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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民们从酒楼茶馆里挪了过来,暂时在此处歇脚。

粮仓干燥防水,闷是闷了点,但是够住。

裴杼让灾民们放心在此居住,安抚他们,朝廷派来办案的御史不日便到,赈灾粮应该也能很快下来。

等熬过了最冷的这段时间,明年一开春他们便可以拿到赈灾的种子回去播种,再想法子将家中的房子修好,这个灾年也就算过去了。

裴杼这话多少有些安抚人心的意思,但是灾民们最吃这一套,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不会放弃。

马巍远听到了底下人一字一句重复裴杼的话,听完后,他还没开口,钱别驾便先嘲讽起来:“到底年轻气盛,说话也不过脑子,来日若是领不到救济粮,看他要如何收场!”

钱别驾对朝廷送过来的粮食不抱任何期待,若是有粮,肯定一早就送来了,还用得着裴杼来赈灾?

马巍远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敲打道:“人家到底是钦差,多少放尊重些,他若是想做什么便让他做,你我只需全力配合即可。”

钱别驾心中不屑,裴杼那小子都不曾尊重过他们,他凭什么要尊重裴杼?

“眼下距离开春还有两个月,灾民只会越来越多,这些事又岂是你我配合便能解决得了?真到了粮食吃尽的那一日,不信裴杼不从幽州拿粮。他若是不给、或者给得不够,这副一心为民的虚伪面孔可就被彻底撕开了,届时看他如何还能踩着咱们立名声?民怨沸腾之时,便是裴杼的反噬之日。”

钱别驾对裴杼的恶意不可谓不大,怪只怪这人来得突然,打破了他们的好算盘。

大概是背后说人说出了是非,当天中午,钱别驾便被裴杼给盯上了。

裴杼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吩咐他办一件事,那便是借粮。

裴杼手头的粮食不够用,必须要找富商大贾借,还必须要以沧州的名头借,否则这笔账便说不清了。马巍远滑不溜手,又与裴杼同为太守,裴杼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即便说动了也是阳奉阴违,于是只能将主意打到这个查到端倪的别驾身上。

钱别驾听得脸都黑了:“裴大人您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能借州衙早就借到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旁人借不到是旁人不中用,钱别驾本领过人,定然能借到。”

钱别驾笑意不达眼底:“何以见得?”

“区区五年时间便在老家攒下良田千顷,有这份本事,何愁借不到粮食呢?”裴杼反问。

钱别驾笑容顿收,警惕地望着裴杼。他初至沧州,且一直因为赈灾忙得脚不沾地,查案这种事根本来不及做,何以对他老家的田产知道得如此清楚?究竟是衙门里面出了内鬼,亦或是……鲁城县那个王载?

可王载几时又对他家里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他太不小心了吗?

心中有鬼,钱别驾再对上裴杼时便小心谨慎了许多。

裴杼突然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天下哪有查不明白的案子?哪有天衣无缝的假账?这里头的事情一旦掀开,少不得得要有个替死鬼,别驾大人别总轻信别人,什么时候冤死了都不知道。”

钱别驾怒极反笑:“你少挑拨离间!”

“我不屑于做这种事,可你想想,你的把柄稍稍打听就能知道,他的呢?”

钱别驾神色几经变化,裴杼的话确实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事,这里面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出面,马巍远几乎从未经手。

有些事不查也就罢了,可一旦被人捅破,那就不得不深思了。

可钱别驾也不可能仅凭几句话就改变了立场,他只冷着脸道:“我同城中的富商向来不熟,最多只能借三天的粮食。”

“借到再说。”裴杼的态度十分轻慢,似乎根本没把钱别驾的话放在心上。

钱别驾攥紧拳头,却在触及裴杼身旁的大块头之后又默默松手。

算了,打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借粮食吧。

可别让他查到是谁透露他家中的事,否则他绝对不会轻饶!钱别驾最怀疑的便是王载,可惜他如今没空去收拾,但闲下来之后,必得问个明白!

钱别驾行动迅速,当天便借到了三天的粮食,可他生怕裴杼得寸进尺,愣是又忍了两天,期间还写信给老家,让他们统一口风。万一裴杼真的借机生事,查他老家的千顷良田,也不至于到最后自乱阵脚,连口供都对不齐。

忍了两日,他才将自己借到了粮食送到裴杼手里,顺带说了一遍自己为筹粮食有多呕心沥血,还替城中的富商也都哭了一遍惨,道明他们家中也没有多少积蓄了,这是最后仅能拿出来的存粮。

钱别驾反反复复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推卸责任,更是为了下次裴杼再差使他借粮而打预防针。这回借到是运气,下回可就别指望他再借了。

裴杼倒是没有开口让他再借,只是将粮食交给了齐鸣,自己抽空去见了郑兴成跟沈璎。

二人这回收获颇丰,在粮商郑家蹲了两日,郑兴成甚至还借着自己族弟的身份打入了郑家内部。谁能想到呢,这个郑粮商竟是郑兴成的本家人。

但是为了政绩,本家人郑兴成也坑。

他在明处打探,沈璎那个能飞檐走壁的怪家伙在暗处打听,两人综合了一下各自打听到的消息,迫不及待地找裴杼汇报。

“这个郑粮商早在年初便在沧州各处收购粮食,不仅是他,还有两个大户也在收购粮食!沧州今年确实遇了灾,但去年却是个丰收年,光是常平仓里面的陈粮都足够赈灾用了!”郑兴成一想到自己查明这些算是立功,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他得让裴大人知道,衙门里头,数他最有用,他就是裴大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裴杼却心事重重:“那些陈粮也被收购了?”

“对,一早便被收购了,不过是入冬之前,在朝廷将明年的一半儿税粮收上去的时候,衙门还在同步卖粮。不过这事儿就算查出来也没办法定罪,常平仓的粮食本来就是有买也有卖,明面上,衙门是按照正常的价格卖出去的,私底下有无收受贿赂,那得将所有人抓出来审才知道。朝廷的御史还有两日才到,等他们到了,咱们才好审案不是?”

裴杼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可他们卖粮的意义何在?”

明知道年景不好州衙还要卖粮,真就一点没有管过百姓的死活。

裴杼来回踱步:“难道是要哄抬粮价?”

郑兴成正要说大人英明,就见沈璎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怕是有更大的筹谋,譬如,圈地。”

裴杼怔住。

郑兴成:“……?”

郑兴成急得要死,沈璎这家伙怎么抢他的风头?可这一点恰恰是郑兴成没想到的,他从前是贪了点儿,但最多盯着钱而已。永宁县的地又不值钱,胡人时常难下,荒废抛耕的田比比皆是。郑兴成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圈地这个想法,因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璎发挥。

他心里那个悔恨呐!

“郑粮商家中田产近两年增加不少,不过他似乎并不满足,仍在大肆倾占农田。这些人借着年景不丰、朝中加征税粮的时候,不惜高价收购粮食,无非就是逼百姓卖田。”说完,沈璎想到了那位“清白”的马巍远,讥笑道,“至于郑家的田究竟是一家之田产,亦或是沧州官府共用,那便不得而知了。”

古往今来,官商勾结的手段层出不穷,谁知道沧州背地里如何运作呢?

郑兴成抓耳挠腮,沈璎说的,本来应该是他的词儿啊!

第87章 御史

圈地的猜测太过丧心病狂, 让裴杼也无言良久。

若此事属实,那整个沧州衙门便已经烂透了。想到从前刘岱在时的幽州,亦是贪污受贿之风盛行, 及至朝中,党争不休, 梁国自上而下竟找不到多少风清气正的衙门。

郑兴成见裴大人沉默不语,开始跟沈缨挤眉弄眼,让她少说一点:“没影的事, 咱们可不能随意揣测,免得冤枉了别人。”

沈缨居高临下地瞅了他一眼:“不知情就少插嘴。”

郑兴成:“……!”

就你知情, 就你懂得多!

心里嚷嚷得再凶, 面上依旧敢怒不敢言。主要他怕得罪了沈缨,这家伙会在背地里打他,要知道就算挨了打,找裴大人告状也是没用的, 裴大人说不定还会嫌自己怂。

沈璎并非胡说:“梁国立国距今已有一百八十九年,当今皇帝也并非储君, 原是个不受宠的藩王罢了。他被属下拥立为君,事后却将功臣一一诛杀, 大人可知原因为何?”

裴杼摇了摇头。

郑兴成也竖起了耳朵,同时警觉地看向四周, 确认没人之后才敢敞开了听这桩宫廷秘闻。

沈璎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嘲讽:“就因为这群功臣希望还地于民。不论是京师亦或是民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世家大族与地方豪强占据了大多数的耕地, 普通小民却无地可种被迫沦落为佃户。那些大族动辄占据数千、数万顷良田,却仍旧贪婪无度,对上隐瞒田产, 对下肆意盘剥,以至朝廷税收锐减,百姓生计艰难。”

郑兴成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如此说来,重新分田不是好事儿么,为什么提出来还要被砍头?”

回答他的是两人的沉默。

裴杼猜测,这几位拥立之臣应当不是齐霆一个人弄死的,而是朝中的世家大族加上皇帝联合所为。

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哪有长盛不衰的朝代?自古以来的王朝,多是以百姓揭竿而起为始,又多因官逼民反结束。君王失德、贪污腐败、外患频频、民变不息……这些都是王朝覆灭的原因,但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症结,便是土地。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王朝建立之初,土地资源往往会重新整合分配,但小农经济极为脆弱,必然会导致资源重新转移,当土地再次兼并的过程加速之后,社会矛盾也会日渐积累爆发。若是没有中兴之主,灭国便是早晚的事。

可如今的齐霆算是中兴之主吗?他有胆量在顶着世家大族的反对重新分配土地、变法图强吗?显然他没有这份决心,否则也不会将功臣杀了了事。若要分地,等于是挑战整个权力阶层,危险太大,一个不好,到手的皇位都得丢。

可杀了这群功臣固然能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却平息不了民怨啊。裴杼愁眉不展,越发觉得系统对他太过苛刻,在这么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搞扶贫,搞来搞去大抵也只有死路一条。

郑兴成的眼神反反复复在两个人脸上扫,在心里对这两个说话说一半儿的人狠狠谴责了一番。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他难道还是个外人吗!

心烦之下,裴杼对沧州上下诸官员的印象也一差再差,只盼着御史赶紧过来,裴杼早就按耐不住要审案了。

翌日,沧州忽然又起了谣言,说朝廷不准备给他们发放赈灾粮,幽州那位钦差太守也只知道搜刮城中的大户,未曾想过从幽州运粮来赈灾,看似为国为民,实则自私自利,慷他人之慨。如今官府的粮食不过只够两天而已,等到两天过后,整个沧州衙门都得颗粒无存。

偏偏这些谣言还精准地只在灾民群中广为流传,一传十、十传百,本来以为有望安稳度过今年冬天的灾民们又开始为粮食担忧了。

如今谁都知道沧州粮食不足,富商大贾们手里未必没有,但是粮价太高了,便是将他们卖了也买不起多少口粮。幽州不给粮食,他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裴大人只是奉旨来查案赈灾,又不是欠了他们的;可若是朝廷不给粮食,他们就真的没命活了。

“若真的没粮该怎么办?”众人聚在一块儿小声商议着。

人群中忽然有道微弱的声音:“我听说,拿着地契可以换到粮食。”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了众人讨伐。他们忍饥挨饿这么久都没舍得将地契掏出来,如今再要给,岂不是太亏了?

可又有人反问:“亏了点田地,总比一家几□□活饿死要强吧?明年的年景究竟如何尚且不得而知,说不定还跟今年一个样,即便播种了收成也不好。如今那些大户好歹还肯收田地,真等到他们也没了粮食,连田契都不愿意收了,那咱们就真得等死了。”

总有人循循善诱,一遍遍哄着灾民们拿田来换粮食。田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没了田,到时候逃命去北边的永宁县,一样能开荒不是?

齐鸣是最先听说这些流言的,他也叫人澄清过,可却丝毫不见效果,眼见事态不对,他才赶紧过来禀告裴杼。

裴杼拼命忍着才没发火。

背后之人真是好算计,不仅想贪了百姓的田,还想将幽州拖下水。若是如了他们的意,幽州未免太好欺负了些。

气过头之后,裴杼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让齐鸣带人下去,重申沧州粮食足以赈灾,让灾民们千万别被蛊惑着典当田契,甚至抓了几个故意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的恶徒。

担心灾民们不信,裴杼甚至放出话:“便是饿死衙门诸官吏,也不会饿死百姓。”

灾民们尽管不信衙门的人真被饿死,但是听到这番斩钉截铁的保证,终于稍稍心安,捂紧了自己的田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怎么敢放出这番话?”州衙中,钱别驾自然没有错过看裴杼的热闹。

尽管裴杼再三许诺粮食足够,可在钱别驾看来,这种口头保证没有任何作用,等到下回借不到粮食,裴杼便知道厉害了。

上次是他被裴杼的三言两语给蛊惑了,事后经马巍远一分析才明白过来,裴杼这小子初来乍到的,估摸着就是听到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故意乍他。也怪他糊涂,竟然真被裴杼给哄了过去。再有下次,他绝对不会再上当。

马巍远也知道裴杼正盯着钱别驾,他自然是不想让裴杼得意的,故而再三叮嘱:“裴大人若要吩咐什么,你只管去做,切莫违抗他的意思。做与不做,是态度问题;但做得好与不好,便是能力问题。”

裴杼只是钦差,即便沧州的人能力不足,料想他也不会拿这件事做由头来杀人。

钱别驾兀自点头,拍着胸脯道:“太守大人放心,这回我绝不会让裴杼那小子称心如意!”

马巍远点了点头,忽然又吩咐道:“做事机灵一些。”

钱别驾揣着手,乐呵呵道:“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吗?”

裴杼那小子几次三番地坏了他们的好事儿,钱别驾如何能容他?若是没有裴杼,沧州的事情早就解决了,何必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钱别驾自信满满,可是等两天之后裴杼再次找上他时,才听了一句他便已方寸大乱,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先前的豪言壮志?

裴杼又让他借粮了,而且点了名,让他只找城中的大粮商郑斌借粮。

郑斌同州衙、同钱别驾等人的交情,不可谓不深。钱别驾疑心裴杼是不是又在诈他,但又实在担心对方真的查出点什么。这事儿若是张扬出去,他跟太守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底细的情况下,钱别驾唯有沉默。

裴杼端详着他的脸色,忽然狮子大开口:“十天的粮食,钱别驾应当能借到吧。”

钱别驾气急:“如今哪有那么多的粮食?”

“旁人或许没有,但这个郑斌一定有,钱别驾跟马太守不是最清楚吗?”

钱别驾心里咯噔一下,裴杼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可裴杼才来沧州多久,他又是怎么打听到这么多的?这人难不成真有三头六臂?

再之后,钱别驾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胡乱应付的,又是怎么被裴杼身边的人给带下去的。他有心想去找马巍远商议,可裴杼却压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命江舟将其带去了郑家。

钱别驾也想跟郑斌细说,可旁边有个江舟盯得死死的,他压根不敢多说一句,免得多说多错,被迫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用身份压着郑斌掏了粮食。

“让你拿你就拿,哪来这么多废话?”步步紧逼之下,钱别驾性子也暴躁起来,对着郑斌没了好脸色。

郑斌只觉得古怪,明明事前商议好的,再饿那群人几天,田契就能收上来,赈灾不利的锅也能甩到幽州头上,可钱大人为何不按照约定来办事?

粮食是借出去了,可是当天晚上,郑斌便给马巍远递了消息。

马巍远一看钱别驾这鬼德行,便知此人不中用了。事后他叫人去寻,却发现钱别驾已被裴杼给扣下了,理由冠冕堂皇,他们扣下钱别驾是为了赈灾,毕竟整个沧州衙门只有这位能借到粮食。裴杼对钱别驾颇为倚重,这才时时带在身边。

马巍远让钱家人去请了两次,愣是没有从裴杼手里把人给要回来。

钱别驾此人,不仅贪婪,还是个糊涂蛋,有时候甚至不知进退,从前马巍远便是利用这一点让其为自己冲锋陷阵。如今此人落到裴杼手里,不知会招些什么出来。

但愿他不要太糊涂。

十天的粮食一到,谣言不攻自破,若想从中获利,只怕又得再缓些日子。有裴杼这个搅事精在,今后沧州的情况究竟能差到何种地步,谁也预料不到。

陈司仓眼见大人少见的急躁起来,岂能不知所谓何事?他索性狠心道:“大人,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借着灾民的手,将裴杼那厮给灭了?”

马巍远转身盯着他:“说的简单,裴杼吃喝皆是幽州的人代劳,不假外人之手,你要如何灭了他?”

“饮食上不方便动手脚,那便直接行刺啊。”

马巍远轻笑一声,张丞相等人没行刺过?可策划那么多回,却愣是没见裴杼这厮受过什么伤。尽管马巍远不愿意承认,可裴杼这厮到底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从裴杼踏入沧州的那一刻起,马巍远便已经在琢磨退路了,之后所有的事,都是钱别驾在代劳。

如今看来,钱别驾这人还是好用的。马巍远道:“让郑斌别再搞什么小动作了,先停手。”

陈司仓听着这话反而肉疼:“先前花了那么多的钱囤粮,说停手便停手啊?”

马巍远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跟朝廷的钦差别苗头?”

陈司仓忙道“不敢”。

裴杼将赈灾一事几乎都交给了齐鸣,听闻州衙施粮,这些日子奔赴而来的灾民又多了些,好在有钱别驾借的粮食应急,灾情仍在可控范围内。

他自己则将钱别驾箍在身边,将王师爷说的熬鹰一法,尽数使在对方身上。

钱别驾甚至没有赵炳文的骨头硬,不到两天便全招了。

事情一如沈璎所料,他们所图的无非是土地。只要手里握着地,便有源源不断的收益,谁会嫌自己钱多呢?哪怕在老家已经置办那么多田产的钱别驾,也一头扎进了圈地的计划中,甚至还是领头的那个。

他们筹划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有雪灾,可等到雪灾来临的那一刻,众人反而欣喜若狂。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整个沧州衙门都没想过正儿八经地赈灾,先前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即便是去幽州借粮那回也是一样,他们就没真正想过要求助,只是想确认裴杼不会再给沧州借粮。

等到灾民们撑不住,自然会乖乖掏出田产,郑斌再将收购的陈粮放出去,到时候灾情也平息了,田产也收入囊中了,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谁又能想到去了幽州一趟便坏了事,还将裴杼这个祸害给招来了。

钱别驾如何不知道自己招了就完了,可是他真的招架不住了,他养尊处优多年,哪里受得了这个?

又一日,朝中派来审案的两位御史、一位刑部官员姗姗来迟。

在得知几人姓名与来路之后,马巍远躁动多少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一派坦然地等着裴杼发难。

裴杼不知内情,立马将御史等人请过来,准备即刻提审钱别驾跟郑斌。

这三人倒也配合,甚至不问缘由,裴杼说审钱别驾就审钱别驾,裴杼说关押郑斌便关押郑斌。裴杼本以为他们会秉公办事,可不料他们一来,钱别驾忽然就翻供了。

第88章 查案

入夜, 施粥完了又将灾民安顿妥当的齐鸣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

想他堂堂燕王府的小公子,几时这般劳累过?若京城有人敢让他这么劳累,他父王铁定骂死他。可如今甩给他这份差事的是齐霆, 而且齐鸣经手之后,也不大好意思敷衍了事。

这些人都这么惨了, 他要是再敷衍那还算个人吗?

到底骄傲于自己办了不少实事儿,即便再累,齐鸣却还想着去裴杼那边吹嘘一番, 听他夸一夸自己。可待他推门进去后,反见里面气氛诡异, 几个人或立或坐, 神色如出一辙的凝重。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吗?

裴杼拧了一个冷帕子盖在脸上醒了醒神,看到齐鸣站在门外,冲着他点了点头:“回来了?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点吃的。”

这是来了沧州之后的规矩, 所有人的饮食都由裴杼带回来的侍卫做,虽然味道差点儿, 但是好歹安全,不用担心自己吃着吃着就把人给吃死了。

没多久一碗面条便端了上来, 齐鸣乖乖嗦着面,眼瞅着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便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沈璎言简意赅:“姓钱的翻供了。”

“他不是画过押了吗?”齐鸣眨了眨眼。

“他说自己是被逼供的,加上御史们偏帮,如今案子还要重审。”郑兴成晦气地嘟囔了一句。

确实很晦气啊, 明明事情已经被他们查清楚了,只需等到朝廷的御史过来,稍微走个过场便能将沧州这些贪官污吏尽数拿下, 再顺势抄了几个大粮商的家,赈灾粮不就有了吗?

可惜啊,这么好的计划生生被毁了。

郑兴成比裴杼还要生气,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些御史真该死,咱们跟他们又无嫌隙,这两人为何非要针对我们?”

沈璎看向齐鸣:“齐大人可知,这两个御史究竟是何来路?”

啊……问他?

齐鸣一懵,他一个小纨绔,哪里懂得这些?

沈璎循循善诱:“亦或是,齐大人见过他们平日里跟谁走得近?家中有什么厉害的姻亲?”

齐鸣这会儿眼睛一亮,立马说道:“要说姻亲,那位黄御史跟张丞相是亲家;要说走得近,那位蒋御史跟张丞相貌似走得也近。对,没错,这两人铁定就是张丞相的人,怪不得他们处处作梗呢!”

张戚那个老东西一直跟裴杼不对付,且他手段阴毒,以至让裴杼回幽州途中险象环生。这回那老东西派几个自己人过来跟裴杼斗法也不足为奇。

沈璎意有所指:“明知沧州灾情严重,朝廷却还派了这二人前来协助,不知安得什么心,莫不是铁了心要置沧州灾民于死地?那位拍脑袋做决策之人,也太没有将梁国的子民当一回事了。”

拍脑袋做决策之人,齐鸣顿时想到了齐霆。

沈璎不说齐鸣还没想起来,经她一提醒,齐鸣才想到了隐藏在张戚那老东西之下的另一个祸害。明知道他们在赈灾还找这些人拖后腿,张戚不怀好意,齐霆自己也不安好心!可张戚只是个丞相,齐霆却是皇帝啊,整个梁国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他怎能这般不管不顾?

除这回之外,还有他迫害王绰等功臣这桩冤案。别人不知道,齐鸣却是门清。君王如此,他们梁国还有未来吗?齐鸣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他决定给父王写封信,好好告个状。哪怕没什么用处,但至少比憋在心里强啊。

一屋子人都垂头丧气,还真没有什么人反应过来沈璎在影射当今皇帝。不过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满屋子人反正也没有一个是真正尊敬皇帝的。

裴杼也就沮丧了一晚上,等到第二日又满血复活了。

他就还不信了,自己都身为主审官了,还搞不赢两个御史外加一个刑部官员?

用完早饭后,裴杼再次找上了钱别驾。

这人依旧被关着,哪怕他昨儿翻供,黄御史也为他说话,可裴杼就是不放他。

再次碰面,钱别驾的气焰依旧嚣张:“你便是关着我又能如何?你能关马太守不成?能关两位御史加上刑部官员不成?早日将我放了,将此事了结比什么都强。”

裴杼听笑了:“痴人说梦。”

“你!”钱别驾本想骂他,可是细想一番,眼下裴杼肯定比他还要生气,有了对比,他这样的急性子竟然生生忍了下来。

有人撑腰,他急什么呢?

“衙门虽然将常平仓的粮食卖给了郑家,但一切都是比照着市价来的,你纵有不满,又待如何?”

裴杼坐了下来,命人将几位钦差叫过来。等人来齐后,他才再次看向这位不可一世的钱别驾:“那就先从钱大人家中突然冒出来的千顷良田开始审吧。”

黄御史立马道:“此事似乎与赈灾无关。”

“怎会无关?”裴杼摆出一副震惊的模样来,“沧州官府同商人郑斌往来过密,钱别驾家中却日渐富贵,焉知是不是钱别驾自己监守自盗,利用职权向粮商兜售粮食,从中受贿,以至于如今沧州官仓颗粒无存。陛下派我查案,我定然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黄御史一听裴杼肆意攀扯,便要开口制止,不想齐鸣比他动作还要快:“我同意!”

黄御史:“……?”

你一个纨绔子弟,有你说话的份儿?

“怎么,我也是陛下点的钦差,难道就只你们御史能说话,我这个出身燕王府的皇亲反而不能畅所欲言了?”齐鸣立马拿身份压人。

黄御史跟蒋御史对视一眼,无奈忍下。

要怪只能怪陛下昏了头,将这人跟裴杼绑在了一块儿。看来张丞相参燕王府的话并非私心,燕王府就是跟裴杼不清不楚,单看这位小公子是如何维护裴杼便知道了。

若不是一条船上的,何必这么袒护呢?

黄御史冷笑一声:“既然二位要查,那便查吧,可此案牵扯甚远,钱别驾的老家又不在沧州,一旦彻查起来必得要一番兴师动众。耽误了赈灾,一旦陛下追究起来,可别怪我等没有提醒二位。”

齐鸣探出脑袋:“他老家在何处?”

“青州。”

齐鸣双眼圆瞪,人都跟着张扬了起来,大手一挥:“哪里需要兴师动众,跟青州太守打声招呼不就行了?”

黄、蒋两位御史对视了一眼,起先还有些疑惑,而后忽然反应过来,青州太守正是这家伙的亲舅舅!以这小子在家中的受宠程度,只要他修书一封,他舅舅乐得给他查案善后。

黄御史一言难尽地瞅了一眼钱别驾,这人运道怎么这么差,老家偏偏在青州?若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打声招呼,少不得要拖一两个月,届时裴杼哪里查得明白?

钱别驾茫然,发生什么事?

他怎么越发看不懂了?

自始至终,马巍远都没有露脸,他所知道的情况都是让人转述的。

衙门历年的账本来不及销毁便都被裴杼收缴了,所有管账的也都被关押起来,等待审问。

虽然眼下裴杼的名头是审问钱别驾,但是众人都知道,一旦出事,落马的远不止钱别驾一人。

齐鸣的舅舅行动迅速,收到自家外甥的求救信后,马不停蹄地将钱别驾的老家查了个底朝天。

前些日子钱别驾确实安排了,也让自己家里造了假账,甚至临时弄了几个铺子出来充门面,就当那田产是自己家里赚了钱置办的,可哪有天衣无缝的假账?只要有心去查,这些障眼法根本不管用。

不过一日,齐鸣舅舅便送了信过来,确认这置办田产的钱源于钱别驾。一个别驾的俸禄虽然不少,但若要置办良田千顷,别说五年,五十年也未必能置办得起。

齐鸣收到消息,顿时信心大增,当着两个御史的面跳出来发难:“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快交代,这些贪污款究竟从何处得来?”

黄御史没想到钱别驾如此不中用,自己做事竟然也不把尾巴扫清,这不是明摆着等人过来查吗?还有那马巍远,竟然放任副手行事糊涂至此,难道他就不怕钱别驾出事儿?事已至此,两位御史就是想骗心,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维护。

裴杼悠悠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钱别驾自己掂量清楚。”

蒋御史提出质疑:“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好对他过于苛责。”

“蒋御史倒是对贪官甚是维护,可是有什么说法?”裴杼反问。

蒋御史只好闭嘴,再说下去,裴杼没准要将他打成贪官一党了。

钱别驾见朝中钦差都默默无言,再次陷入挣扎。

裴杼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警告道:“前些日子翻供,本官看来两位御史的面上可以既往不咎。可如今两位御史加刑部官员俱在,主审本案所有官员亲自审问,你若再敢胡说八道、肆意翻供,我即刻便能杀你。”

钱别驾神色震动,又惊又惧地望着裴杼,半晌,他咽了咽口水,不甘心地威胁了一句:“我乃沧州别驾,正五品官员!”

黄御史也担心裴杼风头太过,立马过来压一压:“裴太守,你的确无权杀他。”

“阻挠赈灾可杀,贪赃枉法可杀,罔顾圣上召令更可杀!莫说他只是个别驾,即便是太守,杀便杀了。本官这是奉旨办案,来日若是朝廷为了几个贪官污吏来问我的罪,我一并担责。”裴杼放下圣旨,眼中酝酿出杀意。

幽暗的牢房风雨欲来。

这不要命的劲儿,彻底吓坏了钱别驾。他没想过裴杼宁愿自己受罚也要灭了他的口,钱别驾四处搜寻也没见马巍远的影子,这等危机时刻,他却连一个可以筹谋商量的人都没有,难不成,马巍远已经彻底放弃他了?

钱别驾顿时瘫倒在地上。

裴杼缺的就是一个可以彻查的一个借口,如今钱别驾行事不正,将把柄交到了他手上,裴杼便再无顾忌地开始彻查整个沧州衙门了。

不过最先倒霉的是郑斌。

这家伙被逮之后还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假账逃过一劫,结果裴杼将远在幽州的秦阿明等人调了过来,沈璎携四人查了一天一夜,将郑家账本中所有的错漏一一查过,再与郑斌审问核对。

郑斌哪里想到裴杼手下还有这样厉害的一支帐房?一开始他还能磕磕绊绊地解释,后来错漏太多,郑斌连编也编不出来了。

沈璎盯着郑斌,戏谑地看向他这张惊慌失措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异常:“用刑吧。”

“你非朝廷钦差,凭什么对我用刑?”郑斌色厉内荏地叫喊着。

沈璎并不回话。

郑斌哆嗦着嘴唇,忽然改口:“我要换黄御史审案。”

沈璎依旧充耳不闻。

两边有侍卫带着板子过来,郑斌慌乱起身:“我要换裴大人审!”

沈璎冷笑一声,笑郑斌想得倒是挺美。裴杼不擅用刑,即便是盛怒之下手段也过于温和。这种脏活她直接代裴杼做了,怎么会放裴杼过来?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沈璎从前既管过兵也管着财,她的怜悯之心永远不会落在郑斌、钱别驾这种畜生身上。

无独有偶,郑兴成也是这种性子,得知沧州衙门压根没几个好人之后,他下手更加理直气壮了。折腾人的法子有许多,只要不让裴大人看到就行了。

一个沈璎、一个郑兴成,凡落在他们手上的人没有不招的。裴杼还在问,这两人直接进展神速。

钱别驾被裴杼熬鹰熬了两晚之后,也再次松口了。

说的依旧是之前招供的那番话,沧州衙门的几位高官跟地方上的粮商合作已久,多年来有不少利息运输。这回合作,也是为了低价拿到百姓的田产。

钱别驾出力最多,但是拿到手的却不算多。

裴杼当着几个钦差的面,质问道:“谁拿的最多?”

钱别驾昏昏欲睡地被绑在架子上,刚入睡便被人泼醒,如此反反复复,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听到裴杼反问,钱别驾实在忍不住招了:“是马巍远。”

黄御史跟蒋御史摇了摇头,好个不中用的沧州衙门。

裴杼命书吏记下,又问:“马巍远拿了多少?”

钱别驾摇了摇头,数不清:“很多。放过我吧,我是无辜的,是他们蛊.惑我去做的,我一开始跟马巍远并不是一路人……”

第89章 结果

许是精神恍惚, 钱别驾竟然忆起了往昔。

他是科举入仕,初入官场时,他也算意气风发的饱学之才, 但是梁国的官场处处都是世家大族,他的上峰无不是家世显赫。钱别驾本是耕读人家的子弟, 未曾自卑过,可为官几载却常感自身之渺小。

在京城的那段时间,钱别驾被迫学会了阿谀奉承, 学会了官场之道,但他只是奉迎, 并未摒弃良知。真正让他误入歧途的, 是马巍远。

地方上的贪污远比京城更甚。钱别驾也挣扎过,可是马巍远对他推心置腹,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贪, 他却不贪,便是同整个沧州衙门作对。

做官要和光同尘, 马巍远可以贪,他为什么不行呢?眼看着身边所有人都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钱别驾也慢慢地失去了自我。来钱的路子太多了很快,钱别驾便沉迷于其中无法自拔。

“我也是被害的……”钱别驾呢喃着, 仍然在为自己开脱。

裴杼轻轻摇头,贪成这样还觉得自己无辜,真是可笑。他对钱别驾没有丝毫同情可言, 按着他的手签字画押之后,裴杼看向黄御史:“诸位可要再审?”

三人迟疑了一下,钱别驾不争气, 还没受多少刑便已经将一切招了干净。哪怕他们有心为其撑腰,也架不住这人自己找死。事已至此,他们也没什么好问的了。黄御史摇了摇头:“裴大人审明白就行。”

裴杼可不吃这一套:“什么叫我审明白就行?陛下命诸位与我同审,便是对诸位大人也寄予厚望。诸位大人若是将所有职责推到本官身上,岂非辜负了陛下心意?若还要审、还要查,事先说个清楚,免得日后陛下问起,反倒是我这个主审官里外不是人了。”

蒋御史被裴杼嘲讽得脸热,只好顺着他的话道:“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其他人呢?”裴杼环视一圈。

众人都摇了摇头。

“那就请几位在这供词上签字。”裴杼提笔,龙飞凤舞地记下了自己的名字,顺便按下手印,而后让人将其送到黄御史等人跟前。

三人未动。

裴杼哂笑:“若还有异议,不妨再审一遍。”

反正他耗得起。

黄御史也没了脾气,钱别驾已经废了,再审多少遍也是一样的结果。再说审了一晚上,不仅钱别驾人要崩溃,他们这几个老骨头也实在是熬不住了,实在没几个人像裴杼这样精力充沛。

黄御史率先写下名字,摁下手印。

不过黄御史还没忘记自己此番过来的初衷,张丞相特意选了他们,就是为了给裴杼捣乱的。这钱别驾虽然招了,但是马巍远应当不会蠢成这样。

待会儿等他们回去,私下里跟马巍远通个气,拖延个三五日,届时沧州赈灾不力,也就方便了张丞相在朝中对裴杼发难。

黄御史干脆利落地签下名字,另两人随后也挨个写好,齐鸣最后拿到手,在角落处落款,便将这份供词重新还给裴杼。

裴杼端详片刻,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处。有这份供词在,沧州官府多年贪污案其实已经水落石出了。钱别驾虽然口口声声称自己并没有贪污多少,可是那些田产却都是实在的佐证,抵赖不掉。若这也算小头,真不知拿大头的马巍远究竟手握多少金银,又到底将钱藏在了何处。

“传马巍远。”裴杼朗声道。

正准备离开的黄御史等人脑子一懵,急切地提醒道:“裴太守,都已经审一夜了。”

歇一歇吧,他们真的受不住了。

裴杼前两日被他们折腾过一次,眼下若是不折腾回来,他心中亦有不平。凭什么只能他们作妖呢?这回也该换自己来一次。裴杼义正言辞:“我等于是为陛下做事,莫说审了一夜,就算再审三天三夜,也得尽快将此事捋清,如此,才不辜负圣恩。”

说完裴杼还冲着他们三个人笑了笑,态度平和:“三位大人对陛下的忠心,应该不比本官少吧?”

笑话,区区一夜有什么好累的,裴杼不喊累,这几个人也别想溜!

他左一句陛下,右一句忠心,说的那三人进退维谷。裴杼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他们不咬牙继续审,还真的不好收场。黄御史脸色奇差,不情不愿地道:“那就将马巍远叫过来审讯吧。”

沧州衙门几个叫得上名头的官员都已经被关在牢中,连一些涉事的差役也没有放过,该捕的捕、该抓的抓,衙门上下早已人人自危。

得亏王绰有远见,这些日子又派了些人手过来,有他们帮忙,赈灾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沧州衙门乱成一锅粥,马巍远这个太守却始终置身事外,除却数日前八百里加急给京中送了些东西,并无别的动作。算算日子,京城的回信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他得再忍耐一番。

等到裴杼的人过来请他时,马巍远也是早有预料,丝毫不见惊慌。

“带路吧。”马巍远换好了官服,施施然起了身。

州衙的大牢中关押了不少同僚,马巍远进来之后便看到曾经那位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已锒铛入狱,再不见往日风光。

一路走来,马巍远甚至还看到了钱别驾。此人趴在稻草之中昏睡不醒,仿佛是一条死狗一样。

马巍远还未驻足多久,便被人推搡着往前。他也不恼,只淡然地跨进了这道门。

后面的陈司仓跟黄柄也在小声议论:“竟然连太守大人也被带过来了,不知道太守大人能在他们手里撑过几时?”

“若是那个相貌矮小、长相丑陋的来审,应当不出一日吧。”黄柄对此人恨之入骨,他甚至不知对方叫什么名字,只依稀听旁人称他为郑大人,应当是裴杼的得力干将,审他们时心狠手辣,叫人胆寒。

陈司仓却苦着脸:“你是不知道,若是换了长得漂亮的,下手更狠!”

说起这事儿陈司仓还觉得委屈,谁能想到那个姑娘比男子还要狠毒?

二人还没说上两句,便有人过来呵斥。

黄柄赶紧闭嘴,他们这些被关押的囚犯如今连聊天的资格都没有了。

陈司仓心灰意冷地蜷缩在狱中,他在想,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听信钱别驾对话跑去幽州借机生事,事态是不是就没有这般严峻?千金难买早知道,陈司仓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可他又免不了升起一丝期待,如今太守大人被牵连,为求自保应当会尽力平息此事。即便平息不下来,好歹也有太守在前面挡着呢。比起太守,他们贪的那点三瓜两枣根本就不够看。这么一想,陈司仓又再次将心放下了。

那厢马巍远已经站在了裴杼对面。

在牢中审问,这下马威不可谓不大。不过马巍远却并未吓到,着一身太守官服,云淡风轻地站在中间,仿佛自己还在衙署一般。

蒋御史询问:“可要准备一张椅子?”

“……?”裴杼投来匪夷所思的目光。

蒋御史被裴杼看得有些羞愧,无奈歇下了这个念头。为了不让自己偏心偏得太明显,蒋御史遂转向马巍远:“嫌犯马巍远,有人指认你多年来收受贿赂,伙同沧州各粮商倒买倒卖常平仓存粮,大肆侵占民田,贪污赃款无数,你可认罪?”

马巍远笼着手,笑吟吟地看向蒋御史:“敢问是何人招供?”

“外头关押的官吏无不招供、无不指认,这样说,够清楚吗?”裴杼单刀直入。

马巍远颔首:“为官多年,马某御下严苛,诸官吏对我有所怨憎也在情理之中。”

齐鸣拍案而起:“你是不肯招供了?”

“未曾做过的事情,谈何招供呢?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我的宅子、甚至去我老家查证。我马某为官清廉,向来不屑于行贪腐之事,还望诸位大人莫听信了小人言语,冤枉了好人。”

齐鸣见他还有脸说这些话,气得想直接上手撕了他这张脸。

裴杼按住他,让他稍安勿躁。坦白来讲,裴杼一直看不懂这位马太守,他贪财受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自己入沧州以来,就没见对方慌乱过。如今连带着朝廷的钦差一块儿审问他,马巍远也是不慌不忙,底气十足。

可裴杼就是不懂,马巍远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他道:“凭你如何巧舌如簧,内有诸官吏画押的口供,外有郑斌等人记下的项目,每年输送给沧州衙门多少钱、各人分到了多少银两,一笔一笔都记录在案。”

马巍远闻言也不着急,撂下一句他没有贪,便企图将所有的证据抹去。见了齐鸣发怒他也不以为然,让他只管抄就是了,只要查抄到赃款,他任打任杀;可若是查不到赃款,也别想轻易污蔑他堂堂沧州太守。

他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他越是义正言辞,裴杼便越觉得他面目可憎。

“用刑!”齐鸣盯着马巍远看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喊到。

他受不了了,裴杼受得了他也受不了。

“不可!”黄御史直接跳了起来,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与你同为朝廷命官,眼下没有物证,你怎能屈打成招?即便真要提审,以马巍远的身份也应该槛送京师,让刑部、大理寺共审才是。”

马巍远听罢,冲着齐鸣勾了勾嘴角,似乎有了点挑衅的意思。

黄御史还在劝,齐鸣却充耳不闻:“即刻用刑,出了事我担着。”

三人仍不同意,齐鸣跟着拍案而起:“他不配合审案,对他用刑难道还有错?诸人口供都在此处,连他身边的小厮都已经招供了,承认马巍远收受贿赂,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黄御史立马看向裴杼,极力劝阻,要求裴杼将其送往京师。裴杼直接拒绝了,若是送到京城,那里还有他作决定的机会?最好是在沧州把罪名给定下,再将事情闹大,朝廷不治也得治。

裴杼仍旧按着审钱别驾的法子审问马巍远,中间因为他不配合,便打了二十杖。

可马巍远明显是个硬骨头,钱别驾不过才顶了两天,而马巍远抗了三天也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他挨了三日,黄御史等人连在裴杼耳边念了三日,念得无非是裴杼不遵守律法,对同僚施以酷刑。

裴杼听他们鬼扯,时常感到好笑,他不过打了马巍远二十板子就算酷刑了?要真是酷刑,马巍远还能撑三天?

就在裴杼等着算马巍远还能撑多少天时,朝廷忽然来了圣旨。

马巍远御下不力,致使手下官员勾结商贾,贪污受贿,遂夺去其沧州太守之位,贬为柳州吉县县令。余下受贿人员,或斩或绞,所有家产一应充公。凡涉事商贾满门抄斩,财产用于赈灾,命裴杼等人秉公办理。

圣旨宣读完后,最先疯癫的却是钱别驾:“不可能,你明明贪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只是贬官?”

他拿的远不及马巍远,为何会是死刑?

他不服!

马巍远依旧神色平静,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至于钱别驾对话,他也没放在心上,谁会跟一个死人计较?这事儿也怪不了他,要怪就怪姓钱的太贪心了,事事冲在前面,生怕自己拿的比别人少,甚至还想同他比肩。至于他自己,却从来都是谨慎行事,真查起来只要他咬死不认,甚至直接死在狱中,贪的那些钱也不会有人能挖得出来。

可是钱别驾就不一样了,那些钱他可是实实在在花了的。

裴杼让人将还在喊冤的钱别驾等人带下去,独留下马巍远。

为了这桩贪污案,裴杼也是好些日子没睡整觉,如今脑袋还有点隐隐作痛。忙了这些天就是这么个结果,最大的贪官逍遥法外,他属实不能接受。

“是你给朝廷报的信?”裴杼主动开口。

“是我,也不算报信,只是将沧州的情况尽数秉明罢了。若再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将贪上来的钱分作两份,七成送往宫里,三成送去张丞相府上。西北正缺钱用,这笔钱送到了陛下心坎儿上去了,再有张丞相帮忙,我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了。”马巍远不是不痛心,但是为求自保,他不得不这么做。

沧州的官员杀也杀了,抄也抄了,陛下里子面子都顾了,他犯的错是否追究也无所谓了。不论起因是什么,最终的结果是,他为陛下、为朝廷揽了财,将来也会继续为陛下跟朝廷效力。

若不是裴杼,他本不要这样断尾求生的。马巍远受了几日的罪,心里恨极了裴杼,好在今后不用再见到这张脸,马巍远直起身子,略显得意:“你终究是无权治我的罪。”

呵,裴杼笑了一声。

烂透了,整个朝廷都烂透了!

裴杼自问写不出《治安疏》,更做不了张太岳,他的理念在这个朝代属于离经叛道。此时此刻,裴杼对这个已经腐朽没落的王朝更没有一丝留恋,只想赶紧弄死齐霆那个狗皇帝,或者干脆反了算了!

第90章 报复

顺利将裴杼气走后, 马巍远也赶忙回去收拾行囊。

任命已下,沧州不宜久留,还是早些赴任要紧。舍下那些钱财固然可惜, 但若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也算值了, 大不了赴任之后继续攒就是,下回应当不会再碰到裴杼这样的杀神。

却说裴杼出来后,越想越不平, 齐鸣等人也围在他身旁,嚷嚷着不能放过马巍远。

这家伙贪得最多, 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齐鸣气急之下, 更是口出狂言:“早知道朝廷会袒护狗官,就该趁着审案的由头将这狗官弄死,一了百了!”

旁人知道齐鸣又在胡说,压根没放在心上, 唯有郑兴成望了过来。

嚯,原来这里还坐着一个同类!

齐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后知后觉地开始反思,难道他这话过于恶毒了?可那个马巍远确实该死啊, 钱别驾都定了死罪,他凭什么不死?

好一会儿, 郑兴成才收回了赞许的目光。他忽然对齐鸣刮目相看,这家伙还是有点胆识的,日后可以拉拢拉拢。别看郑兴成跟着裴杼这么久, 可他着实孤单,连个像样的臂膀都没有。王师爷总喜欢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江铁牛一看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沈璎这厮心狠手辣还管着账,郑兴成莫名有点怵得慌;魏平就不用说了, 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至于那个华老头子,整日只惦记着一口酒,没什么大出息。

算来算去,还是齐鸣愣头青对他胃口,以后可以培养培养,让他往自己这边靠拢。

裴杼脑袋抵着墙,兀自琢磨对策。他这钦差的身份在这儿摆着,要是公报私仇肯定不好,况且那两个御史偏心偏到了咯吱窝,绝对不会放任自己针对马巍远。

但若是让别人动手,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可要怎么才能让别人顺理成章地动手呢?裴杼闭着眼睛想了许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了!

翌日一早,已经准备妥当的马巍远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衙署。

并没有人给他送行,衙门六品以上的官员只剩下两三个,余下的皆被波及,只有差役剩下最多,但他们也因为赈灾被折腾得不轻,实在没有精力早起送行。即便有,只怕也没有几个人愿意。马巍远做的事,让一干人彻底寒了心。

太守有没有贪,底下人其实心知肚明,哪怕马巍远平日里衣食并不似钱别驾那样豪奢,但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单看太守身边那位小厮往日里打赏别人便知道,这些人根本不缺钱。他们的钱,还不是太守给的?贪得最多的人,到头来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叫钱别驾等人为他顶罪。这样的上峰,属实没有多少人愿意再追随了。

走就走了吧,只盼着这波人都离开后,沧州衙署的风气能稍稍清明些。

马巍远也不计较有无人送行,更不奢望什么践行宴,只雇了两辆马车,悄悄地从衙署后门出发。可刚驶出衙门那条街,路中忽然跳出一群灾民,不由分说地拦住了马巍远的去路。

小厮刚喊了一嗓子让他们赶紧让开,下一刻就被人薅着头发扯下马车。

“怎么回事?”马巍远掀开车帘正要呵斥,几个灾民猛地冲上前,给他一顿迎头痛击。

马巍远被打得眼冒金星。

两个家丁见势不妙上前制止,结果那群灾民瞅着他们不乖乖挨打反而胆敢反抗,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揍得越发狠了,一边揍还一边骂。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弄的好把戏!”

“故意卖掉常平仓的粮食,就是为了哄我们手上的田契。那个姓钱的都已经定了死罪,你这个上峰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这个龟孙!”

群情激愤,过来揍人的灾民越来越多,不多时便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本也不敢对官府的人动手,这阵子为了活命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生怕碍了旁人的眼。可自打知道衙门这些贪官污吏将赈灾粮卖掉,多年来甚至还侵占了大量民田后,灾民们彻底爆发了。

钱别驾等人都已经定了死罪,郑斌等商贾皆被被满门抄斩,这也就罢了,他们不做追究,可这个即将跑路的马巍远却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打,一定要狠狠地打!

拳头如雨点般打来,马巍远几个人起先还在惨叫,但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蒋御史等人及时赶到,马巍远只怕要被人活活打死。

彼时,裴杼才刚起身。他昨晚上灵机一动,吩咐下去后只觉得通体舒畅,烦心事没了,一夜睡得饱饱的,这会儿精神莫名得好。

心情一好,裴杼便想到那句“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

裴杼心情美美地宣布自己是神仙,是最大的神仙!

话音才落,便有人冲了进来。

“我的活神仙,外头那些事你到底管不管?”匆忙赶到的黄御史听到裴杼还有心思在这儿自吹自擂,急得脸色都扭曲了。

裴杼还有空装相呢,嘻嘻一笑:“那些商贾抄出来的赈灾粮不是都已经入库了吗,还能有什么大事儿?”

“马巍远被人打了!”黄御史说完还不忘观察裴杼的神色。

裴杼慢条斯理地坐下:“打得挺好,打死了没?”

“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说这些风凉话?若真打死了朝廷命官,事情可就闹大了。”不管马巍远贪没贪、贪多少,恕他无罪的是皇上,若是马巍远在他们几个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便是他们失职。黄御史见裴杼还是没放在心上,更是警告道,“来日朝廷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觉得是裴太守在蓄意报复。”

裴杼眉头一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屑于对马巍远出手。再说了,我打昨儿晚上起便一直在睡觉,哪有空对付马巍远?他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多了,遭到余孽反噬。”

裴杼摆明了不想管,可是黄御史却不能放任他胡闹,知道裴杼不喜欢马巍远,黄御史不得不换个方式来劝:“那些人如今还拦着马巍远的车不让走,将衙门那条街堵得严严实实,你总得出去给大家一个说法。打死了马巍远事小,真要让那些灾民聚众闹事、得罪了朝廷,岂不让他们倒霉?”

都说法不责众,这会儿参与围殴的灾民人数众多,裴杼压根不担心朝廷真会彻查。不过,拖这么久也够了,裴杼施施然起身,矜持地跟黄御史抬了抬下巴:“还请御史大人带路吧。”

黄御史只觉得糟心。

马巍远被打的地方离州衙并不远,没几步便到了。此刻官府的差役均被蒋御史叫了过去维.稳,勉强压制住了这群情激愤的灾民。

马巍远与其家丁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宛若几条死鱼。

只是差了点,气儿还没有断,裴杼走过去问大夫,明知故问:“没死吧?”

尚未晕倒的马巍远:“……”

他艰难地睁开眼,给了裴杼一个愤恨的眼神。

裴杼“哟”了一声,觉得稀奇。这家伙即便锒铛入狱时,都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高人之态。后来受了刑,也是咬牙硬撑,句句喊冤,没有服过一声软。裴杼还以为他永远都是那样游刃有余、运筹在握呢,原来也会生气啊。

被叫过来的大夫老实禀明:“马大人受的伤最重,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跟两条肋骨。耳朵挨了几巴掌,日后听力也有障碍,还有面上、腹上的伤……”

“行了,没死就行。”裴杼打断了大夫的话,他其实并不关心这些。

这一顿打,好歹给灾民们泄了愤。裴杼不信什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更不指望能有什么包青天来惩奸除恶,与其指望什么报应,不如自己动手来的痛快。只是就像黄御史说的那样,这家伙好歹还是朝廷命官,打断手脚也就罢了,真把他打死问题可不小。

也罢,若有来日,他必定亲自再审一遭。

裴杼起身,开始劝说在场的灾民,皇上金口玉言,说了这位马大人没有参与贪污之罪,故而他们再不忿,也不能再动手或是拦路了。今日虽不该,但既然已经打了,法不责众,便只当是这位马大人倒霉,衙门不会追究。

说完还转向马巍远:“马大人还要赶去赴任,如此,沧州上下也不便留他,且让开叫他赶紧上路才是。”

这话若是那两个御史来说,灾民们肯定不买账。但眼下开口的是裴杼,灾民们不信沧州官员、不信御史,只信裴杼。毕竟他们是裴大人放进城的,也是受了裴大人的恩,才得以活命。

众人相继退开,不给裴大人添麻烦。

裴杼转头看向黄御史等人:“百姓已经放行,还不叫马巍远他们走?”

黄御史真没想到裴杼能这么狠心,这人胳膊也断了,手也断了,身上处处带伤,裴杼却愣是不让他们在城中多休养几日,甚至连一副药都不给他们抓。

可事到临头,黄御史也不敢反对,生怕留下马巍远,回头再叫这些灾民们给打死了。他让人将这主仆几个扶到了马车上,另安排一名大夫外加两个手脚利索的差役给他们带路。

直到将马巍远送出城门后,黄御史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折腾成这样,他着实不想再留沧州了……

祸头子离开之后,赈灾事宜便顺顺利利。

光是郑斌抄家抄出来的钱粮,便足以负担赈灾花销,甚至连灾民们明年开春要播种的粮种都已攒够了。

鉴于钦差跟朝廷的雷霆手段,沧州不少商贾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也遭了难。他们之前不肯借粮是因为有衙门的人吩咐过,实在不敢出头,也不想白花这笔冤枉钱,如今看到郑斌一家的惨状,纷纷自掏腰包,又是捐粮又是捐衣,到后面甚至连灾民们重修房屋的木材都建了差不多。

只可惜如今外面天寒地冻的,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屋子,不过裴杼还是将修房子这笔钱提前划了出来,至于其他各项开支的用处,沈璎没多久也罗列清楚了。

这笔钱不用在百姓身上,将来还不知会被谁给贪了去,至于沧州衙门,给他们留一笔粮食就够了,日常开支自有朝廷拨款。

裴杼在沧州呆了一整个冬日,连除夕都是在沧州这边过的,期间往返过幽州两回,将春耕备耕的事吩咐好,又赶忙回去了。

两个御史本来也想走,愣是被裴杼给拉住了。他不走,这些人也别想离开,即便裴杼不指望他们做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如意。

想走是吧,他偏不让。

黄、蒋二人被裴杼弄得没了脾气,麻木地在沧州守了两个月。

正月十五一过,沧州气温逐渐回升,裴杼领着灾民与沧州百姓开始修起了房屋。这回人手足够,房屋很快便修缮好。此外,裴杼还给他们留够了口粮跟粮种,又给当初那些无辜惨死的灾民们立了一座碑。

这些人葬在沧州城外,有一些知道身份,还有一部分连名字都不知道。他们都是雪灾与沧州贪污案的受害者,但事实上,无辜的受害者又何止这么多呢?逝者已逝,生者仍需艰难求生,裴杼只盼着今年沧州能风调雨顺,给这些百姓们留有喘息的余地。

二月初,裴杼放了几个钦差回京,自己也准备打道回府。

沧州百姓得知裴杼要走,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块儿,一路相送。

尽管裴杼下车劝了好几次,还是有人不愿意离开,固执地将他送到了两州的交界处。

路上送行的人越来越多,裴杼掀着帘子也望了许久,心中五味杂陈。他自问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做了一个官员应该做的事,却能叫这些百姓们感恩至此。

百姓才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群人,可总有人见不得他们好,恨不得榨干他们身上每一滴血。

眼看着裴杼走入幽州境内,百姓们也唏嘘不已,裴大人若是沧州的太守该有多好,只可惜,他们没有幽州人那份福气。

他们也不奢望能跟幽州抢,若是有朝一日,能把沧州并入幽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