,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依然都堆着笑地迎了上来。
时跃不卑不亢地望向众人,一眼便望见了那位蓄着长发长胡子、在石板村做法的“张大师”。
这位张大师已经从瘦高个那里知道了之前开罪时跃的事。可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忧,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在他看来,时跃既然能和贾鸣飞打成一片,又应了这顿饭,那自然是能拉拢的。
而且时跃看着也就二十来岁,一看就涉世未深,也不可能有多了解那些“玄妙之物”。
只要自己装得谦恭一些,再分这年轻人一些实打实的好处,必然能和对方“打成一片”。
如此一来,自己以后不就跟贾鸣飞一样,在上头又多了个照应?
看看这贾鸣飞,如今混得多好,多体面!
想到这里,张大师连笑容都更真诚了。
*
午宴设在一处古色古香的包间里,满室皆是茶香,地板铺着复古式大青砖,家具则是一色的雕花红木。
时跃坐在了主位。张大师作为这群人里的领头人物,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时跃旁边。
坐定之后,时跃连面前的茶水都没碰,而是转头看向张大师,直呼其名道:“张宁和,这几年挣得不少吧?”
这是时跃下车之后,对张宁和说的第一句话。
十分突兀,十分的不礼貌。
饭桌上还在说场面话的众人,顷刻都不说话了,齐齐望向了两人。
贾大师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超凡脱俗不关我事。
张宁和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随后又是笑着道:“托各位领导照顾,我们也就混口饭吃。”
时跃冷笑一下:“是杀人挣得多,还是敲诈挣得多?”
这话说出来之后,其余人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此时的张宁和,眼睛快速扫了下众人,心道这年轻人太不识抬举,在我的地盘上这么不给面子,我要是再这么任他说下去,将来还怎么服众?
因此他也收起笑容,板着脸道:“时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唔!唔唔!”
时跃根本没这个耐心听他胡扯。
他的右臂已赫然长出青金色鳞片,五指变为利爪状,一下捏住了张宁和的咽喉!
此举一出,除了贾鸣飞和朱亦航以外的人,全都惊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之前站在一旁、身形高大的随从们,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接二连三地朝时跃扑去——再被朱亦航毫不费劲地撂倒在地。
时跃控制着右手力度,同时伸出同样被鳞片覆盖住的左臂,在虚空中拉开一条裂缝。
裂缝之中,是嘶哑难听的哭嚎声,和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时跃的左臂往裂缝中一探、一拽,从其间生生扯出一团黑色的、似人非人的“包裹”。
这包裹形如早夭的婴儿,但只有半个脑袋。那血肉模糊的脑袋上,是一张在不断尖叫、露出一层层利齿的大嘴。
时跃瞥了眼已经喘不上气的张宁和,右手一松,将人扔到了地上。
他左手举着那“包裹”,在咳得涕泪满面的张宁和面前晃了晃:
“从暹罗传过来的‘婴鬼’,以未出生的婴儿为食。”
“这就是你用来做法的诀窍吧。”
“你有几分异能,靠着这点异能,私自豢养了‘婴鬼’这种C级诡物。”
“你假借此地‘结婚时需要除晦气’的传统,把这个民俗变成了你谋财的局——凡是按你要求付钱的,你便去走个过场;不肯付钱的,你便偷偷放出诡物,让婴鬼吃掉那些腹中幼儿……”
“呵,真是一笔好生意!”
方才还风度翩翩大师模样的张宁和,此刻狼狈至极地跪在地上,两手捂着喉咙,哑着嗓子道:“时队长,听我,听我解释……我……”
时跃看也没看他,依旧坐在椅子上,右手洒出大把流金砂裹住了婴鬼。
片刻后,他左手五指一收,那被金色砂砾包住的婴鬼,缩成了一粒药丸般大小。
他这才低头看向还在不停诡辩的张宁和,将这“药丸”直直抛入了对方口中!
这一下,别说其他诸位“大师”,就连贾鸣飞也有些吃惊了。
时队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片刻后,张宁和往后一倒,两手捂住肚子,发出了宛如被人剥皮割肉一般的嘶嚎。
他在地板上如同虫孓般扭曲着,滚动着,衣裤全都湿透,嘴里已经只会喊“救命”了。
其余人不敢说话,贾鸣飞看着张宁和的惨状,硬着头皮,小声问了一句:
“时队,这,怕不是要出人命?”
“您别为了这种人,影响了您的大好前途……”
时跃此时的两只手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晃了晃,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语调,缓缓说了一句:“不必担心。”
贾鸣飞马上道:“是是,您心里有数。”
相信您不会轻易闹出人命的。
时跃搁下茶杯,半边脸落在从窗户投进来的日光下,半边脸处于阴影中。
原本眉目清秀的脸,此刻竟现出几分诡异神色。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我们异控局,对于这种动用诡物害人的人,有‘自由裁量权’。”
他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明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自诩和时跃还算相熟的贾鸣飞,听到这句话之后,后背也起是一层汗。
这句话的意思……岂不就是说,就算弄死了也没事?
贾鸣飞认识时跃这几年以来,虽说知道时跃能力出众出手利落,但他从未见过时跃这般……这般仿佛被愤怒占据了身心的模样。
总觉得此时的时队长,和几年前的时队长相比,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同。
但他哪里敢去深想究竟有何不同,只能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拎得清,从来没惹过时跃。啊真是惹不起啊惹不起。
时跃再次瞥向地上的张宁和,慢慢问出一句:“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话音落下,张宁和身上那种让他痛不欲生就像在被人活活分尸的痛感,瞬间消散。
他知道,这是眼前这看似亲善友好、实则能下狠手的年轻人,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次说话机会。
他哪里还敢隐瞒什么,一边呼痛,一边将自己如何得到“婴鬼”,如何动了歪心思,又如何骗取钱财的事,一件件地说了出来。
时跃听他交代完,站起身,俯视着对方:
“你方才所体会的痛苦,是‘婴鬼’在你体内流窜活动导致的。”
“这些肉丨体上的痛苦……就是那些女子们,一次次所承受的。”
“她们满怀期待孕育的孩子,就这样变成了……尸体。”
张宁和的脸部、眼部都由于充血而一片通红。他连鼻涕眼泪都不敢抹,只能不停地说自己知道错了,自己愿意改正……
时跃道:“其实这痛苦还是不够。”
“毕竟……你还没有体会到,自己一心一意地想要见到孩子,再生出来一个‘残缺不全的死胎’是什么滋味。”
张宁和惊恐万分的抬起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就在这时,时跃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一个一片纯白的头像带着对话框飘在了手机屏幕上。
是卫不染。
时跃瞥了眼屏幕,稍稍闭了下眼。
他再度对张宁和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诡异之色已褪去了几分:“你要是不想体会这种滋味,就按我的要求——”
“第一,去告诉那些被你蒙骗过的村民,以后再不会有这种‘贪耍鬼’,还要把钱如数退还。”
“第二,自己去找宗教协会,让他们给你除名。这之后,去找警察自首。”
“等警察处理完了,我自然会把你体内的婴鬼收回来。”
张宁和哪里敢说不。他恨不得立刻就躲到警察局、躲到监狱里去。
时跃又看了眼周围,对贾鸣飞道:
“贾大师,劳烦你帮忙筛选一下,看看他们这个圈子里,还有没有心术端正的人。”
“如果还有,就让他们好好地弘扬民俗文化,配合我们异控局的工作。”
“要是都和这位张大师一样,那干脆就地解散好了。”
贾鸣飞和其他人听明白了时跃的意思,知道时跃这是打算留着他们还有用,不会“赶尽杀绝”,一个个都忙不迭地答应了。
*
时跃没让任何一个“大师”送行,独自和小朱离开了。
确定走到无人能看见的地点后,一直腰背挺直走路带风的时跃,脚下忽的一个踉跄——还好小朱扶住了他。
小朱的话里是满满的焦虑担忧:“时队,刚刚你徒手撕开诡域,又直接把C级诡物抓出来——我看着都害怕!这异能消耗也太大了!”
就算时队是A级,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会透支的!
时跃面色很差地应着:“没办法,必须得一招把这帮老东西给镇住。”
他故意让众人看见自己覆着鳞甲的手臂,又刻意说异控局有“自由裁量权”,都是这个意图。
事实上,异控局虽然有这个权利,但使用起来是有严格限制的,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意制裁他人。
可对于已经被吓得浑身筛糠的那群老东西来说,这句话自然会被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只有镇住了,之后的合作才能放心。”
“这样我们才能有实质的动作,才能扭转其他部门的印象……”
总之,今天这场透支,不冤。
小朱知道时跃说得对。
可看到时跃这近乎脱力的模样,还是禁不住心里难受。
他将时跃扶到副驾坐好,自己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道:“要是让不染知道你现在这模样,这孩子怕是心痛得要哭。”
到南桥以后,时跃差不多每过两天都会和卫不染视频通话,小朱也会出镜凑个热闹。
时跃瘫在座椅上,一边拿出手机查看卫不染发给自己的信息,一边嘀咕道:“那就不让他知道呗——咳,朱二哥,你可别说漏嘴了啊。”
小朱叹了口气:“放心。”
时跃给卫不染回了几个元气满满的表情过去后,两眼放空地望着窗外,轻声嘀咕着:
“哎,我还真有点想念不染做的菜了。”
“我们旁边那小饭馆,实在是太难吃了……”
*
被时跃敲打过后,风水大师们的动作快得惊人,将时跃的吩咐执行得百分之二百的到位。
张宁和去自首的时候,并没有隐瞒异控局介入的事实。对接案件的警察一级一级向上报,指令再一层一层往下传——终于,异控局南桥分局,完成了和当地部门的第一次正式合作。
自此,这些部门逐渐有了个概念:某些非正常事件,是可以去找异控局的;这里的工作人员,是真的能帮上忙的。
南桥分局的工作,就这么艰难地、一点点地往前铺展开了。
与此同时,在贾鸣飞的全程介入下,当地的玄学圈子也换了个“主事人”。
新换上来的主事人名叫郑海天,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也是真有几分异能的。
之前,这年轻人一直被张宁和嗤为“不懂事的闷嘴葫芦”,在圈子里是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突然被抬到这样的位置,他也没有心浮气躁,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做事方式,安分守己地为人打醮驱邪、画符扶乩,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更重要的是,郑海天和贾鸣飞一样,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知道时跃有什么样的能耐。他们若是遇到任何棘手的诡物,都会及时告知时跃,绝不会藏着掖着,更不敢以此牟利。
如此一来,南桥分局再也不愁“无事可做”了。
*
南桥的春天又暖,又长。
这还不到五月,路边的花早已开得层出不穷,衬得哪哪儿都是明媚灿烂的大好春光。
可惜,越发忙碌的时跃只能在外出解决诡物的时候,忙里偷闲地看看花拍个照,再顺手发给卫不染。
这个周日的下午,时跃收到了从北都寄来的一个大号包裹。
准确地说,是卫不染寄来的。
时跃扛着着大号纸箱进了办公室,好奇地给卫不染发了条语音:【你给我寄东西了?沉沉的一大包,是什么啊?】
卫不染过了一会儿才回。他用依然是少年音的嗓子,像是有些害羞地小声说着:【时跃哥你打开就知道了。】
时跃蹲在地上,拿起剪刀咔咔剪开纸箱,从里面取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泡沫箱,和一大一小两个纸盒子。
再咔咔打开泡沫箱,发现里面竟然是两大包真空包装的卤菜。
一包牛肉,一包鸡翅。
牛肉已经提前切成了薄片,色泽暗红纹理分明;鸡翅是诱人的焦糖色,上面缀着点花椒和辣椒的小颗粒,一看就知道足够入味。
时跃又惊又喜,小朱也蹲在一旁流口水:“天哪,这些看上去就好香啊!”
时跃给卤菜拍了几张照,发给卫不染:【你做的?猫猫星星眼.jpg】
卫不染:【嗯。担心你们在那边吃得不习惯,就做了点卤菜。】
小朱看到卫不染回复的“你们”,眼泪都要出来了:“呜呜,不染真好,不染还想着我这个二哥呢,呜呜。”
时跃回了个【哈哈大笑.jpg,等下就开吃!一定特别好吃!】
发完之后,他又剪开了那个小号的纸盒子。
小号纸盒子里,是一张打印出来的成绩单——是六中的期中考试成绩单。
卫不染又是几乎全部满分。
这成绩,看得小朱在旁边连声感叹学霸真是太可怕了。
时跃满脸骄傲,从盒子里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一个硬木匣子。
躺在木匣子里的,居然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牌?
奖牌上写着“北都市第五届青少年自由搏击锦标赛少年组冠军”。
时跃眼睛一亮:嚯!
不染这家伙,之前一直没跟我说他去参加比赛的事!敢情是想憋着给我个惊喜呢!
他想扭头和小朱炫耀两句,发现小朱已经念叨着“我去取饭盆来装牛肉鸡翅”,一溜烟出了办公室往楼上跑了。
时跃啧啧两声,抱起了最后一个大号盒子。
这盒子不沉,摇起来也没什么声响,里面装的似乎是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莫非是衣服?
时跃一边猜测着,一边打开了封口——
“啊……”
时跃轻轻叫了一声。
装在大号纸盒子里的,是一只脑袋上顶着苹果的卡皮巴拉玩偶。
卡皮巴拉手里还捧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是卫不染清隽整洁的字迹:【时跃哥,我参加锦标赛得了金牌,拿到了1000块的奖金。这是我用奖金买的卡皮巴拉,希望它能陪在你身边。】
时跃一手拿着卡片,一手抱着卡皮巴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没一会儿,小朱哼着歌、端着饭盆跑回了楼下。
他刚进办公室,便吃了一惊:“时队!你怎么抱了个玩偶?还有,你怎么眼眶都红了?!”
时跃一面将卡片塞给他看,一面道:“眼睛进沙子了。”
小朱看完卡片之后,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们这三弟……哎,这风怎么吹的,我眼睛也进沙子了。”
那个瘦骨伶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孱弱少年,如今小半年过去,已经这么优秀了啊!
时跃:“唔。”
对于“眼睛进沙子”这件事,时跃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咳一声,对小朱道:“我把卡皮巴拉放回寝室,你赶紧把卤菜倒出来,正好当加餐了。”
小朱吸吸鼻子:“好嘞!”
*
时跃把卡皮巴拉放到自己床上,使劲抱了抱,眼睛愉快地眯成了两条缝。
啊……真好啊……又有毛茸茸可以抱了……
这次临走前,考虑了好久,还是觉得带个玩偶一起出差有点儿……不成熟。
可有时候躺在床上,还是会很想抱个啥。
还好不染送来了卡皮巴拉!而且大小刚合适!
时跃把头埋在卡皮巴拉的肚子里蹭了蹭之后,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要怎么给卫不染回信息。
这孩子,寄了吃的过来,又寄了成绩单表示自己学习没受影响,还自己“挣钱”去买了玩偶……
时跃一时都想不到究竟要怎么表扬他鼓励他才合适。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还没进门,鼻端便是诱人的卤菜香气。
时跃摸摸肚子,加快步伐迈进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除了放着两盘油光闪亮的卤菜外,还多了一个面庞微黑、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郑海天。
这并不奇怪。
最近这段时间,郑海天没少往异控局跑,给时跃提供了不少线索。
这次想必又是发现了什么诡物。
果然,郑海天冲时跃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开口道:“时队长,银匠坡那边,有些蹊跷。”
郑海天这人,为人非常的踏实可靠,但说话时格外的“惜字如金”,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思考上好一会儿。
于是,每次和他沟通时,时跃都需要多费一些工夫,才能把事情问得清清楚楚。
早已被卤菜的香味催得饥肠辘辘的时跃,咽了口唾沫,招呼郑海天道:“来来来,边吃边细说。”
郑海天脸上一怔,连忙想要推辞——
可他说话太慢,还未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时跃已经用筷子夹了个鸡翅到他手里:“这可是我弟弟从北都寄过来的——他手艺可好了!”
说完,时跃又夹了个鸡翅给小朱,自己也抓起一个鸡翅,不顾形象地大啃起来。
一时间,这两人闷着头,啃得滋滋有声,好不热闹。
此情此景之下,哪怕是向来不愿与人聚餐的郑海天,看着时队长和小朱吃得这般有滋有味,实在是无法继续置身事外地站着,只能配合着开吃。
吃了两口,郑海天不禁有些惊讶,真心称赞着:“好吃!”
“时队长,你弟弟的手艺,真好!”
已经吃得不愿浪费时间说话的小朱,在一旁疯狂点头表示赞同。
时跃笑得两只眼都眯了起来。
他洋洋得意地炫耀着:“我这个弟弟,不仅厨艺了得,成绩也特别好!哦刚刚还告诉我,他在格斗比赛里获奖了呢!”
郑海天不是一个会拍马屁的人。但他看到时跃这真心为自家弟弟骄傲的模样,也忍不住顺着时跃的话赞叹道:“确实很出色。”
说罢,他又慢慢地补了一句:“将来,一定会和时队长一样优秀。”
时跃跟个看见儿子考上名校的老父亲一样傻笑着,一边笑一边给自己夹了块牛肉。
他再吃了两口,心中一动,道:“来来来,咱们合个影吧!”
“我等下就告诉不染,大家都很喜欢他做的卤菜!”
嘻嘻,不染看到这样的评价,一定会很开心的!
*
北都。
异控局总部,训练场。
卫不染席地而坐,一会儿将自己手上的拳击绷带一层层解开,一会儿又一圈圈缠回去。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手机。
自从把包裹寄出去之后,他脑子里已经设想了不知多少遍时跃打开全部包裹之后的反应。
时跃会开心吧?
从刚才的信息来看,时跃很喜欢我寄过去的菜。
不过,他说不定会有点担心,担心我的成绩落后了?
没关系,他同时会看见我的满分成绩单。
啊,然后他会看到卡皮巴拉吧?
他会高兴吗?会喜欢吧?
他会不会认为我没有把全部课余时间用在训练上,而是跑去打比赛,觉得我不务正业?
一想到这里,卫不染再次有些纠结,有些担忧。
他第一百零一次地拿起了手机,滑开了对话界面。
时跃为什么还没有发新的消息?
难道他不喜欢那只卡皮巴拉?
就在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时,手机响了一声!
是时跃!时跃发图片来了!
卫不染的心砰砰快跳着,点开了图片。
……嗯?
卫不染的眼睛都瞪大了。
图片上,是时跃,小朱,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的年轻男人。
他们都望着镜头,似乎笑得很开心。
手机又响了一下,是时跃的信息:【不染,我们都很喜欢你做的菜,实在是太美味了!】
我……们?
航哥也就罢了,这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时跃哥要和他一起吃我做的菜,要和他一起照相啊?!
啊!啊啊!啊啊啊!
第 23 章 心事(三合一章)
随着两大盆卤菜只剩下两个亮锃锃的饭盆,时跃终于听明白了郑海天所说的事——
大约半个月前,郑海天接受民俗协会的邀请,前往附近的乡镇村落,为当地的“百岁寿星老人”祈福。
对村民来说,这是一场热热闹闹的表演,全程免费还有各种小食品小礼品,所以大家都很有兴致来围观。
那些鹤发鸡皮的老人们,哪怕是行动不便只能借助轮椅出行了,也很愿意在这样的活动上露个脸,沾沾福气。
一切都很正常。
两天前,郑海天到了一个偏远的、名为“银匠坡”的村落。
银匠坡有一位名叫孟德良的老人,今年已经105岁了。
这位老人家,据说当年曾经参加过边境战役的,逢年过节都会有领导拎着礼品来慰问。
待郑海天风尘仆仆地赶到银匠坡后,却没有见到这位老人,只见到了他的两位孙子。
这两位中年人面有歉色地告诉郑海天,说他们爷爷现在长期卧病在床,没办法来现场听大师祈福了。
当郑海天提出,“自己可以上门单独为老人诵经”时,这两人面带难色地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那位年纪更大一些、名为孟世义的中年人有些迟疑:“多谢大师美意,但……太爷爷他老人家现在最怕吵闹,只想在家静养。”
另一位叫做孟世仁的中年人想了想:“大师远道而来,又如此诚心诚意,我还是再去问问他老人家好了。”
孟世仁即刻便跑回了自家院子。
不一会儿,他摇着头出来了。
就在这迟疑间,听见吵闹的孟家其他人纷纷对着这边探头探脑。
“但如果是祖父母辈的,就会变成五年换一年。”
一股浓重的、腐烂发霉的臭气扑鼻而来。
孟世义好歹是个有些常识的成年人,知道就算是电线真的有问题,也不至于要出动警察。
*
自从一个星期以前,自己给不染发过去那张夸奖他“卤菜做得好吃,大家都很喜欢”的照片后,不染的话就变少了?
“郑大师?!我家女儿怎么了?”
时跃回到了南桥市。
“如果这附近真的有‘买卖诡物的黑市’,那这里至少会留下些痕迹,不可能一点气息都没有吧?”
这意味着,孟世义,这口口声声要为自己女儿声张正义的孟世义,也曾是吸取性命的一方。
他见过那些肆无忌惮趴在亲人身上吸血的人是什么眼神。
时跃提高了声音:“你们真敬爱他,会希望他这么活着?!”
时跃则带着小朱,还有执意要跟着时跃一起行动的郑海天,另开一辆车,匆匆赶往了边境线附近。
时跃:“送医。”
“这是‘换命蚓’。”时跃依次看着孟世义、孟世仁还有何云霞的脸,“换命蚓,可以用直系血亲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时跃心底叹息一声,摇头道:“不能了。”
“除非那片黑市藏在一个碎片诡域里。”
这东西的正确使用方法,是让换命蚓咬上续命之人的手指,以鲜血喂食;再找到这人的直系血亲,将换命蚓的尾巴放到对方身上。
时跃听完郑海天所说的,思索片刻,告诉他自己会尽快调查这件事。
两天后。
时跃站在孟德良大约两米远的地方,打量着面前这人。
孟世仁一愣:“为什么?当然是……是因为,我们敬爱老爷子,希望他长命百岁啊!”
只有何云霞,“啊”的一声,跟吓傻了一般,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女儿……小含……她,她……不动了……”
在这样强的刺激之下,一直对外界变化毫无反应的孟德良,竟然动了两下。
被这位阿姨盯着多看了几眼的时跃,不禁低头扫了眼自己这套借来的制服:没什么地方不对吧?
测着测着,时跃突然指着南面的一间屋子,声音严厉:“你们是不是私自接电线了?!”
“顺着这已经被抓出来的半截换命蚓,就能弄明白了。”
时跃再次看向了那张仿佛没有人睡过的床,和那方方正正的被子。
那个“诡域”,和它们所在的诡域是独立的,所以它们并不知道那一小片诡域里究竟有什么。
小朱:“难怪呢!我说怎么阿姨不看我!”
如果再多换几年,小姑娘都等不到成年,就会一命呜呼了。
这兄弟俩惊喜地发现,被换命蚓咬了一口后,孟世义没有任何不适;而被尾巴勾钩住的孟雪含,继续咬着手指头睡觉,看着不痛不痒;唯有那只“换命蚓”,先是突然变大了几倍,借着就喷出一团黑雾,然后慢慢消失在了黑雾里。
何云霞将孟雪含抱在怀里,狐疑地盯着郑大师,一连说了好几个“没有”,说自家女儿什么都挺好的,能吃能喝,每天跑跑跳跳的精神也很好。
他对黑市的地点记得很清楚,但他告诉时跃,“虽说我记得这个地方,但这个集市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首先要等到七八月份的时候,集市才会开。而且还要有人介绍,才能找到这个集市的入口。”
郑海天不久之前见过这女子,知道她便是孟世义的妻子何云霞,也就是孟雪含的母亲。
以及方才何云霞说的,“五年前,他就瘫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实地看看就知道了。”
室内拉着窗帘,没有开灯。
这东西,像是一条放大了数倍的蚯蚓,又像是一条没有眼睛的蛇。
这时,孟雪含搂住她妈妈的脖子,笑嘻嘻地道:“妈妈,是太爷爷想让我来找叔叔的!”
只见时跃的右手虚虚握着一团黑雾。
“一旦曾经把命换出去,就再也无法成为‘吸命’的一方。”
可他还还没来得及跨出门,就被小朱给拦住了:“没让你走。”
正是孟世义。
孟世义一想也是。他思索良久,决定自己试试。
看到脱离了换命蚓的孟雪含后,即使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他也面带欣慰。
唯有孟世义和孟世仁还留在原地。
果然是这个。
三秒之后。
沉吟良久,时跃对小朱道:
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三天里,这床被子就这么摆在这里,根本没有人动过。
孟世仁则是喊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听孟世义说完,孟世仁将信将疑:“真的假的?这要是骗人的,老爷子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你再去取他的血,真把人给送走了怎么办?”
唯有前来签“检查同意书”的村支书有些好奇:这次来做检查的小年轻,其中有个咋长得这么俊?跟电视里演的小明星似的。
紧接着,按照高人教自己的方法,孟世义咬破舌尖,对着孟雪含喷出一口血雾,便又将换命蚓从虚空里唤了回来。
郑海天此时已觉得事情颇为异常了,干脆道:“不如就让我去您家里看看……”
时跃:“你们为什么要给老爷子续命?”
“郑大师,对不住啊,小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这一开始,根本就是你布的局。”
“你要还不说实话,你哥痛昏死过去之后,下一个就是你!”
孟世义看了眼妻子,眼珠一转,理直气壮地大吼道:“我怎么可能害我女儿!你问云霞,你问她,我是不是对我女儿特别好?我还给她换过尿布呢!整个村里面,有哪个当爹的有我这么好?!”
就在孟世义还在极力辩解之时,孟世仁往后退了几步,悄悄地往门口方向溜。
“唉哟小含!你怎么跑来打扰大师啊!”
附近的坊间传闻,再加上芒草小怪们的说法,印证了时跃的猜测——
那是一颗大榕树。
他走到了孟德良面前,脱下手套,伸出已然覆着青金色鳞甲的手臂,将空气撕开了一条缝。
这不是一个会毫不在意牺牲他人、只为自己苟延残喘的人能有的眼神。
说罢,他不顾警察的劝阻,使出浑身力气,挣扎着要去撞门。
郑海天此时再盯着那小姑娘,无论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什么异常。
而孟世义,则义愤填膺地冲到孟德良面前,耳光接连不断地扇到老人脸上:“太阴毒了!太阴毒了!”
听上去非常的不靠谱。
唯一会被他吸取性命的,只可能是他的女儿。
室内开着灯,时跃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一脸阴沉地站在孟德良身前。
伴着一个带着疑虑与不满的声音,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一手拉过小姑娘,将她挡在了身后。
何云霞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身体上下都在剧烈颤抖,连哭喊都哭喊不出来了。
“啪”的一下,换命蚓的尾部被无形的力量猛然弹开,根本无法附着孟世义身上。
这天晚上,时跃终于整理完“银匠坡换命蚓”事件的全部报告,从电脑前站起身,抻了个懒腰。
就在这人大吵大嚷之时,邱兰兰带着救护员赶到了,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孟老爷子,还有昏迷不醒的孟雪含匆匆接走。
说到这里,时跃甚至对着他笑了一下:“不过呢,如果你老老实实说出来你哥,还有你,到底做了什么,就不必再受这苦了。”
不得不说,在这种村落,公职人员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有的有的。按人类的时间来算,大概每年夏天的时候,它们能感受到,这里会多出一个“诡域”。
“我买到东西从那个集市出来的时候,周围一下就变成了荒山野岭,根本没有集市的影子。”
孟世仁从孟世义手上拿过这“地龙”看了看,说“这东西能有什么用?难道吃了就能大补续命?”
时跃一边想着“现在的新人真是越来越擅长取笑前辈了”,一边敲响了孟德良家的院门。
还好郑海天是当地人,又有个玄学大师的身份,在这片区域活动起来有着天然的优势。时跃让他带着自己在妙罗镇打听了一圈,确实听到了“每年七八月间,会有个黑市,只有被邀请的人才能进得去”“有些暹罗人、蒲甘人会在那段时间到镇子里来,个个都神秘兮兮”这样的传闻。
这是当地特有的一种小虫,蜕皮完成大约需要三天左右。
小朱眨眨眼,凑到树干周围嗅了嗅,又在周围打探一圈,疑惑道: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从被子缝隙里夹起一只昆虫蜕下来的皮。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出“上门查电线”的戏。
郑海天同往常一样木着一张脸,言简意赅:“此地,有邪祟。”
听到时跃如此说,孟世仁犹豫片刻,还是把钥匙给了时跃,自己缩头缩脑地退到了一边。
至于“试试”的方法,就是先让换命蚓咬一口自己,再用尾巴钩住他刚刚一岁的小女儿孟雪含。
孟德良本就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如今被正值壮年的两兄弟几耳光下去,身体一歪,一斜,半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郑海天听到了一个嫩生生的声音:“叔叔?叔叔你是来看我太爷爷的吗?”
孟世仁只能缩了回去。
时跃冷冷地看向孟世仁:“你以为‘换命’的本质是什么?”
时跃停顿两秒,抱起双臂,慢条斯理地道:“顺便提一句,如果配合着他用过换命蚓,稍后也会享受到这种‘服务’,不用急。”
一进门,时跃便确信:这人肯定接触过诡物,身上有着明显的诡物气息。
时跃点点头,对孟家这几人道:“换命蚓一旦被抓出来,原本吸命的那个,命在旦夕;而将命供出去的那位,也会短暂休克,需要进医院观察。”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但何云霞一听到有可能伤害孩子,再加上对方的语气严肃至极,她根本顾不上辨别真假,一把抱住孩子就往院子中央跑。
时跃点点头,缓缓道:“除非……”
法会结束时,同其他村落一样,照例有群最喜欢热闹的小孩子围了上来,或是绕着工作人员看看有没有什么多的小礼物,或是好奇地试图扒拉郑海天他们的长袍。
这之后,郑海天又以“诵经祈福,安抚亡魂”为由,让人带他们去了藏在密林里、鲜有人知的乱葬坡。
确定了这个黑市的存在,剩下要做的事,就是找准时机潜入进去,调查清楚里面到底在做些什么勾当。
门开了。
连一瓶药都没有。
时跃之前已经对“盘踞在此的诡物究竟是什么”有一个基本的猜测。如今看到这些佐证,不过是坐实了这个猜测。
孟世义恢复神志后,说出了“换命蚓”的来源:
何云霞皱眉道:“太爷爷让你来找郑大师?含含,咱可不能骗人啊,太爷爷早就不能说话了,怎么会让你来找叔叔!”
难道,有诡物同时袭击了这对父女?
这时,孟世仁跑过去试图拽住时跃道:“这是爷爷的屋子!你实在要检查的话,我先开门进去跟爷爷说一声,莫要吓到他老人家哦!”
孟德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了,一双眼依然混混浊浊地没有聚焦,就连眼皮子也未曾抬一下。
孟世义好不容看到个自己认识的人,连忙问道:“郑大师!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要胡说!什么我布的局,我到今天之前,都不知道这个什么换命的鬼东西!”
一个黑市,日常不开放,只有特定时期才会开放并不奇怪。但“要运气好才能找到入口”算是什么回事?
孟世仁原以为老爷子肯定没救了,结果孟世义偷偷找到他,说“我搞到一个好东西,能让老爷子多活几天”。
孟世仁像是被问了一个非常古怪,非常挑战他逻辑的问题。
时跃并未声张,而是站在院子里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了。
一个曾经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人,确实有可能变得胆小懦弱贪生怕死。
哪怕事发之后,也不会有丝毫良心发现,只会认为自己运气太差。
刚刚还趴在自己怀里,不停问着“太爷爷怎么了”,要扭过头看太爷爷的小姑娘,不说话也不动弹了。
时跃闪身进去,迅速从里面锁上了门。
孟世仁:“……为了钱!”
一旁的朱亦航惊得眉毛都挑起来了——他刚才设想了许多原因,但还真没想到,孟世义用自己女儿给孟老爷子续命的原因,是贪老爷子的钱。
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村口。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电力公司橙黄色制服的人。
他听何云霞说了刚才的事,从她手里抱过孟雪含,有些哭笑不得地按着女儿的小鼻尖,问她是不是又在编故事呀,在自家编故事不算,现在还跑来找叔叔讲故事啦。
要么是有人和护士一样细心,为他置备好了每一次的药再帮着他服下;要么,是这位老人压根就没有在吃药。
时跃脸色一暗,出手拎起孟世义,一字一句道:“是你——”
而郑海天的面色则平静多了。不同于一直在校园读书的朱亦航,他早就踏入社会,知道很多父母其实根本不配为人,也知道在这样的村落,“每个月一万块”意味着什么。
时跃见过其他的高龄老人,也去过养老院。
他并不认为,被咬得血肉模糊,外加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孟世义,还有精神和胆色在这里胡诌撒谎。
她这一过来,早就在一旁待命的邱兰兰迅速将她和孟雪含挡在了身后。
就这样,郑海天满腹怀疑地回了南桥市。
孟世义断定道:这东西,有用!卖这东西给我的高人,说的都是真的!
“总之……我们先设法打探一下。”
从噩梦里一身冷汗地醒来后,郑海天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决定来向时跃求助。
“血缘关系越浓厚的,换命效果越好。”
何云霞低声呵斥着:“都说了别瞎说,那都是你想象出来的!”
时跃:“……?”
“我后来也想过再去一趟,结果没有人肯再为我引荐,我自己怎么都找不到入口了。”
这其中,就有一位母亲牵着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另一间屋子的门口不解地张望着。
孟世仁说完之后,看着还在发疯发狂的孟世义,结结巴巴道:“就是这样了,这,这都是孟世义自己的主意……”
这是时跃事先安排好、从南桥一路跟过来的警察。
就在两人推搡之时,听见时跃在里面喊了一声:
时跃停下脚步,对何云霞道:“你先从屋子里出来!估计是附近有什么管线老化,我们得撬开墙面和地板做检查,小心等下伤到小朋友。”
被时跃像拎什么死物一样给拎起来的孟世义,眼神闪烁了下。
何云霞抱着孩子,浑身发抖,望着瘫在躺椅上的孟德良,上下排牙齿碰得咯咯作响:“老、老不死的……竟然……害我女儿……”
夜宵,说起夜宵,那还是不染做的卤鸡翅卤鸡爪最好吃啊。
孟世仁一屁股坐在地上,原原本本地交代起来:
被子的缝隙里……?
对方说得如此正义凛然斩钉截铁,这态度让孟世义都不禁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有管线老化?!
一个“找不到入口”“能买到诡物”的黑市。
孟世义顿时面孔发白,满脸都是难以置信:“邪祟?不会吧,不可能吧!”
即使手臂手腕都是血了,他也还是不停歇,不满足,竟将手指从被咬破的伤口插进去,将伤口撕扯得更大,再将嘴凑过去,贪婪地吮吸自己的血!
五年?!
树身上隆起无数大大小小的瘤子,这些瘤子的形状,还真的酷似人头。
孟世义指着门口的两尊铁塔,怒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要跟着我老婆去看我女儿!你们怎么还敢挡路!”
“孟世义或许并没有胡说。”
*
“你都见识过‘以命换命’了,总不会现在反而不相信了吧?”
尽管郑海天察觉不到更多的异常,时跃却在孟家院落附近嗅到了诡物的气息。
可这位孟德良的手边,或者说他的房间里,在能够看到的地方,什么药都没有。
只是孟世义父女身上的气息更浓厚,孟世仁身上的极淡。
*
“你先让我们把爷爷抱出来!”
时跃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疏忽。”
昏暗的光线里,有一位靠坐在躺椅上、骨瘦如柴的老人。
时跃没有再解释什么,只对着这人扔出了一个瞬息蜃。
一旁的何云霞,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一样打了个冷颤,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孟雪含眨巴着眼睛:“可是我能听到太爷爷说话啊!今天太爷爷一直在跟我说,‘他想见外面那位念经的人’,我这才来找叔叔的!”
他拎着这只不停蠕动的诡物,转身打开了房门。
四年前,孟德良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孟世义没想到一个“电工”居然能这么胆大肆意,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大叫着“你干什么”,想追过去制止时跃,却被朱亦航一下给拦住了。
可惜,现在分局里就他一个人,都找不到人和自己一起吃夜宵。
他随后还找借口去孟家的院落门口晃了一圈,也没有感受到什么邪祟气息。
现下,她让孟雪含将头埋在自己肩膀里,还用手挡住女儿的脸,自己则死死盯着时跃右手的东西,又惊又怕。
孟世仁也是气得额角青筋直冒,配合着大哥的动作去揪老人的头发与耳朵:“竟然为了多活几年,干出这种事……枉你当年还是什么英雄!”
小朱听完,便悄声问时跃:“时队,这人是不是还没说实话啊?”
“你现在恨不得一巴掌把老人家打死,是怕他万一清醒过来,说出些什么。”
他一脸遗憾地说:“太爷爷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我跟他提了这个诵经的事,他眼睛一鼓,做了个往外赶的姿势,又指着自己的耳朵使劲摇头……”
“他们身上都有诡物气息,等下一起处理!”
时跃耸耸肩:“怎么不可能呢?”
不等他说完,时跃已经身形灵活地掠过孟世义,直奔向南面的平房门口!
时跃:“……”
以前这孩子不是每到傍晚就会发个三四条信息?
孟世义哼了一声,说这东西的确能续命,但方法可不是吃下去。
时跃一眼就认出了何云霞和孟雪含母子。
“唉,难得大师肯亲自为太爷爷诵经,本来这么好的一件事……”
孟世义所说的“荒山野岭”,位于周围没有村落的山林里,紧挨着一棵“长满了人头的树”。
孟德良不可能被他吸命;孟世仁是他的旁系血亲,也不可能被他吸命。
村委会昨天就收到了通知,今天会有电力公司的人来做定期管线检查,所以村里的大伙儿都觉得这几个人的到来很正常。
边境保卫战的英雄;拒绝了高官厚禄,一直留在家乡,低调生活……
郑海天一低头,看到了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儿、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
时跃已走到了南边平房的门口。
何云霞没有掉泪,而是急急地对时跃道:“还能换回来吗?我用我的命换我女儿的!我愿意把剩下的命,全换成她的!”
他尖叫,哭嚎着,同时用指甲拼命在自己的手腕上抓挠,挠出道道血痕;但他似乎对这血痕的深度不够满意,转而换为用牙齿去咬,咬得手腕血迹斑斑。
郑海天看到这棵树,第一反应便是要诵经,小朱则是看得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玩意儿也太瘆人了。
一位百岁老人,对外界声音光线都没有反应,不需要吃药,不需要上床躺卧……
孟世义满面惊疑,却听见“嘎吱”一声,门开了——
时跃沉吟着,并未答话。
两兄弟铁青着脸,一个抬手还要扇耳光,一个干脆抬腿要往老人肚子上踹,却被时跃一声“住手”给喝住了。
比如代有成,那赤裸裸的,只把卫不染当做挣钱工具的眼神。
这几人都好好站在原地。
孟世仁腿上一软,扶住了门框才没倒在地上:“什、什么……怎么可能……你们这……什么封建迷信……”
“这,这,这究竟是什么……”
孟世义回头望着时跃,喊道:“大师,你别管,这是我们家事!这人用邪门歪道害了我女儿,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这两人没有跟着其他人离开,反而是看到了最后走进院的郑海天。
时跃沉着脸,将手伸进裂缝里,发力一拽——
这些小家伙们抱着流金砂,摇头晃脑地告诉时跃:
朱亦航大声道:“数据有异常,说不定是线路老化了!让我们同事去检查!”
邱兰兰立刻去安排救护员了。
但……这位老人真是如此吗?真的会为了多活两天,毫不在意地牺牲掉其他人?
南桥市周边,银匠坡。
“在我们这里,一万块……很大一笔钱了……”
整个院子里,就数这间屋子,散发出最为强烈的诡物气息。
和其他孩子相比,这小姑娘的衣着打扮明显更入时,脸蛋也格外的干净。
小朱:“到村口了。”
说罢,时跃不再给任何人发问的空隙,而是当着他们的面,捏住了黑雾中扭曲蠕动的换命蚓。
想到这里,时跃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院落极为宽敞,角落立着爬满藤蔓的葡萄架,地面铺着平整的大方砖,靠墙是数间窗明几净的大平房。
“到底怎么回事!爷爷是不是有危险!”
要在一个既荒无人烟、又找不到诡域入口的地方打探消息,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孟世义在原地僵了几秒,便如同待宰的猪一样开始惨叫。
既然老人家确实不愿意,郑海天也不再强求,索性将祈福会改做了祈求风调雨顺作物丰收的法会,也不算白来一趟。
“比如父母为子女换命,差不多是父母少活两年,子女多活一年。”
但他迅速调整了表情,大声道:“什么?我怎么了?”
浓厚粘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按照之前的计划,时跃三人开始一本正经地逐一检查电表电闸电线,还拿着仪器工具做检测。
*
但这位老人……
旁边的那张大床床单平整,被子叠得十分整齐;屋里的其他家具也收拾得足够干净,不管是五斗橱还是书桌,上面都没有摆放任何杂物。
这老人身上传来的腐败气息,已经到了呛鼻的程度。
有的瘤子上面甚至长出了“五官”,每颗脑袋上的五官还各不相同!
说到这里,时跃刻意停顿了一下。
“而这个诡域,要到了特定的时刻,才会打开。”
不对劲。
在这个被荒废多年的乱葬坡,时跃打开诡域入口,找到了此地的芒草小怪。
他的眼神浑浊不清,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已经只剩下皮包骨,皮肤上面是大块大块的青斑。
夜宵……
五分钟前。
时跃绕着这棵树走了两圈,还伸手拍了拍树干:“虽说长得吓人,但它还真不是诡物,一点儿诡物的气息都没有。”
“啊?人类的黑市,藏在碎片诡域里?”
院子里乱成一团时,两名穿着警服的人大步跑进这间小院,亮出证件大喊道:“这里有危险!大家快离开!”
蓦的,时跃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又不是诡域,要被诡物选中当成猎物了才能进去。
孟世义脸涨成了猪肝色,还是大声嚷着:
何云霞用手捂住女儿的耳朵,几乎是尖啸着:“我就说,从五年前开始,老不死就瘫着不能动了,明明都要断气了,突然又活过来了,肯定是有古怪!一定是他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就用了这个什么烂东西,换来自己多活两年!”
回到南桥之后,时跃立刻联系其他部门,明确地告诉他们:银匠坡有来历不明的诡物,亟待清除。
孟世义两兄弟都被警察带走了。
“让孟世义、孟世仁还有孟雪含都进来!”
孟家的其他长辈小辈此时也有些慌乱,在院子里吵吵嚷嚷,还有人往这边冲——都被朱亦航和邱兰兰两人给拦住了。
“给老爷子用那个大蚯蚓,让他活得长一点的,是我哥!”
时跃叹口气:“民间总有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事物。”
“真的。时队,不仅这棵树上没有诡物的气息,这附近的林木,也没有诡物的气息。”
回来之后,他心中始终忐忑不安,以至于还做了噩梦,梦见那笑得一脸天真的小姑娘,被看不清面目的邪祟活活吞进了肚。
时跃:“从换命蚓的大小来看……他多活了4年,对应过来,被换走的寿命是40年。”
“我和我哥,都是要传宗接代的,怎么可以浪费自己的性命呢?”
他知道,到了这个岁数的老年人,日常都要吃一堆药。为了方便拿取,也为了不至于漏掉什么药物,他们都会把这些药片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孟世义和孟世仁都惊恐万分,何云霞则是脸都扭曲了,先他们两人尖叫出声:“那个老不死的,到底找谁换了命?!”
她又看向时跃:“他偷了多少年?!老畜生从我女儿这里偷了多少年的命?!”
郑海天心中大惊,连忙蹲下,手按住小姑娘的肩膀细细端详——
“看样子,太爷爷还是不想被打扰啊。”
“大师,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发现这老混账的算盘,白白让他害了人?我确实疏忽了……”
其实,就在昨天,时跃跟着郑海天悄悄地来了一趟,还在村子外面转了一圈。
他之前想着去暹罗搞点水货做生意,偷偷越过边境线往那边跑了好几次。后来,他听暹罗当地人的介绍,摸到了位于暹罗和夏交界处的一座“秘密集市”,或者说,“黑市”。
“他现在不过是在体验最原始的‘以血肉养人’是什么感觉而已。”
“现在你们三人身上都沾着换命蚓的气息,无法判断究竟是谁。”
给他们开门的是孟世义。
那之后,孟世义就偷偷给孟德良用上了换命蚓,用孟雪含的命,换来了老爷子的命。
*
时跃不争气地吞了口唾沫。
他将这次收进无界瓶的“换命蚓”交给小朱,趁着这段时间工作不多,让小朱送回北都的总部,自己留在分局做剩下的扫尾工作。
但小朱却是震惊到恍惚:
看到孟雪含的一瞬间,时跃便感到了诡物的存在,确凿无误。
他看向小朱:“救护车到了吗?”
他将还未收入无定瓶变作标本的换命蚓握在手里,将此物形如弯钩的尾部对准了孟世义——
难道孟雪含身上有邪祟?!
*
时跃:“换命蚓形如长蛇,会以首尾两端分别连接住两人。”
小姑娘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一边介绍着“我叫孟雪含”,一边伸手想去牵郑海天的手。
话未说完,便有一人跑了过来:
四年前的换命蚓,也就是一条普通蚯蚓那么大小,而且灰扑扑干巴巴的,除了尾巴上有个钩子以外,看上去就是中药材里的“地龙”。
按照他的工作习惯,每次搞完一个大报告,都是要出去吃一顿以示庆祝的。
孟世仁这才觉出,和孟世义一起在外面咣咣敲门:
郑海天一琢磨,猜到这小姑娘是孟德良的曾孙,便点头称是。
看上去,院里的环境比同村其他人家优越许多,足见孟家人生活得不错,经济上并不拮据。
这时,一位年轻警察过来劝说这两人也赶快离开。
时跃眉头微皱,又看向周围:
时跃他们找到离黑市最近的、名为妙罗镇的小镇,换上徒步的装备,一大早出发,沿着林间小道走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棵“人头树”——
孟世义嘴巴颤抖着,抖抖索索地看着时跃:“大师,我爷爷,我爷爷,当真用了换命的邪物?那,他,他是找谁换的……”
孟世仁则是望着那两位警察,声音都有些打颤:“什么?就算有邪祟,为什么还会有警察……”
难道真是自己太多心了?
好半响,他才困扰地回答道:“那怎么可以呢?”
孟世仁:“老爷子,有特殊津贴……只要他没断气,每个月就有一万块的津贴……”
在那个很古怪的集市上,他买到了“换命蚓”。
每年的盛夏之时,这里会有一个临时打开的“碎片诡域”。而这个碎片诡域,在被人发现后,渐渐演变为了“黑市”。
*
如今听到孟世义这看似不靠谱的解释,时跃心里倒是冒出一个想法。
时跃盯着他:“说详细些。”
时跃朝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望着老人清明了几分的眼神。
时跃冷声继续问道:“你和孟世义,都是孟老爷子的直系血亲。你们怎么没想着用自己的命给老爷子续命?”
他的眼神里,是庆幸,是由衷地庆幸。
时跃:“你们应该知道,这种换来的‘命’,没有任何质量可言。老爷子除了没断气,其他时候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和活死人没有区别!”
黑雾当中,探出一截扭动的条状物,颜色暗红。
孟世仁满头都是汗,看着手臂被撕得血肉模糊的孟世义,抖着嗓子道:“我,我说!”
“……有人发现了碎片诡域,发现了诡域里能容纳诡物,还干脆把这个地方改成了个市场,在里面买卖货物?!”
其实,在出发之前,时跃心里便有了这个猜测。所以他对“此地没有诡物的痕迹”这件事,并不吃惊。
纤细瘦小的手指碰到郑海天手背的一瞬间,郑海天突然后心一冷,身体不由自主打了两个寒颤。
“就是用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精气,去供养另一人。”
听见时跃的质问,孟世义惊异道:“私接电线?怎么可能——”
时跃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他这两天所查阅的,关于这位老人的全部资料。
“我,我只是帮他出了点力而已,这个法子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东西也不是我找的,不要来害我!”
何云霞原本已经带着孟雪含离开,后来又听说孩子可能沾了邪祟,便抱着孩子又回来了。
此外,之前靠着“婴鬼”招摇撞骗,坑害不了不少无辜母亲的张大师,在交代自己怎么弄到婴鬼这种邪祟时,也提过一句“是个在暹罗和华夏游走的掮客给买回来的”,“听说能买到婴鬼的地方,一般人进不去,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暹罗还是在华夏。”
孟世义一咬牙:“警察同志,我担心我爷爷,他年龄太大,我去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
但张大师说不出更多的信息,那位掮客也早就人间消失联系不上了,所以时跃没办法凭着这么点线索顺藤摸瓜。
这种感觉,郑海天只在处理“邪祟”,也就是时跃他们所说的“诡物”时经历过。
这场景,看得孟世仁心惊肉跳冷汗淋淋,颤声问时跃:“我哥,这,这是怎么了……”
法会办得很顺利。
倒是同样穿着借来的制服、过来“协同调查”的警察邱兰兰,用只有时跃和朱亦航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是阿姨觉得时队你长得好看,这才盯着你看的!”
嗯?
“……不光如此,我连那个集市里面是什么样子,里面还有些什么人,我后来都完全想不起来了。”
门外的郑海天也往前走了一步,和同样身形高大的小朱两人一起守在门口,两尊铁塔一般,将门口彻底堵死了。
房间里,只剩下孟世义孟世仁兄弟,抱着手臂立在一旁的时跃,以及站在时跃身后的朱亦航。
被何云霞这么一吆喝,郑海天这才醒悟过来方才的行为十分不妥,但他心中焦急也顾不上多解释,只站起身,用他那怎么说都说不快的语速,追问这孩子近日可有什么什么不适,可有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言行是否与往日大有不同。
小姑娘有些害羞地笑了下,搂住爸爸的脖子不说话了。
这好东西,便是“换命蚓”。
在经过近两个月的磨合之后,这些人都见识过时跃所说的“诡物”会造成什么样的危险,也知道时跃不是做事冲动的毛头小子,此时自然不敢懈怠,快速安排了人手来配合工作。
时跃看向孟世仁:“你把钥匙给我。你没穿防护服,万一开门就炸,你就要受伤了。”
他艰难地昂着头,看向被何云霞抱住的孟雪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啊啊”声,嘴唇也抖了抖。
闹哄哄的众人,此时虽然还有疑惑,但也认为“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说不定真的是电线出了大问题”,听话地跟着警察往外走了。
但这个星期,卫不染除了偶尔汇报下在学校的成绩和训练进展,就没什么多余的话了?
最明显的,今天是周日,以往这个时间,卫不染一定会先发一条信息问“哥有时间通话吗”,等到时跃回复后,再发来视频通话请求。
前几天自己在“换命蚓”这件事上忙得昏头转向的,没顾得上去关注卫不染的情况。
现在一细想,莫非卫不染在那边遇到什么事了?
如此想着,时跃点进那个纯白色的头像,发起了视频通话。
第 24 章 来见你
手机铃声响起时,卫不染正在宿舍附带的浴室洗澡。
但这并不耽误他冲到洗手台前抓起手机,不假思索地按下通话键。
接通了。
时跃看着屏幕,眼睛微微瞪大了些,几秒之后忍着笑说道:“不错啊,练出点肌肉了。”
卫不染这才反应过来,脸瞬间炸得通红,磕磕巴巴地应道:“我,我刚刚在洗澡,我……我这就去穿衣服!”
半分钟后,卫不染套着宽松的校服,顶着还在滴水的头发,拿着手机出了浴室。
他原本想坐到桌子前,又想想室友们等下都该回来了,便又去了阳台。
他用手指草草梳理了下头发,举起手机:“时跃哥。”
时跃盯着卫不染的眼睛和脸看了几秒,单刀直入道:“你这周怎么啦?怎么有些消沉?”
卫不染一愣,视线飘了一下,努力微笑着:
“没有啊!我这周都挺好的。”
“随堂考的成绩都不错,昨天在局里的训练也很顺利……”
时跃皱了下眉头:“不染,说实话。”
被时跃这么一“命令”,卫不染立刻就装不下去了。
他垂着眼皮,有些蔫蔫儿的,不太想说实话。
紧接着,他一口气不停歇地说着:“我现在成绩很好——学校的题目对我来说都太简单了,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根本不用费心学;局里的训练也没问题,每个周末我都在认真训练,《诡物基础知识》我都能背下来了;贺老师他们也说我进步很快。还有,你看,我还在格斗比赛里拿奖了……”
室友感叹着:“太自律了,学霸就是学霸。”
姚远头也没抬:“对啊。”
卫不染还在愣神,时跃那边又在说:“总之,这件事赖我。”
卫不染有些错愕:“啊?真的?”
过了大约半分钟,时跃开口了。
“我想着最多就是你和航哥两个人一起吃,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个……”
这话虽是劝阻,但卫不染所在意的重点全然不在于此。
小顾的格斗技巧在局里还算排得上号的,没想到不染能轻松胜过他。
此时明明还不到五月,站在阳台上的卫不染,却觉得仿佛快要下雷雨了,周遭的空气沉闷得让人难以呼吸。
时跃用他那好听的,明快又清润的声音慢慢说着:“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
“前提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前提——”
少年,你这样也太实诚了,会吃亏的哎!
卫不染实在是无法瞒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小声说着:
卫不染没有立刻答话。
卫不染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时跃在说什么。
卫不染的眼睛倏然一亮。
卫不染:“也就是说,在时跃哥看来,我还……挺棒的?”
时跃笑了:“那你不就少收一次礼物?”
时跃没有说话。
时跃笑着问:“快点儿想,过了这村没这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