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90(1 / 2)

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0846 字 2天前

第181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五)

谢缘觉闻言颇有些担心春燕的安危,但她目前最要紧之事是为自己解毒,暂时无暇顾及别的人。

要解“一点青”之毒对她而言不难,尽管因为战乱,这一带城镇的药铺都已关门,但这些日子她四处寻找在长安城外附近山林躲藏的难民百姓,途中见到草药便采,已搜集了无数种药材,其中有几种正好是配制“一点青”解药的药材之一,只是还缺了两种草药,或许山中亦有生长,可惜她并未采集到。

而今夜,谢缘觉也没有自信一定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它们找到。

从选择前往长安城门的那一刻起,谢缘觉已怀有牺牲之心——既然定山诸侠能为长安百姓付出生命,她不认为自己的命能比他们更高贵。

但在死前,哪怕她还剩最后一弹指时间的生命,她也不愿放弃,更不会放弃,与在场百姓简单说了说情况,再请楚清晓为自己处理了一下肩胛处的伤口,她再次起身,迈出沉重的的一步。

楚清晓急得又想要哭:“你这个样子不能再走的啊。”

元如昼忍不住道:“谢姐姐,你需要什么药,我帮你去采吧?”

“是啊,我以前经常上山打柴,对山里的路熟悉得很呢。谢大夫,你先把那草药长什么样子告诉给我,我去找找看。”

“我以前也经常上山摘野菜吃,也认得山路,我也去。”

“要不我们都去吧,每人找一块地方,总能尽快找到。”

在场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谢缘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微微笑起,信心陡然增加,将那两种药材描述一番,郑重道了一声:“多谢。”随即盘腿坐下,合眼练起菩提心法的内功。

夜风吹起她的衣袂,火光映上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云景驿内,朱砂也在设法为自己解毒。

与她掷向谢缘觉后背的那枚飞镖不同,谢缘觉将那枚银针射向她体内之时,她与谢缘觉离得太近,那银针自然毫无偏差地刺入她的穴道,且是腹部极重要的天枢穴。药物只能暂时减轻她的疼痛,服完药,她还需要运功将毒针从体内逼出,身体才能完全恢复正常,哪知她刚刚在床榻上盘起双腿,忽听房门“咚咚咚”被人敲响,敲得她越发心烦意乱。

“干什么的!”

门外的人倒是恭敬:“朱娘子,刚刚城门口又出现一个年轻女子,她说她是你的手下,名唤春燕,不知朱娘子可认识她?”

“春燕?你让她来吧。”

春燕仍如从前那般,低眸垂目,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缓缓走到朱砂面前,只敢看她一眼。

朱砂却目不转睛将她注视:“你没和定山派的人一起走吗?”

“我……我是偷偷跑回来的。”

“偷偷回来?”

“我知道阿鹊应该还在长安,最近长安这么乱,我……我实在有些担心她,想回来问问她的情况。”

“哦,原来你还是为了舒鹊。”朱砂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完全没有怀疑她这番话,招招手,让她又上前几步蹲下身,旋即掌上一用力,蓦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离开了定山派,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舒鹊的情况告诉你?”

春燕的脸颊顿时出现一道红印,但她已习以为常,神色了无变化,低声道:“我是趁乱跑的,定山派的人并不聪明,等我再次见到他们,只要说我是不小心与他们失散,我也找了他们很久很久,他们一定会相信。”

这话倒也不错,朱砂想了一想,倏地灵光一闪:“你见过谢缘觉吧?”

春燕颔首。

“她应该也认识你?”

“我们不熟。”

“她总知道你是定山派弟子?”

“是……”

“那就成了。她现在长安城外附近,你出去找一找,如果找到她,你想办法偷袭重伤她,再通知我。只要这件事你办得够漂亮,我让你和舒鹊联系。”其实抵玉如今去了哪里,朱砂根本不清楚,她自然要瞒着春燕,继续以此威逼利诱春燕为自己办事。

“啊?”春燕一呆,“谢缘觉那么厉害,我怎么可能伤得了她?”

“厉害什么?我观察过她的身法,她武功低微不入流,也没那么可怕。”

“可我武功也不行的。”

“所以我才让你偷袭啊,这么害怕冒险,那你就别想知道舒鹊的消息了。”

“我……”春燕貌似为难,“我给她下毒行不行?”

偷袭暗算还能有两三分成功的可能,那下毒便是异想天开。朱砂暗暗腹诽一句,遽然又在心中“咦”一声:其实这世上也不是什么毒,谢缘觉都能够解得了的。

譬如,秦艽在南逻根据诸天教秘术所改良研制的剧毒“落红莲”,中毒之人,平时毫无异状,但每月的十五日,若不服下压制毒性的解药,背脊肌肤会隐隐浮现一朵红色的莲花印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时而如火上炙烤,时而如寒冰刺骨,时而如万虫啃食,种种痛苦自不消说,到最后理智衰退,狂性大发,如疯狗般见人就叫,见人就咬,这才更为恐怖之事。

然而要给一个人种下“落红莲”并不容易,需要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双掌分别贴上对方背部“神道”与“魂门”二穴,以内功将毒种入对方体内。

如此一来,对方的内力将会变得紊乱无比,纵然是完全不通医术之人也能有所发觉。是以过去两年,朱砂并未给春燕种下“落红莲”之毒,便是担忧春燕修炼定山内功以后,会被定山弟子察觉出异常。

而她不给谢缘觉种下此毒,则是因为没有这个机会。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朱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春燕许久,脸露犹豫之色,“落红莲”毕竟是师君研制出的独门剧毒,怎能够轻易传给外人?但渐渐地,这种犹豫却被仇恨所替代。

春燕又偷偷瞧了朱砂一眼,毫不意外看到朱砂眼中的恨意。

她在欣赏朱砂眼中的恨意。

更在欣赏朱砂被仇恨折磨的痛苦。

春燕当然明白朱砂突然如此仇恨谢缘觉的原因——三个多月前的那一天,她随定山众人前往秦艽在长安城内的秘密住处,尹若游在秦艽面前提起什么曲莲之时,她便隐隐约约感觉朱砂的脸色不太对,因此天亮以后,颜如舜将抵玉已离开藏海楼的消息告诉给她,她顺便向颜如舜询问秦艽两位师姐妹的情况,再过几日,她还想方设法从望岱等人的口中问出山岚与秦艽、谢缘觉的往事。

于是前不久,在伪冀叛军还未攻入长安之前,朱砂来到定山山脚与她联系,她借口下山采买,与朱砂见面,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关于秦艽的故事,添油加醋全部说与朱砂知道。

果不其然,她见朱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目光中流露出癫狂之意,

哪怕那天她又挨了朱砂的巴掌,她知道朱砂内心一定比自己更痛,她便觉得畅快。

只不过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低眉顺目地站在朱砂身旁,等着朱砂思索良久,对方终于从怀里拿出数枚银针,交到她手中,并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将施毒方法仔细说给了她听,最后道:“谢缘觉已经受伤,若你找到她,便向她提出你可以用定山派独门内功为她疗伤,将此毒种入她体内。成功之后,我让舒鹊与你见面。”

“真的么?”春燕似乎很期待的模样,“我办成这件事,你真的能让阿鹊和我见面?”

“放心,这一次我绝不骗你。办成这件事,你也可以不必在定山派待下去。”

春燕捏着银针,应了一声是,乖乖走出门外。

朱砂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盘腿而坐,合眼运功逼毒。

毒针已顺着天枢穴深入她体内,要想彻底逼出它,至少须得花费半个时辰,期间不可有人打扰。然而只过了半炷香时间不到,房间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又悄无声息地跳了进来。

朱砂毒术虽属一流,武功比起谢缘觉也好不了多少,五感自然不如真正的武学高手那般敏锐,何况她此刻全神贯注运功,便未听到春燕的脚步声。春燕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地走到她的身边,盯她的面孔半晌,唇角忽然浮现一个无声的冷笑,双掌运起内力,往她后背“神道”与“魂门”一拍,蓦地以内功将两枚毒针种入她的体内!

朱砂大叫一声,登时睁开眼睛。

春燕则迅速后退,退到门口位置,离朱砂极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砂痛苦挣扎。

“你……你好大的胆子!”极度的痛楚却没有让朱砂服软,她四肢都在抽搐,但开口仍是训斥责骂的语气,“你就不怕……不怕舒鹊……”

“她走了。”春燕打断她,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透是喜悦还是愤怒怨恨,“她已经离开了藏海楼,连我都没有告诉,连我都已经抛下,又怎么告诉你?”

“我师君一定会……一定会……”五脏六腑的煎熬已经让朱砂说不出完整的话,而说到“一定”两个字之时,她眼神不由闪烁,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有信心。

——师君在意的从来不是自己,爱的也从来不是自己。

——她真的会愿意为自己报仇吗?

“可是你死了,这间房里也没有别的目击证人,只要我把你的死推到别人身上。”春燕曾经的懦弱胆怯在这一刻消失得一干二净,每一句话说得冷静且冷漠,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把手一扬,寒光一闪,那匕首已霍地扎进朱砂的胸膛心脏,她再次笑了起来,“秦艽又如何知道你是被谁杀的呢?”

两个时辰过后,长安城外山林。

谢缘觉服下百姓们从山中采来的草药,体内毒素已解,便又想起消失不见的春燕,欲要返回长安寻她,才走了两步,眉心蹙起,不由捂住自己胸口。

四周百姓担忧不已:“谢大夫,是我们采的药不对吗?”

谢缘觉摇摇头,与毒药解药都无关。

她的身体熬不得夜,但这会儿时辰已到中宵,她竟依然未睡,身体不可避免地难受起来。好在菩提心法第八层的内力在她体内运转,让她能够支撑坚持,她放缓自己的呼吸,在原地歇上片刻,突然想起什么,转首向楚清晓询问:“你与春燕是如何离开你们师姐师兄们的,能详细告诉我吗?”

楚清晓眼泪未干,愣了愣,如实回答经过。

谢缘觉越听越严肃,听罢沉吟半晌,正色道:“不必寻她了,再休息一会儿,天亮以后我们离开此地吧。”

“离开?”

“是,长安城郊也不能再待,我们要彻底离开。”

第182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六)

柏州,定山。

将凌虚等人的人头埋葬在了山中,众多百姓自愿为其守灵,可他们一路饥饿疲惫,才跪坐在墓前没多久,便觉头晕眼花,忍不住想要直接倒在地上躺下。楚清晓见状皱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拾霞的墓碑,起身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在定山山顶的大殿后方,修建了一处贮存粮食的秘密地窖,极为广阔,能容纳百人,深入其中,四周泥壁抵风御寒。

“你们暂时住在定山吧,这里的粮食应该能够你们吃上一阵。”楚清晓做主道,“要是有恶人来了,你们就躲在地下别出来。”

“那小娘子你呢?”

“我……我得去找我师姐师兄们。”说到这儿,楚清晓才擦干不久的眼泪又落下来。

谢缘觉点燃蜡烛,看见她的泪光,轻声道:“你想你师姐师兄们了?”

“我很担心他们,他们好像都去了河北战场,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谢姐姐,你说我们能打赢那些恶人吗?”这个问题问出,不止楚清晓,在场所有百姓的目光都纷纷望向谢缘觉,期待她的答案。

谢缘觉明白,他们只是想要得到一点安慰,只是想要听她亲口说一句“扭转局势,反败为胜,指日可待,长安终将收复,我们终能回到家乡”。但她不愿欺骗她们,张了张口,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声。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缘觉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众人的心沉下来,静默片刻过后,一名中年妇人充满怜爱地将楚清晓拉到自己身边来,叹息道:“那你还是别走了,也留在这儿吧,那么远的路,万一你在路上也送了性命……”

“是啊,还是先藏起来吧,平安最重要。”

骤然听闻此言,不知怎么的谢缘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常萍的名字。就在不久前,这个月初,常萍也曾在昙华馆内与她说过:“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如此简单平凡的愿望。

谢缘觉终于开口:“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今后局势仍然难以预料,胜或败我说了不算。但我能肯定一点,若无人反抗,我们的境遇只会更加糟糕,前线是需要有人去的。”

“谢大夫,你不会也要去吧?那里实在危险,就算你武功高,本事大,要是碰上千军万马,那也……”

“我的武功不算高,唯有医术确能称得上出众。是,战场最危险,必然随时会有生命消亡,所以那里必然最需要我。”谢缘觉已下定决心,目光看向面前所有人,语音平缓却郑重,“可我们不是去送死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珍贵,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轻易放弃。因此相反,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活着,为了平安。”

为了天下人共同的愿望:

——平安。

是以今夜,谢缘觉在定山的客房里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饱觉,翌日清晨,她遂与楚清晓、元如昼收拾行李,一同出发向着战火纷飞之地行去。途中,她仰首望见辽阔苍穹偶尔飞过两三只寒鸦,情不自禁忆起“如愿”,也自然而然忆起符离与重明、阿螣。

乱世之中,有多少人不得团圆。

看来她们四人也是一般。

凌岁寒如今所在之地,距离谢缘觉有百里之远,乃是横跨五州十三县的云别山脉的西峰山腰。梁未絮在亲信属下的引领之下,绕过几段曲折山路,才步入林中一座山寨,放眼望去,只见寨子里满地鲜血,还躺了二十多具尸体。

唯一的活人,是大马金刀坐在大厅正中央虎皮座上的白衣独臂女郎。

梁未絮便也跨过尸体,走进厅中,随便选一个位置坐下,先向凌岁寒问了声好,才好奇道:“这里是……”

“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土匪所住的山寨。”凌岁寒却不与她寒暄,直截了当道,“昨儿我在山下遇到几个土匪,想要抢我上山。我已经等你好几天,等得无聊,于是就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路。”

梁未絮笑道:“那他们还真是不长眼睛。”

凌岁寒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那堆尸体里的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喏,他们的老大倒还算长眼睛,大概是听说过我的名字,见我只有一条手臂,猜出我的身份,忙不迭向我赔罪,还要把寨子里一半的财宝分给我,求我原谅。可我如果真的放过了他们,以后必还有更多百姓遭殃,所以我没犹豫,还是把他们全都给杀了。”

梁未絮闻言转动目光,将山寨四周打量一番,思索道:“这寨子不小,石屋塔楼都还建得有模有样,这伙土匪必已盘踞在此山之中有数年之久。这都是因为谢泰昏庸无道,这才让民间匪徒横行。”

凌岁寒道:“你们起兵这么久,如今已夺下长安,也没见你们让天下恢复清平。”

梁未絮道:“所谓先破后立,如今各地仍有崇军负隅顽抗,这天下总得尽数归于我们之手,我们才能谈及如何治理这天下。倘若凌女侠果真愿意投效我大冀天子的麾下,你可以让向圣人建言献策,我们圣人向来任人唯贤,虚心纳谏,只要你所提建议不错,他必从善如流,绝不会像谢泰那般忠奸不分,肆意残害忠良。想当年令尊——”

“够了!”凌岁寒已知道她准备说什么,不愿听下去,打断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是谁?”

“实不相瞒。”梁未絮没打算再瞒她,毕竟她若是答应为自己效力,这些事以后也瞒不了她,还不如现在与她说实话,“在下与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师出同门,是他猜了出来,告诉我的。”

凌岁寒挑眉道:“所以你离开长安的前一天,有意与我交谈,是早已经存有拉拢收买我的心思?”

梁未絮微笑道:“我是真心欣赏珍惜人才,才想与凌女侠结交。既然凌女侠还记得我们那天的对话,那一定还记得我曾说过那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你说对不对呢?谢泰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便半点不想报仇吗?”

“杀谢泰对我而言不难。”凌岁寒在刹那间解下腰间长刀,“砰”的一声握着刀鞘拍在面前桌案上,“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我也能报仇。”

梁未絮道:“这是自然,那日铁鹰卫比武,其实我也在场见识过凌女侠的功夫,自然相信凌女侠的本事。可是只杀一个谢泰又能有什么用呢?这真的就算是报仇了吗?”

凌岁寒道:“杀人偿命,这不算报仇什么算报仇?”

梁未絮道:“据我所知,令尊令堂都是因当年冤案而死,这是两条人命,而谢泰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何况令尊令堂离世之时正当壮年,而谢泰已过古稀之年,即使不杀他,他本来也没几年好活。就这么杀了他,真的足够偿还凌女侠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断臂流离之恨吗?”

凌岁寒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是冰霜封住了火焰。

她见凌岁寒不言,遂继续正色说下去:“他毁了你的人生,你真想要彻底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先毁了他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痛苦绝望之时,再亲手杀了他——这才够痛快是吗?”

“他最珍惜的东西?”凌岁寒冷冷道,“你是说权力,还是大崇基业?”

“这两者本就密不可分。”

凌岁寒缓缓松开五指紧握的刀鞘,脑海中又一次回响起前不久常萍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这天下有多少像常萍一般无能为力报仇的普通百姓。

其实,她将梁未絮引出长安,引来此地相见,本意是想与梁未絮一对一单打独斗,先杀了对方,再到洛阳杀了魏恭恩,为常萍报仇,为苍生报仇。然而梁未絮这番话,确确实实说服了她。

是啊,他们毁了天下那么多百姓的人生,梁未絮一条命,魏恭恩一条命,如何够还?

仅仅杀了他们,也不算真正的报仇。

“好!”凌岁寒定下决心,便如金石不渝,“我可以到你们麾下效力,但你们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梁未絮笑道:“能求得凌女侠这般人才,莫说三个要求,三百个要求,我们又有什么不肯答应?”

凌岁寒道:“你先听我说完不迟,其一,如果你们抓到谢泰,须得把他交给我处置。”

梁未絮道:“这是理所当然。”

凌岁寒道:“其二,魏恭恩是不是收藏了一种名唤‘半龙骨’的珍稀药材,这药对我有用。”

梁未絮道:“我好像有听说过那种药材,它现在应该还收藏在霍阳我义父的府邸。待会儿我为凌女侠写一封举荐信,再派人为凌女侠引路前往洛阳,我义父求贤若渴,常愿千金市骨,区区一味药,他必然不会舍不得,你大可以放心。那么其三呢?”

凌岁寒道:“其三,你知道苏英吗?”

梁未絮脸色微变,沉吟道:“她还活着,不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说得也不够清楚,不如你到洛阳以后,直接向我师父询问?你已是我大冀臣子,与我、与我师父便是一家人。”

凌岁寒伸出自己的左手手掌。

梁未絮不由愣了一下。

凌岁寒道:“不是你说的么?举荐信呢?”

梁未絮笑道:“凌女侠这般着急吗?天色已晚,不歇息一夜吗?”

“是啊,天色已晚。”凌岁寒回首望向窗外渐渐坠落的夕阳,又轻声说了一遍那刻在她心头的四个字,“日暮途远。”

今日又有多少百姓活不过即将到来的长夜?

梁未絮点点头,吩咐属下递来纸笔,写完两页纸,钤盖印信,火漆封缄,交到凌岁寒手中。凌岁寒将此信揣入怀中,提起刀,转身就走。

在暮色中向着龙潭虎穴行去。

第183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一)

行路途中,谢缘觉听说了两件大事。

先前亡命逃难的天子谢泰与太子谢慎在夜宿济民驿的那日遭遇刺客,随后两人决定分兵,谢慎赶往了麒州,登基为帝,尊谢泰为太上皇,此其一也。苍关失陷以后,李定烽与穆子矩退出河北战场,本欲回援长安,哪知谢泰跑得太快,长安也轻易落入敌手,他们正不知所措之际,又听闻谢慎登基之事,遂立刻赶往麒州觐见,然而如此一来,河北从此全面沦陷,此其二也。

那么河北是去不成了,谢缘觉一边沿路为受伤患病的难民百姓诊治,一边各处探听消息,终于得知,谢慎召见过李定烽以后,便将他派往了赉原。

赉原府,既大崇龙兴之地,亦是阻挡叛军北上麒州的一道极其重要的防线,战略意义自然非凡。

“可是我听说李将军将他手下大多数精锐都留在了麒州保卫圣人,只带领五千兵马赶去固衡,真的能守得住赉原城吗?”

“倒也不止五千,我有亲戚就住在赉原,据说城里本来也有几千兵马,再加上李将军带去的兵马,差不多有一万人,这不少了吧?”

“你可真是见识浅,那个什么梁守义率了十万大军要去攻打赉原,一万人怎么可能守得住?”

镇子里的百姓们忧心忡忡,忐忑不安,七嘴八舌。但谢缘觉从他们的谈话中明白了一点,赉原需要自己。

于是她又毫不犹豫踏上了前往赉原的路。

越接近目的地,人烟越荒凉。这日,谢缘觉与楚清晓、元如昼正在山道一株树下歇息,才吃了些干粮,忽听隆隆马蹄声似乎沉闷的雷响由远及近传来。她们跃上一旁山坡,藏身在杂草丛间的大石后,放眼向声音来源之处望去,果然有黑压压一片影子,约莫两三千名盔甲兵士,朝着这边驰来。

兵马行得不快,因为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各种辎重,并非粮草被服,倒像是军械器具。谢缘觉正疑惑它们有何用处,元如昼已小声开口道:“那些东西好像都是用来攻城的器械。”

谢缘觉道:“你如何知晓?”

元如昼道:“邵大叔以前就是军器监的工匠,有一年我和阿翁到他家探望,看到了几张他画的图纸。”

“邵大叔?也是无日坊的人吗?”但谢缘觉不记得无日坊里有谁姓邵。

元如昼摇头道:“他只是阿翁的朋友,后来他好像搬去很远的地方,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你好厉害!”楚清晓听到这儿,亮起眼睛,忍不住赞叹,“你怎么懂这么多?”

“啊?”元如昼第一次被人这么夸奖,愣了愣道,“只是凑巧……”

楚清晓真诚道:“这一路上有好多东西,我不懂的,你都认识。”

谢缘觉倒不奇怪意外,这世上包括军械器具内在的任何东西,本来全都是老百姓亲手做出来的。她此时思索另一件事,这些叛军运来这么多攻城器械,想必是攻打赉原城之用,按理而言自己应该阻止,然而即使她身怀武功,毒术出众,一人之力也敌不过这两三千人。

正迟疑间,眼看着山下叛军将要走过此地,谢缘觉顾不得多想,只能迅速屈指一弹。

细如牛毛的银针与日光融为一色,悄无声息地射入其中为首几个将领的脖颈,转瞬即过的微痛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但仅仅片刻过后,他们体内气血翻涌,疼痛逐渐加剧,让他们“咚”的一声摔下马来。其余兵卒大惊,纷纷询问他们的安危,而他们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怀疑是否是自己路上吃坏了肚子——将官与普通兵士吃的食物自然不同,而谢缘觉通过他们身着盔甲的不同,判断出他们身份地位的不同,只给几个将官下了毒。

这毒要不了谁的命,却可以令人丧失行动能力,走不了路也骑不了马。倘若只是几个普通兵卒中毒,那便好办得很,只需要将他们留在此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然而将官中毒,又有哪个兵卒敢将他们扔在这里,独自行动?众人商量来商量去,那主将终于下令,吩咐两个斥候先行一步赶到营地,将此事禀告给梁将军,请梁将军再派一队人马带两个大夫返回救援。

本来谢缘觉苦无良策如何将这上千人马全部制服,忽见那两个斥候骑上快马,她心念一动,与楚清晓、元如昼借着草木掩护悄悄跟上,打算等这两人行到僻静处,再封住他们的穴道,比他们更快赶往赉原城报信。

时已九月初,无边斜阳里,萧瑟秋风微带凛冽之意,梧叶飘黄,草木渐黄,前方道路越发荒凉。谢缘觉见四周似乎无人,正准备出手,霍然眼前褐色影子一闪,一道人影登时从荒草丛中掠起,剑光如黄昏里的彩虹,剑者只是轻飘飘挥出一剑,剑刃已抵住那两人的脖颈。

楚清晓惊喜大叫:“师姐!”便奔到了凌知白的面前,又扑进凌知白的怀里。

然则出乎她的意料,凌知白见到她,看起来并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右手始终紧握剑柄,只抬起左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也不问她这段时间的经历,而是先审问起那两名斥候。

生死掌握在她人之手,那两名斥候不得不选择回答实话。凌知白听罢不置可否,转首望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这时也已走到她身边,点点头,简单说明自己所目睹之事。

凌知白这才朝着山上做了个手势,四周山坡草丛中倏然站起来数百名兵卒,都与凌知白一样,身上穿戴着与秋草同色的衣帽,其中还有几个包括唐依萝在内的定山派弟子。

楚清晓更加欢喜,才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招呼,凌知白已引着所有人往谢缘觉的来处行去。

途中,凌知白与谢缘觉解释:“我们也才来赉原城不久,这些日子一直在协助李将军守城。梁守义攻来之前,李将军已躬率士卒百姓在城外挖壕为障,又将挖出的土壤做成数十万的土坯,后来的守城之战,城墙何处有损坏,便能立刻用这些土坯补上,别看梁守义号称十万大军,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天,他们也还是没能攻下赉原城。昨儿我们有人悄悄到贼营打探到消息,梁守义见赉原城防守严备,急攻不下,遂派遣三千兵马运来攻城器械。我们知道那三千兵马必定会走这条路,所以提前埋伏在了两边山坡,等了半天,没等到那三千人,万万没料到反而等到你。”

她稍稍顿了顿,终于问出一句:“清晓为何会与你在一处?你们是碰巧遇见的吗?多谢你这些日子保护她。”

这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但还不待谢缘觉回答自己的经历,前方那片黑压压的兵马已遥遥可见,两边山坡上的两名将领同时一声令下,官兵们纷纷挥着刀剑兵戈冲了过去,凌知白自然一跃而起,也拔剑攻在最前。

喊杀声仿佛震得大山都摇了一摇,鲜血伴随着刀光纷飞。

这一路,谢缘觉已见惯了十室九空、白骨露野的场景,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战事在自己面前发生,第一次亲眼数不尽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亡。她愣了一会儿,旋即合上双目,盘腿坐在草丛里,运转经脉,又修炼起菩提心法的功夫。

有不少叛军见山上还站了两个女童与一名似乎弱不禁风的年轻女郎,虽不知她们是什么来头,但猜到她们与大崇官兵必是一伙儿的,便准备爬上山坡,擒住她们当人质。楚清晓四处一望,有哪里有敌人上山,她伸出双手轻轻松松朝着那里推下大石,砸得敌人们惨叫不已。

大崇兵马五百人,对上伪冀兵马三千人,原本不占优势,然则敌军将领中毒未解,难以指挥作战,那三千兵马便成了一盘散沙,而他们占着地形之利,不到半个时辰遂打得这伙叛军缴械投降。

当然,崇军这边也有伤亡。

而这场战役结束,谢缘觉听四周声音渐消,才睁眼起身。日已落,明月初升,她借着刚燃起的火把的火光,双眸一转,将伤者都仔细打量一番,径直走向其中一名躺在地上的重伤者的身边,只道了一句:“我是大夫,我可以为你医治。”拿出药物要为对方处理伤口。

她从山坡上一掠而下,任谁都看得出她身怀武功。明明和定山群侠一般的江湖人士,方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她却袖手旁观,甚至悠然自适地坐在山上不知在搞什么名堂,那伤者对她完全没有好印象,本欲拒绝,只想尽快回到赉原城,城中也有医工大夫。多亏凌知白对着主将道了一句:“谢大夫医术了得,有她为我们医治,那是再好不过。”

那主将也不太信任谢缘觉,却是十分信任凌知白,当即请谢缘觉出手诊治。

就在谢缘觉为伤者治伤期间,其余官兵纷纷清点俘虏,收拾起战场。楚清晓几次三番要与师姐师兄们说话,凌知白等人都忙到没空搭理她,她呆了一阵,泪水渐渐盈眶。

“你怎么了?”元如昼最先注意到她的情况,伸手给她擦擦眼泪,不解道,“你路上一直念着你师姐师兄,你终于见到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没有不高兴。”楚清晓摇首道,“一定是我不乖不听话,惹他们生气不高兴,让他们不喜欢我了。”

元如昼闻言微愕,一时之间想不到如何安慰她,喃喃道:“可是他们都好好的……如果我能够见到我阿翁平安无事,他怪我不乖也没关系。”

刹那间楚清晓又想到自己逝去的师长们,望着凌知白等人忙碌的身影,不自觉地止住眼泪。

又过小半个时辰,谢缘觉为所有伤者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包扎,而战场也已打扫完毕,在夜色里,官兵们押着俘虏踏上返回赉原城的路。

凌知白望了谢缘觉好几眼,才轻声开口问道:“你没和颜女侠她们同行吗?”

谢缘觉心上一阵微微刺痛,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回答道:“我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她们。”

凌知白道:“也没见过凌岁寒?”

谢缘觉摇了摇头。

凌知白继续问:“那你有听到过凌岁寒的消息吗?”

谢缘觉倏然敏锐起来:“你们有听到过?”

凌知白侧首与身旁同行的师妹师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闪过一丝为难之色,道:“等回城以后再谈吧,我也想问问清晓她为什么会跟着你。回城以后,我们再把各自经历说一说。”

第184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二)

纵使已到深夜,赉原城外附近仍有梁守义派遣的兵卒监视,因此众人是通过暗处的地道进入城中。地道是近日李定烽亲率士卒百姓挖掘而成,才完整挖出两条,还有更多的地道目前尚在修建之中。

入城后,凌知白先将今日之事向李定烽禀告,谢缘觉则与玄鸿、松泉会了面,左右一望,奇道:“怎么不见望岱道长?”

“师兄他……”玄鸿顿了会儿道,“前不久已然离世。”

以望岱的武功,这世上能有本事杀他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尽管谢缘觉没有细问,也猜得出他的死因必是与凌虚等人差不多,是为保护百姓而亡。谢缘觉静默良久,虽不忍心,终究还是将凌虚等人的死讯告诉给了他们。

或许是早有预料,他们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将悲伤都藏在了眼底。但越沉默的伤痛,越是沉重,反而令谢缘觉心口更痛,她说了一声告辞,前往客房强迫自己入睡。

定山派弟子们却是一夜未睡,各自忙碌。楚清晓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若是从前她早就像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然而这会儿她已不敢说话,更不敢打扰,独自坐在院子的草垛里遥望夜空,直到唐依萝来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衣裳,旋即又拍拍她脑袋:“最近夜里这么冷,你穿的还在以前的是单衣,一直坐在这儿,就不怕着凉吗?”

楚清晓登时睁大眼睛,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喜悦:“唐师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唐依萝纳罕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楚清晓道:“我不乖,你早就告诉我不能再回长安,可是……”

“刚才谢大夫已经和我们说了,不是你故意偷偷离开我们,而是……”唐依萝想到春燕,心情甚是复杂,实在想不通她的目的,索性不提她的名字,只对着楚清晓继续道,“总之呢,这不是你的错。”

楚清晓闷闷道:“那刚才路上你和凌师姐怎么一直都不理我?”

唐依萝若有所思,忽然悠悠问道:“晓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段师兄斗嘴,他打趣我的名字,你当时也在场的。”

楚清晓摇首道:“我记不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你确实还不到记事的年纪。萝是爬蔓植物,古书上说‘女萝托松而生’,段师兄说我果真和女萝一样,天天黏着师伯师叔,这样是长不大的。”唯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唐依萝的唇角才会浮现一点隐约的笑意,“我知道的,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他是真有一点点吃醋,为什么师伯师叔对他那么严厉,偏偏宠着我,所以我才不和他计较,只告诉他‘托松而生’有什么不好呢,我就要一辈子做定山上的一株藤萝,与定山同在,与师伯师叔还有师姐师兄们同在。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想过……时局是会变的,如今我们都不得不离开定山,曾经护着我们的松柏原来也会凋零。”

“楚师妹。”她不再称呼楚清晓的小名,“那天离开定山前,掌门师伯说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保护我,其实我们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保护你。那日你消失不见,我只找了你一会儿,便不再寻你,启程继续赶路。今儿我们终于又与你重逢,也的确对你不够关心,因为现如今有很多事情是比你更加重要,你需要学会自己长大了,你会怪师姐师兄们吗?”

楚清晓神色颇有些恍惚茫然,但听到此处连忙摇摇头,郑重看着眼前似乎变了许多的唐师姐:“我会很快就长大的,以后换我保护你们。”

“你当然会长大。”唐依萝笑道,“就像天一定会亮的。”

淡青色的雾气吹散深沉苍茫的夜色,霞光在天边吐露,天地逐渐变得明亮,这便是拂晓来临。只睡了半个晚上的谢缘觉先坐在床榻上练了半个时辰的菩提心法,这才穿衣下床,盥洗以后走出房们,只见凌知白笔直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大树下,似是已伫立许久。

与以往的打扮不同,今日的凌知白一身素白衣裳,头戴角冠插一支子午簪。

定山派的长辈们接连逝世,小一辈的弟子身着素服在情理之中,但“角冠”与“子午簪”显然都是道家装束。谢缘觉见状一怔,狐疑道:“你已出家为道?”

凌知白点点头,下意识低首看向自己左手腕上的雷击木流珠,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同时在眸底闪过:“本派原有一条规矩,凡是定山弟子,无论是谁都须得至少等到二十五岁的年纪,且已下山在江湖游历过一番,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家,或者继续做一名俗家弟子。我也不知我究竟多少岁,大概还差两三年,但我既已继任定山掌门,情势不同,自然不必拘泥于旧规。我如今道号凌霄,你今后也可以直接唤我凌霄。”

凌霄,本是五年前,她的师尊凌虚送给她的一柄宝剑的名字。

这些年来,这柄剑始终挂在她的腰间,不曾离开她身。

谢缘觉抬眸望向无尽苍穹,颔首道:“这是一个好名字。但你来找我,不止是告诉我此事吧?”

凌霄道:“昨晚我和李将军说起你的事,他想要见你一面。”

“李定烽?”

“是。”

“现在么?”

“不,他还要处理军务,须得再等半个多时辰。你这会儿要用饭吗?我之前似乎听凌岁寒说过,你每日饮食都不能误了时辰?”

谢缘觉听她提起凌岁寒的名字,心弦一动,先道一声多谢,旋即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你没有回答我,但你应该听说过符离的消息,对吗?”

凌霄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屋中,将盒里的饭菜放在了桌上,犹豫半晌,明白自己不能再敷衍:“我们也是前日才听到的传闻,凌岁寒在前不久投靠了魏恭恩。”

谢缘觉才吃下一口饭,闻言大愕:“投靠魏恭恩?”

凌霄道:“是,据说她如今已在洛阳,成为反贼魏恭恩的手下。”

谢缘觉面上保持了冷静,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内心情绪:“你们信吗?”

凌霄道:“我们是不信,但依我之见,江湖里其他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会信的。”

谢缘觉道:“因为她是妖女召媱的徒弟?”

凌霄道:“不,是另外两个原因。其一,她是凌禀忠女儿的身份已经广为人知,若说她为报父母之仇,因此投效魏恭恩,要毁了谢泰的大崇江山,这是说得通的,从古至今的史书上也从来不乏这样的先例。”

谢缘觉道:“她的身份是谁传出去的?”

凌霄道:“济民驿之变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听李将军说,那晚在济民驿里左盼山被官兵擒获,便交代了所有真相,其中包括凌岁寒的身份。谢泰下旨,要将钦犯凌岁寒抓拿归案。但谢泰已从天子变成太上皇,还是逃难在外的太上皇,他手下官兵哪里还能顾及这种小事?偏偏关于凌岁寒的流言传得如此之快,我们怀疑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是梁未絮。”谢缘觉对此十分肯定,又慢慢吃了两口饭菜,随后问道,“那么第二个原因呢?”

“其二,还是我听说的传闻。”凌霄道,“前些日子在洛阳,有江湖侠客欲要刺杀魏恭恩为天下除害,本来即将得手,却被凌岁寒阻拦。”

谢缘觉不再继续说话,静静地用饭。

凌霄一直等到她放下双筷,这才再次开口道:“即使我相信她不会助纣为虐,但她这么做的理由实在让我糊涂。我始终想不通,所以想问一问你。”

谢缘觉道:“我一定会知道吗?”

凌霄道:“不一定,但如果这世上有人能猜到她的想法,大概只有可能是你或颜如舜、尹若游。”

谢缘觉不置可否,将话锋一转:“最近赉原城的官兵与百姓人人都吃这样的饭菜吗?”

凌霄道:“这是李将军特意命人给你安排的,我只是帮忙给你带过来而已。”

谢缘觉道:“半个时辰已过,你带我去见他吧。”

最近这段时日,李定烽都住在距离城门不远的营帐里,他刚刚从城楼巡视归来,有意屏退了亲兵护卫,当营帐里只剩下他和谢缘觉两人,遂见他躬身叉手,极郑重地向谢缘觉行了一个大礼:“臣李定烽参见宜光公主殿下。”

谢缘觉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安然自若,淡淡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李定烽行完礼,便不再屈脊弯腰,请谢缘觉坐下,他自己也落座对面:“定山派诸侠愿为国效力,与赉原城的士卒百姓同心协契,共抗贼军,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不过为防意外,臣也要查一查他们的底细,谁料想查出永宁郡主的身份。数日前臣与永宁郡主私下里谈过一场,她有许多事都不曾告诉臣实话,但臣能够从她的话里猜出一二。”

昨夜谢缘觉在见到松泉与玄鸿的同时,也确实见到了谢丽徽,但她此时摇摇头,反驳道:“我并非什么公主,圣人虽已登基为帝,但他还未正式册封我。实不相瞒,十年前我离开长安,已久久未与与圣人联系。这些年来我在鸿洲长生谷学了些医术,此次前来赉原城只为一件事,今后将军再与敌军作战,如若我大崇将士有负伤情况,我可以为他们医治,还望将军准许。”

其实昨日在赉原城外郊野,谢缘觉已为部分大崇官兵治过了伤,而李定烽也早就从这群官兵的口中听到他们对于谢缘觉医术的称赞。

如今这种战乱频生的非常时候,“良医”比“公主”更加珍贵。

李定烽不会有任何异议,真心道了一声:“公主大义,臣铭记于心。”随即停顿须臾,倏然换了一个话题:“近些日子,公主还与凌娘子有联系吗?”

谢缘觉道:“你是说凌澄?”

李定烽道:“是。”

谢缘觉毫不犹豫地颔首道:“她如今仍是我的朋友,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而这“一直”二字代表过去与现在,当然还有以后。

谢缘觉慢条斯理,将自己与凌岁寒重逢相识的经过婉婉道来,并不隐瞒凌岁寒确实想要杀谢泰报仇的愿望,却也说明魏恭恩起兵之后凌岁寒的想法转变。

李定烽认真听完,看了一眼旁边桌上的漏壶,正色道:“公主与臣说这么多,是想要告诉臣,她并不会为报仇而投靠反贼?”

谢缘觉道:“我只想告诉你,她是怎么一个人。而你会如何下判断,我左右不了你。”

李定烽道:“臣自然是希望她能无愧于凌家的世代忠名,可是……臣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必须亲自勘察地形,结合各方确切情报,才能定下战役计划,从不敢仅凭道听途说,便随意下判断。”

言外之意,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他也不敢相信凌岁寒。

谢缘觉十分理解地点点头,面色平淡,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起身走出营帐。明明是寒风扫落叶的季节,哪知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竟有几分燥热之感,这让她意识到今日恰巧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

她与符离的生辰并不是今天。

然而她们出生那一年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其实也是一个霜降日。

早晚寒冷,午间燥热,昼夜气候变化极大,这本就是霜降的特点。现如今的洛阳城内,也会是这般时冷时热,变化多端吗?以李定烽与凌禀忠的关系,连他都不肯相信符离,符离在洛阳城中孤立无援,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处境?

万千忧虑在这一刹那间从谢缘觉心底生起,心口的疼痛登时加剧,如刀绞一般,让她彻底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第185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三)

凌岁寒到达洛阳以后,先在梁未絮的亲信的引荐之下,见了魏恭恩一面。

正是大冀草创时期,魏恭恩如今急需各种人材,梁未絮的信里如实夸赞了凌岁寒的武功,又称可以借凌岁寒的身份大做文章——若非当年谢泰残害忠良,也不会逼反忠臣遗孤,凌岁寒的复仇之举是正义正当的,那么自然魏恭恩推翻腐朽的大崇朝廷的行为也是正义正当的。

这建议不错,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古往今来即使是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当初魏恭恩本是打算等谢泰被刺客杀死之后再起兵,哪知形势变化难测,现而今他虽已打下大崇半壁江山,无数文人墨客却对他口诛笔伐,写下诗文大骂他忘恩负义,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是以他才见到凌岁寒,便对她大加赏赐,准她以女子之身继承凌禀忠“昭远县公”的爵位,尽管并无什么实权,但地位确实尊贵,还在城中给她赐了一座宅子。

而谢恩告退之前,凌岁寒移动视线,抬眸望了一眼角落里的麒麟献瑞六曲屏风。

即使什么都看不清楚,凌岁寒依然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就在她与魏恭恩谈话期间,始终有一双锋锐的眼睛,正透过屏风观察着自己。

她确实猜得没错,那扇屏风之后,站着的乃是一名六十来岁的高大老者,年纪虽不轻,面容不见丝毫老态,一张英气勃勃的长方脸,颏下胡须犹如钢针,双目比他腰间的长刀还利。

直到凌岁寒离开此处,他才走出屏风,向御座上的魏恭恩行了一礼。

魏恭恩哈哈大笑:“晁卿可以放心了吧?方才朕有意命她上前,她与朕离得那么近,也完全不见她有动手行刺的意思,看来她确实是真心投效于朕。”

晁无冥神色冷淡,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声:“既然陛下没有危险,那臣也告退了。”

见他如此态度,魏恭恩的脸色也瞬间变冷,但片刻过后恢复正常,笑着点点头,允他退下。

自从魏恭恩定都洛阳以来,晁无冥便也住在了洛阳太康宫内的云昌阁里,距离天子寝殿不远,可以随时保护天子安全。又隔一日,凌岁寒在洛阳城安置下来,遂提出要拜访晁无冥,得到魏恭恩的允许,她再度进宫,由梁未絮的亲信引路,来到云昌阁外,对方请她稍等,他先步入阁中,将凌岁寒的拜帖递上。

晁无冥接过拜帖,看也不看,直接把它揉成一团,掌心稍稍用力,掌中的拜帖登时化为粉末,他冷哼一声:“圣人就罢了,你也把她给我带来是什么意思?”

“其实凌岁寒之事,公主也曾写信劝过圣人,晁先生已是江湖里一等一的高手,那凌岁寒武艺再强,还能比得上先生你吗?既然圣人身边已有先生护卫,招揽她并没什么意义,可惜圣人另有打算,所以……”

“另有打算?圣人是觉得她忠臣遗孤的身份有些用处?”

“这确是其中一个缘故,但不仅仅是这个缘故。”

“那还能是什么缘故?!难道就因为她是召媱的徒弟,圣人便认为她的武功能胜过我!”

“不,这自然不会,圣人之前说过,她年纪那般轻,怎么可能及得上晁先生数十年的功力。只不过……”那亲信似乎有几分犹豫,吞吞吐吐半晌,才终于在晁无冥犀利的目光之中开口回答道,“只不过圣人还说,正因为她年轻,今后她的武功只会越来越强,而晁先生毕竟年迈,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先生你已六十余岁,万一什么时候你与世长辞……”

“砰”的一声,那亲信还未把话全部说完,勃然大怒的晁无冥一掌拍在桌上,深红色的酸枝木长桌在刹那间断裂为两半。

晁无冥在魏恭恩麾下效力多年,甚至替魏恭恩干了不少脏活,起初确实是有看在对方是自己爱徒义父的份上的原因,然而这些年魏恭恩对他优礼有加,敬若上宾,他内心渐渐充满感激之情,如今是真心实意要报答魏恭恩的知遇之恩,哪里料到对方居然怀有这种想法:

——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呢,他已打算找人代替自己,难道是他当上了皇帝,便原形毕露了?

晁无冥越想越气,眼中不禁浮现一丝杀气,那亲信立刻劝他息怒。

“公主让我告诉晁先生,千万莫要因为此事而与圣人起冲突。圣人毕竟已登基为帝,天子之尊,与以往不同,晁先生在他面前说话不能再似从前那般随便。既然凌岁寒之事已成定局,何不顺势而为,利用她一番呢?”

“利用?”

“公主说,她既是召媱的徒弟,对召媱的了解必定极深,比苏英对召媱的了解更深。”

“哼。”晁无冥冷笑,“可是苏英会骗人,凌岁寒就不会骗人吗?”

“凌岁寒与苏英不同,根据公主对凌岁寒的调查,她性子偏激,平日里行事确实是睚眦必报,何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更不会忘记。但晁先生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究竟是不是在骗人,晁先生不妨再试一试。”

晁无冥紧绷的脸色有几分松动,似乎把这话听进了心里。

那亲信见状继续道:“再过三日,圣人不是要亲临城郊的大华寺上香祈福吗?这是圣人登基后第一次出宫,路上恐怕不会太平,倘若真遇到刺客,晁先生不必急着出手,就让凌岁寒与那刺客斗上一斗。”

晁无冥沉思良久:“你先让她离开,今日我不想见她。”

“是。”

凌岁寒吃了顿闭门羹,倒在意料之中。但她确信,以晁无冥对师君的仇恨执念,纵然今日不见她,以后也一定会见她。

而她不能再着急,不能再冲动。

离开太康宫,凌岁寒也未立即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洛阳城中四处走了走,深入民间市井,原本是想要从百姓们的口中打听出魏恭恩攻入洛阳后的举措情况,岂料反而在城中发现不少诸天教弟子,让她打探到另外一件大事:

——前不久诸天教圣女朱砂在长安死亡,秦艽得知消息,已迅速赶赴长安。

恰巧她与凌岁寒错过,导致凌岁寒没能在洛阳看到她。

朱砂居然死了?凌岁寒心下甚感疑惑,舍迦绝不可能杀人,难道是重明和阿螣或者哪位定山派弟子所杀?但无论她是如何死的,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凌岁寒好奇一阵,也不再在意。

三日后,大冀天子魏恭恩驾临位于洛阳城郊的千年名刹大华寺,凌岁寒随行保护。

天子出行,前有鸾旗开道,后有属车护卫,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一片的铁甲兵士,浩浩荡荡,气派非凡,而沿途的平民百姓全部退避三舍,即使真有刺客也难以接近。哪知道车驾行到中途,魏恭恩所坐马车的前方草地蓦地裂开一个口子,剑光冲天而起,一名黑衣女郎手持青光长剑,出其不意掠到车辕之上,一脚踢下车夫,同时长剑刺出,剑尖距离魏恭恩胸膛仅有半寸,魏恭恩几乎被那凌厉的剑气激到汗毛直竖。

他下意识呼唤晁无冥的名字,才刚刚叫出一个“晁”字,果然只见一道白雪似的刀光在旁闪现,顿时挡住那刺客的剑招。

然则魏恭恩定睛一看,保护自己的功臣,竟不是他所期待的晁无冥,而是数日前才投效自己的凌岁寒。

刀剑相交,星火乍起,那刺客一击不中,知道自己遇上硬茬子,自然不会傻乎乎血战到底,倏地一跃三丈高,飞身跃上附近最高的一株大树。四周官兵不会如此高明的轻功,纷纷拔出兵刃,却无法追击,唯有凌岁寒纵身一掠,也跟着追到大树之上,本想做个样子随意挥几招便将刺客放走,忽然感觉背脊一阵微微刺痛感。

——与那日她在太康宫宣明殿感觉到的刺痛感一模一样。

——又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

在如今的洛阳城中,能有这等本事让自己感到如芒在背的高手,恐怕非晁无冥莫属。而以晁无冥的眼力,他岂能看不出自己是否放了水?凌岁寒分外纠结,即使自己有心放过这名黑衣女郎,晁无冥一旦出手,对方仍然免不了被擒被杀的命运。

无奈之下,凌岁寒只能施展全力,与对方过了十来招,占尽上风。那刺客武功显然远远不及凌岁寒,越打越是吃力,突然凌岁寒又一个变招,虚虚实实,一招之中七个变化,令那刺客眼前一花,右肩已被凌岁寒的长刀砍中。

“好功夫!”剧烈的疼痛让她右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长剑瞬间脱手,“咣当”落于地面,她却同时冷冷道出一句,“可惜是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凌岁寒手腕一翻,长刀倒转,用刀柄封住她身前神藏穴,看一眼她右肩伤口涌出的鲜血,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让自己也感觉到痛意,随后将她带到地面。

这时凌岁寒已收刀入鞘,左手在那刺客背上一推,直接把对方推到附近官兵的手中。正是那一刹,凌岁寒手掌又倏地拂过对方背部魂门穴,动作隐秘,她确定即使是暗处的晁无冥也不会发现——此前她与谢缘觉深入讨论阿鼻刀法与菩提心的异同之时,谢缘觉曾与她说过,人体某些穴道是相通相连的,只要使用特殊手法,其实能够通过不同的穴道解穴,她对谢缘觉说过的话都记得清楚,自然记得其中一个例子便有神藏与魂门两处穴道——果不其然,那刺客全身一阵轻松,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又能动作,旋即只见凌岁寒向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那刺客蹙了蹙眉,假装自己还是动弹不得的样子,任由官兵按住自己的肩膀。今日随天子出行,官兵们不可能带上枷锁器具,只得找了根绳索将她绑住。

凌岁寒这才走到魏恭恩面前,魏恭恩夸赞了她几句,便转移目光,要审问那名刺客。

“陛下,这地方不安全。”凌岁寒当即道,“不如派人先将她押入大牢,待陛下在大华寺上完香,回宫以后,再审问她不迟。”

纵然不得已深入虎穴,与虎为伴,凌岁寒依然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永远做不到卑躬屈膝地与仇恨之人说话,一张脸冷得犹如覆满霜雪。

本来先前魏恭恩甚是厌恶她的态度,但今日得她救驾,对她印象好转,不再介意她脸色的冷淡,心忖她此言确实有理,遂点了点头,派一队官兵押解刺客回城,又命车驾继续启程,往大华寺行去。

那大华寺的主持乃一代高僧,德高望重,几乎算得上*当今天下佛门领袖,近日他终于带领大华寺内一干僧人向魏恭恩俯首称臣。魏恭恩大喜过望,因此这趟大华寺之行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余下的路程顺利,车驾到达大华寺,魏恭恩在大雄宝殿与主持说话。凌岁寒则守在殿门外,忽见一名腰悬铁剑的高大老者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步步向她走来,站在了她的身边。

四周官兵都未阻拦此人。

凌岁寒偏头将他打量半晌:“你是谁?”

“三日前,你不是来找过我,想要见我吗?”晁无冥沉声道,“我们谈一谈吧。”

凌岁寒握紧刀柄,本是想要循序渐进,慢慢与他周旋,然而亲眼见到仇人的那一刻,她心中怒气登时燃起,仍是按捺不住,脱口问道:“左盼山是你的徒弟?”

晁无冥道:“他不是一个好徒弟,但确实曾拜我为师。”

凌岁寒道:“那么苏英在你手里?”

晁无冥道:“你想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