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岁寒道:“我如果说不想,你才要怀疑吧?苏姨当年是为了保护我才负伤落难,我又不是狼心狗肺之辈,能忘了她的恩情吗?”
晁无冥冷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不久前召媱已来了洛阳城一趟?”
骤闻此言,凌岁寒脸色大变,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只盼望师君已将苏姨救走,哪知晁无冥的下一句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其实她有能力带走苏英,但她没有救她,反而很快离开,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凌岁寒只冷冷道:“我不信。”
“因为早在十年前苏英已经归顺于我,向我透露了许多关于召媱的秘密,以换取活命的机会。”晁无冥的笑声里透着明显的讥讽,“你应该了解你的师君,你说她愿意救一个背叛自己的‘朋友’吗?”
第186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四)
凌岁寒依然不信。
自她八岁起,苏英来到她家,与她朝夕相伴两年,不仅教她武功,给她讲述各种江湖传闻典故,更言传身教给她许多侠义道理。她对于“侠”之一字的初印象可以说便来源于苏英,对于苏英的人品她永远不会怀疑。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师君真的遭遇了哪位朋友的背叛,以她的脾气秉性,她也一定会当面向对方问个清楚明白,把事情解决干净,而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不理不管,甚至放过罪魁祸首。
因此凌岁寒坚决地摇摇头:“无凭无据,除非我是傻子,才会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晁无冥道:“你要证据,这很简单。只要你肯查,这件事的真相你能查出来。”
凌岁寒道:“我查到的真相,焉知是不是你伪造出来的真相?我至少得见苏姨一面,亲自问她。”
晁无冥猜到她有这个要求,收起脸上的冷笑,语气又变得低沉,正色道:“苏英如今在我手中,那就是我的所有物,你想要见她,得用别的物件来换,才能得到我同意。”
凌岁寒道:“你想要什么?”
晁无冥道:“你是召媱的徒弟,召媱必定将她所有的武功都传给了你,你把她的武功一一讲给我听,我就让你和苏英见面。”
凌岁寒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你想了解我师君武功的破绽,再和她比一场,然后胜过她?”
晁无冥不说话,明显有默认的意思。
这回轮到凌岁寒露出讥讽笑意:“你堂堂一代武林宗师,竟要用这种歪门邪道才敢和我师君比武,就算你真的能赢了她,赢得光彩吗?你不心虚吗?”
“我不曾偷袭暗算她,也未找人给她下毒,这算什么歪门邪道!”这话触到晁无冥的逆鳞,让晁无冥登时火冒三丈,鉴于魏恭恩还在大殿中与主持法师交谈,他勉强压住自己刺耳的声音,“古往今来名将领兵打仗,也讲究一个知己知彼,要提前派斥候查明敌军的底细,此乃阳谋之道。”
突然一口气解释这么多,语速比之前还快,不正是心虚的表现吗?凌岁寒见状越发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将腹诽说出口,毕竟苏英确实还在他手里,为了苏英的安危,她终究是不敢惹他太生气,想了一想道:“你应该知道,我效力新朝的目的,是为杀谢泰报仇。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做些我以前不愿意做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完全丧了良心,当一个欺师灭祖的恶徒。”
晁无冥道:“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无论什么时候,等你彻底想清楚了,你再来与我谈吧。”
晁无冥既将召媱视作自己生平第一号仇人,对她自然做过一番深入调查,知她虽然个性张扬,行事无法无天,在江湖之中风评极差,但于家国大义毫不含糊。那么当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徒弟竟然因为私仇而替反贼做起事来,她岂有不将凌岁寒狠狠责骂一通的道理?而梁未絮又说过,凌岁寒本性比召媱更加激烈,乃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相信爱徒的判断,恰巧,他自己同样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
无论谁从前对他有多么厚待,但凡哪年哪日哪刻做了哪怕一丁点损害他利益的事,曾经的情义便会被他立刻抛之脑后,他只将仇恨铭记心头。于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的想象之中凌岁寒也必定会对召媱心生不满。
所以他会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到凌岁寒与召媱决裂的那一天。
其实凌岁寒本打算立刻答应他,以便尽快见到苏英,反正她从不对恶人信守承诺,骗了对方也没心理负担,却又觉自己如果点头太快,显得太假,只怕反而会造成晁无冥的怀疑,正苦苦思索接下来的计策之时,忽见数名官兵惊慌失措跑来。
晁无冥与凌岁寒定睛一看,认出他们正是方才押解那名黑衣刺客的官兵,脸上充满恐惧之色,战战兢兢地前来禀告,就在他们回城的途中,那刺客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突然挣脱绳索,飞身跃向上空,也不与他们纠缠,不一会儿便掠没了影儿。
这是一件好事,凌岁寒闻言松了一口气,心忖此人倒还算机智,能够把握住机会,待会儿回城自己也不用再想如何营救她的办法。
晁无冥听罢则是大惊不解,他明明亲眼看到凌岁寒封住了那刺客的穴道,她若是有本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冲破凌岁寒的内力,也不会轻易地败在凌岁寒的刀下,真是奇哉怪也。
这让他不免又生出对凌岁寒的几分怀疑,但转念一想,倘若凌岁寒确实是在演戏骗人,假意投靠大冀,暗中放走那名刺客,那她更应该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才能换取更多的信任;然而偏偏与之相反,她自入洛阳城以来,由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甚至还敢在自己与魏恭恩的面前摆着一张臭脸,说话也冷冰冰的,直来直往,毫无顾忌,这哪里像是卧底的行事风格?
连晁无冥都打消了疑虑,魏恭恩更不会认为此事与凌岁寒有关。
他得知刺客逃走消息,勃然变色,怒不可遏,回宫后,遂下令将那群官兵拖下去全部处死,但对于凌岁寒这位护驾功臣则赏赐了一番。
无人知晓,今日他给予凌岁寒的种种赞赏,有一半是做样子给晁无冥看。
魏恭恩想不通,那刺客出现的时候,晁无冥显然也在附近,为何始终不前来救驾,难道是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刺客杀死吗?他心里梗着一根刺,双方之间嫌隙已生,但他并不直接向晁无冥质问,只是提拔扶持起了另一名江湖高手。
一时间,凌岁寒在洛阳城中风头极盛,招来的骂名也更多。
九月十二日,夜,白霜蒙地,风露生寒,不知名的秋虫在墙角枯草丛里叫了数声,沉静的长夜愈添寂寥之情。凌岁寒将自己的佩刀横放在院里石桌之上,她独坐桌边旁,一边仰首明月,一边喝着酒壶里的秋露白,直到醉意让她脸颊染上微红,她的左手却蓦地放下酒杯,握住面前的刀柄。
“是谁?出来吧!”
下一瞬,从墙头跃来一名腰悬长剑的黑衣女子,充满好奇的目光盯住凌岁寒不放:“我还以为你喝醉了,没想到你还是能这般敏锐。”
而凌岁寒看到此人的第一眼,瞬间收敛了眸中冷意,先是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斟酌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城离开了,现在的洛阳城对你来说很危险。”
“没有搞清楚那天的事,我怎么能带着疑惑离开?”
“那你为何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我?”
“我需要先把伤养好,你的那一刀不轻。”
凌岁寒沉默下来,注视她肩头半晌,霍然间说了一句让对方完全听不懂的话:“你刺我一剑吧。”
“什么?”
“我砍了你一刀,是我欠你的,你现在可以刺我一剑,我不还手。”
这语气是如此坦然,说得爽快大方,没有半分纠结犹豫,倒让顾净愕然良久,才意识到凌岁寒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蹙眉道:“既然如此,你那天究竟为何……”
凌岁寒道:“那天晁无冥也在场,他一直盯着你和我,你根本杀不了魏恭恩。”
“晁无冥?”顾净更为惊讶,“你是说在江湖里那个被称为刀魔的晁无冥?他也是魏恭恩的走狗?”
凌岁寒道:“他在晁无冥麾下可不止一年两年。”
顾净沉吟道:“照这么说,你虽然伤了我,却也救了我。”
凌岁寒当即道:“可是话不能照这么说,不管有什么原因,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是事实,那我当然得承担责任。何况,我砍你那一刀,为的也是让晁无冥相信我,我是有私心的。”
顾净道:“什么叫做让晁无冥相信你?”
凌岁寒缓缓地又坐到了一旁,并不答话。
顾净带着一点期待问:“你不是真心保护魏恭恩的,是么?”
凌岁寒陷入深思,踌躇一阵,她与对方并不熟悉,到目前为止,她连她到底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实在不想与陌生人交心说明全部真相,何况这种事情本就是越少越人知道越好,遂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的身份,我恨谢泰不假,想要报仇也不假,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但我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也不愿伤害无辜。”
这话没什么漏洞,顾净相信了她的说法,长叹一口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当然能够理解。可是复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凭你的武功,你现在赶到西川,应当也有机会杀了他,又何必选择最不堪的这一种,助纣为虐?你既不愿伤害无辜,那你可知道只要魏恭恩活着,那他——”
“魏恭恩死了,天下就能立刻恢复太平吗?他还有那么多儿子,那么多臣僚部将,他们会放弃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么?你又杀得完他们吗?”凌岁寒打断她,说到此处一顿,又将话锋一转,“如果你想要报那一刀之仇,那么请你动作快些;如果你不愿刺我一剑,那么这笔账先欠下,我以后会还你的,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但别的废话,你不必再说了。”
顾净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脾气如此古怪之人,深深的疑惑让她闭口许久,才道:“或许你说得对,所以我已决定放弃刺杀他,明日我会前往赉原。”
凌岁寒道:“好吧,那你小心保重。”
顾净道:“你不问我去赉原干什么?”
凌岁寒道:“赉原城是麒州的屏障,绝对不可有失,谁猜不到你是去守城,还需要我问吗?”
顾净道:“是,正因如此,如今有越来越多的江湖侠义同道都赶往了赉原城。我听说其中有一位姓谢的大夫,医术极其高明,仁心仁术,救活了许多伤势沉重的大崇官兵,这消息传到洛阳,令魏恭恩等人震怒。她的名字是叫做谢缘觉。”
凌岁寒眸光微动,听到这番称赞,心底深处有两分隐隐的欢喜,但脸色并无太多变化,毕竟对方所说之事,她在这两日已经有所耳闻,只淡淡问道:“你突然提她做什么?”
“这些天我养伤期间,也在私下里打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得知你之前在长安无日坊居住,似乎与谢缘觉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是你的朋友吗?”
别的事情,凌岁寒都可以拒绝承认,唯独这一点她不愿否认。
“是,她是我的朋友。但再好的朋友,都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纵使做下十恶不赦之事,也与她无关,不要把我的恶名牵扯到她的身上。”
“我并无此意,你未免太多虑了。不过我此次前去赉原,大概能见到她,你有书信要托我带给她吗?”
今日这场谈话,让顾净确定对方并非恶人,应该只是暂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会误入歧途。顾净思来想去,决定联络凌岁寒的朋友,或许她的朋友能够劝她回头是岸呢?
凌岁寒一颗心突突乱跳,战乱时节的分离让岁月更加漫长,对舍迦的思念早已如海浪淹没了她,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写在信里全部告诉给舍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摩挲起胸前的残玉白兔吊坠,脸色逐渐变得黯淡:“多谢,你只要告诉她,我现在是平安的,这就够了。”
顾净道:“只带话,不带信?”
现如今这个世道,不管去往何处,路上都不会太平,携带书信太过危险。凌岁寒摇摇头,稍稍顿了一会儿,犹如雪花落地的轻柔声音让顾净也听不真切,似乎只是她的喃喃自语:“今日是舍迦的生辰,可惜……我没能准备提前给她生辰礼。”
是谢缘觉的生辰,当然也是凌岁寒的生辰。
真巧,她与舍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凌岁寒从不信命,但偶尔也会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巧合。譬如她们出生那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正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一个相当神奇的节气。已经入秋,正午仍颇为燥热,早晚却寒冷彻骨,昼夜气候差别之大,就像是她所修炼的阿鼻刀法,明明出招之际寒气逼人,似风雪扑面而来,偏偏无论是中招的敌人,又或是施招的自己,伤处和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烈火里灼烧。
更像是舍迦与生俱来的慈悲,世间风霜愈多,在风霜中受苦的百姓愈多,她那颗心也愈热愈烫,愈发无法保持冷静。
最近这段日子舍迦一定又时常心痛吧?
第187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五)
这些日子以来,谢缘觉确确实实是忍着心痛为人诊病疗伤。
幸而有楚清晓与元如昼的协助,能帮她做一些琐事,让她每日可以抽出一点点时间修炼菩提心法,身体得以勉强撑下去。
这日唐依萝又来到她的住处,向她询问楚清晓的去向。谢缘觉正在整理她之前所记录的伤患们的脉案,打算待会儿先去瞧瞧几个重伤者的康复情况,闻言头也未抬,道:“我让她和如昼去了城南桐山采药,你寻她有事么?”
“没什么大事,不着急的,让她先帮你的忙吧。”唐依萝在旁看了谢缘觉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是特别忙碌,遂又问道,“山上的那些草药,她如今全都认识吗?都是你教她的?”
谢缘觉颔首道:“前来赉原的路上,我们沿途见到不少患病的难民百姓,我为他们医治之时,也顺便给清晓与如昼教了一些医理。”
唐依萝道:“不止一些吧?本来我们定山要属赵师姐的医术最好,昨晚我们与晓晓聊天,赵师姐问她在你这里学了些什么东西,她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说得头头是道,把赵师姐都给唬住了……你不会是把你的看家本领都教给她了吧?”
谢缘觉轻描淡写道:“她确实想学。”
唐依萝道:“可是她又不是你的徒弟……”
谢缘觉终于把头抬起,沉吟道:“贵派是有规矩,门下弟子不能在别处学习其他本事么?”
唐依萝连忙道:“不不不,我们当然没这种无聊的规矩。况且她跟你学本事,那是她占便宜,我们占便宜,而吃亏的是你。我听说有些大夫给病人开的药方都不能够随便给外人看,你师承长生谷九如法师,医术比普通大夫更了不得,真的是可以随便外传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医道的本质是治病救人,多一个人懂得医术,或许便能多救一条十条甚至上百条人命,这是一件好事。”谢缘觉说到此处心弦一动,双眸亮起,“多谢,你今日提醒了我。”
“啊?”唐依萝有些糊涂,“我提醒了你?”
谢缘觉不答话,整理收拾完所有的脉案,遂起身前往李定烽的营帐,请营外守兵通报,随后见到李定烽,她提出要求,想要在赉原城中挑选一部分百姓,她一边教他们医术,一边带着他们为伤患诊治。
李定烽闻言大悦,尽管赉原城目前以防守为主,守得是固若金汤,城中将士伤亡不算严重,然而迟早有一天他们将会由“守”转为“攻”,由“守城”转为“野战”,到那时候受伤的将士自然会越来越多,多培养几个大夫未雨绸缪,今后随军行动,何乐而不为呢?
他立即答应下来,继而又提出疑问:“不过……公主的独门医术,可以随随便便外传给那么多外人吗?”
谢缘觉低声道:“你们都这么觉得么……”
李定烽没听懂她此言之意:“我们?公主指的是?”
谢缘觉不再说什么,李定烽也未多问,当下派了两个心腹亲兵随她前往城中各处街坊,手摇木铎,召集百姓,将此事告知城中万千黎民,无论谁有意愿,都可以前往谢大夫的住处报名。
出于一点私心,谢缘觉选择的百姓,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毕竟这世道女子活得比男子更加不容易,倘若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全部剿灭,天下重归太平,百姓们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些女子有一技之长,便也能靠自己谋生。
可惜时间紧迫,她能教她们的并不多,尤其是望闻问切四诊法里的切诊,她连提也未与她们提,只先教她们辨别一些常见的草药,以及阴阳五行气血脏腑经络等最基本的理论。但这些浅薄的东西,她们却学得极为认真,把谢缘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九月的又一个秋夜,梁守义的又一次攻城仍然以失败告终,但守城的将士们有多人受伤。她们在谢缘觉的指点之下,为这些将士敷了药,包扎了伤口,随后走出营帐,犹不愿回屋歇息,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方才所用的药物。
“嘘。”遽然间有人以食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空地里合眼而坐的谢缘觉,“谢大夫好像睡着了,我们小点声,别打扰她。”
她们纷纷望去:“真是奇怪,谢大夫睡觉怎么不回房躺在床上,而是这么盘腿坐着睡?”
殊不知谢缘觉其实并未入睡,她只是身体又感不适,来不及回房,服下一颗水玉明心丸以后,索性直接盘腿坐在月下修炼起菩提心法。
如霜如雪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令她不见血色的肌肤显得更加苍白,仿佛半透明的琉璃,又与天穹高悬的那轮明月交相辉映。
她是地上的另一轮明月。
她们看得呆住,好半晌才又有人轻声道:“我看寺庙里的塑像,观音菩萨就是这么坐在莲台上的。”
可是庙里的观音塑像永远沉默,永远纹丝不动,哪怕受到无数香火供奉,也永远无法真正为世人排忧解难、救苦弭灾。
她是人间的另一位观音。
又过数日,当顾净终于赶到赉原城,接受了守城将士的盘问,随后在城内随意找了一家客栈,放下行囊,便打听起谢缘觉其人,发现无论官兵还是百姓都对这位谢大夫十分熟悉,说起她的情况可谓滔滔不绝,甚至有人直接将她称呼为“小观音”。
“观音?”顾净对这个称呼极是好奇。
“你是不知道她医术有多好,有多少差点去了鬼门关的伤患都被她一双妙手给救了回来。更别说她心地良善,大慈大悲,不单单是那些官兵受伤她会救,城里有百姓患了什么重病,只要求到她那里,她也照样给我们医,连一文诊金都不收。这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是什么?所以啊,最近城里有不少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做琉璃观音。”
顾净点点头道:“照这么说,的确是很合适。可是据我所知,观音似乎有三十三法相,为什么偏偏要叫她琉璃观音呢?这琉璃二字又是何意?”
那老妇乐呵呵的笑脸瞬间凝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看她的医术救了那么多人,她自己的身体却不大好,只要有些劳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就像易碎的琉璃。我家丫头在她身边学医,曾经问过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大夫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病都治得好,她那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顽疾,不能根治,只能调养,你说说这不是老天不长眼吗?”
顾净并不认识谢缘觉,但听到这里,情绪也不免受到那老妇的影响,略略有些难过,感慨道:“我想见这位谢大夫一面,令爱既在她身边学医,那大娘知道哪里能找到她么?”
“她每天都忙得很呢,你找她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托我给她报个平安。”
“那行,你跟着我走吧。”
正是傍晚黄昏时候,天淡云低,夕阳的余晖里寒烟袅袅,落叶凄凄,谢缘觉正在屋中慢条斯理吃着晚食,忽见一名陌生的黑衣女郎来访,自称是从洛阳而来,认识她的一个朋友。她心一跳,脸色陡然一变,站起了身来:“你是说凌岁寒?”
那老妇之前也与谢缘觉有过接触,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冷淡面孔出现如此明显的神色波动。
顾净则侧头瞧了瞧屋中众人,谢缘觉见状了然,遂请众人暂时离开。旋即,顾净才把自己与凌岁寒认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最后说明自己真正的目的,希望谢缘觉能想办法劝一劝凌岁寒,劝她回头是岸。
谢缘觉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脸上神色又恢复一派波澜不惊,低声道:“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劝她什么呢?”
顾净满脸诧异之色:“魏恭恩燃起战火,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凌岁寒为了自己的私仇,居然甘愿为这种恶贼效力,这还不算错吗?我知道她不是恶人,也感激她对我的救命之恩,但还有其他许多江湖同道,尤其是还留在洛阳城中的江湖同道,如今都大骂她卑鄙无耻,丧尽天良,才会助纣为虐,称她是魏恭恩手底下的活阎罗,就算是为了她的名声,你也该劝劝她啊。”
“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在乎自己做的事对不对。”但谢缘觉确实在乎凌岁寒,在乎得心口又疼痛起来,同时她右手隔着衣料摸到胸前的狼牙吊坠,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减轻自己的心痛,随即沉吟问道,“顾女侠方才说,你与她见面说话的那天,是九月十二日?”
顾净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转移了话题,颔首道:“是,这个日子怎么了?”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加剧,唇角却浮现一点微微的笑意:“曾经有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是霜降。霜降三候,第三候蛰虫咸伏,此乃万物蛰伏的日子,是为来年的春天做准备。”
顾净愣了愣,琢磨许久才渐渐猜出她的意思:“你是觉得,她投靠魏恭恩并非真心,而是蛰伏等候时机,暗中给予魏恭恩致命一击?”
谢缘觉喃喃道:“阎罗么……这称号也不错,阎罗虽在阿鼻地狱之中,但她不是恶鬼,是惩恶的判官。”
顾净脸色沉下来:“你是她的朋友,所以才会如此相信她。”
谢缘觉道:“她值得我相信,所以她是我的朋友。”
顾净道:“我交朋友很随便,意气相投便交了。但我那么多朋友,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们,也不敢遇到什么情况都无条件地信任他们。江湖风波恶,凡事多个戒心。”
“或许你说得对。”谢缘觉沉默一阵,看向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但她对我而言,也不止是朋友……”
无论遇到任何情况,她都会无条件信任符离与重明、阿螣。
但唯独符离,她不仅仅想与她做朋友。
这种心情,反而是在她与凌岁寒分别的这段时日里,越发强烈。
第188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六)
观音阎罗之名传到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耳中之时,她们才离开麒州不久。
从霍阳到鸿洲长生谷,会顺路经过麒州,那她们怎么能够不顺路去看看尹素与裴惠容?
麒州城内最负盛名的一座寺庙名唤白云寺,谢钧将母亲安置在了此处,派了多名仆役侍奉。尹素本来与她住在一起,但待了没多少天,便又收拾行李,向她告辞。裴惠容闻言生疑:“你在麒州有亲友可以投奔吗?”
尹素摇首道:“我也是第一次前来麒州,昨日在城里四处走了走,发现城西有一家绣坊。本来那家绣坊并不打算招工,但她家老板是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彼此很聊得来,她又见我的刺绣手艺确实算得上出众,遂答应收我在她家做工。不过她家绣坊距离白云寺太远,我若还住在寺中,每日往来不方便,所以她直接在绣坊后院腾出一间小屋,让我居住。”
裴惠容更加不解:“你住在这里吃喝不愁,何苦要到绣坊做什么工,让自己劳累呢?”
“承蒙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尹素淡淡而笑,笑容里透出一丝苦涩,“这段时日,那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都不属于我。之前情况特殊,也就罢了,现如今我已经安顿下来,我又怎么能一直心安理得依靠你生活?”
“即使不谈舍迦与令爱的关系,我们也本就合得来,你住在此处又有何不妥?”裴惠容不赞同地道,“你在麒州人生地不熟,那家绣坊老板与你才相识,你难道就能依靠她了吗?”
“我没有依靠她,只是靠我自己。”尹素笑道,“十多年前我与螣儿相依为命,我也是靠我自己的手艺赚钱吃饭的。”
这话让裴惠容一愣,整个人似乎呆住,沉默许久,眼睁睁看着尹素向她叉手行礼告辞,随后带着包袱行李转身离开,而她始终伫立在原地,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第二日,裴惠容坐马车前往了一趟城西绣坊。
如今天下虽烽烟四起,但战火尚未蔓延到此地,况且自从谢慎在麒州登基为帝,公卿百官能走的能来的都尽量携家带口赶赴这座小城,让它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大崇都城,比起从前竟反而更显繁荣。尹素在绣坊颇为忙碌,只与裴惠容打了声招呼,便无暇深聊。裴惠容在旁注视她一阵,才再次坐上马车回到白云寺。
寺院内钟声悠悠,倒是巧得很,今日的白云寺来了许多身份尊贵的香客,几乎都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妇贵女。她们家族庞大,族中亲戚无数,现而今都因为战乱失散,得不到一点消息,谁心中不能焦虑,于是相约来到庙里烧香拜佛,祈祷自己的亲友能够平安无事。原本她们只是平静地在佛像前诉说,当中不知是何人忽然轻声抽泣起来,不一会儿哭声传染,所有人都再也忍不住,涕泗纵横,泪如雨下。
裴惠容和她们是差不多的出身,栩阳裴氏之中也有好些她的亲友下落不明,更别说她的亲生女儿谢缘觉到现在还不知安危。她看着她们抱头痛哭的情景,百感交集,长叹道:“眼泪求不来平安,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早在裴惠容还未与谢慎和离之前,她作为睿王妃,与在场不少贵妇贵女都有过接触,彼此相识。当这群妇人转过头,看清她的面容,全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称呼于她——尽管裴惠容与谢慎已毫无关系,但当今太子谢钧仍是她的亲生儿子,母子血缘永远不会改变。她们反应过来,遂立刻上前向裴惠容行礼。
裴惠容道:“如今国家遭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祈求神佛不过是无用之功。若想天下恢复太平,我们也该出一份力。”
“我们出力?我们能如何出力?”
裴惠容回寺途中本来已有想法,欲给朝廷捐些财物支援前线,此时也劝起了她们。一来,早日剿灭叛军,平息战乱,本就是众人共同的愿望,二来,谢钧刚刚被谢慎册封为太子,她们也怀着讨好太子殿下的母亲的心思,便同意裴惠容的提议,回到家后收拾自己大部分的金银首饰,都献给了朝廷。甚至又过数日,在裴惠容的引领下,众人还约在白云寺办起粥棚,施粥给逃难到麒州城的百姓。
要知裴惠容身边护卫仆从,全是谢钧与谢铭的心腹亲信,而谢铭前不久已领兵在外作战,此事当然立刻传到谢钧的耳中。他沉思一阵,嘱咐了部下几句,在他的暗中助力之下,此事传得更快更广,裴惠容声名远播,麒州城中人人称颂其贤,连天子谢慎也有所耳闻。
那日,谢慎忍不住与谢钧提起裴惠容,话里意思似是有意要接她回宫——要说谢慎与裴惠容多么有感情,他有多么记挂着这位曾经的妻子,那倒不至于,但他当年休弃裴惠容,并非出于本愿*,全是因为迫于谢泰的压力,一想到谢泰,他便不免想到自己前数十年那过得小心翼翼的压抑而又痛苦的人生。
如今他终于登基为帝,拥有无上权力,他恨不得事事都与谢泰反着来。
当初谢泰逼他休妻,现在他偏偏要重新纳裴惠容为妃。
况且近来裴惠容确有贤名,接她进宫,倒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你先去见你母亲一面吧。”他对着谢钧道,“让她提前做个准备。”
谢钧闻言大喜,谢恩过后,次日一早便立刻前往白云寺,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母亲。
出乎他的意料,听闻如此喜讯,裴惠容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平静道:“圣人难道不知,我早已出家为尼,如今法号静慧吗?”
谢钧道:“这有何妨,无论是谁,出家都可随时还俗,全凭自愿。”
裴惠容道:“但若是我不愿呢?”
更加意想不到的一句话,让谢钧愕然失色。自从谢泰成为太上皇,再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事指手画脚,更不可能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威胁,谢钧便思考起如何接母亲入宫,如何让母亲登上本该属于她的皇后之位,而这一切关键在于父亲的想法,他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母亲竟会不愿。
“自我嫁他为妻,多年来主持中馈,勤勉敬事,不曾有丝毫之失,他当初说与我和离便与我和离,如今说想要重新纳我便重新纳我。”裴惠容苦涩的笑容带了一分冷意,“我难道只是一个物件,可以任他摆弄吗?”
谢钧皱眉道:“但母亲应当明白,那时圣人还未继承大统,他若不这么做,只怕我们全家都会……”
“是啊,我明白,我自然不敢责怪圣人。”裴惠容看着眼前一尊佛像,“只是我既已出家,六根清净,并不愿还俗,圣人应该不会强逼于我吧?”
谢钧无言以对,此时心中震惊,不亚于之前他听说他那个自幼乖巧懂事的妹妹竟然敢在禁宫大殿之上当众责骂天子的震惊。
谢钧离开后,裴惠容依然住在白云寺中,每日施粥布善,安抚民心。九月中的一个深夜,她刚刚盥洗完毕,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窗外响起“嘎嘎”的叫声,她推开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一只黑羽毛乌鸦停在屋外大树的枝头,而树下站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她极为熟悉,正是她亲生女儿谢妙的好友尹若游。
裴惠容大喜,连忙将她们引进屋内,开口第一句话先询问舍迦的下落。
尹若游将颜如舜介绍给她,随即颜如舜说明自己当日从禁宫诏狱救出谢缘觉的情况,让她放心。
“伯母。”尹若游这才道,“我阿母她……”
“她住在麒州城西一家绣坊,明日我带你们去见她吧。”裴惠容得知女儿平安无恙,对她们甚为感激,十分欢喜地笑了笑,然而才过两息,她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顿在脸上,沉默半晌又忽将话锋转移,“那这段日子,你们可有见到符离?”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眼中情绪复杂:“伯母是已经听说了符离投靠魏恭恩的消息吗?”
裴惠容道:“是最近钧儿告诉我的,但我总是不信。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是否是那群反贼有意传播的假消息?”
“假消息倒不是,她确确实实已经前往洛阳,在魏恭恩的麾下效力。”在裴惠容诧异的目光中,尹若游却微微一笑,“但伯母有所不知,我曾身中剧毒,要想彻底解毒,须得用到一味叫做‘半龙骨’的药材,而此药极其珍贵,全天下唯独魏恭恩才有收藏。前不久重明陪我到霍阳盗药,途中因为救助逃难的百姓,耽搁了许多时间,到达霍阳城才打听到,魏恭恩已派亲信将半龙骨取走。我们连忙追上,终于将他们擒获,又从他们的口中得知,魏恭恩刚刚招揽了一位名叫凌岁寒的江湖高手,那半龙骨便是魏恭恩打算赐给凌岁寒的。”
裴惠容沉吟道:“难道符离是为了那味药,才假意投靠魏恭恩?”
颜如舜道:“如今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药现在我和阿螣的手里,她得知消息,完全可以立刻离开洛阳。伯母知道苏英此人吗?”
裴惠容道:“苏英……我好像有些印象,是当年凌府的护卫吗?舍迦幼时在她那里听说一些江湖故事,会兴致勃勃告诉给我。”
尹若游点点头,将她所知道的苏英之事的来龙去脉讲出。
裴惠容道:“她是为了救苏英,才留在洛阳?”
颜如舜道:“符离的性子,向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苏女侠于她还有救命之恩。如果苏英确实被关在洛阳,她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的。但另一方面,符离又是嫉恶如仇之人,她不会因为任何私人的原因而放过像魏恭恩那般十恶不赦的恶贼。据说前段日子洛阳城有一位江湖侠客刺杀魏恭恩,几乎就要得手,却被符离阻止,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所以这其中必有更深的缘故。或许,她想要做的是一件更大的事……但无论如何,我们绝对相信她,她不会真正助纣为虐。”
尹若游补上一句:“舍迦也绝对会信她。”
“可是圣人不信他。”裴惠容叹息道,“本来圣人与凌将军交好,他登基以后,极有可能为凌将军平反,那么符离自然而然也就能脱罪。偏偏她现在以凌禀忠遗孤的身份投效反贼,听钧儿说,圣人得知此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符离今后处境恐怕……她这是何苦……”
裴惠容迟疑了片刻,并未告诉颜如舜与尹若游,其实不止谢慎,连谢钧与谢铭目前也对她没有任何信任,提起她做的事都是愤慨不已。
颜如舜与尹若游都静了下来,又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事,不消说,符离自己也必定很清楚。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只能支持她。”
与裴惠容谈完,翌日清晨,她们又前往城西绣坊与尹素见面,陪了尹素整整一天,说了无数贴己话,这才离开麒州城。出城以后,本来她们仍是向着鸿洲而行,打算先到长生谷请九如法师为尹若游解毒,从此尹若游的身体再无后顾之忧,她们才好再与凌岁寒、谢缘觉并肩作战。哪知刚赶了一天的路,正在江湖之中流传的凌岁寒“活阎罗”与谢缘觉“琉璃观音”的名号渐渐传到她们的耳里。
舍迦想要扬名天下的愿望终于实现,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她们都为她欢喜。
然而想到符离最近所经历的一切,她们又是止不住的忧虑。
夕阳洒落,即将入夜,颜如舜在郊野河边生了一堆火,洗干净削好的木签,插了条鱼,正坐在火边炙烤。尹若游将包袱行李放在一旁,注视它们良久,忽道:“能拿到半龙骨,符离也出了力,我却还没有谢过她。”
颜如舜了然道:“你想去洛阳?”
尹若游道:“我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儿,但我们总得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确定她有没有危险。”
颜如舜道:“危险是一定有的,只是看着这危险大不大。”
尹若游道:“那你便不担心?”
颜如舜已犹豫思考大半天,听到尹若游此言,终于下定决心:“我担心她,也担心你,可惜我会那么多戏法,却没办法真正把自己分成两半。所以我只能暂时和你分别,你去鸿洲,我去洛阳——你不会怪我抛下你吧?”
“会,当然会。”尹若游想也没想道,“你们都去闯龙潭虎穴,让我一个人远离烽烟,难道我可以安心吗?”她挑起眉,神色冷冷淡淡,语气透着几分嗔怪,“你这不是折磨我么?”
“虽说舍迦已经给了我们压制七苦散毒性的药方,我们能够随时配药,可是你我都不精通医术,万一又发生什么意外,我和符离还得保护你,岂不是反而增加了我们的危险?你比我聪明得多,我能想明白的道理,你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将烤好的烤鱼递到尹若游手中,同时倾身倏然在她脸颊一吻,“我等你解了毒,然后你便尽快来找我们好不好?”
尹若游脸上佯装的冷淡瞬间消弭于无形,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歪着头:“我怎么好像说不过你了?”
颜如舜笑道:“你口才其实比我好,这次你说不过我,是因为我刚才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尹若游盯着她看了一阵,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抚摸过她脸颊上的刀疤:“我会很快来找你,找你们。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你得等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已经不一样。现如今我的命还属于你,我还敢不顾惜自己吗?”颜如舜笑容不变,语气难得郑重,“为了你,我也会保重。”
歇息一夜,两人依依告别,颜如舜转而踏上前往洛阳的路。她脚程快,没过多少时日遂来到洛阳城外,悄无声息地翻过城墙。
第189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一)
霜月夜,凌岁寒如往常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直到绕过影壁,走入院中,忽然一只乌鸦蓦地向她飞来。她定睛一看,惊喜非常,才伸出左手摸了摸乌鸦羽毛,便听见前方树上一个熟悉声音悠悠响起传到她耳内:
“可算等到了你,你回来这么晚,看来这段时间在这儿很忙?”
凌岁寒抬眸的同时,唇边笑意也扬起,果不其然看见树上的一个熟悉身影,开口第一句话先问道:“前不久魏恭恩派去霍阳取半龙骨的人听说都出了事,是你们做的吗?”
颜如舜点点头道了一声:“是我和阿螣。”
“听描述,我就猜到的是你们,但不能完全确定。既然真的是你和阿螣,我就可以放心了。”凌岁寒目光又往左右望了望,“阿螣呢?”
“她去了鸿洲。”颜如舜已跳下大树,落地无声,将自己与尹若游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凌岁寒蹙眉道:“那你和她分开干什么?她毒还没解呢,万一……”
颜如舜道:“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来了洛阳,不去找舍迦呢?”
凌岁寒语音一窒,眼眸中蕴着愧疚之色,缓缓低下头,半晌不言。
颜如舜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走的时候,舍迦已快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
凌岁寒颔首道:“我最近有听说她的消息,她现在在赉原为城中的官兵百姓疗伤治病。”
“不止她,据说定山派的弟子也都在赉原城帮着李定烽抗敌,她们既待在一起,遇到难事都能互相帮忙,那倒没什么好怕的。阿螣只要顺利到了长生谷,见到九如法师,更不会有危险。唯独你……”颜如舜认真地注视着她,“你知道你如今待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不是洛阳么?”
“是洛阳,也是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你想要的虎子是什么呢?”
凌岁寒想了一想,一边带着颜如舜往自己的房间行去,一边讲述那日自己与梁未絮见面谈话的情况,颜如舜却是越听越疑。
“竟是梁未絮邀你来洛阳的?这倒奇了。”
“奇在哪里?”凌岁寒刚刚进了屋,把门窗关上,解释道,“其实我打听过,梁未絮这些年一直都有招揽江湖里的人才替她做事,而那些所谓的人才没有一个武功强过我。她想求一个真正的绝顶高手,这不算奇怪吧?”
“要说真正的绝顶高手,晁无冥已经是了。当然,人才嘛,自是多多益善。”颜如舜沉吟道,“可你和别的江湖人士不同,你是召媱的徒弟,晁无冥又与召媱有深仇大恨、梁未絮这般做,就不怕惹她师父生气,让她师父一走了之吗?这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段时间我和晁无冥接触了几次,以他的脾气,真有谁惹他生气,他恐怕不会仅仅一走了之,至少也得狠狠报复对方一通。不过他和我相处之时,看起来倒是平静,并未因为我是师君的徒弟便对我萌生杀心,反而异想天开,居然想让背叛师君。”凌岁寒解释完详情,又道,“我猜,这是梁未絮给他提的主意。”
颜如舜双眸闪过一丝光亮:“照你这么说,他算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凌岁寒道:“他恨我师君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当年败在了我师君的刀下,失去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这还不够鼠肚鸡肠吗?”
颜如舜道:“既然如此,我若是晁无冥,得知我追随的主公竟不顾我的仇恨,对我仇家的弟子大加封赏,必定心生不满。梁未絮毕竟是他的爱徒,只要私下里向他解释一番,只道此事与自己无关,他不会责怪梁未絮。但魏恭恩如今帝王之尊,大概是不会向一个臣子解释的。”
凌岁寒闻言一愣,沉思有顷道:“你说得好像有道理。但我听说,魏恭恩对梁未絮这个义女还算不错,给予她不少实权,她为什么要……”
颜如舜道:“前些日子我和阿螣好不容易到了霍阳,虽然半龙骨已被魏恭恩派的人取走,但我们在霍阳顺便打听了一些魏恭恩与梁未絮的事迹,得知从前梁未絮替魏恭恩做了许多事,大都并非魏恭恩委派命令,都是她主动自告奋勇,立下种种功劳,才逐渐换取魏恭恩的信任。阿螣当时说,如果她是梁未絮,她绝不会感激魏恭恩,毕竟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凌岁寒听罢挑了挑眉,反倒兴致盎然:“其实我还蛮想多会会她的,可惜她并不在洛阳。”
颜如舜笑道:“不说她,还是先说说你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对付魏恭恩?”
“老实讲,其实我起初完全没有考虑好。”凌岁寒自从见到颜如舜,她整个人都放松不少,此时已坐到桌边,单手拖着腮,“我就是想来洛阳瞧瞧机会,能否打探到什么情报,想办法将魏恭恩与魏恭恩的大冀朝廷一举扳倒,彻底平息叛乱。”
颜如舜猜到她的目的,却未料到她来洛阳之前居然毫无准备,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凌岁寒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还是太莽撞了?”
“是有那么一点。但才是你的性格,如果完全改变,你也就完全不是你了。”颜如舜笑容更轻松,“况且从另一方面说,果决,敢作敢为,这也是你的长处。你刚才说得对,如果不亲自来一趟,怎么找机会呢?”
“我也这般觉得。”得到好友的赞同,凌岁寒欣然道,“所以我在洛阳待了这么久,还真发现一些情况。魏恭恩脾气暴躁,平日里对他的随从们非打即骂,莫说那些内侍宫女,甚至就连他的心腹大臣都受过他的鞭挞。好几次我看见他的手下们,额头鼓着大包,从他的殿中离开。”
颜如舜道:“那你呢?”
凌岁寒奇道:“我?我什么?”
颜如舜道:“你没受过他责打?”
凌岁寒一下子笑了:“责骂是有的。责打嘛,我也好,晁无冥也罢,那倒都没有。如今想杀他的刺客太多了,唯有我与晁无冥能够保护得了他,如果我与晁无冥受伤,真正危险的是他。”
颜如舜这才放下心来,又疑惑道:“看来他倒是不笨,那他对待别的大臣却为何不懂忍耐?倘若他始终都是如此暴虐之人,怎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辅佐他起兵造反,他又怎会这般轻易地攻下大崇半壁江山?”
这件事不合常理。
“据闻他从前也并非温和之人,然而对待心腹亲信,确实还懂得恩威并施的道理。岂料自他起兵以来,他身体不知患了什么病,每日里疼痛难忍,性情便愈发暴戾,喜怒无常。”说到此处,凌岁寒顿了顿,自然而然地她的脑海之中又浮现起谢缘觉的身影,同样是身患重疾,舍迦却会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不忍看到他人的痛苦;也会因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更加珍惜尊重这世上所有的生命。
明明同样是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她摇摇头,心忖自己实在是不该拿舍迦与魏恭恩相比,这对舍迦简直是一种侮辱,遂接着刚才的话道:“直到梁未絮给魏恭恩引荐了秦艽,在秦艽为他把脉诊治之后,他的身体才渐渐好转。偏偏前段时间朱砂死在长安,秦艽得知消息,便也立即赶往了长安。”
颜如舜大惊道:“你说谁死了?”
“朱砂,也是诸天教圣女珂吉丹。”凌岁寒道,“你很惊讶?那看来她不是你杀的。也绝对不会是舍迦杀的,难道真是定山派的人么?”
颜如舜道:“秦艽离开洛阳有多久?你在洛阳见过她吗?”
凌岁寒摇摇头道:“我来洛阳那天,她已经出城,她的事都是我在别人口中打听到的。她走的时间越来越长,魏恭恩许久得不到她的医治,病情一日日加重,自然变得更加残暴。近来我趁着在宫中巡逻的机会,和不少内侍宫女谈话接触,和他们关系还算不错,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机密情报。”
颜如舜眉梢一挑,蕴着明朗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好友:“看来我刚才说错了,你还是有改变许多,而并非丝毫不变。”
“说到底,这群人不是什么达官显要,出身都是差不多的卑微。”凌岁寒也扬起唇笑一笑,笑容里却有几分明显的感慨,“但如果我没有在长安那几个月的经历,我绝对想不到从他们那里入手。”
一说起长安,凌岁寒不由自主便想到无日坊。
想到无日坊的百姓们。
常萍,满娘,小翠,小彩灯,元老丈……他们现如今各自身在何方,境遇如何,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吗?凌岁寒叹一口气道:“明儿天亮,我带你去看看洛阳城的百姓人家。”
颜如舜道:“他们怎么了?”
凌岁寒道:“现在洛阳城里大多数百姓都在信奉诸天教,但具体的情况我几句话说不清楚,正巧你已到洛阳,不如明天亲眼瞧瞧。然后,要么你到鸿洲找阿螣,顺便把这事告诉给九如法师;要么你到赉原找舍迦,把这里的情况告诉给她和定山派的朋友。”
颜如舜笑道:“赉原的人已经够多了。”
凌岁寒道:“一万多官兵对十万叛军,这哪里算得上多?”
“比你一个人多。”颜如舜抢在她反驳之前再次开口,“况且,你真的完全不需要我帮忙吗?如果苏英女侠确实关在洛阳城中,我的轻功或许能到起到一些作用。”
凌岁寒脸色顿变,忧愁上了眉头:“我私下里调查那么久,仍是没能查到苏姨被关押的地点。”
颜如舜道:“晁无冥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把召女侠的武功一一讲给他听,他就带你与苏女侠见面吗?”
凌岁寒道:“我若是毫不犹豫答应背叛师君,我只怕他不会相信。”
颜如舜沉吟道:“让我想一想……”
凌岁寒道:“那好,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颜如舜道:“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凌岁寒微愕,没太听懂她此言之意。
“我虽不是舍迦,对医术懂得不多,可你的眼圈黑得这般明显,哪怕不是大夫也能够看得出,你这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吧?”颜如舜语气里的关切十分明显,“你还在做那个噩梦吗?”
“那倒没有。”这话不假,这段时间凌岁寒并未过多考虑自己的私仇,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营救苏姨与如何对付魏恭恩这群恶贼,她反而很久没在陷入那个噩梦里,“只是……这里不是一个能令人安心的地方。”
她近来格外思念昙华馆。
“那好,我暂时在屋顶歇息,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第190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二)
洛阳失陷以后,魏恭恩虽不曾下令屠城,却也放任兵卒烧杀抢掠,令繁华东都成为人间地狱。直到诸天教教主秦艽劝谏魏恭恩,约束将士行为,保护百姓生活安宁。
是以洛阳城中百姓,大都是感激秦艽的。
此后在大冀朝廷的允许甚至支持之下,秦艽命教中弟子在城中宣扬诸天教教义,进展十分顺利,大多数百姓都有了新的信仰。每日清晨与夜晚,他们都要向画像里的圣女磕头跪拜,祈求圣女赐予他们平安。
黎明的洛阳大街,寒烟缭绕,寂静非常,几乎不见行人。凌岁寒带着颜如舜潜入一户百姓人家的院子,途中愤然道:“他们都在洛阳杀了那么多天,抢劫的财物也够多了。魏恭恩既然决定定都洛阳,本来也不能真的把洛阳变成一座没人的死城,秦艽在那时候劝谏魏恭恩约束兵卒,不过是顺势而为。谁料洛阳的百姓都如此单纯,竟然因此而对她感恩戴德,还真的相信这个什么鬼教。”
此时,颜如舜已飞身跃上一间屋子的屋顶,目光望向对面房间里正向圣女画像磕头的人影,沉吟道:“我见过很多老百姓,越是穷困的,越是挣脱不了苦难的,反而越容易相信鬼神那套说法。何况如今乱世……他们即使不信诸天教,不信这画里的圣女,也会相信别的神佛。”
凌岁寒闻言一愣,她便是从来不相信鬼神的那类人,然而当年她自断一臂落下大临山悬崖,为召媱所救,从昏睡之中醒来的刹那儿,看见山谷里的美景,也曾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到了仙界,又能否在仙界里看到父母。
颜如舜继续道:“其实能让人心里有个寄托,哪怕是幻想,也不算什么坏事。关键在于,秦艽骗他们信教之后的最终目的。古往今来,无论盛世乱世,都有不少邪僧妖道借着佛道的名义大肆敛财,但秦艽嘛……她应该不会是为了谋财?”
凌岁寒道:“你猜猜这画像里的圣女是谁?”
颜如舜道:“不是朱砂吗?”
凌岁寒道:“你再仔细瞧瞧。”
颜如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足尖一点,纵身一掠,又跃到对面房间的屋顶,身形一个倒转,倒挂于屋檐边,透过窗户,更近距离地观察起屋中的画像,仔仔细细瞧了半晌,这才回到凌岁寒身旁,思索道:“与朱砂是像也不像。朱砂的五官更精致,且她的神态表情永远不会像画中女子那般柔和。”
凌岁寒道:“你还记不记得舍迦曾与我们说过,朱砂与曲莲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颜如舜点点头:“所以,秦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把曲莲当做圣女顶礼膜拜?”
“若仅仅是如此,那倒罢了,但我担心……”凌岁寒低声道,“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如今诸天教能在洛阳城如此风靡盛行,除了大冀朝廷的扶持,还有极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诸天教弟子大多精通医术。他们近来居住在城中几家有名的寺庙里,不少百姓来向他们求医,他们会先让对方在家中供奉一幅圣女画像,诚心叩拜七日以后,他们才会给对方一碗圣女赐下的圣水,喝下圣水,不一会儿对方晕晕乎乎倒下,便会有一名诸天教弟子伸出三根手指为对方把脉。
颜如舜在窗外悄悄看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还不是要诊脉才能为人治病。
可是下一瞬,躺在床上的男子也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明明紧闭着双眼,还在昏睡之中,却手舞足蹈,脸上表情透着一种兴奋,笑声到最后甚至有些癫狂。
颜如舜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重:“那圣水到底是什么水?”
“我曾私下里与那些百姓接触询问,他们都说自己服下圣水后,被圣女带到了仙境,还在仙境里与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逢。我说这不就是做了一场梦而已?他们却说若只是做梦绝不会如此真实,绝不会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所以近来许多根本没得病的百姓也纷纷前来寺中,向诸天教求取圣水。我几次想要拿一点那所谓的圣水,可惜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凌岁寒说着将自己出门时带上的一个小葫芦递到了颜如舜的手中,扬眉道,“你来得正好,这事只能交给你来办。等拿到‘圣水’,你再去赉原或者鸿洲,把它交给舍迦或者九如法师。我总觉得这水肯定藏着古怪,说不定是什么毒药,会对人身体有害。”
颜如舜拿着葫芦在手中转了个圈,想了一会儿,悠悠道:“你今儿带我在城里四处看了这么久,你消失不见的这段时间,晁无冥他们不会奇怪你的去向吗?”
凌岁寒道:“近些日子晁无冥时不时问我,我投靠魏恭恩的事儿如果被我师君得知,我师君会如何对待于我,会不会派人与我联络。我已经想过,大不了我就和他说,今儿我师君派了人来找我,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件事。”
颜如舜若有所思:“你觉得,他希望你师君如何对待于你?”
这话让凌岁寒微微一怔,然而旋即灵光在她脑海中一闪,她仿佛在刹那间领悟了什么,沉吟道:“他是在等我众叛亲离……”
颜如舜道:“如果你真的众叛亲离,就连召女侠也不忿你投效反贼的行为,欲要清理门户,你会心生恨意吗?”
“不会。”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若真做错了事,师君要教训我,也是理所应当。”
“你当然不会。”颜如舜笑道,“偏偏这世上总是免不了有人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不算君子,但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凌岁寒左手摩挲着腰间刀柄,眼神蓦然亮起来,“那我们待会儿找个僻静地方打一场吧,你砍我一刀吧。”
颜如舜闻言愕然:“这便没必要了吧?”
凌岁寒道:“这叫苦肉计,我不受点伤,晁无冥不会完全相信的。”
颜如舜道:“若是舍迦知道了……”
凌岁寒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为什么突然提她?这事与她无关。”
颜如舜淡淡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无论为的是什么事,舍迦一向都不赞同我们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在非常之时,必有非常手段。”凌岁寒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决,“如果不能让晁无冥完全相信我,我今后的处境或许更加危险,我想舍迦是能理解的……你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从我决定来洛阳的这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不可能在刀山火海滚一遭还妄想毫发无伤。”
颜如舜罕见地皱起眉头,陷入沉默。
凌岁寒继续道:“你不动手,那我只能自己动手。但以晁无冥的眼力,他十有八九是会瞧出来的。”
颜如舜依然不作声,只轻叹出一口长气。
又过半天时间,酉牌时分,晁无冥得到手下禀报的消息,在落日夕照里前往太医署,才迈步进门,一眼看到凌岁寒左臂上血糊糊的伤口。
太医刚刚给那道伤口上完药,正要拿绷带给她包扎,晁无冥登时按住那太医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伤口,半晌才道:“你这是……”
凌岁寒没好气地道:“这都看不出来吗?我受了伤。”
晁无冥一笑道:“圣人早就说要给你派些护卫仆役,你说你在江湖里独来独往惯了,不想有人伺候。如果有护卫跟着你,或许你也不至于……”
凌岁寒冷冷道:“在洛阳城,除了你,还有谁的武功比我高?我还需要谁的保护?”
晁无冥瞬间收紧瞳孔:“不仅是在洛阳城,当今武林,武功能强过你的,也屈指可数,那么到底是谁有本事伤了你?”
凌岁寒低下头,晁无冥便再难以看清她的脸色表情,不知安静多久,那太医将她的伤口包扎完毕,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臂,这才长叹道:“她是我师君的朋友……本来我看在师君的面子上放过了她,哪里想到她反而趁我收刀的时候……”声音逐渐变低,似是喃喃自语:“她们明明知道我心中的仇恨,为什么……为什么却丝毫不肯理解我……”
晁无冥道:“这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凌岁寒道:“她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洛阳,你恐怕很难找到她。”
晁无冥道:“她伤你伤得这般重,你还是愿意放过她?你倒真是大度。”
“你不用拿话来激我。她此番前来洛阳找我,是受我师君的委托,她说的所有话也都代表我师君的意思。我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今日受她一刀,也算是受我师君一刀,以后……”凌岁寒咬了咬下唇,又沉默良久,似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你想了解我师君的武功?”
晁无冥欣喜若狂,但面上保持冷静:“好!好个恩怨分明!你这话说得不错,恩报了,也是该报仇了。”
凌岁寒面无表情,继续道:“但我还有许多疑惑搞不明白,我至少要先见苏姨一面,问清楚她过去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晁无冥道:“你何时拿出诚意来,我立刻带你去见苏英。”
凌岁寒道:“如果我想先见她一面,是不可能的?”
晁无冥道:“你说呢?”
凌岁寒伸出自己的左臂:“我这会儿伤还没好呢。等明日我伤口不痛了,我会把四照刀法给你演示一半,只要你说话算话,我再给你演示另一半。希望你最好不要骗我。”
晁无冥道:“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离开太医署以后,晁无冥思索有顷,前往坐落于城南郊野的青羽门。
青羽门立派百余年,最初也算得上兴旺,但自古及今,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近些年来青羽门渐渐衰落,门中子弟*加起来总共不过十来人,武功也都说不上顶尖。然而在洛阳之战里,正是这十来人死战不退,全都死在了晁无冥的刀下,这青羽门也就变成了晁无冥的所有物。
他将苏英关在了门中的一处地牢,派人日夜看守。
如果真要让苏英与凌岁寒见面,那么有些话他必须提前与苏英说明白,因此不顾天色已晚,他在今夜踏着残霜步入地牢深处。
论武功,天下间除了召媱,没有任何人是晁无冥的对手,他自然不怕有谁跟踪自己。显然他万万未料到,若论轻功,这天下间还有一人能胜过他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