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咬住她的耳垂。
外面天湿乎乎的,窗帘吹拂飞舞,墙上油画里的人像睁着眼睛,几百年来孤独的人,雨声听在耳里几分可爱。
布料摩擦的声响回归平静。
“这样不算干涉你的学业吧?”
当罗莎穿好衣服把检讨书放进包里时,何塞冷不丁问。
罗莎尴尬道:“不算的......”
“嗯,接放学就算,写检讨不算。”
他斜斜看来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烟视媚行。
罗莎吓得赶紧背上包跑出了房间。
她心有余悸地认为,在这件事上他们达到了和解。
∽
几个奢侈品设计师拿着量尺在罗莎身上量来量去。
不一会,白色剪纸一样的鸢尾花苞裙的草图呈现出来,何塞很满意,这件衣服将在三天后出现在新衣柜里。
原先的几顶柜子已经满了,何塞又定做了一批新的,还有各种梳妆柜珠宝柜,他总是送给她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现在整栋宅邸的风格跟之前大相径庭,很多东西重新置办,地毯、家具、壁炉、花枝吊灯、花瓶、种种金银器,卧室的墙纸都换成了东方丝绸,增添了清麗柔美气息。
“你喜欢这个吗?”何塞给她看服装设计图纸。
罗莎讷讷点头,她不知道要这么多衣服有什么用,在学校里她只会老老实实穿製服。
“你没有再给费德麗卡做模特吧?”
“没有了。”罗莎其实不太喜欢那份工作,她这样的性格也不适合,写论文的收益渐渐丰厚,便向费德麗卡提出了辞职。
前两天两人见面时,费德麗卡还很不爽地跟她吐槽社交季最后一晚发生的事。
那晚之后,费德丽卡是在异端审判所醒来的,她下床,推门而出,看到洛爾迦在花园里浇鸢尾花,花和叶子爬到他的腿上,仿佛一片蓝紫绿色的舌头在吮吸,他穿一身缀有纯金纽扣的黑色常服,领口佩戴黑色喉結罩,浑身肃穆压抑,神情淡漠地提着水壶从这边洒到那边。
费德丽卡光着脚到处找高跟鞋。
听到声音,洛爾迦转过身,那双近乎透明的星辰眼眸,是他浑身唯一一处柔和的地方。
她于是问他:“我怎么在你这里?”
“你昨晚发酒疯,弄脏了我。”洛爾迦看她时眼睛里仿佛有暗流。
费德丽卡懵了。
绝对不可能,她那么厌恶洛尔迦,闻到他身上的奉香味道就想吐,怎么可能睡了他呢?
她意识到此地不能久留,想跑开,结果有一堆小神侍围过来,把作为物证的常服呈上,对费德丽卡发出严肃指责。
哦,原来只是弄脏了他的衣服呀。
心惊一场,费德丽卡看着那脏兮兮的圣袍,点点头,的确是她喝醉了能做出来的事。
神侍们显得极度愤慨:“你玷污了神官大人纯洁伟大的身体。”
“喂你们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明明她只是吐了他一下而已,又不是睡了他。
他们又开始说她对神官不敬,说她在用肮脏的语言侵犯神官大人。
真是越描越黑。
如今整个世界都被异端审判所吓坏了,面对一群神职人员的声讨,那架势费德丽卡有点顶不住。
她撇撇嘴,退了一步,答应了洛尔迦提出的条件,拿着那团华贵袍服离开。
“你知道他让我做什么吗?他让我给他洗衣服!”费德丽卡越说越气,对着空气划拉她那又尖又长无比闪耀的指甲:“我刚做的蓝宝石美甲呀。”
因为冲撞了神官,为了表达虔诚的忏悔,费德丽卡被勒令必须亲自给洛尔迦洗衣服。
至于那天晚上的事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认为自己有错在先。
罗莎记得很清楚,但她不敢说。
费德丽卡当时喝醉了,动作缓慢,她吐的那一下洛尔迦明明可以躲开的。
但他没有。
而且,也不是她冲撞他,明明是他一直不出声跟着她。
罗莎眼神担忧。
费德丽卡描述完这诡异的后续,见罗莎神色有异,询问一切都好吗?
罗莎低下头吸果汁,说都好。
“哦,真好,你的生活也终于能回归正常了。”
她由衷为罗莎感到高兴。
回归正常么?
罗莎看了眼身前的何塞,眸光黯淡。
何塞低下头看她:“前天中午在罗曼尼庄园,费德丽卡跟你见面说了什么?”
罗莎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里见了费德丽卡?
她低声答:“是那晚她冲撞的神官的事。”
“嗯,以后外出能跟我报备吗?”
何塞并不关心她们说了什么,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所属物到处乱跑。
罗莎应下了。
他高高在上俯视一切,越过时间,纵横空间,而她在他面前没有过去,没有隐私。无所遁形。
当他询问她关于对费德丽卡品牌事业的看法时,罗莎说她个人认为费德丽卡设计的衣服很好看。
“衣服?哦,那原来是衣服么,我以为费德丽卡的工作是在给几根绳子打结。”
好毒的一张嘴。
罗莎默默感叹。
礼拜天或者节假日,何塞一般是不允许罗莎外出的,在家里,她穿松松垮垮的雪白色睡衣,很有质感的本白色面料,极其稀疏地用线勾勒着一些鲜红小蔷薇,华丽安静。
罗莎在客厅的沙发上写作业,就在何塞的眼皮子底下,后者在另一头看书。
他贴过来,摆弄她的衣服,摸了摸:“你的裙子上有好多花。”
“嗯?是的。”罗莎也注意到了,裙子是佣人准备好的,衣柜里的衣服定期更换得太频繁了,她也认不全。
何塞认出这并不是新定制的那些,皱起眉问道:“有几朵花?”
“我也不知道。”罗莎觉得他问的问题很无聊。
何塞在她身上闻了闻,那种淡淡的味道比千万朵花还香。
他缠绵的热气喷吐在她脖颈,雪白的皮肤染上羞涩的粉。
“你要看书吗?”罗莎慌忙问他。
天还亮着呢,宅邸里佣人来回走动,她感到难为情。
“你念书给我听吧。”何塞倚靠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很好脾气的样子。
罗莎捧起那本两百年前的书,去读给他听,好像两百年前的故事重新活了一遍。
何塞揉着太阳穴,连日来的疲劳消解很多,听到她在念:“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很美的句子不是么?”他张张嘴。
“嗯。”罗莎看了看书的简介,分不清这是一本情欲小说还是恋爱小说。
“恋爱是美好的,也是丑陋的,你觉得呢?”
“我不懂,我没谈过恋爱。”
“没谈过恋爱。”何塞笑了,有点古怪。
罗莎紧张起来。
“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你关心我不开心吗?”
“当然。”他不开心砍她脑袋怎么办。
何塞沉默了会:“换本书吧。”
罗莎换了本学术性的,那是何塞最近常看的,绿色的封面都磨白了。
书的内容简明概要,资本控国,游资对冲等等,在过去几十年里,第一区游资就是这么洗劫其他大区的,顷刻间,贫瘠地区辛辛苦苦积攒几十年的财富化为乌有。
“富人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是穷人,愚弄底层是上层最大的乐趣,而愚民们不会懂得——忍耐不是美德,愤怒才是。”
字里行间,震撼且恐怖的极权思维,罗莎感觉很不舒服,她的声音都点抖。
何塞注意到了。
“你不喜欢这本书?”
“它的内容很残忍。”
“这不是很日常的么,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且发生了千百年,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重复,循环。”
他的声音没有情绪,节制、冷硬、客观,好像在说哪里下了毛毛雨。
没有负罪,没有道德,只有利益。
罗莎怀疑他的胸膛里没长心脏。
“这是你的政治主张吗?”她问道。
罗莎想起了梅尔议员,作为被遗弃的傀儡,他前段时间已经被贬到第六区挖煤了。
“孩子,政治主张不过是制度的延伸。”
何塞用那张美到敌我难分的脸平淡说道:“我不关心谁的主义,我只在乎让国家平稳运行,经济需要呵护,集体的秩序需要遵从。
远比弱肉强食更残酷的是,包裹着文明外衣的弱肉强食,从出生起便教育什么是善与恶,什么该服从与抵制,这样看起来,它的外衣天衣无缝,逻辑完美无缺,思考者也只是基于此基础上的思考,哲理这只是变异出的哲理。
很可怕的体系,不是么?
比如想让一个帝国覆灭,让一套制度消亡,最简单的方法是让它在内部分裂,这就像是播种细菌,一旦蔓延,摧枯拉朽。
为什么没有永恒的帝国,因为人性就起这样的,盛极而衰,猜疑总会从中作梗。”
罗莎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她认为总会有一种边际收益递增的东西会让人类共同认同追求,团结一致。
“团结?据我所知,人类在不团结这方面是最团结的。”
在他缜密的政治逻辑下,她的反驳充满裂缝。
罗莎胸腔里有股气,她眼睫垂下,字里行间地翻动,却得不到答案。
“难道人类的未来是灭绝人性吗?”她质问道。
她的颖悟很强。
何塞没忍住,她念着念着,他忽然掰过她的头亲吻,唇齿间一股很涩的味道,越来越不够,直接抱她来到了卧室,匍匐在她身上,双腿滑进去。
粗重喘息声响起。
身下有隐隐的恳求声,他把头埋在她肩上,颤了颤,告一段落。
何塞穿戴好衣服:“你还要再睡会吗?”
罗莎感觉很累,直不起腰。
“你应该锻炼好身体,体力太差了。”何塞的话意有所指,有点淡淡的埋怨。
罗莎躲在被子里,红透了脸。
花园里长满了虔诚如晚钟的白色加百列,深邃的无花果树丛里,杜鹃花鼠尾草和鸢尾丛缭乱掩映着,风一吹,海岸边就会传来隐隐松涛声,松木的气味在咸涩波浪中虚虚漂浮,那是她记忆里木厂的味道。
何塞公务很忙,并不经常出现,这令罗莎心里的担忧降了降。
在他到来时,往往独自不紧不慢地待在爬满花藤的花架下看雨,手里拿着经书一样的书籍,整齐地摆放在菱花卷草纹方桌上。
多年来,他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坐着待着,看很长时间的书,但自从罗莎到来后,这项铁律被打破了。
海面上起了大雾,随风下起雨,紊乱充沛的强对流雨水飘来,整个花园仿佛长满了雾气。
“最近饭还合口么?”何塞在卧室穿一件紫色长袍,雍容华贵。
罗莎点头。
“那为什么没长肉呢。”他摸了下她的腮,她畏惧地把头别过了。
他冲她勾勾手:“过来。”
罗莎努力克服恐惧,坐在他身边,在他的要求下汇报吃了什么,听到她说吃了橘子,何塞问她:“是什么味的?”
罗莎不明所以,但还是描述:“酸酸甜甜的。”
“酸?”
何塞牵着她的手下楼,摇铃叫来管家:“这个孩子吃的橘子是酸的。”
这个一向见了罗莎就面露鄙夷的中年男人,惶恐地跪在地上。
何塞把今天剩下的橘子掰了瓣放自己嘴里:“真是酸的?”
他轻微地笑了笑,言语在就像在说一个稀奇之物:“怎么负责采办的?这么酸的东西给她吃?哦,之前还给她穿旧衣服?”
管家惊骇得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是拼命磕头认错。
何塞视若无睹,生杀予夺的权力带来了光荣与虚幻,他的眉梢萦绕着欲望的倦怠,一股淡淡的烦躁感。
他声音温和地让管家把所有佣人召集过来,罗莎后知后觉私邸里有庞大的几十位佣人,平日里他们像影子一样穿梭,走路无声无息。
平日里她单独住在这里时贴身佣人时常怠慢,他们私下里趾高气扬地议论她,称呼她为爬床小贱人。
佣人群体比他们的主人更坚决地维护等级制度,认可主人的尊贵,即是认可自己作为佣人的尊贵,强悍的阶级制度总是与复杂而根深蒂固的人性相得益彰。
下层对下层的鄙视往往更真情实意,因此他们打心眼里蔑视罗莎,不愿意侍奉一个第七区贱民。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猛烈的暴雨敲击世界。
何塞把橘子扔在地上,轻飘飘的,甚至看不出发怒,一堆佣人黑压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气氛像日蚀,带有毁灭般的严峻,因为一个酸橘子,大片人要问责。
罗莎当面看着管家被用最原始的方式乱棍打死,血水染红厅前的大理石地板,满地血污,她暗暗掐着自己手掌肉,全程没发出一丝声音。
佣人们在几分钟内飞速清理完管家尸体,城堡恢复寂静,何塞不动声色吃午饭,神色平淡冷静,没有半点狠戾,他环着罗莎的腰,对任命的新管家吩咐道:“这种事不要有下次。”
管家工整严格地退下了。
“吓到你了么?”何塞偏过头问她。
“没有。”
“哦,那继续看书吧。”
客厅又冷又凉,两人都沉默寡言,整栋宅邸虽然有他们的存在,却像空了一样。
罗莎坐在沙发上,神色专注地写作业,她用最原始的方法记笔记,比起电子更信赖纸笔,笔尖与纸张摩擦,不间断地发出细小的刷刷声。
一只胳膊抱住了她的腰,她假装没看到,接着那只手突兀地放在她腰间揉捏,她强忍着想闪躲的冲动,但被弄痒了还是忍不住往外挪动,那只手不知厌烦地反复搭上,手的主人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
最后何塞漫不经心稍用力,把她抱到怀里,他的身体是潮冷的禁地。
“你在写什么笔记?”
“最近那个竞赛比赛,可以拿奖金。”
罗莎认真研究了比赛的报名条件,目前没有限制第七区参加。
这项竞赛规格很高,难度极大,在遇到比较难解的问题时,她就咬着下嘴唇。
何塞看了下她论文的草稿,只一眼,必定会拿奖的程度。
“你给我讲讲吧。”他离开大学好多年了,觉得她的课题很有意思。
“这是一种无损能量传递的边缘态,利用超冷钠原子云代替电子,使原子在材料边缘内流动,实现无损能量传输。”
“无损?”
“嗯,没有摩擦力和减速。”
“听上去有点不现实呢。”
“我会创建一个实验装置反复实验的,目前只是猜想,但是量子霍尔效应可以重现,这点我很确定。”
罗莎翻阅过资料,相关领域并不是空白,一百年前核战争前,有科学家研究过,但后来人类核战争爆发,世界分崩离析,科学进程被迫中止。
何塞若有所思:“这就像是一种没有电阻的新型材料,就像人的不老不死。”
罗莎摇头:“人的不老不死比这个研究要难得多,碳基生物无法达到永生的状态,不管是磨损与修复,除非改变生命体形态构造,而我这个研究则是有很大概率发生的。”
何塞让她继续说着思路,他手指长长的,指过那些实验段落的地方,然后指梢滑下去,摸她的腿,又冰又凉。
她盯住他,他神色坦然。
“可以吗?”他询问她。
“我作业还没写完。”罗莎声音很冷静,但脸唰地一下粉红了。
何塞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手指在她膝窝打着圈,又麻又痒,忽然,他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啊...Rosa...”
罗莎手里的作业本掉地上,他怎么可以那样喘。
雨季电闪雷鸣,暴雨顺着树叶向下滴水,那些闪电的火光明晃晃的一道道劈下,金色银色的弧光像水流那样被击碎,白花花一瞬过后,又寂寂融化在黑夜里,滚向遥远的大地深处,炸毁在地平线之外的地方。
闪电的光芒映在何塞眼中,像浓浓的火光,他抱着她上楼,雨声把卧室隔成另外一个世界,在床上他动作剧烈,花园里不停歇地传来雨打树叶的声音,花落了,亿万朵花顺水流浩浩荡荡漂下,遗落在如茵绿草间。
一夜水声未停,时间仿佛沉在树雾里。
他们共同度过了夜晚。
罗莎勾住何塞的脖子,伏在他肩上静谧喘息。
何塞给她清理完身体,面色清冷地起身更衣,他对着卧室里那面巨大的衣冠镜,衬衣的衣领扣上最后一粒扣子,恢复冰冷,方才的情欲已经消散殆尽,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带有未知的意味。
罗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和她身体的当权者。
她在他身边,即便是四肢自由的,但依然是受缚的感觉。
第二天,沉沉昏睡又醒来后的雨后清晨,湿漉漉的叶片垂下吧嗒吧嗒的水声。
打开窗户,空气清新湿润,天地万物都喝饱了水,墙角的青苔疯狂生长,富有生命的绿色在潮湿蔓延。
何塞开始频繁出入这里,这是最坏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