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文森特离开后, 狄法重新坐回阴影中,他视线左移,看向斗柜上立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家五口, 最年老的爷爷坐在一张椅子上,男主人英俊高大、女主人美丽又气质高雅, 而他们身前的一对儿女同样遗传了他们出色的容貌, 年纪尚小也已经具备精致的五官。

他们之间环绕着蓝血贵族家庭常见的冷淡又严肃的氛围。他们冷着脸, 疏离地拍完了这张合照,随后就离开了镜头,不知道是不是摄像师的无心之失, 在影像的最后几秒,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在镜头前晃了一下,然后照片中的影像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狄法摇铃唤来仆人,低声道:“从灰铸铁城堡来的马车到庄园后,让坐在马车里的海伍德立刻来见我。”

“好的,老爷。”仆人恭敬地应下。

狄法点燃了烟斗,烟斗发出象征危险的红光,他如一匹蛰伏的凶兽,沉默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老管家。

当收到狄法发来的、要自己即刻离开灰铸铁城堡去到王城的魔法口信时, 海伍德平静地应了下来。

然后他让一旁的理查过来,“理查,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学过最基础的算术,所以你应该能看得懂数字对吧。”

理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 阿尔管家,我会数字的加减法和乘除法。”

海伍德从外套内袋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上边的时间, 然后把连在怀表上的表链解开。

他将怀表交给理查,说道:“拿着它,接下来的三天,城堡内的宵禁交由你执行,你需要在晚上八点、十点以及两点分别将城堡内的主要走廊都巡逻一遍,这个表给你用来确定时间。”

“我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将它重新校准一遍,你也要这样做,这样才不会按照了错误的时间规划这一切。”

“啊好、诶。”理查两眼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海伍德这是什么意思,就见那身形佝偻的老人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了一封信件出来,步伐匆匆地通过城堡的侧门走了出去。

海伍德乘坐狮鹫兽拉的马车到达王城时已是深夜。

他望着坐落在自己眼前的宅邸,半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海伍德记得这个大庄园,早在尼古拉斯老公爵还没有因为黄金热发狂、肯德里克老爷还没有上战场、他的妻子没有早逝之前,他跟随卡斯德伊一家在一年冬天来过这里避寒。

只是极为罕见的一次,自那之后许多年,卡斯德伊人都没能再在王城内停留超过一个月时间。

一个男仆迎上来,很恭敬地行礼,道:“阿尔管家,老爷吩咐我领你到书房。”

“好。”海伍德微不可察地颔首,仍旧努力保持一种得体的体面。

在男仆的带路下,海伍德走进书房,在最黑暗处见到已经很多天没再回灰铸铁城堡的狄法。

海伍德站定,手放在胸口,躬下身,“老爷。”

狄法沉默着抽烟。

海伍德保持鞠躬的姿势太久,老化了的腰椎有点坚持不住了,他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然后他才听见狄法的声音,“海伍德,我似乎对你太过放任,以至于你产生了可以随便干预我能看见什么,看不见什么的错觉。”

狄法抬眸,幽深的一双眼眸无情绪地注视着海伍德。

年幼的小少爷终于长成令人畏惧的大人,不仅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中杀出重围,还带领原本颓靡、眼看着一直走下坡路的卡斯德伊回到辉煌,此时面对完全喜怒不形于色的狄法,海伍德说不清是惧怕更多还是欣慰更多。

他嘶哑着声道:“老爷,我的确对您有所隐瞒,我擅自收起了伊洛里·亨特寄到城堡的一封信件。但请允许我辩解一件事,我这么做只是希望您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

狄法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不在乎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只在乎你对我隐瞒的这个行为。你的本分是忠诚,而现在你已经越界了。”

很短的一句话,却等同于宣判死刑。

海伍德在这一刻如坠冰窖,双手过电般战栗起来,他从狄法的眼神里确信了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信任。

半晌,海伍德颤抖着从外套内袋拿出来那份被保管得完好的信件,放到桌面上,“这就是那份信件。”

他几乎难以说出话来,“我、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狄法扫了一眼上边的署名,认出伊洛里那端正的字体。

“六十年,”狄法道,“这是你为卡斯德伊工作的年限,几乎是短寿种一生的寿命。”

隔着一层淡蓝烟雾,看不清狄法真实的表情,“海伍德,这是你第二次逾矩我不追究,但你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海伍德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抛到了高空,又坠落,他太老又太虚弱了,几乎承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起伏。

他抬起头,嘴唇不断嗫嚅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音节。

“我保证不会再让您失望了。”海伍德顿了顿,只深深又行了一个礼,然后缓慢地走向房门,走路的姿势更为佝偻,几乎曲成虾米,甚至还在接近门口时踉跄了一下。

门开了,又轻轻合上,房间再次沉寂下来,狄法盯着那封洁白得甚至让人错觉无害的信看了一会儿。

他拿过拆信刀,在信封顶部细细地切出一个足够宽到内里的信纸滑出来的开口,摩挲了好久,似乎在考量,然后才把信纸抽出来,缓缓展开,读完了伊洛里写在上边的话——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消息,特此恭贺您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我认为您值得这一切荣耀——如果我的祝贺令你反感,我很抱歉。

……由于我的疏忽,我未能及时将您赠予我的项链归还。

谨随信附上项链。 】

“很抱歉……说得真是好听。”

狄法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阴影在他的眉宇加深。

他捻着一页信纸,划燃火柴,但直到那根火柴的顶端橙红的火焰跃动着烧尽,他也没把火柴靠近纸页。

狄法沉默良久,将信纸放回信封,折好封口,然后把信压进了抽屉内的文件最底下。

这一晚,文森特从狄法的庄园离开,又回到了收容所,不久后他接受了审判,因违法组织未经允许的游行而被判决服刑两个月。从监狱离开当天,他便宣布辞去平等党党魁一职,转为党内的幕后顾问团中的一员。

而新一任党魁上台后,立刻宣布对平等党进行改组,并且将党名更改为“友爱党”,以彰显党员维护社会和谐友爱的决心。

也是从这一晚开始,所有因游行示威被羁押的红血人都更快地得到了公平公正的审判,无辜者被释放,少数违法者也在服刑十天至两个月后出狱,重新回到社会。

当然这场冒着风险的示威并非只让红血人得到了体制上的好处,落实在具体实务上,它还促使以狄法为首的议事国会紧急通过了一部临时性的、旨在制止蓝血人对红血人的歧视和暴力的平权法案,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减少了种族仇恨事件的频发。

不过这些变动除了令伊洛里失去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稿费来源之外,暂时还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伊洛里现在在烦恼的是另外一件更紧迫的事。

伊洛里烦恼地盯着手边那封胭脂红的邀请函,上边拓印着数朵盛放的玫瑰纹路,散发出馥郁香气,而函件内的信纸上写着:

【伊洛里,我小小的、亲爱的、可爱的红血朋友,我知道你忙碌于你那些精妙的创作,但我仍旧坚持邀请你来我的庄园享用一场完美的下午茶,我准备了所有红血人都会喜欢的香草焦糖布丁、千层酥和草莓蛋糕,哦,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柠檬红茶。

如果你乐意,我们甚至可以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只在玫瑰园里谈论诗歌,我向你保证在这期间不会再任何发生你不喜欢的事情。

你总是如此善良、富有同情心,或许现在也会愿意可怜一个孤单又寂寞、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的女人,给她些许陪伴和温暖的慰藉的,对么?

——此信来自一位因为太长时间不能见到你,而快要枯萎至死的伤心人儿 】

无论是遣词造句,抑或者是印在信纸一角的红色唇印,都热烈得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此封邀请函是出自娜拉的手笔。

“又是这样,真伤脑筋,明明我都已经拒绝过了。”伊洛里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他本来并不打算收下这封邀请函的,但娜拉派遣男仆来送了好几次邀请函,每次都风风火火、大张旗鼓,以至于其影响之大,甚至连整天卧床休息的艾莎都关心起自己儿子是在被哪家富家千金追求。

伊洛里没别的办法,今天只好接过邀请函,这才能把一直等在公寓门口的、克利福德家的仆人们都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