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提心吊胆竖着耳朵,恨不得察言观色,把每个字每个眼神都拆开了揉碎了分析,终究是食不知味。
崔萑不喜欢明知是鸿门宴也还坐得住,永安公主却受不了这样沉闷的气氛,起身对皇帝道:“父皇,儿臣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向来宠溺女儿的皇帝却没有答应,握着三岁幼子的小手问:“祯儿,父皇问你,若是做错了事惹人生气该如何啊?”
徐祯肖母,肤色白嫩五官精致,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似的,看了看贵妃,奶声奶气道:“回父皇的话,做错了事我就赔礼道歉请人家原谅,下次再也不犯了。”
“乖孩子。”皇帝捏捏胖嘟嘟的小手,垂着漫布皱纹的眼角,目光慈爱看着幼子,余光却点着女儿。
永安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端起酒杯走向崔萑:“崔公子,我先前多有冒犯,请你见谅。”
崔萑不想吃这杯敬酒,抬眼看皇帝。
皇帝摆手:“永安,你回席。”
端着的酒敬不出去只能自己饮尽,永安公主脸上挂不住,她做公主十年,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但偏偏这人是皇帝护着的,要不得杀不得,只能狠狠瞪了崔萑一眼,回席坐下。
“朝晞是空了大师的亲传弟子,修身自持不沾酒水。”皇帝喂了徐祯一块糕饼,放下幼子,这才向众人介绍崔萑,“大师对朕有恩,虽已圆寂,但还有徒弟传承,这份恩情还有处报答,是朕之幸。成均书院的梁先生,朕很是敬重。朝晞更是梁先生都赞不绝口的天纵之才,是他心爱的师弟,更是朕的座上宾,是徐家的贵人。尔等皆需以礼待之,不可轻慢,否则朕不宽恕。”
众人称是。
崔萑心想果然皇帝不会当众提及浮星煜,只抬出师父做幌子。皇室之人或许不会给师父情面,但皇帝说出的话就是圣旨,他们不敢明着违抗。崔萑起身谢恩称皇帝抬爱,皇帝忙让他落座不必拘礼。
皇室众人神态各异,崔萑余光扫过众人神情——
大皇子闻言面显讶异但很快平定,他微胖的脸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宽容平和,不知情也不参与,看来像是个温吞性子与世无争的人。
二皇子知道浮星煜地位非凡,但未必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对于崔萑,或许也了解不深。此时眉头微皱,心有算计。
寿阳长公主和浮星煜的关系非他人可比,她也晓得浮星煜和崔萑近来同吃同住,先前没问原因,此时听皇帝说崔萑是空了大师的徒弟,一脸恍然大悟。
至于永安公主,她对佛门本无敬重,只当空了是个徒有虚名的死秃驴,对让自己蒙羞的崔萑只有不屑和愤恨,没往深层去想。
上位坐于皇帝身旁的贵妃大有正位中宫的架势,她是皇帝登基后进宫的,多年独宠却迟迟未孕,四年前亲自去大慈恩寺礼佛进香才有了身孕继而生下了六皇子。
听皇帝说起崔萑是空了大师徒弟,周贵妃保养得宜的脸上蕴满笑意:“怪不得,公子少年儒雅又气质脱俗,将来科考中榜必然是陛下的得力良臣。”说着侧身向皇帝撒娇,“陛下,臣妾想求个恩典。”
皇帝几杯酒下肚微醺,用盘里的新鲜瓜果逗弄幼子:“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直说就是。”
贵妃看着儿子手捧枇杷,心头甚喜。
这是南方进献的贡品,也是她最喜爱的水果,是专门培育的早熟品类,这时节只有宫里才能先尝滋味。成熟的鲜果本就不多,而且储存不易,皇帝大多赏赐了她与皇儿,足见恩宠。
贵妃笑盈盈道:“臣妾是个无才无识的后宫妇人,不懂朝政大事,却也晓得孩儿开蒙是极要紧的。旁的夫子臣妾不认识也不放心,崔公子是陛下看重的才俊,若是能让他做祯儿的师傅……”
皇帝还未答复,永安公主先冷哼一声:“人家崔公子眼高于顶,教个黄口小儿岂不是委屈了他?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小东西,话也说不清,是找师傅还是奶母?贵妃未免太心急了些。”
贵妃是周家人,永安公主刚死的驸马也姓周。宠爱父爱虽有不同,但终究是在同一个男人身上争,彼此不对付是再正常不过的。
碍于外人在场,贵妃到底是不好直接撕破脸皮,阴阳怪气笑道:“公主未做过母亲,不知道养儿育女的好处和操心。祯儿虽然比哥哥们年幼许多,如今是稚嫩了些,但好在是个肯学爱学的孩子,终究是陛下的血脉,天资又会差到哪里去呢?孩子是一天一个样子,早得良师教导就早受益。本宫想请崔公子教导祯儿,和陛下求贤若渴是一样的,怎么能叫心急呢?”
“既是贤臣,就该紧着国家大事效力,大材小用怕是只顺了贵妃的私心。”
“竟不知公主对国家大事如此上心,后宫不得干政,是本宫见识短浅了。”
两个女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皇帝默不作声,按着额角好像又犯了头疾。
寿阳长公主解围道冬春之交冷热不定易感风寒,她从古籍里翻出一道强身健体的方子,改良之后可以给诸位有病治疗无病预防。
众人这回倒是齐心了,忙道大可不必。
这段饭吃得沉闷无趣,皇帝赐饭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天恩,但崔萑实在感激不起来,只觉得徐家人麻烦又危险,想尽快收场赶回去和家人团圆跨年。
终于皇帝头疼难忍,让众人随意尽兴,他自去贵妃处休息。
宫中无皇后,也无哪位妃嫔娘家势力与贵妃可比。如今前朝后宫几乎都姓了周,皇子尚且不足为惧,何况寡居的公主。
贵妃得意地看永安公主一眼,带着六皇子,离席与皇帝同去。
大皇子徐禅离席前和崔萑点头致意,再没有多的言语。
人是二皇子请来的,按理应该他送人回去,徐祈正要送崔萑出宫,却被永安公主叫住了。
徐祈左右为难,一头是皇帝看重的外臣,一头是皇帝宠爱的嫡女,哪个都不好得罪。
寿阳长公主说她去送便是,二皇子如蒙大赦,连声道:“多谢皇姑。”又向崔萑道歉,才随永安公主而去。
天色已暗,离子时却还有段时间,寿阳长公主与崔萑同行:“如此说来,你是兄长的师侄。虽然辈份上有些差距,但大师毕竟不在了,也不必碍于名分。”
崔萑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公主以为我和令兄是什么关系?”
寿阳长公主面不改色道:“兄长与常人有异,虽是皇室血脉,但不受世俗约束。崔公子放心,我受兄长大恩,自是全力支持兄长的。我虽年长于崔公子,将来也将以兄待之。”
崔萑看着这位相貌特殊的公主一本正经地乱点鸳鸯谱,无奈扶额:“公主大可不必如此开明。我着实不好此道,和令兄只是好友。”
长公主道:“我在话本里看过,虽然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再修成正果的是大多数,颠倒顺序先成家再彼此动心日久生情也有案例。来日方长,崔公子不必急于撇清。”
崔萑摇头:“不是一见钟情也不可能日久生情。我们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关系。”
长公主坚持:“我兄长是个心地仁厚的人,又极护短,相貌和身份亦无可挑剔,崔公子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总会想通的。若是担心崔大人还有异议,这大可不必。话本上说好事多磨,剑合钗圆也需黄衫客行侠仗义。纵使陛下不出面,我便是三跪九叩也要上崔家为兄长成全。再不行,我能耍长枪挥长剑,就是抢亲也要撮合你们的姻缘。”
崔萑沉默无语。
长公主从哪买的离谱话本,无良商家简直误人子弟,竟让她想出为兄抢亲这种荒唐事。
走到皇城门口,寿阳长公主对崔萑说:“兄长的身世我其实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永远是形单影只,从来无人陪他过年。崔公子,相逢便是有缘,长安城外初遇,我便对你感觉亲切,原来是上天暗示我们终究是要做一家人的。往后就将兄长托付给你了,劳你多看顾他些,多向着他些,免他孤单冷清。”
跨出皇城才感受到除夕该有的热闹与人气,寿阳长公主请求崔萑的语气诚恳而悲悯。
崔萑想到浮星煜即使委屈自己也想努力融入崔家的模样,心头发软,本想解释二人关系到底开不了口。
权力再盛,终究是孤家寡人。活那么多年,却从没过过一次团圆年,没爹没娘,真是可怜。
罢了,误会的人多公主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只要自己和浮星煜两个当事人心里清楚就行了。
直者自直,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和言语。
崔萑向长公主告辞,转身要走,却听后面有人追来:“崔公子留步!”
竟是二皇子徐祈。
他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六弟突然昏迷不醒,贵妃只知痛哭哀嚎,已是六神无主。父皇的意思是,在六弟醒来之前,方才席上众人都不能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