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杼看了一眼江舟,江舟微微颔首,他亦觉得是时候放阿尔普回去了。
“我会让赫连率一千人马先随你去西骨族部落,不说歼灭东胡,倘若你连整合西骨族人都做不到,那咱们的合作就此作废。”裴杼说道。
阿尔普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但他压根不敢跟裴杼争论长短,也深知如今便是说再多的大话也无用,他会用事实告诉裴杼幽州没有选错人。
一千人马已经够了,幽州与裴大人对他俨然仁至义尽。
离开之前,阿尔普再次求证:“您说了,只要剿灭东胡,便能将红薯种子赠予西骨族。”
裴杼笑了笑:“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便绝不食言,你若是不信——”
“我信!”阿尔普急切打断,他不需要裴杼给什么信物,只是提醒他别忘了这件事。
阿尔普离开得不声不响,也未曾与军中熟悉的人道别。这么久的相处,阿尔普也交到过几个好友,他亦感激江舟与华观复对他的教导,可他不是那种腻腻歪歪的性子,更不擅长说什么动听的话。既然嘴笨说不出来,就用行动证明好了。
他会兑现承诺,只盼着日后还能有再见之日。
不久,齐鸣也从裴杼口中听说了那大块头离开的事。齐鸣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他挺不喜欢那骟猪匠的,但此刻也盼着他能平安回去,顺利复仇。
哼,他可不是为了那骟猪匠着想,而是不希望他坏了裴杼的事儿。
在张茂行抵达京城,顺利领了个职听候齐霆差遣之际,朝中忽然传出了对裴杼不利的消息。
言论之荒谬,让一众文武官员都觉得匪夷所思。也不知到底是谁传出来的,竟然说裴杼要造反。
除张丞相的人以外,大部分官员是有些不满裴杼升官升得太快,但要说造反,众人却是不信的。裴杼才多大,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有那么野心勃勃?再说了,他先前在河北道杀了那么多官员,又为陛下揽了那么多的财,看着是像造反的样子吗?真要有此心,为何不把那笔钱昧下去自己招兵买马?
这种荒谬的事,竟然还真有人信,隔日的朝会上便有言官以此为由,要彻查裴杼。
张戚老神在在地立于百官之首,心中算计得很清楚。他也不相信裴杼敢谋反,闹出这些,纯粹是周若水的那封告密信给他的灵感。既然裴杼害了他的人,他若不还手,岂不是人人可欺了?
张戚不指望能从幽州搜到什么罪证,毕竟这些都是幌子,他真正目的在于,裴杼手下那几个日进斗金的工坊。
第126章 彻查(二更)
不止朝臣们觉得好笑, 连齐霆都觉得荒谬:“因这种风言风语便要彻查地方大员,若是查不出什么,既伤了裴爱卿的心, 也叫诸地方官员战战兢兢,御史台是否锋芒太利了些?”
御史大夫也觉得这事儿离谱, 但谁让张丞相非要咬死裴杼呢?这两人不死不休,可苦了御史台的诸位御史了。眼下,御史大夫还不得不站出来表态:“陛下容禀, 此事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只因先前派往幽州的副使黄大人确实已经遇害。有人证实, 黄大人乃是撞破了裴大人造反一事才被清算。”
齐霆冷笑一声:“告密者为何人?”
“河北道巡官周若水。”
齐霆听着只觉得这名字听着陌生, 侧身看了一眼大太监,只见对方往张丞相那边点了点下巴。
啧……又是张戚的人。
既是张戚的人,说话便不可信,事实上, 齐霆早就知道黄维凭病重。裴杼对他这个主子向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黄维凭早些日子的确突发急诊,不过已经被送去救治, 虽一时不能醒来但好歹保住了性命,裴杼也坦言, 这黄维凭疑似被人所害,具体情况正在追查。
同样, 贺朝俞那边也传来消息,说黄副使病重,亏了裴杼及时出手才保住一条命。
裴杼对他忠心耿耿, 贺朝俞便更不用说了,这是他放去幽州监视裴杼的耳目,不可能骗他。黄维凭或许真的被害, 但不可能是为裴杼所害,至于造反,更是子虚乌有,齐霆更倾向于张戚借题发挥,想要一举拿下裴杼以报其长子之仇。
燕王也不满御史们咬死裴杼不放,质问道:“一人之话不可信,裴大人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又为西北战事筹集了一整年的军费开支,若随意一个六品小官都能抹黑功臣,蓄意构陷其谋反,来日朝中官员岂不人人自危?”
燕王的带动之下,本来不满张戚的官员也站出来争辩。倒不是为裴杼说话,而是唇亡齿寒,为来日的自己撑腰罢了。
御史大夫在张丞相的催促之下,顶着压力道:“既有命案,自当查证清楚,否则难道要让黄副使死得不明不白?”
齐霆还在迟疑。裴杼再不济也是幽州太守,应当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被人陷害。齐霆捋清楚后,便有了将计就计的心思:“此事乃是御史台牵头,来日若证明裴爱卿无罪,且黄维凭也未遇害,你等又将如何?”
御史们都不想接下这口锅,张戚也不便出头,关键时候,还是御史大夫咬牙撑着:“微臣会辞官回乡,永不入朝。”
一件小事换一个御史大夫,勉强算是值得吧。御史台里多是张戚的人,但只要将御史大夫的弄下去,再塞个自己人过去稳住大局,今后御史台便不再是他张戚的一言堂了。齐霆同意了让御史台去查,为显公允,他还调遣了大理寺卿徐尧叟跟刑部的邓侍郎。
徐尧叟对此十分满意,以他大理寺卿的身份跑出去办案无疑是大材小用,不过谁让他师父跟小师弟都在幽州呢?徐尧叟就乐意跑这一趟。
大概是张丞相等人陷害的意图太过明显,临行前,齐霆还将徐尧叟叫至宫中,仔细叮嘱一番,让他见机行事,务必查清真相,莫要冤枉了好人。
这好人……指得自然是裴杼了。齐霆压根不相信一手扶持的忠臣会造反。裴杼又不似沈将时、王绰之流,他对自己有求必应,若是这样的忠臣都要造反,那他大梁的江山早就岌岌可危了。
徐尧叟听懂了齐霆的暗示,欣然应下。其实齐霆不说,他也会偏着小师弟的。说句不中听的,哪怕小师弟真的谋反,徐尧叟也会帮忙瞒着,顶多就是劝一劝让他三思罢了。不瞒着还能如何,师父又不愿意回京,还不得靠着小师弟养老?
另一边,张戚也在交代御史大夫,让他务必拿到那几个工坊的方子。
裴杼的生意做得太大了,今年冬日又多了什么虾酱鱼干之类,那玩意儿不过寻常,有人喜欢也有人弃之如敝屐,但要说起香露、瓷器这等精贵物件,便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了。每次一想到裴杼的钱源源不断,张戚便坐不稳。
他太需要钱了,收拢人心也不单单是靠权势,若论有权,谁还有龙椅上的齐霆有权?权力只是外衣,利益才是本质,只有用钱将这些人都野心填满,他们才会恭恭敬敬地为自己所用。
裴杼的方子,张戚这回势在必得。为此,他不惜舍出重金让御史大夫为自己卖力。
钦差们出行这日,张茂行也入了宫。他这阵子经常入宫,不过见到的多是宫中的太监,得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差遣。目测齐霆对他也还在观望阶段,还需考察一段时间。
张茂行并不着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都办得漂漂亮亮。不过这次他见到的不是太监,而是大梁的皇帝。刚一碰面,齐霆便问起了黄维凭的事。
张茂行牢记裴杼的叮嘱,跪下道:“陛下恕罪,微臣从前虽在军中任职,但与裴大人、黄副使并不常见面,实在不知此事原委。”
“你不常见到裴杼,他怎还提拔了你?”
张茂行选择了自夸:“微臣先前在战场上立下不少功绩。若要说身手,微臣自信不输宫中任何一位侍卫,这一点,想必裴大人也是看在眼中。裴大人举荐微臣,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是真的,他在军中经常跟铁牛先生比划,虽然打不过铁牛先生,但是跟旁人打却从未败过。
齐霆被他这毫不自谦的话给取悦到了,含笑道:“你倒是实诚。”
裴杼也实诚,举荐人从来都是出于公心,并不为争名夺利、结党营私。
张茂行低头,他是裴大人举荐乃是事实。但是裴大人也说了,这位皇帝陛下多疑又小心眼,不会愿意看到自己向着裴大人,在御前装老实人即可,还得注意跟裴大人尽量撇清关系。
齐霆果然也对张茂行的一番回答甚是满意,于是给了他一项任务,让他去调查那周若水的生平,尤其是其与黄维凭的纠葛。这两人都是张戚的人,齐霆本来就不喜欢,加上裴杼那封暗示意味十足的信,齐霆免不了将黄维凭病重一事归结到周若水身上。
若真是那周若水做的,看张戚这回要如何收场。
得知好哭的二师兄要来,裴杼还给转头就叫人带信给了华老先生。师门重逢是大事,若是华老先生能将二师兄也拉到幽州阵营,自然再好不过了。
他想造反,日后肯定会连累师兄,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师兄调离京城。
还有燕王府……齐鸣还在他这边,燕王府到时候也脱不了关系。他师兄还好办,有华老先生在容易说动。但燕王乃是皇亲,不到万不得已只怕也不会支持他造反,但只要他公然造反,燕王府肯定会被齐霆率先清算。
回头还得跟王绰等商议商议,要如何妥善解决王府之事,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齐鸣的家人。
运河疏通后,从京城到幽州的路程大大缩短。裴杼本来还在同杨怀安等人合计着多造几条船,如今得知朝中又派了钦差过来查他,立刻放下了造船之事。来不及了,黄维凭的事得有个定论才行。
对于钦差要来,幽州上下都不太乐意,总觉得朝廷的人都在针对他们裴大人。
那个黄维凭是谁百姓们都不知道,他死不死、活不活,百姓也根本不在乎,但是裴大人颜面受损,被朝中官员诬陷,对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朝中这群人太不是个东西了。
群情激奋中,裴杼还在不慌不忙地处理周若水。
加重药量之后,周若水疯得十分彻底,每天都在说胡话。而且幸运的是,他说的那些话对本案十分有利。
至于黄维凭,裴杼让他公开露面了一次,还请了幽州附近的杏林圣手为他诊断,得出来的结果便是黄维凭中毒已深,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
于是幽州州便衙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查。百姓们闲着也是闲着,每天都在蹲守州衙查到哪儿了,揪出了来多少内情。
等到钦差抵达之际,裴杼刚好查到了周若水头上,甚至都快要定罪了。
御史大夫的到来并没有打断裴杼的审案进度。毕竟他们来幽州,表面上也是为了查清黄维凭被害一事的真相。
等到了州衙,还不等徐尧叟跟他师弟多寒暄,御史大夫跟邓侍郎便迫不及待地追查黄维凭的情况。
裴杼倒是淡定,面对这些钦差的逼问,好似没事人一般:“黄副使中毒了,已昏迷多日,本官近日也在追查其遇害真相。”
御史大夫问道:“查到谁了?”
“河北道巡官周若水。”
御史大夫:“……?”
他回头看了一眼邓侍郎,发现对方也是震惊至极,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真是荒谬!
御史大夫嗤笑着望向裴杼:“裴大人可知,这位周若水便是向朝廷检举你的官员?”
“他还有脸检举我?”裴杼扬起眉头,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分明是他害了黄副使,竟好意思检举我,真是贼喊捉贼!”
说完又瞅了瞅御史大夫:“诸位不会真信了吧?”
御史大夫不为所动:“是与不是,将他叫上来一问便知。”
裴杼满脸的意味深长:“真要叫上来?”
“叫上来。”御史大夫觉得裴杼害怕了。
裴杼笑了,行,这可是你说的。
第127章 发疯(一更)
这场争锋以裴杼的避让告终。
御史大夫颇为得意, 不免觉得张丞相太过小心,来之前多番嘱咐他千万不能着了裴杼的道。他还以为裴杼有多硬气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邓侍郎倒是比御史大夫警惕一些, 他之前来幽州查过刘岱,当时裴杼跟他手下的无理取闹曾让邓侍郎大开眼界。其实这回他本来也不想来幽州, 无奈张丞相让他陪着这些御史,邓侍郎也不好拒绝。
只希望这次的事能平安解决吧。
唯一担心裴杼的徐尧叟,他可不希望小师弟进退两难。
而幽州的官员则稳坐在旁, 根本不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魏平甚至阴测测地盯上了御史大夫跟邓侍郎,心中盘算着, 若是这些人胆敢欺负他们裴大人, 他手上正好有几味药对症,不声不响地下在他们身上,谁也不知情。
不多时,这位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的巡官周若水便被带上公堂了。
再次露面, 周若水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哪怕出来之前有人替他整理过衣衫,梳好了发髻, 但仍能看出精神萎靡。整个人手脚被捆住,嘴也被堵了起来, 被押过来跪在地上时还在剧烈挣扎,凶神恶煞地怒视周围所有人。
御史大夫当即怒斥裴杼:“他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 你们竟敢私自用刑?”
裴杼警告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御史大人, 你哪只眼睛看到幽州上下对他滥用私刑了?”
“那他怎会如此?还不快将他松绑!朝廷让我们来查黄副使的事,这些证人自然要让他们畅所欲言,裴大人让人堵住他的嘴, 难道是要藐视钦差、藐视朝廷?”
裴杼眼眸一闪:“这可是你说的。”
御史大夫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就是他说的又怎么了?
这个周若水如此愤怒,显然是冲着裴杼去的。如今自己放了他,他肯定会配合调查、指认裴杼。众目睽睽之下,他倒是要看看裴杼如何狡辩。
裴杼让人松了周若水的嘴巴,却没有将人放下。
御史大夫还是不满,正想让裴杼将人也放了,忽然便听到一声怒喝:“我要杀了黄维凭!杀了黄维凭!我要将他五马分尸!”
御史大夫被吓得惊呼一声向后倒过去。
几个侍卫连忙将他扶好。
钦差们都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走向,黄维凭遇害可是周若水亲自告的状。他二人又是张丞相特意派过来的监视裴杼的,按理说应该是一根绳上绑着的蚂蚱,怎么会自相残杀呢?
邓侍郎略一迟疑:“周若水这是怎么了?”
裴杼一派云淡风轻:“疯了。”
邓侍郎斟酌着问:“是否有人刻意引导?”
御史大夫立刻附和:“必然如此!”
裴杼想要说话,但又怕自己被打断,于是让成四将周若水重新捂住嘴,这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二位与其在公堂上捕风捉影,不妨亲自去查一查黄副使跟周若水之间的纠葛。自从周家落败之后,周若水依附张家起势,黄副使对此事很是鄙夷,连带着不喜周若水,私下相处时非打即骂,周若水早已对黄副使恨之入骨。”
裴杼让人取来供词,上面详细地写着周若水投毒的经过,底下签了周若水的名字还画了押:“黄副使被害的前因后果都在上面,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再审一遍。”
御史大夫压根没看那份供词,裴杼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人都已经被你们折磨成这样,还能审出什么东西来?”
郑兴成实在坐不住了,这什么狗屁御史句句带刺儿,裴大人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这人依旧软硬不吃,再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他不要脸,郑兴成也懒得跟他客气:“他是自己发了疯,难道还要怪别人?区区一个周若水便能让钦差如此袒护,莫不是这周若水跟你们是一伙儿的?”
“公堂之上,休要放肆!”御史大夫脸色难看。
郑兴成哼了一下,全然不在意他的冷脸,继续阴阳怪气:“你们联手欺负裴大人还不让说了?也就我们窝囊好欺负,换个性子烈的,早赶去京城一头碰死在御前,自证清白了。”
御史大夫深吸一口气,揉了两下发疼的胸口。若是跟钦差呛声还叫窝囊?天底下还有不窝囊的人吗?
巡视一圈,愣是没有一个人对此人的大言不惭感到愧疚。御史大夫算是见识到幽州衙门有多团结了,一早就伪造了证据等着他们,还死不悔改。若是顺着裴杼的话往下查,大概也查不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问题的症结还在周若水身上,御史大夫目光如炬:“松开手,让他继续说。”
成四却看向裴杼。
御史大夫气急,他堂堂钦差说话竟然还不如裴杼好使?
裴杼微微颔首。
成四于是松了手,周若水便又对上了裴杼。
黄维凭不是个东西,裴杼同样如此,恨裴杼已经成了周若水的本能了,他奋力挣扎着,眼睛里仿佛点燃了一团灭不掉的火一样,神色越发癫狂:“裴杼,别以为你能赢我,你不过就是比我多了那么点运道而已,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来了,御史大夫眼睛一亮:“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果然裴杼跟这疯子也是有龃龉的,只要抓住这个大做文章,裴杼便没办法再脱身了。
裴杼依旧坐得稳:“急什么,且听他继续往下说。”
御史大夫跟邓侍郎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多久,他们便见识到了周若水是如何无差别攻击的。
“你都想让我死,张戚也想让我死,他从未看得起我,只把我当成了他张家的一条狗,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他该跟着张礼邴一起去死,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御史大夫神色骤变,这周若水怎么不按常理行事?说他疯还真疯了,张丞相是他能随意编排的吗?
他刚说了一句“住嘴”,周若水才终于注意到御史大夫的存在,疯疯癫癫地咒骂道:“你也不过是张戚的一条走狗,凭什么对我耀武扬威,你也不看看你收了他多少钱、给他做了多少龌龊事,该闭嘴的是你,该死的也是你,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京官,没有不该死的!”
御史大夫脸都黑了。
裴杼却十分镇定,魏平的药真是厉害,只要周若水维持着半疯不疯的状态,一口咬死所有人,这事儿便查不下去了。隔岸观火裴杼还嫌不够,幽幽地感慨道:“原来御史大人同周若水也有仇怨啊,如此说来,周若水疯癫是不是同御史大人也有关呢?”
火烧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怕,御史大夫已经想着要重新捂住周若水的嘴,将他拖下去了。但周若水已经彻底失控了,甚至指着齐霆开始骂:“若不是齐霆抄了周家,我又岂会沦落至此,都是那昏君误我!”
周若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平等地仇恨所有人,认为悲剧都是别人造成的。
御史大夫跟邓侍郎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听听!这是人话吗?
“赶紧将他拖下去!”御史大夫催促裴杼。
裴杼懒洋洋地问:“不继续问下去了?”
“拖下去!”这是已经无计可施的邓侍郎。
周若水离开之后,偌大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幽州官员看足了钦差的笑话,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了。让他们一开始嚣张跋扈,如今知道厉害了吧?
御史大夫惊魂未定,被那周若水弄得下不来台,虽然他仍旧确定这件事情是裴杼所为,但这周若水也太不争气了,疯起来什么话都敢往外冒。
裴杼那厮明知不可还故意问:“这周若水疯了,但御史大人若真要觉得他的话可信,大可以将他带去京城,送给陛下审问。”
御史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这就不必了。”
这样的人带去御前,不是找死吗?没准还会觉得他是借着周若水的口辱骂陛下,到时候他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裴杼:“那还要继续审下去?”
御史大夫看了看邓侍郎,二人对了个眼神,回道:“自然还是要彻查的。”
这段时间他们会接手周若水,再让大夫努力治好他。只要周若水稍微清醒一些,想必就能问出一些事情了。
再有黄维凭他们也得看护起来,绝对不能让裴杼的人再接触。
御史大夫本以为此事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让裴杼同意,却不想裴杼根本想都未想便应下了,只是裴杼说话也不算客气:“人可以交到二位手里,若是来日出了什么事情,可别再牵扯到本官身上。本官虽年轻,好歹也是地方大员,若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弄是非、蓄意构陷,本官便只好带着周若水进京,当着陛下的面自证清白了。”
御史大夫想到周若水口中对他跟张丞相的辱骂,不由后背一紧。
这事儿是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明明他们才是钦差,是代表朝廷来查案的,有这样憋屈的钦差吗?
从公堂上退下之际,御史大夫还在跟邓侍郎发着牢骚,话里话外都是对裴杼还有幽州官员的不满。特别是那个郑兴成,也不看他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公然顶撞钦差!
邓侍郎想到第一次来幽州的情况,无可奈何地提醒道:“那位今日已经很收敛了。”
第128章 失算(二更)
得知御史大夫跟邓侍郎去寻大夫后, 徐尧叟便迫不及待地找上他小师弟了。
方才在堂上可把他憋坏了。尽管分别之后他与小师弟常有书信往来,但有些话在信里是说不完的,这回碰了面, 徐尧叟嘴巴一直没闲下来过。问完裴杼问他师父,问完师父又受燕王所托, 问起了齐鸣。
裴杼不厌其烦地给他解惑,还答应过两日便带他前去拜见华老先生。
徐尧叟听完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他都多少年没见师父了!不过, 前去拜访的前提是妥善解决黄维凭的事儿,否则他走得也不安心。徐尧叟低声询问:“你将黄副使跟周若水都交给他们俩, 不会出事儿吧?”
徐尧叟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 直觉黄维凭出事儿多少也跟他师弟有关系。
“不会。”裴杼信心十足,魏平的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只要魏平不给解药,周若水便别想恢复正常,谁来了也不好使。
一个疯子的证词, 又如何能信呢?裴杼不觉得这两个人会真的带着疯疯癫癫的周若水回京。齐霆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被周若水骂了没准还会大开杀戒。
徐尧叟告诫道:“反正你还是多留点心眼儿, 这位御史大夫在朝中立了誓,若你是无辜的, 他就得自请辞官了。”
裴杼瞪直了眼:“他对自己这样心狠?”
“是对你狠。”徐尧叟白了他一眼,可想而知, 为了保住御史大夫的位置,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裴杼。若是从周若水身上查不出证据,捏造伪证也是有可能的。尤其御史台告状时还涉及到造反的字眼儿, 但凡真的追查到蛛丝马迹,裴杼便永无翻身之日。
那可是造反啊,摊上了就完了。
裴杼眼神闪烁, 该说不说,这些人猜得还挺准,就是朝中无人相信而已。
徐尧叟说了一堆,嗓子也有些哑,最后添了句:“总之你注意一些。”
裴杼点头应下,决定这阵子先盯紧那两个,倘若他们真要栽赃陷害,那裴杼也不客气了。
郑兴成本来还跟在裴杼身后准备跟裴大人说说话,这会儿看徐尧叟这样啰嗦,他便闷着头跑开了。
“他一口一个师弟,倒显得比我们亲近多了。”郑兴成对着魏平酸得不行。
魏平已经能熟练过滤郑兴成的废话,反正这家伙的嘴里也没几句有用的,左耳进右耳出即可。
“你说他们师父是谁啊,王师爷还是华老先生,这两个还能有个大理寺卿的徒弟?那为何平日里看着那么穷?”郑兴成嘀咕完,忽然想到王师爷跟沈璎今儿都没现身,要知道平常他们俩可是裴大人对左右手。
郑兴成不是没注意过这件事,以前他是嫌弃这几个人偷懒,每次遇到正经事或者京城那边来人了就躲起来。次数多了,郑兴成也觉得古怪,他没办法昧着良心觉得这几个人是懒蛋,即便是那最不着调的江铁牛,都勉强算是一个勤快人。他撞了撞魏平的肩膀:“你说,王师爷他们的身份会不会很不一般?”
魏平停下,警告地看着郑兴成:“少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
“怎么会没用呢!”他要是知道的话,兴许还能以此要挟王师爷从此之后听他的话。他没想跟裴大人争第一,但至少第二可以肖想。
魏平烦了,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他们出身不显裴大人都如此器重他们,若是真有个好出身,衙门哪里还有你的位置?不闻不问,对你我都好。”
魏平只是找了个幌子,但郑兴成是真的听进去了,甚至还觉得魏平说得很有道理。
裴杼高升之后,郑兴成做的所有事都是奔着争宠去的,若这几个人当真身份不凡,他还争个屁,裴大人跟前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罢了罢了,从今往后他不乱想了。
傍晚,钦差们在州衙用了晚膳。
裴杼给齐霆接驾用的饭菜都不过是寻常的民间美食,对付御史台这些人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他师兄也在,裴杼甚至懒得摆这顿晚膳。
御史大夫跟邓侍郎吃得都不大满意,饭菜的确挺好吃的,但都太家常了,根本体现不出幽州对钦差的尊重。
裴杼那厮生怕他们看不出来饭菜简陋一样,还特意点出来:“幽州衙门近来开销不小,酒宴简单了些,还望诸位大人别嫌弃。”
御史大夫:“……”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还怎么嫌弃?
裴杼笑呵呵地敬了一杯酒,就是嫌弃他也不改。与其把钱花在这种事情上,还不如多买一点猪仔和鱼苗。
徐尧叟就没那么多古怪心思了,吃得饱饱的,回去之后还准备跟他师弟抵足而眠,好好聊聊他们师门的事,再考校一番师弟作诗写文章的水平有没有进步。
结果自然是没能成功,裴杼就不爱搞这一套,
徐尧叟只能遗憾离开。
郑兴成松了一大口气,他都没跟裴大人抵足而眠过呢,这个新来的凭什么?若是徐尧叟真进去了,他今晚真就气得睡不着了,幸好裴大人没让他如愿以偿。
第二日,裴杼已经照常开始办差了,黄维凭与周若水则交给几个钦差处理。
御史大夫等遍寻周围名医,不仅没能让周若水的病情缓解,疯症反而越来越重了,周若水似乎记住了御史大夫跟邓侍郎,看到他们一次便骂一次。
周若水从前跟着张戚做事时虽然地位不高,但却知道不少龌龊事,这会儿疯了之后嘴上没个把门,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没多久便成功将几个钦差给吓跑了。
再不跑,这疯子还不知道要抖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裴杼那个讨人嫌的,得知周若水又骂了人,还跑过来阴阳怪气,问御史大夫是否需要帮助。
御史大夫挤着笑将他送走了。
他其实也头疼,周若水非但不配合,反而给他们使绊子。本来周若水疯了,他们可以说是裴杼心虚,私自用刑致使证人疯癫。可如今这个证人咬死所有人,包括黄维凭,且对黄维凭的恨意还最深,口口声声说要灭了对方,这还怎么嫁祸给裴杼?
他们查到的消息也跟裴杼所言毫无二致,黄维凭一直欺负打压周若水,简直不把他当人看。有这些仇,要说周若水记恨下毒而后嫁祸给裴杼,也算合情合理。
邓侍郎实在无心查下去了:“要不就此收手吧?”
“不成!”御史大夫可是赔上了自己的前程,若是这么轻易回去,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张丞相。
邓侍郎两手一摊:“那你说如今怎么查?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周若水还反水了,幽州上下口风紧得不像话,根本没有可乘之机,再继续待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这件事情本来就跟邓侍郎无关,他也是被迫前来查案,查不查得到结果于他而言并没有奖惩,在意识到这些日子做的都是无用功后,邓侍郎渐渐便撒开手了。
于是所有的活都丢到了御史大夫一个人头上。
可想而知他有多生气,一块跟着来的只有他们三人官位最高,徐尧叟一开始便消极怠工,邓侍郎如今也当起了甩手掌柜,这两个人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刑部,都是办案的人,但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一头猪!
御史大夫只能独自撑起钦差的担子。黄维凭的案子要查,但鉴于他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什么证据,于是决定先将目光移到幽州那些工坊身上。
得知几个工坊近日都在招工,御史大夫立马将自己带过来的两个小厮派了过去。他觉得自己计划得足够周密,只要将自己的人塞到那些工坊,那拿的方子是早晚的事。即便他没能顺利查清黄维凭遇害的真相,也能凭借这几个方子得到张丞相的庇护,无灾无难、富贵无虞地过完下半生。
而方子泄露出去,也能很好地打击裴杼,一举两得,再好不过了。
结果不到一天,他派过去的二人便灰溜溜地回来了。
御史大夫审视着望向二人:“赠春坊没能进去?”
两个小厮窘迫地摇了摇头,甚至还有些抱怨老爷没查清楚,否则他们也不必丢这个人了:“赠春坊只收女工,咱们过去后还挨了一顿打。”
赠春坊招女工这是整个幽州都知道的事,所以他们过去应聘的行为便十分可笑兼可疑,若不是他们逃得快,说不定还会被抓起来。
“好好的工坊招什么女工,真是不知所谓!”御史大夫烦躁地抱怨了一句,接着又问,“那窑场呢?”
“窑场倒是招男工。”
御史大夫有了些许安慰,就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正经工坊的。
不料小厮紧接着又道:“只是窑场同样不收咱们,嫌弃我俩细胳膊细腿,没有力气干活。”
御史大夫猛拍桌子:“不是告诉过你们,即便不要工钱也得进去吗?”
小厮唯唯诺诺地道:“可是负责招工的管事说,我们这样的体格,即便不收工钱,他们也嫌弃碍手碍脚,还让我们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另一个小厮趁机补充:“我俩实在没办法,又跑去了虾酱工坊,结果那边的人也不收,说我们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御史大夫:“……”
他将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
裴杼,一定是裴杼,这句贼眉鼠眼不用想也知道是在指桑骂槐。
等着,他绝不会放过裴杼!
第129章 重逢
翌日, 裴杼便收到各工坊传来的消息,说昨儿有两个操着京城口音的人过来应聘,一听就知道不是好人, 若不是这两人跑得快,早就将他们扭送官府了。
裴杼乐不可支, 但乐完之后他忽然一顿。也许,查清黄维凭遇害一事并非是张戚跟那些个御史的真正目的,他们来幽州, 其实是为了工坊里的几个方子。
这些人一个个富得流油,却好意思要抢他们的方子。裴杼不免庆幸他如今官还算升得高, 若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永宁县县令, 这方子多半是保不住的,任谁过来都可以分一杯羹。
这世道真是烂透了,还有这群人,也是该死得很。
晌午, 闷闷不乐的御史大夫碰上了满身火气的裴杼,旁边还跟着一个不幸被波及的邓侍郎。
三人在路中碰面, 彼此都不相让。
御史大夫昨儿出师不利,这会儿看到裴杼更是火上心头, 连面子都不顾了,高高挑着眉头冷哼一下, 嘲讽之意十足。
裴杼也不客气地“呵”了一声,以示回击。
邓侍郎头疼不已,他就不该跟着御史大夫一块儿出门, 好事没捞上,这种倒霉事却刚好被他给撞个正着。他也不懂御史大夫为何如此执着,非要跟裴杼不对付。这两人针锋相对, 邓侍郎还不能不管,尴尬着笑了笑:“裴大人这是忙完了?难得看您出来。”
裴杼看向御史大夫,意有所指:“我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倒是听闻陶大人经常出门。”
御史大夫面露狐疑,裴杼这是发现了什么?但他带过来的两个小厮并不显眼,也从来没有在州衙一众人面前露面,按理说裴杼应当不会知道他的计划吧?
御史大夫不答,最后还是邓侍郎接过了话:“陶大人忙于办案,免不了时常奔走。”
御史大夫扬起下巴,对着裴杼一脸鄙夷,他才不像裴杼这种不管事的官员,既然接了这个钦差的活,他肯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是么,陶大人这样忙啊,敢问案子查得如何了?黄维凭可救醒了?周若水可再次招供了?是否不日便能启程回京禀报此案?”
御史大夫:“……”
邓侍郎:“……”
没有,什么进展也没有。有周若水那条疯狗在,这个案子根本没办法按照他们的想法来查。
裴杼轻蔑地扫过二人,转身拂袖而去,完全不给两人一点面子。
御史大夫怒极,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撂过脸,哪怕是张丞相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可这个裴杼,竟敢对他这般无礼!
邓侍郎见他眼睛都气红了,不走心地安慰道:“忍一忍吧,如今还在他的地盘上呢,真要报仇,来日等他回京城述职再下手也不迟。”
然而御史大夫半点没有被安慰到,如何不迟?这回的事若不能妥善解决,下次裴杼回京之际他就要辞官回乡了,届时哪还有机会跟裴杼硬碰硬?
御史大夫回去之后便教训了自己那两个小厮,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发泄发泄心中的怒火。
小厮顶着压力问道:“若不然,我俩再去碰一碰运气?”
“废物,你们已经露馅了再去也无济于事,真被逮到了反而连累老夫颜面尽失。”骂够了,御史大夫的心态也就稳当了些,那几个方子他是势在必得的,既然他的人进不去,那就收买能进得去的人。
新雇进去的人得收买,那些经年的老人也得想法子拉拢,只要能将方子弄过来,他便不亏。
裴杼不就是靠着这些个方子挣钱吗,等到别处也能兴建工坊,看他如何还能卖出高价、日进斗金!
“行了,下去吧。”想通的御史大夫大手一挥,饶过了这两个倒霉蛋。
其实若要彻底对付裴杼,按他造反这件事往下查是最好的,可御史大夫也知道此事有多难。周若水的表现推翻了他先前告密时所说的话,指控裴杼造反成了子虚乌有的谎言,他们若是再借此查抄裴杼的住处,也不占理。且一旦他真抄了,还没有抄出确切的证据,以幽州这些官吏的性子只怕会撕了他。
至于弄个龙袍、玉玺什么的塞给裴杼,他们也确实做不到。就像邓侍郎说的,这幽州到底还是裴杼的地盘。
御史大夫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裴杼对幽州的把控远远超乎他们所料,这般境况,他们什么都做不好。
午后,裴杼领着徐尧叟跑去了永宁县。
徐尧叟知道永宁县偏僻,但没想过能这样偏。他们出了幽州之后一路疾行,不知跑了多久才赶到永宁县。偏是偏了点儿,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永宁县与邻县交界地带修好了一条水泥路,直通县城,两侧零星分布着几个草市,尤其是工坊附近,集市已经出具规模,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徐尧叟对这小小的县城刮目相看。也就是如今县城人口不算多,来日人口多起来,恐怕不亚于京城周边的县城。
“这水泥路京城也就才只修了一条而已,永宁县比京城还要快呢。”
“本就是幽州的东西,自然先紧着这边。”不止是永宁县,其他各县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水泥路,并非是不想让永宁县比下去这么简单,而是水泥房子呈上去后,齐霆似乎也在筹备着建一座水泥工坊。裴杼听张茂行传回来的消息,说是等到工坊建成后,各处都不许再私自制作水泥,凡要用到,均需去京城的工坊采买。
这就是后世的收归国有了。不过齐霆可不是为了造福百姓的,裴杼猜测他是为了借此圈钱。京城那些人,多的是掉进钱眼里的人,就连一国皇帝都不例外。在工坊建造之前,幽州的水泥路必须建好,否则日后若要再建就麻烦多了。
闲话两句,二人又加快步子赶路,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赶到鹿临书院。
徐尧叟一路走一路观望,好似初进城一般,瞧哪儿都觉得新奇:“我原想着一个小县城的书院能有多好?如今来了才发现,这书院当真别有洞天。”
裴杼与他身边的人动工选址都讲究依山傍水,故而鹿临书院位置极好,里头浓荫蔽日、古树参天,各种奇花异草数不胜数,亭台楼阁也错落有致,竟有几份隐世书院的味道。
裴杼与有荣焉:“那是自然,这书院可是永宁县上下的心血所在。”
其实从前也没有这么大,竣工之后因为手头富裕,又在旁边另建了许多亭楼。
徐尧叟感叹不已,先生的日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舒坦,他也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因为小师弟的缘故。否则即便是他,也没办法给先生建造一座这样大的书院。
到了先生休息的地方后,徐尧叟环视一圈,眼眶都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先生的喜好来装点。先生喜欢花鸟画,喜欢荷花,东边习惯摆着花瓶,西边则放着镜子,墙上挂的对联一看便是先生亲手所书。另有一幅字画,笔触稚嫩,落款极长,徐尧叟上前细看,发现这些应当都是小孩儿的名字。先生该是有多喜欢这些孩子,有多看重这座书院,才会将这样一幅画挂在自己房中。
徐尧叟握着小师弟的手,潸然泪下:“师弟果然将先生照顾得极好,师兄自愧不如。”
裴杼有些招架不住。
救命,他真的不吃这一套啊!
好在得知学生造访的华观复已从课堂上赶过来了,本来还有些近乡情怯,不知道该以何面目面对被他抛下的二弟子,结果进门一看,他那弟子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眼眶浅。
“怎么又哭上了?”
裴杼听到声音如释重负,救场的来了。
徐尧叟也回过头,泪光中慢慢看清了先生如今的模样,本想收着眼泪,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了。
先生失踪的前一年,他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打听,可打听了那么久却依然杳无音讯,他的先生好像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当时的徐尧叟哪里能想到,自己同先生还有重逢的一日。
真好。
华观复无奈地叹息一声,取过帕子,将这爱哭的弟子按在椅子上,亲自给他擦了擦眼角。
徐尧叟感觉眼珠子都要被擦飞出去了,这粗糙的手法,还真是跟从前如出一辙。怀念了一阵后,徐尧叟才渐渐冷静下来,却也不敢让他先生再擦了,自己接过了帕子。
久别未见的别扭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尧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对着先生抱怨,埋怨他当时走得太突然,叫他们一众师兄弟担心不已,为了找他费劲了心思,结果他可倒好,躲在永宁县这边过起了安稳日子。若不是他偶然发现了小师弟的诗稿,只怕这辈子都打听不到先生的下落。
裴杼尴尬地坐在一旁,听着师兄的控诉,也怪不自在的。
华观复却十分淡然,等弟子抱怨得差不多了,便立马道:“当初不告而别,确实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们。”
徐尧叟满腔指责戛然而止。
先生认错认得这么快,他还要怎么接着说?
华观复见他不念叨了,又赶紧打听起了其余弟子的近况,得知他们过得都还行,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打发去了地方上任职,于是更加放心了。
现如今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老二,华观复突然道:“你要不也谋个外放吧。”
徐尧叟一愣,随即震惊得说不出来话,好半天他才迟疑地回了一句:“先生,我如今可是大理寺卿!”
别管齐霆是为何让他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反正徐尧叟是坐了,且这些年坐得还算稳当,为何要急流勇退?
华观复眉头一竖:“就算你是丞相,也得给我外放,如今朝中不平,继续留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你需尽快调出来,最好是调到北方。”
“最好还是调到河北道是吧。”徐尧叟幽幽地道。
华观复不客气地点头。若能调来河北道自然最好,外放只是一时的,等到江舟王绰他们大事一成,他这二弟子还能再往上升一升。
徐尧叟幽怨地愁着裴杼。先生为了小师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他倒是没多想,只以为河北道忙不过来,先生要他过来帮衬小师弟。
裴杼转过头,故作无事地继续喝茶。
徐尧叟不禁又埋怨起来了:“先生真偏心!”
裴杼这下坐不住了:“这跟偏不偏心可没什么关系,先生也是为了你着想。我同张戚水火不容,日后必有一场恶战,你若是留在京城肯定会被波及到,不如早日抽身出来,还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
华观复颔首。
二人沆瀣一气,徐尧叟节节溃败。
他说不过这两人,也不赞成他们的说辞,可没办法,这俩人一个是他先生,一个是他师弟,徐尧叟实在争不过他们,只能由着他们无理取闹。
裴杼二人在鹿临书院待了半日,等到傍晚才终于舍得离开。
临走时,华观复还不忘交代徐尧叟过些日子再来一趟,他备好了东西让他带回京城。徐尧叟还来不及高兴,又听他先生再次交代:“还有那几个御史也得看住了,可别叫你小师弟受了委屈。”
徐尧叟:“……”
还敢说自己不偏心?!
算了,懒得说了,偏就偏吧,只要先生心里依旧有他就够了。
辞别了先生,徐尧叟又代燕王去看了看齐鸣。
这家伙也一样,别的事没说,只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让他帮裴杼早点解决那什么御史大夫,别让他们再往裴杼身上泼脏水。
徐尧叟已经认清了他与师弟的地位,听到这话甚至都嫉妒不起来了,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有这些人偏心眼的人护着,谁敢给师弟委屈受?
另一边,御史大夫这儿这终于迎来了喜讯,他们已经顺利收买了赠春坊跟窑场的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给的够多,自然不愁办不成事。有这样的眼线在,相信不久之后他定能拿到方子。
第130章 出海(捉虫)
周若水那边久无线索, 查出来的情况又对黄维凭极为不利,他为人刻薄,就连两个侍卫都能作证他一直欺压周若水, 被投毒也可以说是自找的,怨不得他人。
邓侍郎已不愿意在这桩案子上多费工夫, 一直催促御史大夫早日结案回京。
只是御史大夫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没成功之前怎肯抽身离开?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御史大夫又坚持了数日, 总算是有成效了。
手下将几个方子摆到御史大夫跟前时,他还不忘追问:“这真是那工坊里的方子?”
“如假包换!”属下再三保证, 他们花了大价钱才笼络了那么多的人, 这方子都是真金白银换回来的,“一个人给出的方子或许是有假,但咱们足足收买了二十来个人,总不能二十来份方子都是假的?这些人的方子只是略有差别, 但仅仅是因为每个人分工不同,对其他方面不甚了解, 这才有略有详,但是大致方向都没有错。”
另一个属下接着道:“是极, 您这回过来是打着办案的旗号,任谁也不知道咱们对工坊动了心思。即便裴杼真就无所不知, 提前安排了人手等着咱们,可他如何能得知咱们会收买哪些人?这些百姓最是见钱眼开,他们得了好处, 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立场?我就不信,裴杼在幽州还能如此得人心,更不信, 那工坊人人都能配合着他演戏。”
只要有一个人不配合,他们得到的方子就不可能这般相似。
御史大夫被说服了,他其实也不相信工坊那些人真就个个都想着裴杼。便是他们对张丞相也做不到毫无私心,裴杼凭什么能让百姓对他心悦诚服呢?
自己做不到的事,裴杼也不可能办成。且裴杼的表现,也不像是知道他们打算的样子。除了之前嘲讽过他两句,其余时间裴杼均未出面,一直在处理幽州的公务。御史大夫因此便卸下了大半心防,满心以为自己骗过了裴杼,靠着计谋与财力瞒天过海。
让人退下去后,御史大夫才开始细细地琢磨起来。那香胰子的配方他们也大概能猜得出来,无非就是一些花草加上猪胰子,只不过具体的炮制过程特殊些,可御史大夫对着这个方子琢磨了半天也没能琢磨明白。
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具体如何还得试一试,而且这里面提到的什么精油好像还挺重要的,后面的果酒以及各类香膏都有这一材料。若不是时间紧迫且又担心会打草惊蛇,御史大夫真的会让人现场试一试。
这些方子还勉强看得懂,后面窑场里的方子到手,御史大夫真就两眼一摸黑了。太复杂了,从来没有接触过烧瓷的外行人根本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不过御史大夫也是心大,想着长点儿才好,若是方子太过简略,他倒要怀疑方子是不是假的。
反正东西已经到手了,日后回京直接交给张丞相即可。唯一可惜的是他没能捉到裴杼的把柄,若是能找到裴杼造反的证据,他便不用再受罚了。
不甘心的御史大夫又一次带着裴杼去审了周若水。他希望能撬开周若水的嘴,听到什么对裴杼不利的消息。
然而结果却十分狼狈。
他审周若水审得多了,周若水一见到他便应激,骂声一下高过一下,甚至想要冲上来掐死他。
裴杼好整以暇地望着御史大夫被骂得毫无还嘴之力,悠哉地抱着胳膊:“大人还要继续审吗?”
继续个鬼,御史大夫再不想让裴杼看自己笑话了,气急败坏地让人将周若水堵住嘴、重新丢进大牢里。
这家伙活该被关一辈子!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裴杼猜测,这案子应当快了结了,御史大夫多半也得回京。想到他与张丞相的关系,裴杼便忍不住再挑拨一下:“听闻当日陶御史宁愿辞官也要为黄、周二人出头,要求彻查本官造反之事,这简直滑天之大稽,本官自问同陶御史并没有深仇大恨,不知陶御史是否着了别人的道,才做出这等事?”
御史大夫很难听不出裴杼意有所指,固执道:“御史台官员向来秉公办事,绝无私心,更不会做这种愚不可及的蠢事。”
“那便拭目以待吧。”裴杼心想,反正自己是不亏的。
御史大夫暗自思量,自己得了方子,日后无论如何也亏不了。
裴杼还嫌他蠢,熟不知真正蠢的另有其人,偌大的几个工坊竟然如筛子一般,叫人轻而易举得了方子。想到此处,御史大夫还善心大发地提醒道:“裴大人若有空,还是多管管手底下的工坊吧,免得来日出了纰漏追悔莫及。”
裴杼抱着胳膊:“陶御史放心,幽州的工坊绝不会出一点岔子。”
到现在还嘴硬,他怕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御史大夫意味深长:“希望吧。”
日后京城出了同样的工坊,不知裴杼是否会懊悔今日话说得太满。年轻人呐,日子过得太顺总要跌个跟头。
黄维凭遇害一事的矛头直指周若水,各项证据也指向他,多方权衡之下,邓侍郎等也只能让周若水背黑锅。
御史大夫觉得这样太便宜裴杼了,仍旧做着栽赃陷害的美梦,甚至想要说动邓侍郎配合他。邓侍郎怀疑他疯了:“你若有此意便自己去做吧,可别拉上我。”
他不想陪着对方去死,“在幽州的地盘搞事,你是疯了不成?”
御史大夫摸了摸下巴,遗憾于对方的不配合:“其实裴杼对幽州的掌控也就一般而已。”
邓侍郎冷笑两声,不再说话。他甚至觉得,陛下对京城的掌控还不如裴杼对幽州的掌控。也不知道姓陶的怎么就疯了,竟然敢瞧不上裴杼?
邓侍郎与御史大夫不欢而散,他急着赶紧了结案子,与裴杼还有徐尧叟一道,迅速定下了周若水的罪名。至于指控裴杼造反的御史大夫回京会面临什么后果,那便不是他要考虑的了。
周若水行迹疯癫,为了不叫他入京之后再胡言乱语,暂且放在幽州关押,等候陛下发落。
黄维凭中毒已深,昏迷不醒,此番便与他们一同回京,让诸位太医会诊,看看能否帮他拔出毒素。
其实邓侍郎私心里还盼着太医能治好黄维凭,他毕竟是张丞相的人,张丞相想要绊倒裴杼,邓侍郎虽然不敢跟裴杼硬碰硬,但心里到底还是向着张丞相的。
裴杼对此眉头都没动一下。他昨日也问过魏平,魏平对自己制毒的功底依旧自信,没有他的解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裴杼听他说完,猜测黄维凭如今的状态大概就是后世的植物人了吧。也不知道魏平究竟怎么做到的,幸好他是己方阵营的人。
及至月末,钦差一行才从幽州启程回京。
徐尧叟带上了先生和师弟给他准备的大小包裹,临走前还对着裴杼欲言又止。
裴杼选择移开视线,他知道师兄要控诉什么,但是让他调走真不是因为偏心,而是为了护他周全。
可惜如今这些话都不能明说。
这不回应又不理会的态度着实可恶,徐尧叟气得不想跟师弟说话,但是登船之后,却又克制不住地回头交代一句:“你好生照顾先生。”
裴杼冲着他笑了笑:“放心吧师兄。”
徐尧叟纠结一下,又说:“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裴杼心头一暖。
离开后,徐尧叟站在船头眺望许久,心中忽然有些许不安,他总感觉先生跟小师弟似乎在密谋什么。
但愿只是他的错觉。
晚间,各处工坊都派个人前来回话。
御史大夫等人还真就小瞧了裴杼跟幽州百姓,也小看了工坊的管理。自那两个小厮暴露之后,裴杼便让工坊各处暂停招工,加紧巡防。工坊本身管理就严格,除放假期间工人无事不得外出。御史大夫能收买到的人,都是工坊愿意让他们看到的。之所以方子相似,也是他们一早就背好了的。
事情能如此顺利的解决,工坊的管事们功不可没,不过这事儿也给管事们提了个醒,日后对于方子的看管还要更加严密才行。
幽州那么多的百姓都靠着几个工坊谋生,方子一旦外泄,影响的可是整个幽州的前程。
几个工坊都在议论,说要不今年不再招工了。
裴杼哭笑不得:“也不必因噎废食,正常招工就是了,幽州百姓大多还是信得过的。今年尽量攒一些库存,下半年有大用。”
窑场的管事跟着点头:“确实,运河开通后,南方的单子应当会多许多。”
裴杼摇头:“不止如此,我打算派人出海,看看能否同周边邦国做生意。”
裴杼本来就打算经营海上生意,虽然如今只做好了一条船,但造船的工匠已经搜罗齐全。只要他们愿意,今年之内完再添十几艘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旦将周围邻国的生意稳住,便不怕有朝一日会被齐霆掐住了命脉。
几个管事闻言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周边邻国忽然离得近,但是出海的风险也还是有的。
原本淡然处之的梅燕娘却立马坐直了身子。
她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己身为女眷,能够向上爬的机会本就不多,如今赠春坊一切步入正轨,与其在工坊里做一个谁都可以替代的管事,不如抓住这出海的机会,让裴大人看到她们的价值所在。
“大人,属下愿意组建女眷出海经商!”梅燕娘迫不及待地应下了。她相信若是杨夫人今日在这里,也会替她们应下。
裴杼提醒:“此番路程虽不远,但也有一定危险。”
“不怕,许多姑娘们水性极好。”怕裴杼再拒绝,梅燕娘还主动道,“今日属下便从外头找些会高句丽、新罗、百济那边语言的人,赠春坊多的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学个两三个月也就全会了。甚至都不用等两三个月,我们可以在船上学,还能节省时间,望大人千万要给赠春坊一个出海经商的机会!”
梅燕娘可谓是又争又抢。
她这一争,将原本还在犹豫的各工坊管事们也带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表态,说自己这边也可以学,希望裴杼能率先考虑他们。
赠春坊是头一个喝汤、头一个挣钱的,若不是有利可图,梅燕娘那样的人又怎会如此积极?他们绝不能落于人后!
裴杼乐见其成,但梅燕娘是第一个支持他的,首次出海便以赠春坊的货为主,再零星捎带些其他工坊的货。
他也没真不管不顾,只让梅燕娘一个人筹备,而是一早就备下了三五个船夫,另外调了一批侍卫,还让能说会道的郑兴成保驾护航。
郑大人有时候说话狠毒了点,但哄人的时候舌灿莲花,一般人还真招架不住。
不过半月,船队便准备妥当。
梅燕娘将工坊的事交给杨夫人,又在杨夫人羡慕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出海的船。
下次的机会她可以让给杨夫人,但这第一次,她属实不想让。
沉甸甸的货船稳稳地驶出码头,奔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梅燕娘带着姑娘们守在船头,欣赏着浩渺沧海,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搏击风浪的豪情壮志。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将这回的生意谈得圆满又漂亮。
幽州的商船出海之际,御史大夫也带着黄维凭跟他新得的方子回京了。
这次彻查,裴杼分毫未伤,张戚这里倒是折了两个人手。周若水据说是害人之后惊惧害怕,疯疯癫癫,时常口出狂言;黄维凭则昏迷不醒,诸位太医看过之后也不知如何用药,但好在人没死,好生伺候着没准日后还能醒过来。
御史大夫当日为了彻查裴杼在朝中口出狂言,如今他自己也拿不出裴杼造反的证据,只能选择主动辞官。齐霆甚至都懒得跟他玩三辞三让的把戏,直接同意了他“请求”,第二日便马不停蹄地将自己的人提拔上去。
虽然在回程的路上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但直面结果,陶大人依旧觉得心痛难忍。但好在他有方子,张丞相答应今后给他分两成利。
陶大人赶忙将其中一份方子交给张戚,另外几份,他打算先看看张戚是否信守承诺再做决定。
张戚当即便拿了方子回去让人试做。
一开始做香胰子并不顺畅,冷制皂完全定型需要一个月,陶大人掐着手指算着张丞相什么时候过来问他要其他的方子,不想一个月还没到,张丞相便气势汹汹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