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拉拢
裴杼众星捧月, 黄维凭无人问津。巨大的落差叫黄维凭直接心态失衡,但他又不能当着赵太守等人的面大呼小叫,埋怨他们冷落了自己。若真如此, 那才是丢人丢到别人家了。
周若水隐晦看戏,黄维凭却还是咬牙跟上了。不跟上还能如何?裴杼这个小气鬼, 他若是拂袖而去,这家伙就敢给陛下写奏疏将他弄走。他是张丞相力荐的不假,可裴杼却是陛下保举的, 没得比。
赵太守也是直到将裴杼引到大堂上之后才意识到后面还跟着一位副使,这也不怪他, 裴杼来得突然, 赵太守方才眼里只看得到裴杼,旁人他又不认识。
张载几个倒是认识,但一想到上次黄维凭查案时几次三番维护那些贪官,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方才的冷待, 就是故意的。
坐定之后,裴杼才道明来意。衙署尚未建成, 属官也未曾到齐,但黄副使来得早又在幽州坐不住, 一直催促裴杼尽快出门办差。没办法,裴杼只好带着他巡察各州, 也为了让各州太守都认一认黄副使,方便日后公务交接。
黄维凭:“……?”
合着责任都推到他头上了吗,他根本就没说要巡察!
赵太守看向黄维凭, 眼神都变了,本来只是忽视黄维凭,如今都带上了点嫌恶, 不过出口的话依旧满是恭维:“黄大人实心办事,乃河北道官员之福。”
黄维凭哪里没看出来他们口不对心?明着是夸,暗地里指不定正在骂他多管闲事、撺掇裴杼出门呢。没有哪个官员喜欢上峰突然来一场巡察,哪怕他们没犯事也不欢迎,毕竟来了就意味着折腾,还得将手头事放下,直到陪着上峰巡察完了才能消停。
黄维凭硬着头皮认下了这番恭维,心里也将裴杼骂得狗血淋头,他忽然意识到,这回的巡察或许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
裴杼该不会将所有的锅都甩到他头上吧?
应该没有那么无耻吧?
稍作休息,裴杼便带着黄维凭查起了沧州衙门的库房、账目还有各类案宗。黄维凭不想被裴杼甩锅,偏偏裴杼每翻一个便要当众道:“先给黄副使看吧,他原是御史台的人,查这些比我可熟多了。”
几十双眼睛遂齐刷刷地瞪着黄维凭。
黄维凭知道自己又被裴杼这厮给坑了,他不想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于是道:“下官不过只是副使,还是大人拿主意吧。”
“黄副使谦虚了,巡查一事可是您一手促成,自然得要您多出点力。”裴杼又轻轻松松将这个皮球踢了回去。而后留下秦阿明看守,带着剩下的人去考察地方。
黄维凭踢了周若水一脚,低声呵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跟上!”
谁知道裴杼出门到底是干什么,万一他收受地方官员贿赂,这把柄不就送上门了吗?
本来黄维凭对将裴杼搞下去还没有那么迫切,但眼下被裴杼这么一恶心,黄维凭觉得这事儿已是火烧眉头了。再被裴杼这么折腾下去,他早晚要成为整个河北道的敌人!
最可恶的是他反抗不了,副的就是副的,哪怕他从前是京官,是御史台官员,沾上一个副字,便永远低人一头。
裴杼自然看到周若水跟了过来,但跟着就跟着吧,他也不在意。在裴杼眼里,周若水就好似赵炳文之流,但赵炳文的主子刘岱可没有张戚那般可恶。
出来后,裴杼身心都跟着松快了许多。其实他压根就不喜欢看账本看卷宗,那玩意儿看个半天便会头晕目眩,这种“好事”还是交给黄维凭吧,他过来主要是为了考察地方农户情况的。
赵太守留了几个人给黄维凭差遣,自己也带着张载随裴杼四处奔走去了。不止是裴杼不爱看这些卷宗,赵太守其实也不爱看这些,他才就任多久?许多事都跟他没关系,且有前面几位的前车之鉴在,赵太守也没敢伸手去贪,他问心无愧,自然不怕黄维凭去查。
只是苦了黄维凭,垒得比桌子还高的账目、卷宗就摆在眼前,压根不知道从何看起。想要破罐子破摔吧,旁边还有个裴杼的耳目秦阿明监视着他。黄维凭毫不怀疑,若是他不干事,裴杼同样会检举自己。
黄维凭欲哭无泪,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跟裴杼找别扭?如今即便后悔也来不及了,黄维凭含恨地抽出一册,认命地看了起来。
裴杼从底下的县开始看起。今年沧州情况依旧歉收,只是较之去年要好上许多。以鲁城县为例,上半年县中的谷子收了七八成,下半年的冬小麦已点上,只要今年别再碰上什么雪灾,收成应当是能保住大半。
且鲁城县已经跟庐县做起了生意,除正常务农外,不少百姓还种起了花卉药材。年初梅燕娘特意领着几位精通种植的农户来这边待了半个月,将种植技巧倾囊相授。许多百姓都是头一回养这些花花草草的,虽然提心吊胆,但好在大部分都养活了,方年便能挣钱。
这边养殖散户多,故而收购的活都是让各村村正来办,甭管钱多钱少多少是个进项。只要鲁城县跟幽州维持好关系,这生意就能一直做下去。
鲁城县的百姓有不少都认识裴杼,毕竟当初有好多人是一路守着裴杼将他送去了幽州,见他过来便不自觉地围了上来,甚至还有人泪眼汪汪地想给裴杼磕个头。
裴杼吓得赶紧让谢邈将他们扶了起来,自己则拉起一位老人家:“我只是出门寻访,可当不起诸位这一跪。”
老汉擦了擦眼眶,当不当得起他自己心中跟明镜似的。当初若不是幽州借的那笔粮,他们早就饿死了。几个县中,就数他们受灾最为严重,如今他们一家老小能活命,还都仰仗于裴太守跟张大人,这份恩情他们会牢牢记在心里。
百姓们心思纯粹,只要能勉强吃饱肚子便已别无所求,甚至还能回馈出去,殷切地邀请裴杼、张载一行去他们家里吃饭。
裴杼哪能占这个便宜?赶忙找个借口溜走了。
周若水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苦苦挽留的百姓,心中升起一丝不平。
裴太守连这些素未蒙面的百姓都能如此体贴入微、施恩布德,可为何会对眼前受难的人不管不顾?难道在裴太守眼中,他还不及这些百姓?
他们从前都拥有相似的经历,可如今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并非想要让裴杼拉扯什么,只是奢求对方能多留心一下,能够稍微了解他的苦难,仅此而已。
无人理解周若水的心思,裴杼离开鲁城县后,又直奔下一个县。期间调查得挺顺利,就是裴杼这张脸太好认了,经常被人堵得出不来。
赵太守本来是抱着不得罪裴杼的念头走这一遭,可瞧着裴杼被百姓如此欢迎,一时间心中也感慨良多。百姓们太好满足了,父母官甚至不需要额外施恩,只需做好本职工作便能让他们感恩戴德。看得多了,赵太守对裴杼得人心的那点酸涩劲儿倒也没了,只因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自己也做得到。
裴杼花了将近六天的功夫巡查沧州、观察赵太守。
沧州的情况不难了解,除州城富裕些,其他各县的收成跟鲁城县差不多,今年越冬不成问题。但各方面太落后了,水利、道路、书院等基础设施一概没有,只比从前的永宁县好上那么一点儿。
沧州距幽州最近,是裴杼头一个拉拢对象,赵太守也是裴杼要合作的头号人选。此人性情平稳,不媚上也不欺下,于地方官而言,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好黄维凭也将幽州的卷宗账目盘得差不多,小问题肯定也有,但花点心思便能补足,终是无伤大雅。
裴杼斟酌一番,在临行前一日找到了张载,由他牵线,私下见了赵太守,商议果酒坊一事。
赵太守被这样天大的好事给砸得晕乎乎,鲁城县能给幽州供货已经很不容易了,可这回裴太守竟然说要同沧州合开工坊,收益对分!
谁不知道永宁县那几个工坊日进斗金?此番合作若是能成,沧州可不再只是只分到肉汤,而是吃上肉了。至于裴杼说的管理人员幽州得占一半儿,赵太守压根没有意见,管就管呗,分钱及时就成,反正他们是占了大便宜。
赵太守起身:“裴大人于沧州有大恩,下官代百姓拜谢大人!”
说完他还有些愧疚,要知道当初裴杼头一日来州衙时,他还怀疑对方是不是过来要钱的。结果人家非但不是来要钱,反而要给他们送钱。
裴杼让他先别急着谢:“工坊可以建,只是我还有个问题需请教赵大人,不知你们州衙究竟想将这工坊建在何处?”
赵太守愣住,随即陷入沉思,一面琢磨裴杼这话究竟是何意思,一面将沧州情况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良久,赵太守道:“那便建在海县吧。”
海县最偏远,靠近海域并无多少耕地,百姓最为贫苦。若是能将工坊建在此处,于当地而言便是莫大的帮助,周围几个县也能因此受益。且此处靠海,来日果子酒酿成之后,兴许可以试着走水路运出去。没准还能远销外邦呢,赵太守精神都为之一振。
裴杼粲然一笑,幸好,赵太守没想将这工坊搬到州城,否则他还真不想答应。
裴杼无心扶持富裕地方,只想借此给底下的百姓分点好处。不论赵太守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故意为之,还是其本身就是一心为民的好官,裴杼都不想深究,他只看最后的结果。
三人连夜讨论好了工坊的具体事宜,等到第二日一早,裴杼便揪着黄维凭再次启程巡查。
这次来沧州的目的已经达成,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沧州都会跟幽州密不可分。裴杼也不指望靠着一次的合作,便能让沧州官员对自己死心塌地,但只要利益一致,久而久之也就分不清了。
一路往南,直达棣州。
裴杼出来这么久,愣是没有透露出什么消息,赵太守等人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反正没有给其他州官员通风报信。上次赵太守被裴杼的突然造访吓了一跳,这回棣州的官员更是毫无防备,太守李甫阳直接吓得面无血色。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说?”李甫阳叫来别驾,一边匆忙往外赶一边责骂。
别驾也冤枉:“他们来得突然,我等也不知情啊。”
自家人消息闭塞也就算了,可沧州在棣州北边,裴杼等人必然是先经过沧州才来了棣州,可恨沧州那些官员竟一点都不提醒。但凡提醒一句,他都不至于这样狼狈!
黄维凭一看他这脸色,顿时察觉不妙。
后来证明果然不出他所料,李甫阳这家伙还真的不经查,光是一个账本便牵连出许多人来,至于仓库存粮更是扯不清,若认真查,起来兴许不比之前沧州贪污案小。
意识到又是一桩大案,裴杼已经将李甫阳给关押起来,又命人去永宁县要一百人过来,倒也不是为了帮忙查案,而是裴杼担心这些人会铤而走险,直接对他动手。
谁知道棣州的蛀虫也这么多啊?
不过裴杼既然碰上了,便不会不管。他事先打听过了,张戚的人手都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如今将棣州这些官员弄下去,新选上的起码不会是张戚的人。只要跟张戚无关,裴杼拉拢起来便方便多了,说不定还能安插自己的人手。
黄维凭一直在默默祈祷李甫阳手下能多几个心狠手辣的,直接让裴杼死在棣州得了。可他还没幻想多久,便见裴杼甩出了一份奏疏,详细写明棣州的情况,让他这个副使也署个名,好一道呈送御前。
黄维凭不愿意,裴杼便不让他出门,这无赖的样子,气得黄维凭真恨不得现在就弄死他。
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
可瞥一眼虎视眈眈的谢邈,黄维凭又怂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要是不同意,没准死得比裴杼还要快。
憋屈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后,黄维凭直接踹了旁边看戏的周若水一脚,发泄完后夺门而去。
周若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脚印,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裴杼。
第112章 偶遇
周若水见裴杼回身, 反而又有些迟疑,他能在旁人面前忍辱负重,甚至不惜做小人, 只求出头便好,可唯独在裴杼这儿却莫名有了自尊心。
周若水一直都觉得, 自己跟裴杼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经历,相似的出身,只是选择不同罢了。若他当时能够去永宁县赴任, 未必会比裴杼差。极度的自负与自卑交织中,周若水没办法将裴杼当成寻常上峰对待。
良久, 周若水道:“大人, 听闻您一向古道热肠,喜欢扶危济困,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吏都对您交口称赞。”
裴杼挠了挠手心,有些为难。他哪里不知道周若水的意思?这家伙经常被黄维凭欺负, 裴杼也看到了好几回。今儿也一样,不同的是周若水终于发声了, 可他叫自己有什么用,他应该跟黄维凭据理力争啊!
不想被欺负可以反抗, 这是裴杼的行事准则。反观周若水,遇事不反抗也不表态, 反而叫旁人出头。但裴杼也不是冤大头,天底下比周若水可怜的人比比皆是,周若水这样的若算是处于困境, 外头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岂不是正生活在人间炼狱?
裴杼无意装傻,毕竟这回装傻下回还有试探等着他,裴杼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给他一个彻底解脱的机会:“黄副使脾气是挺差,你若是不想在他手底下做事,我可以帮你疏通关系,将你调离河北道。人贵自强,你自己能立得起来,往后便没有人再能欺负你。”
说完,裴杼盯着周若水,想看看他的反应。
可惜周若水低着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下官是奉朝廷之命来河北道办差,赴任不足一个月便又要调动,实在有负皇恩。”
裴杼摇了摇头,断了跟周若水好好说话的念头:“也罢,那你便远着点黄副使吧。”
说完裴杼便大步离开,再不想理睬这个周若水。
他对周若水没什么恶感,但也不喜欢,更不想深交,只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而已,以免离得太近遭到反噬。
裴杼时刻不忘他是张戚的人,不过今日提出要将他调走,也是真心,他若是真有本事、有抱负,调走之后天高海阔,可尽其发挥。然而他又不愿意走,既舍不得河北道,也丢不开张丞相这棵大树,那裴杼就没办法了。
听天由命吧,左右有官位、有俸禄,黄维凭也不会打死他。
离开之后,裴杼还交代谢邈等人也离周若水远着点儿。
周若水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毕竟棣州的情况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裴杼压根没工夫去管周若水的心思。
他与黄维凭的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但除此之外,裴杼其实还写了一封信附在后面,没叫黄维凭知道。他将李甫阳及几位州级官员家中田产、藏银的粗略数额注明,一道送至御前。
上回沧州太守的事给裴杼提了个醒,他们这位皇帝陛下贪婪无度,查抄出来的钱早晚都要进他的口袋。与其让别人卖这个好,还不如裴杼亲自去献殷勤
大头给齐霆,剩下的小头足够棣州兴建水渠、桥梁等一应开支了。反正是抄家多出来的一笔钱,裴杼打算将这剩下的钱也花个干净,好歹能造福百姓,否则日后也不知道会被谁贪墨了去。但此事能成前提是,齐霆不会保下这群贪官污吏,否则裴杼纵有三头六臂也无用。
当下裴杼只能祈祷齐霆多少有点良心,不至于连几个贪官都舍不得杀。
有关裴杼的消息,要么便是没有,一旦有了便绝对是大消息。此番亦然,就在张丞相等人因黄维凭成功抵达幽州而沾沾自喜,觉得日后可以辖制裴杼时,黄维凭这厮转头便与裴杼联合上书,将大半棣州官场都拖下了水。
连张丞相这边的人都开始怀疑,黄维凭究竟是不是他们调过去的人。算一算日子,黄维凭去幽州也不过才一个月,怎么就能跟着裴杼搅和在一起去了?
张丞相怒极之下,连送了两封信去棣州,一封送给黄维凭,让黄维凭务必交代清楚;另一封送给周若水,这家伙随黄维凭从旁监视,应当不至于也被裴杼收买了去。
张丞相是知道裴杼这厮蛊惑人心的本事,他也担心黄维凭最会后被裴杼策反,到时监视不成,反而将自家的底细给裴杼漏了个干净。若真有倒戈的苗头,那黄维凭便留不得了。
言归正传,不论河北道的这对正副使究竟有没有搅合到一块儿,但棣州官场贪污乃是不争的事实。齐霆在收到裴杼的密信之后,便下定决心要整治棣州官场,顺便再将抄没所得收归国库。
若不是裴杼以雷霆手段先后震慑沧、棣二州官场,齐霆也不可能知道,原来地方官还能贪墨这么多。再多抄几个,明年朝廷的开销都能抄出来。这些蛀虫,贪的可都是朝廷的钱!
此时此刻,齐霆觉得自己让裴杼出任河北道采访使的决定无比正确。至于裴杼想要重修棣州河堤、疏通水利一事,齐霆也清楚,裴杼从来不会对他有所隐瞒,在信中坦言交代自己想要留下一笔钱,以齐霆的名义惠及棣州百姓。
这笔钱不过是小头,齐霆还不至于吝啬到连这点小利都要抢。留一点给百姓,不仅不影响政局,还能让百姓记住朝廷的恩德,何乐而不为呢?
同朝臣们商议之后,齐霆迅速派了钦差前往棣州,一方面让他们肃清棣州官场,一方面也是想尽快将各家的田产卖出去,将收回的钱尽快押送回京。
张丞相也趁机塞人,想要捞上一笔,顺便再帮他看一看,这黄维凭究竟有没有背叛他们。
棣州官场被搅得天翻地覆,其他几个州的官员也瑟瑟发抖,谁都没想到裴杼还是这样狠。上回赈灾时血洗了沧州官场不算,这次又在棣州大开杀戒,谁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钦差抵达之前,沈璎先带着一百来人从幽州赶往棣州,生怕裴杼被那些铤而走险的棣州官员给弄死了。
黄维凭不认识沈璎,哪怕他站在那儿打量了许久,也只是在好奇沈璎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号令这些侍卫?而那些男子竟然也不反抗,真是丢尽了天下好男儿的脸面了。
黄维凭看过之后还接连摇头,深以为幽州自上而下都乱得很,竟叫一个女子掌权。牝鸡司晨,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这也是把柄之一了,黄维凭默默记下,准备整理好后统统交给张丞相。昨儿收到张丞相的诘问,可把黄维凭给委屈死了。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背叛张丞相啊,自己一家老小还留在京城,他有多大的胆子敢胡作非为?只是裴杼对河北道的掌控远胜于他,许多事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了表忠心,黄维凭还将自己这些日子观察到的把柄全都记下,一道送回京城。黄维凭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皆是他的恶意揣测,可他的确没有查到裴杼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裴杼没有田产、没有妻妾、对皇上还忠心得要命,平日里简直将“忠君爱国”四个字刻在脑门上,黄维凭属实想不到裴杼还有什么致命的缺点。
沈璎等过来之后,便更没有黄维凭的事了。黄维凭被迫闲了下来,至于周若水,沈璎不喜欢他,默默将他与裴杼割开了。
别提交谈了,如今周若水连见到裴杼的机会都没有。
并非沈璎霸道,而是她见惯了周若水这样的人。看似柔若无害,楚楚可怜,实则冷不丁便会给你来上一刀。再加上此人与裴杼经历相仿,难免会将自己同裴杼比较,与其说他在嫉妒裴杼,倒不如说在是记恨,恨裴杼过得比他好。这样的人留下来始终是个祸患,来日还是想个法子将他从河北道调开才是。
若他不愿,沈璎也有的是法子让他心甘情愿!
又过了数日,朝中的钦差们浩浩荡荡地赶至棣州,将犯了事的官员家中“洗劫”一空,只留下一部分钱财用以建设地方。
李甫阳等人落马,空出来的位置也得有人顶上才行。
张丞相对这些位置眼馋得紧,无奈他身边已没有合适的人选,三省六部外加齐霆这些人一番斟酌,最后还是让棣州境内政绩尚可的官员顶上。
高官先定下,至于余下小官,从别处平调即可,没必要斟酌太久。
短短一个月间,棣州官场彻头彻尾地换了一次血。
新调上来的太守、别驾等一批人,裴杼也见了,对他们唯一的印象就是乖顺。
能不乖顺吗?见识到了前任的下场,谁都知道不能贪、贪不得。经此一事,裴杼彻底立了威,且对于这些新调上来的官员来说,裴杼算是提拔他们的恩人了。若非裴杼将李甫阳等人弄下去,他们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许多人从县衙调到了州衙,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
官员老实听话,剩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裴杼将剩下来的这点钱列了几项,让他们巩固河坊、修筑堤坝。
棣州处黄河下游,历史上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是黄河水患难以根治,棣州百姓深受其害,连州城也频繁搬迁。
想要解决水患问题,实在难上加难,裴杼与诸位官员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加固河堤,疏通一下周边的河道,再借着这些差事多雇佣些百姓,让他们赚份短工的钱。
入冬之后天气虽然不大好,但因为工钱日结,百姓对此十分热衷。他们也都知道,官府不克扣工钱且每天管两顿饭都是因为有裴大人在。说起来,一些地方官员虽然畏惧裴杼,但是百姓却对裴杼十分爱戴,恨不得他长长久久地留在棣州,来日若是能将河北道的衙署都一并迁往棣州,那他们的日子才会真正好过起来。
可惜他们没有幽州的福分。
也是修筑河堤时,裴杼他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事。上个养殖任务完成之后,他迟迟没有点开面板,如今打开一看才发现下一个任务竟然是修路。
既是修路,倒是可以把水泥给弄出来。水泥大致的用料裴杼也知道,只是具体的配方不得而知,还需要一一试验。
要是闲暇时候,裴杼试几日也就试明白了,可惜如今他实在是没空,后面还有好几个州等着巡查,最可恶的是齐霆带过来的那些钦差把棣州抄完了还没走,留下了不少人跟在裴杼屁股后面,日日催促他早些启程。棣州的其他事在他们看来无关紧要,唯独盼着裴杼把别的地方也抄一抄、好给朝廷增收呢,光是这些人,裴杼便已经疲于应对了。
若是老天爷给他来一个奇才就好了,想要什么就能倒腾出什么,那样就不用他一个人苦思冥想。
他身边有这么多的能人,但是搞发明创造的几乎没有。华老先生手下那么多的学生,却也都是读圣贤书的。
正叹着气,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嬉笑声。
一位衣着富贵、身量精瘦的年轻公子正带着一群人将中间的人牢牢堵住。人围得紧实,裴杼只看到被堵着的人挽着裤脚,大冬天的竟然没有袜子穿。
裴杼眉头一皱,以为他们要欺负穷人,拉着沈璎便过去查问。
才刚走近,便听到为首的富贵公子嗤笑:“说什么大话,铁做的船还能浮得起来,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中间那人虽然声音不大,但说话却不卑不亢:“只要设计得当,一定是可以的。”
那公子嘁了一声:“谁会相信?”
裴杼嘴巴一快便答:“我信!”
第113章 收服
众人回头, 不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裴杼这才看到中间被围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个头并不高,眼神纯粹, 圆脸生得幼态,故而看不出他究竟是刚及冠还是已到而立之年。
“你又是谁?”红衣裳的公子哥不满有人跳出来捣乱, 直接质问。
裴杼兴致勃勃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他说的话。”
他是打定主意要将这个有想法的人拐回去。
话落,圆脸的年轻人便热切地望着裴杼, 还抱起自己做的木头船给裴杼展示:“这条船是比照着正常船只的图纸复刻出来的,我已经观察好几年了, 对制船的工序烂熟于心。只不过木船没意思, 随便就能造出来,但若是能用铁打造一条大船,才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贺辽嗤笑一声, 打量着这两个傻蛋:“就算你弄出来了,铁船跟木头船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用来拉人装货的?重要的不是材质, 而是实用。铁矿产量本就不高,铸焊技术又不足, 铁制的物件还容易生锈,你那船放在水里泡一段时间便锈迹斑斑, 有何意义?说到底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裴杼耳朵微竖,这个红衣裳的公子哥貌似也不是糊涂蛋,口齿清晰, 条理分明,瞧着也不是俗人。
被贺辽质问的杨怀安却固执道:“能做出当世没有的东西,这便是意义所在。或许这样一艘船在如今看来耗资太大, 即便做成也不划算,但只要证明其可行,相信将来随着工艺蜕变,铁船定能取代木船。”
“呵,一派胡言。”贺辽没想到这人能痴成这样,也不知道他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就与人不同呢?
他于是转向裴杼:“喂,你真由着他瞎胡闹?”
裴杼充耳不闻,反而接过那艘小木船仔细打量。看得出,对方手艺极为精湛,每个零件都雕得栩栩如生、严丝合缝,甚至船上的门窗都能打开,桅杆上的旗帜还能升降呢。
好手艺啊,看来他之前说造一条木船没有挑战性,也不是狂妄自大。
尽管此人对木船相当不屑,但其实眼下造船业并不发达,也没多少人重视海运。不过。裴杼重视啊,铁船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最多只是个噱头,他与眼前这人都不至于傻到会觉得能以铁船代替木船,以如今着落后的生产力,起码在今后几百年间应当都不会实现铁船的批量生产。
但若是借着这个噱头将造船业扶持起来,肯定稳赚不亏,只是当下裴杼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便是水泥研制。他也想借此瞧一瞧这位年轻人究竟有多少本事,裴杼便道:“铁船的事情我肯定会让你尝试,只是如今不行,我有桩难题需要先解决。”
“什么难题?”杨怀安难得遇上一个肯出钱纵容自己这些天马行空想法的人,瞬间劲头十足,“您跟我说,能帮上忙我肯定帮忙。”
贺辽忍不了了,怒喝一声:“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好大的口气,沈璎幽幽地看了贺辽一眼:“这位是河北道采访使兼幽州太守。”
贺辽:“……”
他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裴杼。
有点不相信,再看一眼,怎么看怎么不对头,这人怎么可能是裴太守呢?
裴杼保持微笑,他比较好奇的是:“不知令尊是哪位?”
“呵呵。”贺辽干笑了两声装傻,通身的气焰全收。
旁边的杨怀安贴心地解释:“这位是德州太守家的大公子贺辽。”
德州?
裴杼立马想到了德州扒鸡,还有点馋呢。
杨怀安也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相较于家世显赫的贺辽,杨怀安的出身便简单多了,不过是农户出身,凭借脑袋聪慧加上动手能力奇强,常给周边富户做点小玩意儿贴补家用。每次得的钱虽然不少,但杨怀安花得也多,他每次的实验都要耗费不少。且他折腾出来的东西大多没有实用价值,至今三十好几也一事无成,一家老小还就还只是维持温饱罢了。
杨怀安知道自己拖累了妻儿,除搞点研究之外,平常都不敢花钱,生活十分拮据。最近他又突发奇想要造一艘铁船,但因家中实在负担不起,故而出来碰碰运气。他原本是想要游说贺辽的,谁知道竟意外碰上了裴杼。
幽州太守、河北道采访使,这两个头衔加在一块儿便不可能缺钱。杨怀安铁了心要追随裴杼,兴许跟了裴大人后,他那些想法便都能付诸于实践。
贺辽自从被介绍了之后便不吭声了,但眼神却一直在裴杼身上打转。
不对劲,他早就听说过裴杼的传奇经历,据传,他在永宁县做县令的时候便立抗胡人,带着永宁县一群老弱病残打得胡人丢盔弃甲,连马都不要了。最近一次更是了不得,以太守名义坐镇永宁县,击退胡人四万余人,听闻后面还有胡人的援军,具体多少不得而知,总之是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故而在贺辽的想象当中,裴杼应当是位勇武过人的猛将,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温文尔雅,面如冠玉。美则美矣,但好像有点弱啊,贺辽腹诽。
沈璎见他一直盯着裴杼,似在挑剔一般,面色不善地问:“这位贺公子可有什么不满?”
贺辽立马摇头:“没有!”
沈璎却没轻易放过他:“那你又为何一直盯着裴大人摇头?”
贺辽眼见裴杼已经盯过来了,赶忙缩了缩脑袋。但已经躲不过去了,众人都看向了他这边,贺辽只好解释道:“没什么,就是原本以为裴大人是个武将来着。”
裴杼也知道,他怕是被前面那些事误导了:“我的确不是武将,但幽州军营中最不缺武将,就连我们这位沈姑娘也是武艺不凡。”
“她?”贺辽又忍不住张狂起来,贺大公子本就是嚣张且风流的性子,从来不屑于遮掩。依他所见,这沈姑娘也不过就是长得好看罢了,即便会点武功也应当只是花拳绣腿,哪里比得上男子?
裴杼看他这轻慢的态度,对这贺辽的好感荡然无存,立马拉着杨怀安跟沈缨准备离开,他觉得跟这人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沈缨却冲着他摇了摇头,看向贺辽的眼神平静得很。
不管是挑衅裴杼还是挑衅她,沈缨都不会轻饶。再加上,沈璎也看得出来这个贺辽虽然精瘦,但却是个练家子,不妨趁此机会探一探,若是功夫尚可,还可以带回去丢给江舟使唤使唤。沈璎冲他抬了抬下巴:“这位公子,若是不服,大可以比试一番。”
“比就比,你可别后悔!”贺辽身后的一群纨绔子弟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这姑娘怕是不知道吧,他们贺大少自幼习武,打遍德州无敌手。
贺辽皱眉:“我从来不跟女人打。”
裴杼觉得这家伙的嘴皮子可真是贱呐,沈璎却未生气,只道:“战场上可不分男女,只分敌我。”
“行,这可是你自找的。”贺辽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姑娘家挑衅过,当下也有些上头了,竟忘了他爹的交代,撸起袖子便准备迎战。
不过鉴于这位姑娘长得着实好看,他待会儿或许会考虑放个水。
裴杼极为信任沈璎的身手,他不满的是这群人跟个猴子一样起哄,从里到外都充斥着对女子的不屑,似乎料定了沈璎一定会输一样。这样轻慢的态度,放在任何一个女眷身上都会让他觉得不适,更不用说是对着沈璎而去。
德州是吧,下一个查的就是你!
沈璎出门后穿得一直都是便衣,比划起来也方便。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已快速交起了手,招式眼花缭乱,看得人目不暇接。
奋力接过一拳后,贺辽退了两步,立马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这位沈姑娘确实很强,比他任何一位师傅都要强,绝对不能小觑。贺辽几乎使出了看家本领,但也只是勉强跟沈璎打得有来有往。
不多时,沈璎便摸清楚了贺辽的路数,基本功扎实,看来是真练过的,身手不在赫连、谢邈之下。缺点是招式大开大合、往往只是借助蛮力,一击毙命的狠招并不会。观赏性极高,但对上沈璎这样快准狠的路子并不讨巧。
这也不难理解,太守家的大公子,又不是奔着去战场上杀敌取胜而练的武,招式光明磊落也在情理之中。
沈璎探明白之后便没功夫跟他闹了,直接一脚将其踢了出去,跟着收起手。
裴杼连连鼓掌:“打得好!”
杨怀安也目瞪口呆地跟着鼓掌。
这位沈姑娘也太厉害了吧,太守大人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贺辽站稳之后,磨了磨牙,脸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合着这位姑娘方才跟他打得有来有往都还是收着劲儿的?他练了这么久,竟还比不上一个姑娘家?
沮丧感充斥心头,贺辽甚至想直接摊在地上,找点土把自己埋了算了。
裴杼挺直腰板,巡视一圈:“诸位还要比吗?”
一群纨绔们缩在一块儿,连头也不敢抬。贺辽都输了,他们上场只会挨更毒的打。早知道方才他们就不吆喝了,谦虚一些,好歹不至于这般下不来台面。
裴杼哼哼两声,这才矜持地准备退场。
贺辽看他们要走,忙鼓起勇气问:“像你这般身手,幽州真的有很多吗?”
沈璎微笑:“是多是少,同你有关系么?”
说完给裴杼一个眼神。
裴杼瞬间了悟,牵着沈璎的手,一边走一边故意刺激:“跟他这个手下败将有什么好说的?吹得那么厉害,进了军营说不定连个巡逻队的兵都打不过,咱们走,不必理会他。”
贺辽彻底噎住,狠狠锤了一下地。
他自然是不服的,更不信幽州随便一个巡逻兵都能打得赢他。但对方已离开,贺辽实在不好舔着脸继续争辩,毕竟他打不过沈璎是事实,跑过去吵架也没有底气。
贺辽躺在地上盖住了眼,他今儿已经够丢人了,把这辈子能丢的脸都丢完了……不成,回头他定要去幽州的军营看看,他就不信了,自己还真就差成这样!
后面的纨绔们终于再次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位沈姑娘的身手。只有一个人后知后觉地提醒:“贺大少,咱们是不是彻底得罪了裴大人啊?”
贺辽:“……!”
他神色大变地坐起身子,这才恍然记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德州就在棣州旁边,他爹担心裴大人抄家抄上瘾了,回头来了德州也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抄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招架。德州官员对这位裴采访使都陌生得很,贺太守于是便派自己的儿子前来打探打探消息,若能趁机与裴杼交好,那自然是意外之喜了。
可眼下看来,喜显然是没有了,但愿来日他爹不要受惊吧。
贺辽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提心吊胆地离开了棣州。
棣州的河道还在修建,沈璎快速定好了后续的诸项安排,所需粮食、工钱全都给棣州官员列好,但凡他们有点脑子,按着上面一步步来做都不至于将事情弄糟。
棣州的事裴杼扔给了当地官员,转头就领着自己的班子杀去德州。
杨怀安则被他送到了幽州,连带着杨家一家都送了过去。裴杼将水泥的事交给杨怀安,又写了一封信给郑兴成,让他全力配合。
至于别的,裴杼便没有交代了,全看杨怀安的悟性,希望这回捡回去的人不要让他失望。
裴杼出发之前依旧没有给德州口风,但他们此行人数不少,德州官员又不是傻子。贺太守提前两天就收到了消息,再三告诫底下官员都给他将皮收紧一些,千万不能在这两天给他闹出幺蛾子,否则不用裴杼出手,自己便能剥了他们的皮!
贺辽慌张地坐在下首。
前两天闹出来的事,应该不算吧?
第114章 布局
在贺太守一阵疾风骤雨的训斥过后, 堂下诸位官员终于等到了赦免,忙做鸟兽散。
下去之后众人还在唉声叹气,心想着这位裴采访使不好好地留在幽州过冬, 整日这样东奔西走的也不嫌累。苦了他自己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么一闹, 所有人都得跟着他一道受罪,还不知道这一出要如何结束,他们又是否会被牵连。
梁国地方官员俸禄并不多, 指望着那点俸禄过体面日子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底下官员稍微收点孝敬,贺太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一点, 别主动索贿、贪婪无度,更不许顷占民田,祸害一方。
有贺太守看着,官员们也不会犯什么大事儿, 最多就是手脚不干净罢了。贺太守安慰自己,他们德州应该不会像棣州那样, 起码他这个太守还是足够稳当的,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刚这么想, 下一刻便看到旁边将“心虚”两个字刻在脸上的儿子。
贺太守眉头皱紧,高声呵斥:“你又做了什么糊涂事?”
“没有!”贺辽下意识否认。
回程到现在, 贺辽都没敢将当日的事情告诉他爹,就这么一直拖着,以为能拖过去。他料想裴大人此番肯定是为正事而来, 只要他不主动提当日的糊涂事,他爹就不知道自己得罪过裴杼,那么他便安全了。
贺太守狐疑道:“你别是在外头又惹了什么风流债, 再敢欺负别的姑娘,我先打断你的腿!”
贺辽大呼冤枉,他是喜欢喝喝花酒,但那个纨绔子弟不爱喝花酒?且那都是你情我愿,他又没亏待了谁。再说了,他也只是偶尔去一趟,平常都还忙着练功呢。
说起练功,贺辽又有话要说了:“爹,要不您重新给我请个武师傅吧,如今这个没什么用处,也教不来真本事。”
“好狂妄的口气,这已是德州最好的武师傅了,难道还教不了你?”贺太守只当他又在放屁。
“可他确实技不如人啊。”连带着自己都输得凄惨,还输给了一个女子,叫他这些时日一直都没有缓过劲来。
但听他爹这样说,贺辽也知道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可他又实在不想将就,于是灵机一动,“爹,您让我去参军吧!”
“去哪儿参军?”
“幽州啊。”贺辽答得理所应当。在师傅手里长进不大,去了战场上还能学不到真本事吗?战场上可没有人会让着他,到了绝境,总能逼出点潜力的。
贺太守脸一黑,直接让他滚。
参军?想都不要想。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又不需要这个蠢儿子给自己争脸面,何必冒这个险?
两日后,裴杼如期而至。
贺太守连忙召集州衙官员,亲自去城门处迎接,算是给足了脸面。贺太守只希望裴杼能看在自己识相的份儿上,高抬贵手,别像在沧州跟棣州时那样狠。
碰面之初,贺太守便对在心里好一通稀罕。这样的年纪轻轻,竟能一路平步青云,如今更是压了所有河北道诸州太守一头,真是后生可畏啊。尤其是跟自己儿子一比,裴杼便显得更了不得了。
贺太守满脸欢迎地请裴杼进入州衙,刚说完自己准备了薄席为裴杼同朝中钦差接风,就见裴杼抬了抬手:“不必客气了,直接将账册抬上来吧。”
贺太守:“……?”
一来就这样不留情面啊?
裴杼淡然地回望对方。
是的,他本来就不打算留情面,就算没有贺辽那档子事,裴杼也不会心慈手软。他对大贪官从来都是零容忍,若这贪官还鱼肉百姓,直接处死也不为过。
后面的黄维凭刚想说能不能缓一缓,他还没歇够,但刚开了个头便被裴杼一个眼风给堵了回去。
他心塞地退下了。
副使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尊严,他想回京城了。
一个裴杼,外加那些准备搂钱的钦差,来了德州衙门之后便开始轰轰烈烈地大查特查一番,险些将德州搅得天翻地覆。
没有多少地方官经得住这样查,哪怕贺太守这样家世富贵、为人处世也算正派的人,也都多少沾上了点麻烦,尤其他还包庇过底下官员收受贿赂。
这些事被捅出去之后,贺太守急得满头大汗,甚至不大敢直面裴杼了。
糟糕,裴大人不会想要夺了他的官吧?
据说这位简在帝心,若他真的铁了心要拿自己立威,转头便去陛下跟前告他的状,贺太守能有办法吗?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贺太守在德州地位尊崇,可到了朝廷、到了齐霆跟前,压根什么都不是啊。
贺辽见他爹急得火烧眉头,越发不敢说实话了,他隐约觉得,他爹如今倒霉应该就是自己之前惹的祸,可眼下若是说出来,他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贺辽摸了摸自己活蹦乱跳的良心,还是选择缄默。
好在裴杼没准备真把贺太守怎么着。
查了贺太守这么久,裴杼反而对此人另眼相待了。贺太守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身上还是有污点的,不过他能力不差、御下水平也强,就任数年,德州土地兼并情况较之以往稍有缓解,还懂得约束家人不作奸犯科。说实话,这样的官员在梁国官场已经算是一股清流了。
裴杼吓唬了一番贺太守后,决定轻拿轻放,只有底下两个贪得多的官员倒了大霉,一应财产全被抄了走,官场生涯也到此为止了。
贺太守听闻后,私下也骂了两声,不是对着裴杼,而是对着这两个不干人事的县令。贪心不足蛇吞象,先前怎么说都不听,如今可算是撞到枪口了吧,活该!
但愿经此一事后,余下人能及时醒悟。
其实不用贺太守提醒,剩下的人都自觉老实了起来,也庆幸自己跟犯事儿的人比起来还算是清廉。
幸好裴大人这回网开一面了,没像在其余两州那样大开杀戒,就连那两个县令也被网开一面了,丢钱、丢官固然倒霉,但好歹一家老小的性命保住了。多亏了他们,让众人明白了裴杼的底线。
裴杼抄了两家,钦差们虽然不算太满意,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若像棣州那样一下子抄了一大半,朝廷只怕没有那么多官员补齐,再说了,德州吏治尚可,本身也就没有那么多钱财可以供他们抄没。
这两家抄的钱财,裴杼一文钱都没分到,尽数进了齐霆的口袋。裴杼还没法儿计较,有这群钦差在,他只能奉旨抄家,白给齐霆打工。
折腾了十多天后,德州总算是安静下来了。贺太守每日烧香拜佛,终于迎来了裴杼歇手的好消息,再次会见裴杼的时候险些喜极而泣。
查都查了,如今总算要走了吧?
贺太守甚至想自己掏一笔钱将裴杼请走。
不料裴杼一点儿不急,正事做完后,他巡视一圈,发现这些日子一直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遂故意问道:“怎么一直不见贵府的大公子?”
贺太守茫然:“大人认识犬子?”
裴杼矜持地点了点头:“之前在棣州偶遇过一番,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贺太守听到那句“不打不相识”,心都揪成了一团,该死的,那臭小子该不会是打了裴太守的人吧!
贺太守小心翼翼地望着裴杼,盼着对方可不要说什么让他无法承受的话。
裴杼还是尊老的,只是含笑着道:“贵府的小公子,颇知礼数,输了之后便再没有闹了。”
“……!!!”那兔崽子还敢对着裴大人闹!
阴阳怪气的一句话,直接断了贺太守的所有念想。他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自己跟底下官员们这些日子遭的罪都是因为那臭小子!若不是他得罪了裴太守,何至于此啊!
贺太守极力忍耐,向裴杼告辞之后才快步走回了家。
贺辽当天便遭到一顿毒打。
他爹拎着棍子将他堵在家门口时,贺辽就知道东窗事发了。这阵子德州上下风声鹤唳,贺辽岂能不知?他跟他爹一样,都盼着裴杼能早点走,不想那裴大人临走之前还为他招来了一顿打。
贺辽是个孝顺孩子,他爹要打他,贺辽是一点儿都不敢反抗。直接被打得皮开肉绽,下不来床。
妻妾表面伤心,实则心里痛快极了,恨不得他直接被打残了才好,免得他动不动跑出去喝花酒。
贪花好色的男人,就该被打死!
贺辽鬼哭狼嚎地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日,若非他身子好恢复极强,只怕要吃大亏。
再次出门之后,贺辽便再不好躲着裴杼了,被他爹领到裴杼跟前,老老实实地道了歉。
裴杼也“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之前那些事情在揪着不放便没意思了,裴杼于是向贺辽引荐了谢邈等人。
谢邈能在战场上立下战功,便不可能是等闲之辈,别的不说,单就是体格便足够健硕。贺辽个头虽然也高,但是跟谢邈等人比起来,却显得弱了几分。
贺大公子十分不爽:“你们那边都是这般体格的人?”
谢邈实诚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行军打仗的汉子都得是这般体格才行,若是太弱,连弩都拉不开,要来又有何用?”
说完还瞥了一眼贺辽的身量:“贺大公子这样的,顶多只能当个步兵,当不了弓兵。”
弓兵训练可比步兵难多了,能当弓兵的都是拔尖儿的人才,远战、近战能力都不俗,身材也要足够魁梧,方能有力气将箭射出去。
真是奇耻大辱!贺辽压着火气,强调道:“我力气很大的,射箭也很准!”
谢邈点头,却依然道:“但你体格还是太弱了,身上没点肉,行军作战都能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贺辽:“……”
谢邈真心替他庆幸:“幸好你不用参军,如此便不用被人比下去了。”
贺辽:呵呵。
受不了,真受不了!但偏偏体型摆在这里,他压根没办法说服自己精瘦比壮硕要厉害。
裴太守放这个人过来,是想要活活气死他是吗?不成,他今儿回去便增肥,一定要把身子骨养的比这个谢邈还要壮。
裴杼正在研制德州烧鸡。
贺太守每每看得心急如焚,他只想赶紧将裴杼这尊大弗送出去,压根不想听他炫耀鸡要怎么吃。那只是鸡,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值得裴杼折腾吗?
德州养鸡的人挺多的,也不知是风水还是什么原因,总之这儿的鸡肉特别嫩,比永宁县养的鸡要好吃些。裴杼叫来几个厨子,将后世扒鸡的做法简单交代了一番后,厨子们没多久便给他复刻出来了。
裴杼带着沈璎、贺太守尝过之后,一整个惊为天人。
真是酥到脱骨,香到勾魂。
就连贺太守也没想到,德州还能有这样的美味。他不好口腹之欲都觉得这鸡美味之极,若是个贪吃鬼,只怕日日都离不开。
裴杼见贺太守吃得两眼发光,笑眯眯地提出了早就盘旋在他心头的想法:“德州物产富饶,这烧鸡只是其中一样,土产的绢、绫不比贡品差,若是运往外地必能畅销。只是这些东西走陆运终究比不上漕运,贺太守有没有兴趣疏通一下运河?”
贺太守怔住,没想到裴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鸡,竟然在运河。也对,裴大人就不是个看中吃喝之人。
前朝修了大运河,以洛阳为中转,分别连接南北。曾经的德州,靠着这条运河也曾盛极一时。只是花无百日红,运河开凿距今已有百年多岁月,梁国从数十年前便财政吃紧,不再注重运河疏浚与畅通,以至汴口积沙,漕舟阻滞,运河河床甚至开始淤塞断流。德州也断了水路这条线,以至商贸受阻,风光不再。
重新疏通肯定是个大工程,但此事一旦做成,哪怕稍稍费一些钱财,但对德州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但贺太守心动过后又迅速认清了现实:“大人,运河虽好,然北方这条线贯通数个州,若要清淤,光德州使劲儿是远远不够的。”
裴杼不慌不忙地道:“这也好办,北方这条线恰好都在我管辖范围内。只要贺太守有魄力应承,我即刻便上书朝廷,妥善协调各州。”
贺太守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裴大人是在给自己机会,一个或许可以改变德州命运的机会。
第115章 配合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大好机会, 贺太守也不行。
他也不知道裴太守为何要帮衬德州,分明他儿子之前还得罪过人家。而且采访使对整个河北道担的是监察职责,诸州政绩好坏跟裴杼干系不大, 但人家到底是将这一步登天的机会交给了他。
一番深思过后,贺太守只能归结于裴杼心怀天下。
这条运河重新打通之后, 整个河北道的百姓都能跟着受益。水路畅通,商贸便能再次繁盛起来,商人有生意做、百姓有活干、官员也有政绩拿。皆大欢喜, 贺太守不可能拒绝。
待他应下后,裴杼立马回去写信给齐霆, 力谏运河疏通的益处。如今正值农闲, 且尚未到隆冬时节,人力最为充沛,正是清淤的大好时机。且各州抄家多少都能挤出一笔钱来,完全可以自负盈亏, 不用朝廷出钱出力。运河疏通之后,河北地区的粮食便能够通过永济渠转运关中, 或是调往西北。
这完全是多方共赢的一件事,齐霆跟张戚都没有理由反对。路修好了, 自然也方便他们收税。哪怕明知最终会惠及他们,裴杼一样得做。货物可以快速转运至京城和江南都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北方大多数州可以通过这条运河连为一体,届时哪怕他只是坐镇幽州, 都能通过运河掌控整个北方。
是以对如今的裴杼而言,这条运河的政治意义要远远大于经济效益。
裴杼写信的时候,黄维凭还在狗狗祟祟地打探, 只可惜沈璎防他防得很紧,除了让他干活,平常都不让他接近裴杼,黄维凭努力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探听到,只能跑去周若水那儿又发了一通火。
自打来了河北道,真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张丞相还让他夺裴杼的权,黄维凭倒是想,可他哪有这个本事?别看裴杼一路走一路抄,可他愣是是将这些州的官员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沧州几乎成了第二个幽州,棣州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对裴杼唯命是从,如今德州的贺太守被裴杼折磨了这么久,竟然也对裴杼毕恭毕敬,没有半分恨意。
这些太守,莫不是都有受虐倾向?什么毛病?
黄维凭怒火中烧:“我要写信给张丞相告状!”
周若水一言不发,任由黄维凭抓狂,也深知他告的这点状根本伤不到裴杼。这位黄大人,心思狠毒却又没有狠到极点,总是做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实在是无能。然而这样一个无能之人,却死死压在他头上,叫他一直不得出头,何其可笑?
裴杼这封信寄出去不久便收到了回音,齐霆果然同意了疏通运河。
其实这事儿朝廷也想做,只是一直没钱罢了,漕运虽然方便,但是运河维持的成本也高,因此永济渠堵塞之后再没人愿意重新疏通。难得裴杼有这份心,齐霆跟百官自然不会拒绝。
左右花的也不是他们的钱,等修好之后他们便坐等收税即可。三位丞相顺势提出了要专设税官,直属中央,与地方官府分属不同体系,帮助朝廷牢牢把控永济渠诸河口。
齐霆虽然同意设税官,但却没准备让这三人过多插手。
此事若任由他们去做,永济渠收上来的税能不能到他手里都还是个未知。即便能收上来,大半也被各级官员层层贪墨,留给他的也不多了。张戚那个老东西欲壑难填,余下两个丞相也各怀鬼胎,包括齐霆自己调上来与张戚打擂台的如今也起了自己的小心思。与其指望他们,倒不如让裴杼负责。
起码,裴杼如今还是他的人,这段时间也一直尽心尽力地为自己聚财,未曾贪过半分。
若朝廷多几个这样兢兢业业、一心为君的臣子,齐霆又何愁江山社稷不稳?可惜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
裴杼得了准信后,立马便叫人带话给棣州、沧州太守还有郑兴成跟齐鸣,命他们即刻疏通河道。知会齐鸣是为了让他想办法将潮水连通运河,届时永宁县的商货也能经由永济渠输送到各地。裴杼如今不在幽州,也没办法盯着水泥研制,更腾不出手来修路,但水路不也算路吗?别的地方有的东西,永宁县也要有!
安排完后,裴杼这才带着这封信招到了贺太守。
齐霆给了他两封信,一封是明面上的,允许河北道自费疏通河道;一封是私下寄过来的,暗示裴杼寻几个信得过的预备着,将来作为税官替朝廷收税。说是收税,其实就是揽钱,且这钱进的还不是户部,而是皇帝的私库。
到此时,裴杼已经成为齐霆的黑手套了。虽然事情的确按照计划中进行,但是裴杼的心情也相当复杂就是了。
只是在跟贺太守商议时,裴杼压根没有表露分毫。
贺太守反倒是踌躇满志,甚至当场就表示要大干一场,确保明年春天之前将德州一段疏通完毕。不过,只疏通德州一带也不行,贺太守看向裴杼:“贝州、魏州、相州、卫州这四个地方,也不能松懈,否则咱们做的依旧只是无用功。”
“放心,我既说了会解决此事,便绝不食言。”
裴杼深知此事拖不得,交代完贺太守后,他立马带着沈璎、谢邈等人先行赶往贝州,黄维凭还有一众钦差反被撂在了原地。
黄维凭本来十分不爽,但看到裴杼他们是下午出发,于是又把这份不爽给压了下去。看裴杼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也知道他们要连夜赶路,他可不想受这份罪,不妨先睡个懒觉,等明日一早起来吃完早膳,再慢悠悠跟过去好了。
反正疏通运河这事本来跟他也没关系,也不知裴杼到底着急个什么劲儿。
黄维凭还在歇息,整个德州却都因裴杼的一句话瞬间忙碌起来,就连挨了打的贺辽都没闲着,转头就被他爹拎去河口监工。
贺辽不耐烦道:“爹,有衙门的官差看守,这些河工怎么可能会偷奸耍滑?”
“糊涂东西,叫你过来是为了看那群官差的!”
贺辽:“啊?”
啊什么啊,贺太守恨铁不成钢,却还是得将道理掰开了说与他听。衙门这些人对下多少有些高高在上,为了追赶工期,动鞭子也是常有之事。但清理河道乃是裴大人吩咐的,裴大人又是一等一的爱民如子,若被他看到百姓受罪,德州就等着再被折腾一遍吧。
解释完了后,贺太守凶神恶煞地叮嘱道:“你给我在这儿看好了,但凡出了一点事,你知道后果的。”
贺辽欲哭无泪,他现在就想去幽州参军。
能不能现在就走?
裴杼还在路上,贝州太守便先一步将州衙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连带着底下的县衙都没放过。偶尔收个商贾送上来的孝敬也就算了,若有大贪或者挪用公款、强占良田的,这会儿便注定逃不掉了。
贝州太守并非是为了讨好裴杼,而是为了保全自己。一旦自己手下被钦差查出了像棣州那样的大贪官,那他的仕途也算走到头了。御下不严,朝廷还如何肯重用他?
不止是贝州,余下几个州也轰轰烈烈地开始彻查贪腐。能摆平的就摆平,摆平不了直接捉起来听候裴大人发落。
想来裴大人看在他们态度良好的份儿上,应该能少牵连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