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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杼知道铁牛先生勇武,如今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幽州守军乃是邓祥杰管着,可若要让邓祥杰那厮出马,幽州必败。

不过这人身上好歹还担着一个将军的头衔,不能越过他直接发布命令。自己身为太守,手里也没有军权。裴杼于是将邓祥杰给揪了过来,又让其他人离开,一时间,堂中只剩下他与江舟,还有一个鼻青脸肿的邓祥杰。

邓祥杰没了倚仗,心中十分不安,磕磕巴巴地问道:“大人,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儿?若是为了下午那件事,下官可以解释的。我们并非是因贪口腹之欲找茬,而是听闻了阿尔普为人倨傲,有心想要给他吃个教训,也是为了给衙门的群兄弟报个仇。”

裴杼满心失望。

看吧,都到了这个份上还分不清轻重缓急,他到底是怎么混上的如今这个官位的?

“叫你过来不是为了问责。”裴杼直白地告诉他。

邓祥杰心中大定。

可紧接着裴杼便道:“如今东胡来犯,我打算让铁牛先生统兵,打算今日起,你便将统兵之权移交给他,对外的借口,便说自己偶感风寒,需要隔断静养。”

“这……这如何使的?”平日里让江铁牛练兵也就算了,若是将统兵的权利也交给他,那自己这个将军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军营中又有谁会看得起他?而且邓祥杰隐约感受到,统兵权力一旦交出去,今后他便得一直隔断静养了。

不行,邓祥杰摇头:“此事绝无可能!”

裴杼厉声呵道:“事到临头还执迷不悟,胡人的四万大军就在滦河上游,若不交出兵权,你便亲自统兵前去迎战!”

邓祥杰神色大变:“您无权干涉军政!”

裴杼冷笑:“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

邓祥杰疑惑。

裴杼转过身,从墙上拿出一把挂好的匕首,扔到邓祥杰面前。

邓祥杰惊慌地抬头。

裴杼眼眸凛冽:“要么交出兵权,要么交出性命。”

哪有这么选的?

邓祥杰跪倒在地上,仿佛第一次认清了这个裴太守。什么平易近人,什么温文尔雅,不过都是装出来糊弄鬼的。

裴杼毫不掩饰,江舟更是早就想要解决了邓祥杰。为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邓祥杰只能暂且答应他们,憋屈地回到军营,当众宣布自己身体欠佳,这些日子由江铁牛代替自己统兵,并将半个信物移交给对方。

军中竟无人反对。

人都是慕强的,在幽州混了这么些年,他们从未感觉自己像个军人,可自从到了铁牛先生手上,他们才有了保卫幽州、保卫裴大人的觉悟。他们愿意跟着铁牛大人,哪怕他不是将军,也身无官衔。

邓祥杰心寒地望着底下这群人,觉得自己多年的心血都白费了。他是那么护着这群人,甚至都舍不得让他们上阵杀敌。可江铁牛才训练了他们多久,可这群人竟然弃他而择江铁牛。

真是短视!

邓祥杰回去之后仍旧满心妒火,准备私下写信去京城,在陛下那儿好好告一状!江铁牛要处置,裴杼更要受罚!

然而他还未他这封告密的信刚写好,人便被捉住了。

裴杼一直在等着邓祥杰的反应,倘若他不闹事,裴杼或许还能容忍他继续留在军营里;可偏偏他要写信告密,裴杼便只能将其看管起来了。

人赫连是捉住了,不过他不知道具体放哪儿、由谁看管,因而过来请示裴杼。

裴杼略思片刻,道:“交给魏大人吧。”

尽管不理解,但赫连还是立马将邓祥杰连夜送去幽州衙门。

且说江舟这边挑好了一千人马准备去设路障,刚出了军营,便被阿尔普还拦住了去路。

第96章 神威(二更)

强将手下无弱兵。

幽州守军在邓祥杰手里就是贪生怕死的怂货, 在江舟手里便忽然有了雄师之风。

阿尔普目光灼灼地望着江舟养出来的这批精兵,甚是眼馋。他手底下也有不少族人,但是他的族人们更多的是天生壮硕, 不像幽州这些守军,仪容整肃、精气神十足, 一眼便知是精锐。若是西骨族的族人也能受到这样的训练,剿灭东胡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江舟高坐马上,对于阿尔普的到来并不感觉惊讶。适才从裴大人口中听说了对方身份的猜想, 裴大人觉得阿尔普是西骨族王室中人,可江舟不觉得, 他怀疑对方就是那个遭了难的大王子。

只是他对幽州还有威胁, 江舟不会轻易用他,即便知道他的来意,他却也还是冷漠地让人将其撵走。

阿尔普被人来回推搡,跟踢皮球似的。他本是有求于人, 不好动手,但是被这些人这般反反复复地推来搡去, 实在是气愤,遂发了狠, 直接踹翻了眼前的几个人,固执地堵在江舟跟前。

齐鸣一开始骟猪的时候嫌阿尔普年轻, 知道他年纪之后又嫌他长得老,但老与不老,只看一双眸子便知道区别。他堵在路中间, 眼神中满是锐意与偏执,还有一股年轻人身上盛不下的自傲:“你得带我去,我跟东胡人交过手!”

江舟轻笑:“跟东胡人交过手的多了去了, 难不成每一个我都要用?看得出你不喜幽州,也并非心甘情愿留在裴大人身边。正好,幽州与东胡大战在即,你去县衙领了钱便回去吧,你有一身骟猪的好手艺,去哪儿都不缺一口饭吃,但战场上的事却不是你能插手的。”

江舟这番话未尝没有刺激他的意思,此人对幽州是个威胁,可是用好了也能成为助力,端看他与裴大人能否成功将其驯服。

阿尔普恰恰是个禁不住激的,立马就上套了:“你少看不起人,有本事让你手底下人跟我比一比!”

能被江舟带出来的,哪个没有一技之长?这个阿尔普放肆成这样,再由着他挑衅便太窝囊了。张茂行身后的小孙跟江舟身后的一员小将忍不住了:“大人,且由我们去会一会他!”

“咱们有要事在身,比划两下就够了。”江舟并不想耽误太久,虽然如今滦河水位还没有下去,但是他也不会在阿尔普身上浪费太多的功夫。

小孙将人摩拳擦掌地下了马。

二人力道都远胜旁人,本想挨个去比,结果交手之后便发现自己轻敌了。这个阿尔普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们险些被打得人仰马翻,没多久便成了二对一。

江舟在旁看得仔细,小孙二人拳脚功夫是过硬的,但架不住有人天生厉害,天生就是一个打斗的好苗子。譬如江舟,他当初便是凭借这一点被王绰看中,带去了齐霆身边,再譬如眼前这个阿尔普。

他似乎下意识就知道哪里能一击毙命,下手堪称狠辣,只是顾忌到这是比试而非你死我活,每每准备下狠手时又生生忍了下来,这才导致动作没什么章法,叫小孙二人撑了一会儿。但是没多久,二人又再次败于下风。

江舟看够了,立刻阻止:“行了,御敌要紧,不可恋战。”

小孙二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眼中划过一丝庆幸。

幸好大人叫停了,否则他们肯定是要吃亏。

阿尔普兴冲冲地跑来江舟身边:“我打赢了,可以跟你们一起吗?”

江舟微微一笑,决定给这个小子上一课,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谁告诉过你,打赢了那边可以跟着?”

“可你明明——”阿尔普说到一半,脸色黢黑,他也想起来了,江舟确实没有做过任何保证,只是冷眼看着他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

真是可恶!

阿尔普指着江舟的鼻子骂了两句突厥语。

江舟听不懂,只当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驱马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二十岁的小王子,心里想什么多半都写在脸上,想要拿捏他实在容易。这回吃了瘪,可江舟笃定他还会跟过来,为的就是证明自己确实比他手底下的人更厉害。

那就战场上见吧,他也很期待这位西骨族大王子的本事。否则即便他真是个王子,于时局也是无用。

江舟率兵前去打头阵,裴杼这里也未歇息。

他紧急写了一封信给齐霆,痛斥东胡无耻,明明已经跟梁国结下邦交,却还频频南下闹事。去年跟西骨族开战,莫名将梁国拉下水;今年又对幽州贼心不死,集结四万精兵压境。

若不是永宁县及时收到消息前来报备,只怕幽州要被打个猝不及防。胡人欲壑难填,非一城一县可以补足,况且胡人此举不止是打了幽州的脸,更是打了朝廷的脸。即便胡人兵数远胜于幽州,胡人兵马远强于守军,可幽州上下也必将死守城门,捍卫梁国与陛下的颜面,让那些胡人付出应有的代价。鉴于陛下为西北军事劳心费力,幽州对敌不会让朝廷出一分钱,百姓们对此并无异议,都愿意勒紧裤腰带保家卫国,为陛下分忧。

长长的一封信写完之后,裴杼又读了一遍,既满意又恶心,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这么胡说八道,且通篇胡说还能说的有理有据,感人肺腑。

不过他都已经这么说了,齐霆收到之后应该也会感动吧,毕竟像他这种一心为国、一心为君的忠臣,满朝文武里面都扒拉不出来几个。裴杼没有底牌更无家世,注定得单打独斗。只有获得齐霆的信任,才能得到更多的权力,获得更多的便利。

依旧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这件事必须尽快让朝廷知道,毕竟四万军队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此外,裴杼还让人给王师爷等人带了信,让他跟贺朝俞通个气,紧急将几个县令召过来,将东胡来犯一事同他们讲明,届时再回去安抚百姓,免得叫他们惊慌。

对于这回的战事,他们自己可以严阵以待,但是却得让百姓放宽心,起码不能还未开战便先慌了阵脚。

粮草也得先准备上,好在裴杼身边这群人都喜欢屯粮,尽管去年年景不好,衙门的粮仓却都还是满满的。

郑兴成本来对此颇有成就感,可如今转眼间就要送出去一大半儿给军营,心里不知如何心疼。军营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可他们必须得给,还得给得迅速,好歹得让军中的将士们知道幽州粮草充足,可以放心大胆地打。

郑兴成跟沈璎正在指挥差役搬军粮,看到有人不小心抠破了袋子,粮食漏了不少出来后,郑兴成气得一把拧过这人的耳朵,心疼地教训道:“你这眼睛是干什么的?这手爪子是做什么用的,这可是粮食!”

差役赶忙认错,一边捏着袋子上的破口,一边蹲下来想将漏点的粮食搂到一块儿。

沈璎见他被训得可怜,便让秦阿明几个过去帮他重新套一个袋子,转过身时又跟郑兴成道:“你今儿的火气也太大了。”

郑兴成扯了两下胡子,已经有些老态的脸上满是心疼之色:“这些粮食可是咱们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如今一下子折了一半,怎不叫人心痛?都怪那该死的胡人,非得逮着幽州不放,只盼着江铁牛这回能够把他们打服,再也不敢南下作乱!”

沈璎如何能不想呢?只是她心里明白,这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草原有那么多部族,势力此消彼长,没有东胡也会有其他,如何能灭得完、打得服?

打从幽州运到军营的粮食一车接着一车,很快,各县的百姓都知道前线有了战况。不过好在官府安抚得及时,还特地交代了,裴太守如今就在永宁县督军,有太守大人在,战事很快就能结束,让百姓们不必惊慌,仍旧各自做各自的事。

还别说,百姓们偏偏就吃这一套。裴杼对于幽州百姓而言格外与众不同,好像天底下的难事到了裴大人那儿都显得微不足道一般。只要裴大人在,便不会让他们受伤。

其他县百姓这么想,永宁县百姓更是这样认为的,裴大人一直都是这么保护他们的,还有那位铁牛大人,英勇神武,十分了得,即便胡人兵力多又算得了什么,实在不行,他们这些百姓也是能上阵杀敌!

幽州境内一切如常,可江舟这里却已经爆发了一波冲突。

一如他们派了巡逻兵前去打探,东胡也派了斥候过来,只是这支斥候明显是搞事儿的,负责侦查的胡人不过四百来人,与其说是侦查,不如说是忍耐不住想要试一试幽州守军的身手。

挡在他们前面的,竟然都是汉人!

江舟本想直接用陷阱,可看到这些汉人模样的前锋后,却立马停下。这里头应当有不少是从幽州掳回去的汉人,或许还是将士们的家人。若对他们出手,人心容易散。

江舟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付这群人时,忽见后方冲出来一个人,直接对着前面的胡人斥候一刀砍去,行事鲁莽至极。

一击毙命。

眼瞅着边上又好几个扑上来,阿尔普扔了手里的杀猪刀,将斥候身上的长刀握紧,对准来敌便劈了下来。

握起了熟悉的刀,阿尔普才觉得舒坦些。他也不想借把杀猪刀出来丢人现眼,实在是身无分文,想买一把合适的刀都买不起,只能找人借一把凑合凑合。

好在如今可以捡现成的用,他今日定要让江铁牛看一看自己有多少本事,让他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阿尔普凭着一身蛮力跟毒辣的招数,短短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斩获了五六个人头。

小孙趴在张茂行身边,啧啧称奇:“这家伙身手真不错,胆量也大得很,竟然就这么冲上去了。”

“废话,那是他知道咱们会帮忙。”张茂行拍了一下小孙的脑袋,赶忙提着刀冲上去,再不出手,这小子就真要被围住了。

江舟大喝一声“降者不杀”,也带人冲了上去。话虽如此,可不杀的只有汉人,胡人那是来多少杀多少,根本不带含糊的。

第97章 赞赏(一更)

冲锋陷阵的阿尔普仿佛变了个模样, 平日里那股蠢劲儿跟执拗仿佛一下子化为乌有,有的只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得煞气。

他跟东胡本来就有血海深仇,再加上如今又刻意地想在江舟面前表现, 于是便更加势不可挡。

本来是江舟带兵出来剿敌,如今看着竟然成了阿尔普携众冲锋。

江舟看着都笑了, 好在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对此也不介意。反倒是因为阿尔普对表现过人,又在心中将他的位置提高了几分。

有此本领, 他若果然是那位大王子的话,来日倒是可以扶持他跟东胡抗衡, 绝不能再任由东胡在东北这边一家独大、时不时威胁幽州了。

胡人那几个虾兵蟹将根本不禁杀, 不多时,人便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些许活口,江舟问过之后, 发现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被派过来打听消息的。东胡本也没指望他们能打听到什么惊天秘闻, 只是让他们骚扰幽州的驻军罢了,被捉了也不亏。

意识到这群人无用之后, 江舟利索地将其解决了。在战场上,他从来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

只是转过头面对这些汉人时, 江舟却犯起了难。

这些汉人倒是识相,他们方才也不是没有想要拿起刀反抗,毕竟他们一直被胡人这般要求, 随胡人冲锋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了。可如今看到这些胡人被灭了口,他们又像是彻底醒悟过来一样,也不管认不认识江舟, 一律跪下来谢罪,又一遍遍痛斥胡人对他们有多么恶毒,若是他们胆敢不从,动辄鞭子伺候,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照做。

如今故土就在眼前,他们盼着江舟能给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江舟无心听这些,这些人离家太久,是人是鬼一时间难以分清。贸然放回去的危险性太大,江舟立马就断了这个念头,只让张茂行带些人手,先将那些汉人带去军营里头。虽不是俘虏,如今也得先关押着,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再想想要怎么处置。

解决了他们,阿尔普心想总算该轮到自己了吧?他收起刀,期待地望着江舟。

江舟刚才看的很清楚,这人的确是个领兵打仗的好手,只是收服一个刺儿头,不仅需要认可,还需要适时的打压。江舟压着嘴角,质问:“谁让你来的?”

阿尔普:“……”

不是,他都已经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这个江铁牛怎么敢这么对他说话,不应该立马拉拢,封他做先锋官吗?

“速回大人的话!”张茂行听出了江舟的意思,冷声呵斥道。阿尔普即便天纵奇才,也需要先知道他们幽州军营的规矩才行。

本来兴冲冲的阿尔普瞬间蔫了下来。他这样傲慢的人,本来不屑于解释,但为了能跟江舟等人一同作战,只能选择忍辱负重:“无人让我来,是我自己想要过来的。”

“先下去领十个军棍。”江舟道。

阿尔普气乐了。他可是功臣,不赏也就罢了,竟然还罚?

这群非不分的幽州守军,实在可恨!倘若这是他们西骨族的将领,他肯定一早就拖出去军法伺候了,可惜,他如今不是什么大王子,只是无权无势的骟猪匠。

阿尔普一声不吭地被拖下去打了十个军棍,他皮糙肉厚,被打了之后甚至都看不出有任何不适,仍旧直挺挺地杵在那儿,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散发着不满。

江舟见他如此,居高临下地问:“你不服?”

阿尔普很是纠结了一番自己到底服不服。若说心服口服,那肯定也不至于;但要说不服,自己都已经挨了打,再挑衅对方,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没准还得再添十板子。

权衡利弊过后,阿尔普收了身上的锐气:“服了。”

江舟笑了两声,他知道这番话并非真心实意,可江舟并不在乎。只要这小子服过一次软,他便有本事让这小子一次又一次服软:“一码归一码,你今日虽犯了错,却也立了功。原本你身为外族人,既没有户籍、也没有同伴,按理不能在军中久留。可鉴于你此番表现英勇,特许你暂时留下,若日后表现尚可,我会替你向裴大人为求情,让你留在军中同将士们一同训练。”

阿尔普听明白了江舟的意思,立马咧嘴笑开了:“多谢大人成全!”

只要留下就行,对于后面留在军中练不练的,阿尔普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他又不是诚心留在幽州,更不是诚心想留在军营,只是单纯想要手刃仇敌罢了。再说了,自己都已经这么厉害了,还有谁能教得了他呀?

阿尔普留下这事儿,江舟也没瞒着裴杼,立马托人带信送回永宁县去了。

裴杼看完信之后蹙眉良久,尚未说话,信便被齐鸣给抢了过去。得知那个脾气差的骟猪匠竟然去了军营,齐鸣立马道:“裴杼,这家伙不知来路,怎么能让他留在军营这种地方呢?江铁牛要是真想用他,把他留在县衙不就好了,何必带在身边?”

裴杼也考虑过阿尔普的危险性,可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江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铁牛先生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齐鸣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裴杼对那什么江铁牛、沈姑娘之流向来信任,比对他还要信任。可是信任也得有个度啊,这回江铁牛若是纵容出了一头猛虎,他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彼时,裴杼对信也正好送去了京城。

去年冬日,不仅是幽州一带天气严寒,整个梁国乃至整个草原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这些年天气一年比一年冷,草原那些部落对于占领相对温暖的南方也就越发热衷迫切。

西北战事都已经打了这么久还没个结果,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草原已经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必须通过战争来获得补给。而梁国这边又没有能压得住阵的强将精兵,那么多兵力耗在西北,也不过就是勉强抗住了进攻而已。

西北局势焦灼,如今幽州又即将深陷战乱,齐霆看着这条消息属实焦躁。好在裴杼是一个称心合格的属下,替他将一切安排妥当,甚至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

朝会上,齐霆特意将此事拿出来教训臣下,又对裴杼多加赞赏,还亲口盖章,说裴杼是一等一的忠臣贤臣。

齐霆甚至在心底将裴杼跟从前的王绰比较了一番。王绰几个虽然一路扶持他有功,但他已经给过了封赏。结果这些人不知足,打着天下人的名义反来逼迫他这个君王,让他以清剿贪官未由,重新将土地收上来分给百姓。他才刚坐上皇位,甚至都还没有坐稳,真这么做保证会死得更快。可裴杼不同,自己只是随手赏了一个幽州太守的位置,他便感恩戴德一心为君王分忧,比之当初的王绰等人已不知贴心了多少倍。

看来,他还可以更器重裴杼几分。

本朝开国即废郡,如今地方上乃是州县二级制,可这样一来,容易导致州太守权力过大,不利于管控,甚至还有许多州官同朝廷官员结党营私,齐霆早就想改一改这建制,若是成功,裴杼的地位还得再升一层。但此事如今说来还未时尚早,得看这回的战况如何才能决定。否则即便他有意抬举,满朝文武也不会放任裴杼一升再升。

徐尧叟在底下乐呵呵地听着陛下夸他小师弟,即便自己也被炮轰了也无所谓。他师弟真是出息了,竟然这么会拍马屁,身在幽州都能成为满朝第一忠臣,等来日回到京城,还不得简在帝心、封侯拜相?

师门振兴有望了!

徐尧叟不自觉挺直了身板。

张戚等人却对此不屑一顾,可是陛下显然对幽州主动抗下战争,不找朝廷哭惨要穷这件事情极为满意,他们还是少插嘴得好。

若是裴杼要钱要粮,张戚肯定不会给,甚至还会反对两军作战,主张和谈;但他不要,那张戚便懒得开口了,打就打吧,打赢了他依旧要摁着裴杼不让对方升迁;若是打输了……那他便等死吧。

不久,裴杼收到了朝廷来信。

这封信好似当初他找州衙要钱时刘岱给他的回话,通篇都是漂亮话,赞他是梁国第一忠臣,看得人心中熨帖。但是仔细琢磨,没有一条是有用的。

好在裴杼早就已经放弃了幻想,对于这一点并不觉得失望,反而是齐鸣抱怨了两声。

齐鸣也收到了他父王的信,燕王让他往幽州那边蹲一蹲。齐鸣才不会做缩头乌龟,便是他娘子都不愿意退到州衙。

他每天跟着裴杼巡视军营,打听前线的战况,勤勤恳恳地学着裴杼安抚底下的百姓,还得给士兵加油鼓劲儿。

前线的江舟等人已经设好了陷阱,这些日子前来探路的胡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折在了里头。原本想要靠着蛮力取胜的阿尔普,忽然发现自己没有了用武之地。

跟江舟相处越久,阿尔普对他越是好奇,这人脑子里怎么有那么多的鬼点子?幸好这回是胡人跟幽州对上,若是他们西骨人,那得损失多少兵将?

阿尔普渐渐收起了轻慢之心,开始认真观察江舟。

等到滦河水位一降,胡人终于忍耐不住大肆挺进。胡人在幽州也有耳目,知道幽州这一年来靠着工坊赚了不少钱,他们如何能不眼馋呢?只要破了幽州,这些钱便都是他们的,甚至他们还可以借此跟梁国朝廷谈判,获取更多粮食,说不定还能获得土地!

野心勃勃的胡人怎么可能放过幽州这块肥肉?

但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幽州的守军。本以为是一群数年不上战场的废物,可真正交手之后才明白自己轻敌了。再加上幽州占据关隘,又设了诸多陷阱,实在叫人防不胜防。几个回合下来,胡人的前线军损失惨重。

东胡领兵者乃是东胡二王子麾下的大将海山,眼见局势不利于他们,海山便将目光盯在另一处。

他忽然问部下道:“眼下尚有多少汉人在军中?”

第98章 奸计(二更)

东胡境内的汉人奴隶颇多, 但是在军中数量多少尚不可知,部下听完这话后赶紧下去细数。

及至傍晚,部下终于进帐回话。

如今军中的汉人并不算太多, 只有四千人,因前段时间不少汉人被幽州守军逮了回去, 还有一些惦记着故土,情愿死也不愿对幽州的人动手。东胡的将士们打也打了,罚也罚了, 也就不管用,于是看这些人便越发烦腻, 索性把他们都关到了一边, 已经饿了有两日了。

海山不大赞同:“这么有用的人,关着他们作甚?全都叫出来,我另有安排。”

属下领命。

数千汉人就这么被带到了军中的空地上,彼此依偎着, 不知胡人要对他们如何,胆小的人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前些日子挨的鞭子印还没有消,今日多半还要受罪。

海山望着这群人, 低声向左右询问:“可有哪些在东胡已有家眷或者子侄的汉人?”

东胡年年南下,劫掠边境二十多年, 打的最凶的一次是先帝时,一度闯进了沧州,期间俘虏无数汉人。有些人是连带着亲友一同被俘到东胡, 有些却是来到东胡之后,又与被俘虏的汉人女子成婚生子。

东胡人对此只觉得好笑,都已经是奴隶了竟然还不忘娶妻生子, 奴隶能生下来什么?无非还是个小奴隶,一辈子都是要伺候人的。

本来没有人瞧得上这些奴隶,可海山却觉得,这些人恰恰是个极好的把柄。如此一番挑选之后,有后顾之忧、能够用得上的也不过就只有一千人。

海山又从这一千人中挑出了五百身体还算健壮的单独留下,让他们饱餐一顿。剩下的依旧被打发了回去,当然也没有在让他们饿着肚子,为显东胡对这些奴隶们的优待,他们也终于吃上了两天来的第一顿饭。

被打发回去的人尚且不安,更不用说被留下来的五百人了。一开始他们甚至怀疑饭菜有毒,谁也不敢率先动筷。直到海山指了一个小将给他们试了毒,众人才开始狼吞虎咽。

吃饱饭后,海山还给他们备上了一份胡人的铠甲。在他们畏惧的神色中,海山缓缓起身,给他们下了一项任务。

若能完成,回来之后便可以领赏,还能帮助家中所有人摆脱奴隶的身份,哪怕最后战死回不来了,他们的家人也能得到厚待。可若是完成不了……那就另说了。

众人闻言,一时陷入了挣扎,良久也无一人敢回应。

东胡一夜之间忽然消停下来,此后的两天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阿尔普还在猜测这群人是不是被他们打服了,正准备打道回城呢。

江舟在旁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位一根筋的王子殿下。江舟不否认此人勇猛,但他对于人性的认知还是差了许多。胡人越是忍耐,来日的动静便会越大。

两日后,江舟的猜测果然成了真。东胡在修养过后再次大举进犯。这回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几乎是倾巢出动。

最前面的一群人冲得尤其凶猛,阿尔普迫不及待:“我去会会他们,顺带将他们引到陷阱里!”

江舟顿了顿,随即叫上张茂行同他一道。

阿尔普美滋滋地抄起刀,准备大显身手。江舟却实在没办法乐成他这样,直接放了一个信号弹,让幽州守军即刻出动。

他们设的那些陷阱虽然能伤人,但若是敌军人数过多,也没办法全部剿灭,真被他们冲了进来,两边势必要有一次正面交战了,届时伤亡便严重蹲了。好不容易练出了这么多的兵,江舟一个也舍不得丢。

阿尔普与张茂行一路冲上去迎敌,小胡等人也跟在后面冲锋陷阵。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不对,这些人虽然穿着胡人的铠甲,但有的明显就是汉人。

小胡想到前一阵哭诉胡人对他们残暴不仁的汉人,心中一软,交战时便没使出全力,低声道:“我们大人有令,降者不杀,你们即刻投降日后也好早日归家。”

话音刚落,对面便没再抵抗。

小胡心中一松,正想高声告诉所有人降者不杀,可方才那个已经归降的汉人忽然起势,对准小胡便是一刀。

张茂行一枪挑开来人,望着小胡腹中的伤口,回身看了对方一眼。

对面迟疑了一刻,眼神无比复杂,却再次提刀,坚定地砍了上来。

张茂行等人且战且退,将所有人引入陷阱。

江舟已经知道里头有汉人了,且这些汉人甚至带头屠杀同胞。江舟知道他们必定有有难言之隐,必定是被人逼迫,但是他们对同胞出手已是事实,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数不清的巨石从天而降,不多时,前面的先锋军便没了大半。可剩下的仍旧在奋力杀敌,且人数越来越多。

好在幽州守军也已赶到,两边交战,幽州守军虽未曾败于下风,却也让胡人从山谷里闯了出来。

如今便得正面迎敌了。

此一战,胡人伤亡也不小,但他们终于度挺了最险要的地段,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且这回他们似乎知道了要如何用汉人,遂赶忙在东胡境内又搜集了更多的汉人奴隶,紧急送往军中。

双方暂时休战,都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战术。

江舟一面将前线战况写信告知裴杼,一面也在琢磨,东胡还能利用汉人使出什么花招。不过很快江舟便知道了,东胡拿汉人的性命要挟,若还敢抵抗,他们便将东胡境内所有不服管教的汉人屠杀殆尽。

与此同时,永宁县内也闯进了一个被胡人捉过去的汉人。

这人名叫罗方,乃是永宁县曲水村的小农,六年前被胡人掳走,这回跟着不少同胞又做了一回梁国的俘虏,被运去了军营一直关到现下。罗方有些本领,趁着军中大多数守军去前线打仗,偷摸招到了机会逃了出去,期间不知见了何人,而后便直奔曲水村,简单相认之后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幽州守军对他们的残忍行径。

罗方望着村正,字字泣血:“我虽说被俘虏了六年,可到底还是梁国人!他们不让我们回家,将我们关在屋子里也就算了,如今竟然还对同胞出手,可怜那些人一心想要回到故土,却在最有可能回来的时候被人灭了口,含恨而终!”

“这些守军根本就不是人,连自己人都杀。他们杀得了我们,来日焉知不会再杀你们!”

“再不反抗,更待何时?!”

他没有骂裴杼,只因他打听到永宁县百姓对裴杼的偏爱,一旦将裴杼拉下水,事情便彻底不可控了。

曲水村众人被他这一声声咆哮给惊到了,几个小孩儿连忙躲到人后,连头都不敢抬,只觉得这个陌生人分外奇怪。

老村正眯着眼睛打量这罗方,按辈分,罗方还得喊他一句二爷爷,他们只分别了六年,可他竟然已经认不出这孩子了。老村正背着手,目光陡然锐利:“罗方啊,你这番话,是谁教的?”

罗方义愤填膺的脸色忽然扭曲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很快他便回道:“这都是我自己的心里话。”

“你被俘前,见了熟人都憋不出一句话来,去了一趟东胡便这么能说会道了?”

众人目光投向罗方,满是打量。

罗方嘴硬道:“人总是会变的!”

老村正笑得苍凉:“是啊,人是会变的。”

罗方也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有歧义,于是改口:“我说的是口才!”

“口才再好,也不会凭空得知前线的事。”裴杼快步走来,立马让人按住罗方。早在守兵禀报罗方失踪时,裴杼便已找了过来,方才那番对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你与其余人都被关押数日,士兵们不曾对你们透露任何战场上的消息,你如何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罗方张了张嘴,想要狡辩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来什么话。

罗方被拖了下去,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众人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村正甚至直接问了出来:“大人,咱们永宁县还有胡人的奸细啊?”

否则罗方怎可能会知道这些?

裴杼也不瞒他:“一直都有,不过这些人不会闹事,你们只管放心。”

他们在东胡那边同样放了探子,培养一个合格的探子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血,为保全自己,他们也绝不会主动闹事或者伤人。

众人闻言稍微安定了些,村正让众人都回去,不要耽误大人做事。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只村正还没有走,他是沉思良久才说出了这句狠心的话:“大人,当断则断,无论您作出何种决定,永宁县百姓都永远只追随您,没有人会怀疑您的公正与决断。”

裴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声道了一句“多谢”,谢他为心乱如麻的自己带来了一份坚定。

回到县衙后,裴杼静默地站在桌案前,手中捏着笔,却迟迟做不了决定。他原本只想要扶贫,只想让永宁县富裕起来,可渐渐的,裴杼发现遇到的一切越来越身不由己,尤其是他当了太守之后,为难的事情接踵而至,叫人不胜其扰。裴杼能感受到自己一直在不断地割舍,割舍出充沛的感性,保留绝对的理性。

他得为了整个幽州城负责,为了幽州百姓生命负责。

裴杼下定了决心,但在此之前,他想亲自去前线看一看。若有转圜的余地,他绝不放弃;可若是没有,也应当为了所有幽州百姓的生死存亡做一回恶人,总不能让铁牛先生一直顶着,该背的锅,由他来背。

第99章 立碑(一更)

裴杼决定去前线, 可身边竟没有人支持,齐鸣说什么都不让他出门,华观复撂下学生前来相劝。在他们看来, 前线有江舟就够了,不用裴杼亲自过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大人何必以身犯险?”华观复见劝不动,直接拦住了裴杼。

裴杼略无奈地道:“倘若人人都如此,危机时刻, 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呢?”

当然,裴杼也不是高傲自大, 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 他只是想做一个太守应该去做的事情,否则终其一生,他都将懊悔不已。

华观复跟齐鸣都没能说服裴杼,午后, 阿尔普跟张茂行收到消息,亲自过来接。

齐鸣看到阿尔普过来, 老大不乐意:“江铁牛将这骟猪匠留下来也就算了,怎么还带到了裴杼身边, 这样的人能用着安心吗?”

他本是低声抱怨,不料阿尔普耳聪目明, 隔着老远都将这句话给听了进去。阿尔普可不会惯着任何人,即便在永宁县县衙他也不会任人嘲讽:“不用我难道还得用你?你能上阵杀敌么,你能领兵作战吗?”

齐鸣本来就因为裴杼要去前线而闹心, 结果这该死的阿尔普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还过来挑衅,叫他怎么忍得了:“还没立多少功就张狂成这样,我看你是想要上天了。”

“倘若我真的立了大功, 你当如何?”

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裴杼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也看向齐鸣,好奇这家伙会怎么回应。

齐鸣被阿尔普一句话给架了起来,但齐鸣这家伙一向张扬,根本不知道给自己留什么后路,脑子一热便说:“你要是能立大功,我把你当祖宗伺候。”

阿尔普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行,你给我等着。”

这两人只是闹了口角,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裴杼也就没当一回事了。

正要启程,忽见不远处有人纵马疾行,一路赶至县衙。

是沈璎。

到近处时,沈璎才拉住了缰绳,飞身下马,行云流水一般地停在裴杼身边。

阿尔普看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裴太守跟前的人身手都这么好,难道是幽州风水好,才养出这么多厉害的人?

齐鸣看到她过来了,立马嚷嚷起来:“是不是王师爷让你过来劝裴杼的?我就说他不应该去吧,都已经闹成这样了,难道还能将那些被俘过去的汉人劝得回心转意?这一趟去了也是白去。”

沈璎对齐鸣的话充耳不闻,只同裴杼道:“您此番前去一路小心,我们都在州衙等着您回来。”

齐鸣:“……?”

不是,你们都不阻止的吗?

王太傅呢,他也不阻止?就齐鸣这样的脑子都能明白此事无解,东胡捏着这些汉人的把柄让他们与梁国人互相残杀,双方矛盾已经没有化解的余地了,东胡不会放弃利用汉人来抹黑梁国,梁国也救不出这些汉人,齐鸣压根想不出还有任何解决办法。

他拦着裴杼,也是不希望裴杼一片心意喂了狗,到头来事情解决不了,受伤的只有他自己。

裴杼却弯了弯嘴角,冲着沈璎道:“放心吧,三日后我便会回来。”

沈璎听罢,其实心里也还是担心,只是裴杼一走,偌大的州衙所有事情都担在他们肩上,日常的政务、粮草药材的筹备……这些东西繁琐至极。沈璎若不是分身乏术,定会亲自陪着裴杼撑过这三日。

“对了,王师爷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您。”

裴杼附耳倾听。

沈璎将话带到,见裴杼若有所思,放任他思索片刻,并没有多言。

须臾,裴杼冲着沈璎点了点头,而后便跟着张茂行跟阿尔普离开了。

齐鸣还在嘀嘀咕咕:“这个阿尔普到底行不行啊……”

他还是怀疑这人是否忠心,因为裴杼这回没有带着他,所以在齐鸣看来,裴杼这三天等于是孤身在外!

阿尔普若是别有用心,想对裴杼下手实在是太简单了,毕竟江铁牛跟张茂行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裴杼啊。

张如胜瞅了瞅齐鸣,心中暗自腹诽,这位县令大人年纪不大,倒是挺会操心的。裴大人虽然比他小,但是为人处事不比他靠谱多了?

裴杼几人御马赶到了前线。古道口关已有两万多士兵陈列在此,不远处,胡人的营帐也搭建好了,原本只有四万兵力,可随着胡人前些日子接连失利,又调了两万兵马增援,另又拉了不少汉人过来,随时可能会攻城。

江舟已叫人备好了石脂水,便是裴杼头一回守城时用的石油,只可惜这玩意儿储藏不多,若是用掉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从外头运过来。

胡人想必也从宝日金等人口中得知过这石脂水的威力,因而不敢大意攻城,只在每日早上将一批汉人拖出来放在城门外斩首,用以胁迫梁国。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法子没用,不会有哪个蠢蛋会为了这些俘虏而丢掉关隘,可只要能给梁国跟幽州添堵,他们便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裴杼刚到,江舟便领着几名小将前来迎接。

邓祥杰管兵时,重用的都是他的亲信。如今轮到江舟管兵,他只看在战场上的表现,能奋勇杀敌便是好兵,便可以被提拔。军中将士也因此受到鼓舞,一个劲的想要争表现,立求自己能被看重。

如今眼瞅着被挑中的人竟然能随铁牛大人一起同太守议事,众人便对此事愈发热衷了。

裴杼坐下之后,问过军中的情况。得知胡人又有援军,他倒是不怎么紧张,毕竟古道口关易守难攻,便是再来一倍的人他们也能撑住。可若是胡人真敢大规模进攻,那就不是来边境抢点东西这么简单,而是准备打灭国之战了,届时朝廷只怕也不敢坐视不管。

当务之急是眼下胡人滥杀俘虏一事。裴杼命人速在关外竖起一道碑,切记一定要大,无论是碑还是字,纵使相隔甚远也得能看到。

这么大的碑,外头可不常见。不过江舟并没有质疑,而是立刻找人去采石,不眠不休也得尽快将这座碑树好。

万幸,军营中还真有采石与刻碑的人才。

此事交给张茂行,裴杼则在江舟带领下,又一次给两万多的幽州军做战前鼓舞。

裴杼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早在他出任永宁县县令时,便已经当众演了一出抬棺守城的大戏。眼下还没有到那等生死存亡的地步,自然不需如此。只是裴杼的战前动员依旧感人肺腑,催人奋进。这一两年间,裴杼经历的事多了,口才较之从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将士们也听得战意蓬勃,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跟那些胡人决一死战!

就连阿尔普这个异族人都忍不住心潮澎湃,极渴盼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出人头地。他还煞有介事地幻想了一下,深深沉浸于其中,但过了一会儿他便意识到,这不对劲。

他又不是梁国人,干嘛这么投入?

跳出裴杼给他们设定的套子后,阿尔普才深深一惊。连他这种对梁国生死存亡根本不在意的人都能激动成这样,更不用说土生土长的幽州人了。回头一看,将士们果然一脸的振奋,此刻若让他们为国捐躯,只怕他们也都死得心甘情愿。

太可怕了,阿尔普心中升起股微妙的敬意,这位裴太守煽动人性的本事未免太吓人。若是他也能学会的话……阿尔普随即摇头,他没有这个好口才,也不像裴杼这样天生就能调动旁人的情绪,再费多少本事都学不会。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裴杼、对幽州刮目相看。原来这位幽州太守也并非只是个花架子。

第二日,胡人照旧将一批汉人带去前面砍头。

胡人也知道幽州太守亲临战场,此刻还不忘奚落这些俘虏:“看吧,幽州太守都来了前线,却也不管你们的死活,可怜你们这条贱命真就不值得一提。”

数十位汉人被押着,面向古道口关隘的方向跪下。硝烟滚滚,旌旗猎猎,关口的背后便是他们的故土,他们也是梁国人,也是幽州人,可却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的生死。

又一批汉人无辜惨死。

胡人军营中的汉人日渐消沉,对梁国的不满也日趋加深。

第二日一早,又一批人即将踏上黄泉。

可这回不同,他们刚出来就发现关口处竟然竖起了一座丰碑,上面赫然写着“无名英雄碑”几个大字。

梁国士兵也看到了他们,特意让几个大嗓门的站在城门上高声喊话:“奉幽州太守令,特立此英雄碑,铭记两国交战中无辜惨死的受俘汉人,朝廷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幽州官府会善待尔等家人,幽州百姓们更会为你们建立祠堂、世代供奉香火!”

远处的汉人听得一愣,再次看了一眼硕大的英雄碑,他们有的甚至认不清上面的字,却也知道,这座碑是为他们而立。

幽州承认了他们是英雄!

众人潸然泪下,旋即便是一阵激动。

反倒是胡人将领们一脸茫然,低声询问:“这群人唧唧歪歪的在说什么?”

译者惶惶不安地开始翻译城楼上来回重复的这番话。幽州给这些惨死的百姓立碑、建祠堂,世代不会忘记他们惨死在胡人手下。哦,就是不会忘记他们犯的罪孽,要世世代代将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

胡人将士听了之后暗自运气。

还不止于此,那些人还在喊着幽州百姓不忘记他们;喊着幽州官府也不会忘记,早晚有一日会为他们报仇雪恨;更喊着生命无贵贱,他们坚守城门,不是不想救他们于水火,而是不能将身后数十万幽州百姓、乃至数千万梁国百姓卷进战火中。

胡人将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听得心烦意乱,可那些汉人反倒十二分的动容。将士们知道,这事儿只怕不是什么小事,于是赶紧去禀报海山。

裴杼时刻关注外头的变化,见那些人暂时保住了性命,不免心弦一松。

他又想起王师爷交代的话,其实王师爷的话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不能阻止胡人滥杀,既然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先解决情绪。

第100章 扰乱(捉虫)

胡人紧急撤了回去秉明情况。

海山听完全程后, 脸色也凝重了几分。他本来想用这些汉人的死抹黑梁国,即便不能真正伤到对方,但惨死的人越多, 越能让梁国朝廷声名扫地。一个放任百姓被屠杀却不出头的朝廷,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眼下幽州这神来一笔, 却让海山的计划都落了空。他踱着步子,忽然急切地追问:“那群汉人可都死绝了?”

属下们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大人, 今日事发突然,那些汉人……又给放过去了。”

“糊涂东西!”海山一巴掌甩到这人脸上, 恨铁不成钢。

虽然知道那么大的一座碑立在关口, 消息传到他们军营是早晚的事。但只要他们严防死守,一切都还是可以控制的。可这几个糊涂蛋竟然将刚才那批汉人给送了回去,如今消息肯定已经传开,一旦这些汉人群起愤之, 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

众所周知,汉人虽弱, 但要是真被激怒起来却也是相当可怕。若被激怒的是一群汉人,那就更危险了, 谁知道他们聚在一块会闹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务必对这些汉人严加看管,不许他们手里有任何刀剑!”

“那原本做冲锋军的那群汉人呢?”

“也将其召回来, 从今往后,只要是汉人出身的,一律不可再用!”

属下听到海山将军如临大敌, 于是又想为自己犯下的错补救一番:“将军,要不要我们再回去,将那几十个人拖出来砍掉?”

这是最快的闭嘴方式了, 他们最为擅长。

海山气结:“现在砍了他们有什么用?”

已经晚了!晚了知不知道?!

果然不出海山所料,这群侥幸被放回去的汉人刚一回来,便立刻将幽州官府给他们立碑、建祠堂的消息透露出去。从来都只有给神仙、圣君、名臣建祠堂供奉香火,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有这个福分。

最让人感动的是,幽州太守竟然称他们为英雄。他们这群人之所以在胡人的地界生活数年,不止是因为他们倒霉被俘,更是因为他们生来就会忍让。他们这种提起来都让人觉得窝囊的人,竟然被尊为英雄,这所有人都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原来他们也没有被忘记,裴太守承诺了,幽州百姓,凡是家中有人因胡人伤亡或者被俘的都会被得到善待。他们许多人离开时,家中尚有亲友长辈,他们也会因为自己、因为裴太守的这份承诺而得到切实的好处。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是值得的。只是不知道家人是否真的像裴太守所言,仍盼着他们回去……

此时此刻,想要重回故土的念想是那般迫切。不是所有人都在东胡娶妻生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拿起刀对准自己的同伴,这些人越是惦记着幽州,便越是对胡人深恶痛绝。若不是这些胡人,所有的惨剧都不可能发生!

裴杼总有本事将自己想说的话传开,也总有轻易挑动满城风雨的能耐。这日过后,汉人俘虏便开始频繁地讨论着幽州、讨论着亲人、讨论着那位不平常的幽州太守……

他们想要回家!

所有不让他们回家的人,统统该死!反正留下来便只有一死,不如奋起反抗,好歹还能给自己换回一线生机。

胡人为了应付这些突然暴起的汉人,早已经疲惫不堪,要说直接杀了他们吧,这么多的人杀了也费事,非但不能威胁梁国,还会让梁国逮住把柄,继续痛斥自家人残暴不仁。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他们也是要脸的。

但不杀,由着他们整日拖后腿也太恶心人了。

被裴杼这么一闹,进退维谷的反而成了东胡。

裴杼正在听江舟与众人商议战术。立碑之后,双方形势已经逆转,江舟的意思是固守成门便行,在适当的时候配合外面的汉人,若能联手,势必能早日将胡人逼退。

旁听的阿尔普一直想要开口,无奈江舟说到现在都没停。好容易等他不说了,阿尔普立马抢着表示:“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不能剿灭胡人了?”

裴杼心下一哂,这位西骨族的勇士倒是对胡人恨之入骨。且不管别的,光是在这一点上,阿尔普应该可以成为他们的盟友。

江舟压根没有采纳阿尔普对意见:“彻底剿灭胡人?你也真是是敢想,胡人数量远胜于我们,若要彻底剿灭,可知幽州要耗费多大的代价?损失多少士兵?”

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江舟固然喜欢打仗,也时常沉浸于冲锋陷阵的快.感中,但他知道,这是战场,不是儿戏。每一个士兵的背后都有妻儿老小,他们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平白舍掉任何一个将士。阿尔普口出狂言那是对幽州无所谓,死再多的人对他来说都只是个数字罢了,他一心想让胡人吃苦头,不管士兵的死活,但江舟跟裴杼却做不到。

被拒绝的阿尔普闷闷不乐地坐了下去。他虽然不想为梁国建功立业,但想要灭掉东胡的心却是迫切的,可惜他到现在都没有等到彻底发挥的余地。

裴杼见他不平,安抚道:“下回若能骚扰胡人,可以让你领兵。”

真的吗?阿尔普瞬间满血复活,立马追问什么时候可以去骚扰,过程中杀掉几个胡人是不是也无所谓?他还记得齐鸣那厮要将他当长辈供着呢,若不能多拿一些人头、牢牢占据首功,回去之后还如何在齐鸣面前耀武扬威?

裴杼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等到合适的时机自然会让他出手。

阿尔普也憋屈,幽州人自上而下说话都喜欢兜弯子,从来不给人明确的答复。这要是在他们草原,哪里需要忍这么久,早就抽出刀,冲上去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了。不像幽州这群人,说话做事还都得权衡利弊,活着不知道有多累……

裴杼不仅在军营中要权衡,连写信呈报齐霆时也是反复斟酌用词。

尽管齐霆时常将黎民百姓挂在嘴边,但其实裴杼也看得出来,这家伙根本瞧不上升斗小民。这回裴杼给百姓立碑已经算是出格了,若是解释得不好,肯定又有人觉得他哗众取宠。

裴杼只好打起精神写好这封信。

京城回信送来已经是两日后了,裴杼依旧没有回程,说好的三日又三日,裴杼一直不忍心离开,生怕走了之后前线忽然又有什么变动。

收到信之后,裴杼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有点腻歪,还有点想吐。

他自己拍马屁的时候也没觉得这般令人作呕,但是看到齐霆故作亲密的回信后,却看得分外不适。看来比起君臣相得,他还是更适合直接造反。

齐霆“拿捏”裴杼向来都是靠一些场面话,这回依旧如此。看完了裴杼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后,齐霆满意之余,还交代裴杼日后与他说话可肆意一些,不要上报得那么事无巨细,毕竟裴杼做事他向来都是放心的。

裴杼只当是听了几个屁,半点不过心。

真要不上报,回头又该是另一番说辞了。

这封齐霆亲自写的信也被裴杼给收好,而且还是随其他信放在一起,裴杼走哪儿都要把这些东西带上。

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但是信必须收好,毕竟这也算是御赐的墨宝。不过御赐的东西……不干不净的,裴杼觉得怪恶心,直接将信丢进了抽屉。

说回正题,来日若是有人要抄他的家,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信,保存得这么好,难道还不能说明他比任何人都要忠心?

忠心这种东西是要摆在明面上的,而不是心里面。

因裴杼耽误了太久,幽州与几个县已经陆续有人过来催他回去了,甭管裴杼有多大的心气儿,在前线待了这么久总该要回去的,要是再不回去,只怕那些百姓又得胡思乱想。为了安抚民心,裴杼只能暂时搁置前线的事宜,准备打道回府。

关□□给铁牛先生裴杼是放心的,铁牛先生远比他想的要沉得住气。战术他们几个已经合计好了,只要守住关隘,再过两个月胡人没了指望,便只能无功而返。

至于被俘的汉人,若是他们能逃得出来,幽州守军自然愿意收,仍旧让他们去后方军营中住一阵子,等战事消弭、验明身份之后便能自行归家。

若是汉人能够奋起反击,他们也会尽力帮衬,绝对不会让胡人好过。甚至每天还会找个时间骚扰胡人的军营,这事儿固然危险,可想要趁机拿军功的大有人在。

对阿尔普来说,本来前去领兵是十拿九稳的事,现如今却每每还要同人竞争,实在是难受。为了不亏本,他只能尽力去对面军营搞事儿,尽量多杀几个胡人,来日好领赏。

胡人不堪其扰,他们不是没有跟幽州的人交过手,但是从来也没觉得幽州守军这么难缠过,这些人怎么忽然就脱胎换骨了?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

就在裴杼离开的第二日,海山终于忍受不住梁国与军中汉人的接连折磨,决定主动攻城。

大汗也在催他,海山知道,胜败也就只在这一战。若是输了,大汗可能真的要放弃他,这些士兵也一样。

这回上战场,海山直接放弃了拿汉人威胁梁国的打算,只因他知道,在这什么狗屁英雄碑被立起来的瞬间,这些汉人就拉不回来了。他们便是顷刻间人头落地,都能标榜自己是为国捐躯。

他没空看这群汉人的表演,直接打就是。

殊不知江舟也正在等着胡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