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葬礼的第二阶段结束, 麥克拉特才现身,他匆匆赶到罗莎身邊,跟她道歉自己来晚了。
罗莎发现他的眼底都是乌青。
“昨晚哥哥的礼官大半夜给我打电话, 让我去贫民窟里慰问贫民, 一直到现在我才脱身。”
麥克拉特一夜没睡,对于哥哥的命令只能照做,他认为这是一种政治作秀, 大概是为了拍摄親民素材。
罗莎默默不说话, 她昨夜听到何塞给礼官下命令了, 他很生气,房间里盘旋着低气压,吓得她一直发抖,更不敢靠近他。
但她没想到麥克拉特会一直通宵忙到现在...很难说何塞不是故意的,他借着折磨麥克拉特发泄怒火。
罗莎淡淡垂着眼,麦克拉特跟她讲述一整晚的悲痛遭遇,他刚落地,一堆脏兮兮的贫民冲过来親吻他的手背, 抱住他的腿祈求施舍,这对素来爱干净有洁癖的他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
“以前我覺得很恶心,现在我倒是覺得他们没什么错, 单纯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罗莎意外地看着他, 麦克拉特现在保留了一种他自己都尚未发覺的温和立场,切身体会的苦难悄然改变了他的认知。
“这种境状其实不是他们造成的, 难道他们天生就愿意受苦受难吗?”
令罗莎尤其惊异的是,他居然认真地在思考,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处境。
她睫毛忽闪眨了眨,不知怎么, 感覺压抑的心情好了一点。
“你刚刚哭什么?”麦克拉特站在她面前,微微弯下腰,揭开她的面纱一角,注意到她又流眼泪。
“他死了。”罗莎看向教皇的尸体,因为她死的,她一时喘不过气。
“人不是你杀的,跟你没什么关系。”再这么哭下去,他怕她抑郁了。
她细小的咽喉呜呜抽噎,让他感觉很痒,想给她亲手抹掉眼泪,但许多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及时克制住了。
麦克拉特把手帕递给罗莎,注视着鲜花与尸体:“如果躺在里面的是我,你也会为我哭泣吗?”
“嗯?”罗莎有点迷茫,不懂他怎么会这么问。
麦克拉特揶揄着:“本来是能看到那种画面的,毕竟我昨天差点被你刺死呢。”
罗莎顿时目光哀怨,她有点烦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总是刻意一直提这个。
麦克拉特微微抬着下巴,觉得在她心里自己大概已经被刺一万遍了。
他一直不依不饶的,围着她各种小动作追问,罗莎无奈道:“你也没死的。”
还不如躺里面呢。
麦克拉特哼了声:“我当然不会死,躺在棺材里面,最多只能得到你的眼泪。”
而他想得到更多,跟哥哥一样多。
甚至,比哥哥还要多。
他看她的眼神更深了。
葬礼结束后,盛大的哀悼晚宴定在传统的白教堂举行,历任封聖者的聖骸都陈列于此,海浪拍打着古老的岩石,卷起的泡沫飞入大殿。
天色入暮,参加葬礼的贵族们陆续到达,觥筹交错,政治与宗教仿佛是很宏大的东西,都藏匿在浮光掠影里。
罗莎不想去参加晚宴,她想回去写作业,但被近衛们强行送到了白教堂,他们说这是何塞的安排。
“如果小姐有异议,可以问一下大人。”
罗莎不敢给何塞发消息,也不敢看他,他坐在远远的地方,那么高耸,难以触及。
大殿正中央餐桌上,何塞坐在一堆教宗与内阁大臣中间,高浮雕的椅子流光溢彩,椅背錾刻得层层叠叠,让他看起来异常权威而美丽。
他漫不经心,谒见群臣。
一切都按照拟定的设想进行,在教廷举行的秘密会议之后,新任教皇被选举上位,这位曾经的枢机主教是洛尔迦的教父,意味着洛尔迦正式成为下一任教皇接班人。
短短一天,时事新闻层出不穷,教皇被炸死,七大区教廷公开发表声明,将反叛军行刺定为魔鬼暴行,被惹怒的教会教徒们将彻底卷入这场政治斗争,聖殿骑士团执剑而起,叛党的处境比以往更步入绝境。
一切都没有偏差,但何塞没怎么有愉悦的情绪。
他眼珠动了动,众神仿佛栖息在他的眼眸里,冷艳,睥睨,不可一世。
小孩们那桌相当热闹,海茵他们都围着罗莎坐,但他们都没争过麦克拉特,麦克拉特像一只金毛狮子对罗莎严防死守。
他低下头对罗莎嘀咕着什么,罗莎小小的皱起眉,他见真惹到她了,赶紧给她拿姜汁汽水喝,罗莎吸着姜黄色汽水,还是气鼓鼓的,麦克拉特又小心翼翼地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两人真是年轻啊,眉眼青涩,生机勃勃的。
何塞眉宇间尽是不快,说话就说话,故意挨她那么近做什么,真以为是她的正牌男友么。
弟弟在他心里罪加一等。
宴席间,麦克拉特不停让罗莎吃东西。
“吃这个。”
他给她点了最爱的姜汁汽水和石榴汁,罗莎咕噜喝了两大杯,冒着泡,心情舒缓了点。
“有我哥哥的下落了吗?”
“还在查。”
“能查快一点吗?”
他没有应。
侍者把覆盖欧芹与木犀草的生鲜牡蛎呈上来,麦克拉特作为男士主动摘了一枚,伸手递到罗莎嘴邊,她吸了吸汁水,然后他把牡蛎壳丢掉,姿态优雅潇洒。
罗莎又请求了一遍:“我哥哥的事......”
麦克拉特用鞋尖撩开她的裙摆,輕輕碰她的腳踝,蹭她的丝袜。
丝绸与皮鞋的摩擦如此光滑,弄的罗莎很痒。
她想躲开,他更使劲了。
“等会陪我跳支舞吧,嗯?”
“我不跳。”
“你陪我跳我就把上次的报酬付给你。”
罗莎歪头想了下,这次学聪明了:“那我要先看到报酬。”
她以为麦克拉特会展示金币,结果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礼物盒子,里面装着一只金苹果。
“这个给你,你要的金苹果。”
罗莎张大嘴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金苹果。
这只黄金苹果通体拉丝滿工錾刻,叶片上镶滿绿宝石,纹理细腻,栩栩如生,罗莎捧着它,感觉沉甸甸的。
她认真研究了会:“这是实心的吗?好重。”
“算上之前你的利息。”麦克拉特托腮幽幽凝视她,慢条斯理地叉了块贝肉。
“可是这个有点太贵重了。”
“不要就给我。”
罗莎赶紧放进自己口袋里,还不忘很宝贝地摸了摸。
她忽然感觉后背一凉,毛骨悚然的感觉。
下意识回过头,越过高高低低的人海,视线触到了大殿的权力中央,何塞在那里不苟言笑,神情寡肃,因为昨晚和早晨的事他似乎真的生气了,整场宴会都没理她,眼神冷漠至极。
这让罗莎感觉身体很安全,但心理又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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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走了一会神,内阁大臣吵得不可开交,内务堆积如山,关于此次教皇行程是怎么泄露的,如何彻查帝国政府内的卧底,两党肃清范围,以及最新调查显示第二区给反叛军资助过巨额军事物资,教廷那邊聖殿骑士团怎么调度,这些问题眼下处理起来通通成为棘手难题。
梅尔不改战争狂人的天性,直接提议要对第二区发动战争。
“是时候该动用武力征服他们了,第一区第二区本就该一统。”
此话一出,当即有自由党议员反对,自由党方面采取了折中方案,建议要跟第二区打金融战。
梅尔冲他们讥笑道:“怎么,是觉得货币战争比流血战争更善良么?直接征服才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首相大人考虑问题太过简单了。地产,财政,经济,金融,等等都是一系列环环相扣的共振问题,我们的目的从来不是侵略,是为了维护和平统治。”
梅尔辩不过他们,自觉受到欺负,于是请求何塞主持公道。
“诸位。”
何塞开口,满桌肃静。
他微微垂下眼,发现自己没什么心情。
“梅尔。”
“大人!”梅尔灼灼有神。
“闭嘴梅尔。”
“哦。”梅尔耷拉下脑袋,大气不敢喘。
何塞起身离席。
他走后,梅尔挠挠头摸不着头脑,嘀咕道:“大人这是更年期了吗?最近怎么格外暴躁易怒呢。”
自由党党魁冲他扔纸团:“大人说了让你闭嘴了。”
梅尔冲他翻白眼,两个敌对党剑拔弩张,很快又争执起来。
大厅奏起丝滑音乐,麦克拉特翩翩起身,想拉罗莎跳舞。
“可是我想学习。”
“不行,你说了你听我的。”
“我比赛论文还想再修改下。”
麦克拉特輕蔑道:“白費功夫,我会拿一等奖。”
罗莎惊愕:“凭借你的论文拿一等奖吗?难道你要重写吗?”
麦克拉特掐了她腰一下,罗莎踢了他一腳。
两人互相踩着腳,舞曲欢快,費雷几人忽然走到他们面前,近衛们出席晚宴穿的是贵族子弟装束,西装革履,眉目英挺。
“小姐,大人在楼上等你。”
罗莎顿时面色煞白,是特里的事暴露了吗。
她向麦克拉特投去求救的目光,麦克拉特挡在罗莎身前,把她跟几个高大男人隔开:“我跟她一起上去,不用你们送。”
費雷不近人情:“大人只叫了小姐。”
麦克拉特还想拉罗莎的手,被几个男人拦住了。
費雷对罗莎做了个请的手势。
麦克拉特张张嘴,对她说唇语:“放心,哥哥不知道你兄长的事。”
罗莎点点头,有些心神不宁。
几个男人把她领到电梯里,她低着头,内心沉重不安。
夜晚风大,出电梯时,他们给她披上斗篷。
“小姐不要再难过了,教皇在天国一定会安息的。”
罗莎顿下腳步,有些疑惑:“这是他让你们说的吗?”
费雷明显愣了下,灰蓝色的双眼投下暗影。
“不是。”
罗莎看了他一眼,圣堂大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在月下,何塞孤独地站在圣殿中央,头顶的神明栩栩如生。
罗莎微微发抖,向他一步步走去。
“跟麦克拉特玩的开心吗?”
何塞给罗莎理了理领子:“等会教皇过来了,记得露点笑容,给他留个好印象。”
罗莎僵着身体,嘴唇嗫喏:“我不想见教皇。”她不想见任何神职者,那会加倍提醒自己的罪恶。
“必须见。”
何塞看起来冷心冷情,并不能通融。
罗莎不说话了,她拧着眉,陷入极大的惶恐中。
何塞斜了她一眼,她跟麦克拉特席间有说有笑,一来到他身边就噤声不语。
这么不情愿么。
她似乎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他强硬地牵起她的手,分开她的手指,十指交扣。
新任教皇穿着通体雪白的宽大袍服,衣尾拖地,浑身捂得密不透风,不露出一点皮肤。
他向他们缓步走来,因为地位尊贵,年事已高,面对何塞时自然免去了行礼。
何塞摘下罗莎的斗篷,银月如洗,圣光皎洁,教皇一看到罗莎的样貌,当即皱眉。
他惊呼黑发贱民。
“一个贱民为什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