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上晴空气爽,园圃旷阔,萧棠隔得很远,便听见了阵阵嬉戏打闹的声音。
走近一看,原来是在比着投壶。
大邺不重男女大防,尤其对这群注定要彼此通婚结亲的公子千金们。众人虽然按男女分作几列,实际却都聚在一起。
投壶不比其他活动激烈,反倒分外闲适意趣,相熟的友人们三三两两围在身边,一边谈笑一边玩乐,偶有与一旁的其余人说说话,好不愉快。
萧棠一眼望去,忽地瞧见人群间隙中有个出挑的少年。
说出挑,有几个原因,最重要的就是他长得实在不像燕京人士。
分明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却与寻常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不同,像是被风吹日晒过,皮肤呈小麦色,反而衬得五官愈发深刻,凌厉,锋芒毕露。
况且,这少年头上玉冠的质地瞧着不是凡物,应当出身十分优渥,却与旁的世家子格格不入。别人在聚着一起投壶,他却一个人双手抱胸倚在树下,望着远处像是发呆,脸有点臭,堪称特立独行。
少年的反应分外灵敏,几乎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萧棠在看他,眉不着痕迹地一皱,接着便抬头望了过来,神色看得人不禁发憷。
然而当他看见萧棠时,微愣了一瞬,脸上的凌锐之色一下子消失殆尽。
萧棠将他的神色看在眼底,却收回了目光,没再理会,自顾自地走到一处无人的壶前。
她许久不曾投过壶,如今瞧见了还有几分新奇。下人拿来竹制的箭矢,萧棠捏在手中,试着瞄准壶口,然后便是用力一掷——
没中。
萧棠抿起唇瓣,又拿来一只箭矢。
再试,再不中。
又试,又不中。
“……”
饶是她并非是在跟人比个高下,只是自己投着玩玩,瞧见这般情形,萧棠还是有些生窘。
她不信邪,又拿一根箭矢。
结果倒好,这回不止是没有投中,还直接投偏了!
萧棠睁大眼,望着比手臂还长的竹箭飞到少年脚边。
眼见没有砸到人,她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道歉。
那少年原本在树下,离她有几尺距离,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他十分淡定:“不要紧。”
方才离得远还不觉,如今近在咫尺,萧棠忽地发现这人竟然生得那么高。
可又不是那种五大三粗、壮得跟座小山似的莽夫,正相反,少年身形极为峻拔,宽肩、蜂腰、削背,样样不缺,像把赏心悦目的名刀。
此时,他正抿着唇,盯着她。样貌长得着实俊朗,只是五官像是用刀剑劈出来的,过分锋锐、笔直,没表情时眉头下压,显得……
有点凶。萧棠在心中默默地补充道。
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闪了闪,周身冷硬的气质再次微妙地消融了许多。
见她不说话,他也似乎有点尴尬,眼神移开,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她脸上,顿了顿,又道:“你若闭右眼瞄准,需要往壶口左侧偏一寸。”
萧棠愣了愣,才笑道:“多谢公子指点。公子面生,我们从前是不是并未见过?”
那人竟然一点都不扭捏,也不同她周旋,闻言便直接自报家门,竟是进京述职的中军都督府指挥使,名唤晏何修,年十九。
“中军都督府,”萧棠轻轻念着,忽地油然而生出某种难言的亲近,“倒是巧合。”
太`祖设五军都督府各辖一方,中军都督府位于东南,正好辖管整个江南地区,与燕京城相隔甚远,她爹战死时,便正官至中军都督。
某种程度上,面前的晏何修还算是她爹的半个属下。
只不过,她爹是老来得女,爬上那个位置时已有些年岁。晏何修这般年轻,便已经坐到指挥使了?
萧棠侧目,重新认真地看了看晏何修。
是从军出身,难怪举手投足的气度与燕京那些酒囊饭袋颇不相同,格外打眼。
至于旁的,她看不出来。关于晏家,她也并未有多少了解。
晏何修被她这般看着,表情有几分不大自然,不由自主地绷住了唇线,却并未出声制止她的打量。
萧棠蓦地问:“晏大人怎么不问我的身份?”
“前几日,”晏何修忽地开口,“我出东宫时,远远见过公主一面。”
“东宫??”
一听到这熟悉的字眼,萧棠的表情微微一变:“你原来是皇兄的幕僚吗?”
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他一个地方的世家子弟还会是东宫辅臣?魏珣的手已经伸到中军都督府了?
晏何修:“公主误会了。”
“我的故友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我入京后,他引荐我去东宫拜见太子。”
这些事情似乎原本不该跟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说,可少年意外坦诚,“我只见过太子一回,仅此而已。”
“……这样呀。”
一听他跟魏珣没什么联系,萧棠才放松下来。
那就好,她可不敢随意跟魏珣身边的人有交集,免得招来多余的麻烦。
回忆起晏何修刚刚的措辞,少女翘起唇角;“大人倒是实诚。”
寻常人若能见太子殿下一回,不管有没有得太子青眼,离去后定会吹得天花乱坠,将一分的关系说成十分。
哪有人会直接把自己跟东宫的关系撇得这么干干净净,当真是不懂为官的那些弯弯绕绕。
晏何修只道:“我不敢欺瞒公主。”
只几句话,萧棠便大概摸清楚了少年的性子,只是瞧着不好惹,不合群,实际却算是很好相处。
既是如此,她便坦然收了晏何修的好意,拿起箭矢,一转话锋:“我试一试大人刚刚教的法子。”
她闭住右眼,按晏何修所说,将箭矢往壶口左边偏了一寸。
萧棠屏住呼吸,一掷——
那箭飞出半尺,便中道崩殂似的掉在了地上。
萧棠:“……”
晏何修:“……”
少年咳了一声,言简意赅地解释:“公主手腕发力不对,投箭便容易事倍功半。”
“我没投过几回,实在不大会,”萧棠皱起眉毛,似是有些苦恼,“也不知晏大人能否为我示范一下?”
少女声色极柔,又生了副江南女子纤细的秀骨,微微仰着脸来看人,倒真让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叫人难以拒绝她的请求。
况且,是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请求。
晏何修颔首,应了下来。
萧棠的眼睛一下子弯成月牙:“那得麻烦晏大人了。”
少女笑起来时别有一番美人情致,似将盛的海棠,足以让四下都黯淡失色。
晏何修别开了脸,前去取过箭筒里别的箭矢,直到准备投箭了,才蓦地道:“小事一桩,不算麻烦。”
说完,他连闭眼瞄准都不用,分外轻松地将竹箭投入壶中。
一根接着一根,很快,所有的箭矢便全都稳稳当当地落进了壶里。
萧棠都还没看清楚,就见晏何修转过头问:“公主学会了吗?”
她抿起唇瓣,轻轻眨了眨眼睛,有几分不大好意思:“我没有看清,大人可不可以示范得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