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的时间,听起来不算短,但经过适才的惊吓,颜如舜已不敢再等待。她沉吟道:“万寿节之前,也是谢丽徽被关押之前,她还来找过我一次,说她已从魏赫那里问出半龙骨的下落,就收藏在霍阳魏恭恩府邸的珍宝阁里。我说你说过此事,你还记得吗?其实如今魏恭恩离开霍阳,他原来府邸的护卫大概已不多,正是我们盗药的好时机。”
尹若游道:“你现在就去霍阳?”
颜如舜道:“其实我们早就应该去,只不过为了长安……无日坊的人都出城了吗?”
尹若游道:“我送完阿母和裴伯母之后赶回,无日坊内已不见人影。只是他们离开以后的路……渺茫未卜,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只能祝愿他们一路平安顺利。”
颜如舜道:“我和舍迦说过,她必须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救更多的生命,你也是一样。”
尹若游转而向她询问起谢缘觉练功的情况,说到“菩提心法”四个字之时,两人都像是倏然想起什么,霍地站起身来,向谢缘觉的房间走去。
果不其然,这间屋子亦是一片凌乱,好在两本秘籍以及舍迦所画的多幅画作,叛军们大概没看上眼,给扔在了一旁。
尹若游将它们一一收起在包袱里。而颜如舜思索少顷,找出纸笔,写下书信,但又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等到红日东升,苍穹破晓,这才让“如愿”带着此信飞往丰山后山。
风打窗棂,不知过去多久,“如愿”终于返回,且带回两张纸条。
第一张是压制七苦散毒性的解药药方,正是如今尹若游每隔两日需服用的那一种解药,方子上不仅有各种药材的名字,还将如何炼制它们的每一个方法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另一张纸,则是一段话。
“舍迦让我们先去霍阳,如果拿到半龙骨,再直接前往长生谷,她数月前已给九如法师寄信说了我们的事。而她功成出关之后,大概会沿路救治受伤的百姓,必会耽误我们的时间,让我们不必等她。”
纸上的最后四个字是:
——“江湖再见”。
江湖偌大,总有再见日。
第176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六)
对于逃难的百姓们而言,如今他们面对的情形,可谓前有虎后有狼。长安城自是人间地狱,但长安城外的荒郊野道,穷山僻壤,也盘踞着许多山贼盗匪,一旦遇上,同样不免遭遇不幸。
譬如这日,唐依萝等定山弟子在前往前线的途中,便听当地百姓说起,这儿附近山上有一伙山贼,平日里常常劫掠过路行人的财物,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没有犹豫,与师妹师弟们商议片刻,便决定上山除恶。
定山派的高手大部分都已上前线抗敌,而这部分弟子武功大多普通,其中已算最强的唐依萝在江湖里也只能排个二流。然则他们无畏无惧,齐心协力狠狠拼了一场,尽管不少人身上挂了点伤,总算把所有山贼全部消灭,随后清点人数,才发现:
——春燕与楚清晓不见了。
春燕的武艺低微,而楚清晓虽天生神力,但年纪毕竟太小,这会儿莫名失踪,怎能让他们不心忧?众人在山上山下全找了一遍,几乎掘地三尺,却也没发现她们的踪迹。
有弟子狐疑道:“刚才唐师姐怕晓晓受伤,没让她加入战团,只让她守在寨门,万一有谁逃了立即通知我们。晓晓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回长安去找拾霞师叔了吧?她是拾霞师叔一手带大的,师徒感情那般好,自从拾霞师叔随掌门师伯去了长安,我就没再见她脸上有过笑容。”
“岂止,昨晚我们露宿的时候,我还听见晓晓悄悄躲起来哭。”
这个推测不无道理,且有过先例,前年某一日拾霞前往长安办事,楚清晓不愿与自己的师父分开,便偷偷一个人下过一次山。
“可是春燕呢?她又干什么去了?”
众人猜来猜去,猜不出结果,遂向唐依萝问道:“唐师姐,那我们要返程吗?”
唐依萝心中脏腑似在火上煎熬,是她吩咐清晓守在寨门的,如果清晓因此出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愧疚自责让她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偏偏众弟子都望着她,等她拿主意。
她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那串雷击木流珠——尽管这流珠不属于她,乃是凌虚命她转交给凌知白的信物,但途中为防意外将它丢失,她索性将它戴在了自己腕上——那么这段时间,她便要承担起它代表的责任。
不能只为了晓晓与春燕两个人,而置更多的师妹师弟于危险之中,辜负了掌门的嘱托。
“这一路我们无论往哪儿走,都记得要随时在路边留下暗记。”唐依萝终于仰起头,正色道,“如果她们无事,必是会追上我们的,如果……如果她真的返回了长安,当此非常之时,我们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掌门的命令,我们必须完成。”
片晌,定山众弟子翻身跨上骏马,继续往河北前线而行。
而长安城外官道,一队车驾在三千兵士的护送之下,缓缓驶入长安城门。城中叛军将领等待已久,见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艳比桃花的脸,即刻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称呼了一声公主殿下——自魏恭恩称帝以后,他的女儿们自然也全都被册封为公主,而其中唯一拥有实权的荣安公主却非魏恭恩亲女,据说只是魏恭恩曾经认下的义女,姓梁名未絮。
长安攻破,但魏恭恩仍留在洛阳,且决定定都洛阳,遂派梁未絮前来长安监管。
她坐在马车之中,一边向对方询问近日城中情况,一边低头瞧了瞧地面的赤褐色血迹,脸色看不出喜怒。那将领见状立刻道:“最近城里死的人太多了,我们昨儿才把各处尸体收拾了一遍,但这些血迹实在打扫不干净,还望公主恕罪。”
她这才微微一笑:“城邑换主,天下换主,都须得鲜血清洗一番。你们何罪之有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跟随魏恭恩起兵的将士也不例外,倘若不让他们杀个痛快,劫掠个痛快,又凭什么让他们愿意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呢?
弱肉强食是这世间真理。
“不过陛下当初下的命令是大索三日,如今五日已过,也该恢复秩序。长安现在以后都是我们的,莫把它彻底变成废墟。”
那将领应下一声“是”,面色却颇为难:“公主,你有所不知,最近这五日,我们手下的兵也死了不少,有的死在酒楼,有的死在妓院,有的死在高门大宅里,甚至还有的死在街边。闹得大家人心惶惶,都觉得是鬼怪作祟,但据我观察他们身上的伤口,大多数是剑伤,看起来像是武林中人所为。听闻公主亦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刀法高手,此事还须请公主费心处置。”
“哦?那些尸体呢?你带我去看看。”
梁未絮师承不凡,到达停尸房后,一眼瞧出这些尸体的剑伤,颇符合她的师父曾向她所描述过的“抱阳剑法”的特征,而那“抱阳剑法”正是定山派的两大绝学之一。她又详细询问了所有死者死亡的时间地点,沉思良久,渐渐摸出规律:对方人不算多,大概只有二十来人,这几天应是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行动。
“铁鹰卫的左盼山不在城中吗?”梁未絮忽问。
“他只派了一个亲信留下,告诉我们,说他打听到谢泰往西蜀方向逃窜,已率铁鹰卫部下追去了。”
“这几天不曾收到他的信吗?”
“不曾。”
“西蜀?”梁未絮眸光浮动,略略沉吟片刻,“你们待会儿多派些人马,也往西蜀方向打探打探。”
“回公主的话,我们听闻消息以后,早已经派遣大队军马前去追赶。不过谢泰等人已跑了几天,那条路的地形又颇复杂,我们追上的可能不大。”
“我知晓,但我要你们再派人马,不是追赶谢泰,而是查找一个独臂的女人。”
“独臂女人?”
“是,她身着白衣,断了一条右臂,惯使的兵刃乃是一柄环首刀,特征十分明显。但无论是谁若发现她,都切莫与她动手,你们没有人打得过她,只须将我的一封亲笔书信交给她便好。”
下完命令,梁未絮再次看向面前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剑伤。
原本她是打算将铁鹰卫招安收编,再利用他们来对付定山派弟子。可惜左盼山如今不在长安,这个计划暂时行不通。幸而近些年来,她在江湖各处招募不少武士杀手,一部分交给左盼山,一部分尚留在她自己身边,她当即将这些武士请来,吩咐他们假装成受难的百姓,与官兵们合演了一场戏。
果不其然,当长安城中又有“百姓”的惨叫声响起,只要传入定山弟子的耳中,他们必定循声而往,亲眼看见又有“无辜”即将丧命于叛军的兵刃之下,他们也必定毫不犹豫地出剑相助。而对于自己救下的弱小百姓,谁都不会加以防备,杀手们便可出其不意,在对方背后偷袭。
短短两天时间,杀手们已用同样的方法,偷袭杀害了十几个定山弟子。
偏偏因为定山诸侠分散于城中各处,人一死,杀手们换个地方接着高声大喊救命,这阴谋始终不为人知。
这计划始终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直到又过一日,黎明时分,梁未絮正在房内盥洗梳妆,只见一个亲信匆匆忙忙跑来,向她禀告:“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方才我们按照公主的计策,又引出一名定山派的反贼。可此人武功极高,明明已中了韩锡一招暗算,却能迅速反击,一剑将韩锡杀死。好在韩锡临死之前发出信号,而那反贼受了伤,一路流着血,我们循着血迹追上她,几乎所有的兄弟围攻她一个人,居然许久都没能杀得了她,反而……反而我们伤亡惨重。公主,您快去看看吧。”
秋风瑟瑟,往日繁华兴盛的东市,已是百业凋敝,萧条不已。
梁未絮赶到东市之中,那场以多对一的战斗已临近尾声,四周地面是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那道人身上的青色道袍已被鲜血染透,身上的伤数不清究竟添了多少道,她挥剑的速度不禁变慢,不似平时的行云流水,反倒能够看出她每一招的精妙。
而梁未絮停步在远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杀完最后的两个人,这才慢悠悠走上前去,拊掌拍了几下手。
“好厉害的抱阳剑法!若在下所料不错,阁下便是定山派凌虚掌门?早听闻凌掌门剑法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猜,若非因为你这几日没能好好休息,哪怕你遭遇暗算,哪怕再多一倍的敌人,也绝不会有谁将你伤成这样吧?”
梁未絮猜得很准,从离开定山的那一刻起,包括凌虚在内的定山侠士,自始至终便没合眼睡过觉,一连数日,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凌虚已无力说话,只能以剑抵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抬眸看了梁未絮一眼。她的眼圈乌黑,眼中布满血丝,然而饶是到了这种时候,她那柔和似水的五官,出尘如天外白云的气质,竟未有丝毫改变。
梁未絮叹息道:“可惜,凌虚掌门这是何苦呢?你这般武功,足以纵横江湖,继续将定山武学发扬光大,难道不好吗?乱掺合我们的事干什么?我本来不想将贵派当敌人。”
“江湖……”凌虚低低一声笑,笑意温和,终于又勉强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力气微弱,“江湖在哪里……也不过是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这世上所有人,无论王孙与平民,无论侠客与农夫,都生活在在同一片土地上。天下遭难,百姓受苦,谁可置身事外?”
“说得好!”梁未絮鼓掌赞赏,“可是这片土地早已让谢泰治理得千疮百孔。正所谓不破不立,而我们做的正是破而后立之事。如果凌虚掌门愿意到我麾下效力,我立即为你治伤,我们今后共谋大事,如何?”
“谢泰已非明君,那你们呢?你的破而后立,便是……便是纵容兵士杀人劫财,荼毒生民吗?”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都是会流血的啊,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凭什么是那些无辜百姓付出代价?若所谓的代价里,有你,有你在意的亲朋……”
这个问题,在此之前,梁未絮从未想过,此刻骤然听闻此言,她心头一跳,莫名恼怒,皱眉道:“看来,你是不肯答应到我麾下效力了?”
凌虚又低声笑了,笑容坦然如晴空碧霄。
梁未絮刷的一下拔出腰间长刀,雷鸣之声响起,白光如电,凌虚余下的体力根本来不及出招反击。
刀刃已刹地没入凌虚胸膛。
就这样,梁未絮杀了当今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
杀得如此容易。
然则她看着凌虚持剑撑地而不倒的身体,愣了一会儿,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想对方适才的最后一句话语,心情反而感觉沉重。
第177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一)
突破菩提心法第八层的次日黎明,谢缘觉下了山,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具尸体。
秋风落叶,白露凝草,他就躺在一片杂草丛中,身上血肉模糊,正在被野狗啃食。谢缘觉生平第一次看见如此凄惨情景,愣了会儿,毫不意外,心口又疼痛起来。好在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以后,她的身体果然大有起色,这疼痛尚在她忍受范围之内,不会像从前那般突然丧失行动能力。
但她还是在原地稍稍歇息了片刻,这才向那具尸体迈出一步,忽听一旁附近传来些许动静,转过头,遂见一名中年汉子捡了石头砸向那条野狗,正砸到它的腿上,它“汪”的惨叫一声,倏地跑进草堆里,跑没了影儿。
原本谢缘觉还当那汉子和她一样是心有不忍,才会赶跑野狗,保护死者遗体,哪知他扔完石头,便走到那具尸体旁边,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又往尸体身上割下一块肉,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咬牙,将这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谢缘觉目瞪口呆,脑海中蓦然闪过她少时翻看史书曾看到过的文字:
——“人相食”。
史官下笔吝啬,删繁就简,只求用词精炼,简简单单三个字,再没有过多的笔墨描述。是以哪怕以谢缘觉的敏感多情,见此文字,也只不过感叹一番,然后依照师君的嘱托,放下手中书。
远远不如她亲眼所见,给她的身心冲击之大。
直到那汉子将嘴里的人肉咽下去,正准备割下第二块,她才回过神来,即刻上前,阻止他的动作。
那汉子一惊,连忙护在那尸体面前,似乎是生怕谢缘觉跟他抢食。但下一瞬,或许是他见谢缘觉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小娘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犹豫片晌,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你也饿了吗?一起吃吧。”
谢缘觉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看你装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你家人抛下你,没带你一起走吗?现在这种时候就别娇气了。我以前也没有……但现在吃饱最重要,能活下去最重要。”
他说话时候,嘴角还有一抹鲜血。
那块人肉在他嘴角沾上的鲜血。
若这汉子本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土匪也就罢了,偏偏听他言语,只是一个心地良善的甚至会为陌生人着想的普通百姓。
谢缘觉心里更不是滋味,终于道:“我有食物。”
那汉子顿时面露喜色。
谢缘觉道:“在丰山后山最陡峭的一处悬崖的山洞,你大概上不去,你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但你别……别再吃人。”
我都上不去的地方,你一个小丫头能上去?那汉子暗暗腹诽,总觉得她在说胡话欺骗自己,但又不免抱了一丝希望,如果真有别的食物,这世上谁愿意吃人呢?“可是……可是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好多和我一起逃难的乡亲,他们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有多少人?”
“大概二十多人吧。”
他们都是离开长安以后,不知去向何方,心中茫然,不约而同跑到丰山前山,在一处林子里躲藏起来,这几天只能喝溪水吃野菜,勉强维持生命。谢缘觉返回后山山洞,将洞里还未吃完的食物全部打包带了下来,继而跟随那汉子前往他们躲藏的密林。
林子里有老有少,分别三四个或四五个靠在一起,见那汉子领来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只当是又来了逃难的百姓,不以为意,依然各自坐着,面如死灰,无精打采,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待到谢缘觉将包袱打开,开口让他们来领取食物,众人登时睁大双目,瞬间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奔到她身旁,摩肩擦踵,一个个都想挤在最前头,伸出手疯狂把她包袱里的干粮果子往自己怀里揣。
“你们慢些,我可以分给你们,别抢——”谢缘觉秀眉微蹙,语气还是那般平和,毫无威慑力。
饿慌了的人哪里肯听她的话,只怕自己手脚一慢,这些食物就要被他人抢光。而谢缘觉见一旁还坐着几个老人和小孩儿,脸色更加苍白难看,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没有胆子,都犹犹豫豫并未上前。她当下把手一扬,银光点点,准确无误刺中他们胸前穴道,众人顿时动弹不得,仿佛雕塑般立在原地。
“你们慢些,我可以分给你们,请别再抢。”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如果你们答应,请眨一眨眼睛。”
众人自然忙不迭眨起眼睛。
其实只论武功,谢缘觉在江湖里并不入流,但在这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眼里,她这一手银针点穴功夫,已与仙人无异。他们便不敢再造次,乖乖听她安排,依次领了自己的食物,有的狼吞虎咽,片刻全部吃进肚中;有的极珍惜地咬下一小口,再将剩下的放入怀中。
只有两个老人与一个中年妇人背靠大树,才勉强吃了两口,便抚起自己胸膛,似乎颇难受的模样。谢缘觉把过这三人的脉搏,果不其然他们都有病在身,遂又让他们稍等,她独自在丰山走了一遍,见草药便采,再根据那三人的病情从中挑出几种合适的药草,捣烂成汁给他们服下。
忙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甚感劳累,便就地坐下,打坐歇息,同时练起菩提心法的功夫。
半个时辰后,当她缓缓睁开双眸,却发现有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充满疑惑好奇以及感恩。尤其是被她救治的那三名病人与他们的家人,甚至直接跪在她的面前:“菩萨,菩萨,你是观音菩萨下凡来救我们的吗?”
“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一样的凡人,只是会一点医术而已。”
谢缘觉平静地将他们扶起,不再像从前那般提自己的名字,但在场百姓反而纷纷问起她尊姓大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
其中几个百姓眼睛亮起,又惊又疑道:“前些日子我们听说,有一名女大夫在皇宫的大殿上把圣人骂了一通,惹得圣人大怒,把她关进牢里,那位大夫就是……就是娘子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但并不多提此事,转移话题,询问他们今后的打算。
“我们本来是想着先在城外躲躲,说不定城里没什么事呢,那我们再回家。但听说自从叛军攻入长安,那些恶贼杀人和切瓜似的,现在城里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这家我们是肯定回不成的。”
“这些情况,诸位是听谁说的?”
“都是听我说的。”一个汉子垂泪道,“我家就我和我阿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她腿脚不好,我们没能出城,前两天还待在家里,若不是定山派的大侠把我们救出来,我和我阿母早已经下地狱见了阎王。”
“所以……”众人道,“我们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你们一直待在山里,没有吃的也不成。”谢缘觉闻言沉思少顷,她虽不曾走过大江南北,然则自幼看过不少地志游记的书籍,遂将她所了解的天下各州的地理风俗说明,让他们自己商量前往何处求生,只建议无论他们的决定是什么,最好是结伴同行,互相之间才能有照应。
话落,她才起身与他们告辞。
“谢大夫,那你呢?你准备去哪儿?”
“我……”别看谢缘觉给他们提出那么多建议,当说到自己,她眼中其实还有几分迷茫,“我想先等我的朋友办完事,她大概会回来找我,我再与她商量。”
而在等待符离归来期间,她决意在长安四周的山林郊野都查探一番,是否还有别的病患伤者躲藏在僻静处,她才好采摘草药,再为对方治病疗伤。
万里云浩荡,千里草苍茫,凌岁寒正在返回长安的途中。
本来她纵马往麒州赶了几天路,却越走越觉不对劲,终于确定天子车驾所往方向必定不是麒州,只能无奈勒马返回。岂料这返程路她才走了不到一日,忽见前方黑压压大片,竟是大批禁军官兵在前开路,护着几辆马车迎面向自己这边行来。
禁军护卫的必是天子无疑。难道自己追赶这么多天都没追上谢泰,是因为谢泰的车驾落在了自己后面?
这如何可能?
凌岁寒百思不得其解,藏身在大树后,等这队车驾驶远,她才继续驱马悄悄跟上他们。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日落月升,天色渐暗,车驾在石场驿停歇。而凌岁寒纵身跃起,将身体藏在一株大松树之上,本是想寻个机会悄无声息地潜入驿站之内,摘下谢泰的人头就走,却突然在这时发现一名身着鹰纹玄服的女郎带刀守在驿站门口,正是她的好友俞开霁。
俞开霁身为铁鹰卫官员,且素来有一颗精忠报国之心,会跟随天子而行并不奇怪。
奇的是,其余官兵对她的称呼,居然是“俞将军”,而非“俞司阶”。
看来谢泰与官兵们在逃难途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凌岁寒思索再三,放弃贸然行动的打算,弹指打出一枚石子,刚刚好打中旁边不远处大树的鸟窝,惊起数只飞鸟。而官兵们在这段时间便犹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一边高声叫着什么人,一边纷纷跑到那株树下查看。
唯有俞开霁始终沉稳,停留在原地,只是目光往四处望了一望。
凌岁寒以内力发声传音,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俞开霁这才陡然一惊,抬起头看见她,紧皱双眉,随即迅速恢复正常神色,待那群官兵回来之后,道了句:“你们继续守着,我再到附近巡视一番。”便迈步离开此处,走了许久,才走到驿站附近一处树林里。
倏然风起,几片落叶飘零,凌岁寒也终于落下地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微挑眉梢,颇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俞将军?你什么时候升的官?”
俞开霁目光复杂,把她盯了许久,反问一句:“我该叫你凌岁寒?还是叫你凌澄?”
凌岁寒脸色骤然大变:“你怎么会知道……”
“不止我知道。”俞开霁道,“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意欲谋害圣人,多亏你提前将他的来历告知于我,我察觉到他的阴谋,他被我与将士们合力擒获。圣人与太子殿下分兵前,共同审问了他,他受不住酷刑折磨,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所以,现如今无论是圣人,还是太子殿下,再或者是随行的所有官兵大臣,他们已全都知道你的身份。”
第178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二)
俞开霁将济民驿之变的经过告诉给了她。
左盼山本为刀魔晁无冥的大弟子,亦是晁无冥曾经唯一的弟子,却因屡屡违反师门规矩,将晁无冥惹怒,要清理门户。左盼山发觉师父对自己已怀杀心,终于害怕起来,暗中逃往长安,改名换姓,投靠在尚知仁麾下。孰料十年前他为朝廷追捕钦犯凌澄之时,与苏英斗了个两败俱伤,导致梁守义渔翁得利,将他和苏英都给带了回去交到晁无冥手中。
晁无冥此人脾气虽怪,然而向来护短,尽管对自己的大徒儿深有不满,但看着他泪流满脸向自己磕头求饶,便又有些不忍,正犹豫是否真的要杀他,梁未絮站了出来,温声细语给左盼山求了情,逗得晁无冥开怀,这才救了左盼山一命。
后来晁无冥收梁未絮为徒,从辈分上来说,左盼山是梁未絮师兄,可他的命掌握在这个小师妹手里,从此不得不听她使唤。
前不久,左盼山听从师妹吩咐,在贺延德身边一名幕僚的运作之下,他得到贺延德赏识,被举荐任命为铁鹰卫大将,任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开比武,将前些年梁未絮在江湖各处招募而来的杀手武士全都安插进了铁鹰卫里。
也是在那一场比武当天,左盼山第一次亲眼见到擂台上的凌岁寒,不禁怀疑起她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十年前的罪臣之女凌澄。
梁未絮顺势而为,给予凌岁寒进宫的机会,复仇的机会,本是计划谢泰在万寿宴上死去,魏恭恩正可以打着为天子报仇的旗号起兵。可惜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那日凌岁寒并未出手,魏恭恩起兵造反却已成定局。
至于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倒不是想要杀了谢泰,毕竟储君已定,如今谢泰身亡,谢慎顺理成章继位,对天下大局并无多少影响。按照上月梁未絮给他寄来的书信的建议,他本是打算封住谢泰的穴道,在手下们的协助之下趁夜悄悄将谢泰运出驿站,有这位天子做人质,太子谢慎也好,大将李定烽与穆子矩也罢,都不得不投鼠忌器。
万万不曾想到,俞开霁早已发现他的阴谋,将计就计将他与他的手下擒获。在禁军审问之下,他只能一五一十说出全部真相,包括凌岁寒的身份。
“*圣人听说你还活着,甚至想来刺杀他,勃然大怒,已下了圣旨通缉于你。”俞开霁叹道,“太子殿下对此事看法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在明面上他都不能够反对圣人的旨意。”
凌岁寒越听到后面反而越发平静,脸上了无惧色,半点没有考虑自己的处境,第一句话问道:“左盼山可有说过苏姨——便是苏英的下落去向?”
俞开霁道:“我私下里又审过他一次,据他说,苏英似乎确实未死,但晁无冥为何留下她的命,她又被晁无冥关在何处,他并不知情,或许梁未絮知道。这些年来晁无冥对他已不信任,但梁未絮这个小徒弟却十分欣赏疼爱,几乎无事不与她言。”
凌岁寒神态不变,唯有眉头略微舒展,倏然转移话锋:“所以,离开济民驿以后,他们分了兵,谢泰仍率亲信前往了西川蜀地?”
俞开霁预感不妥,登时变色:“那晚济民驿之变,太子已夺圣人之权,相信再过不久,他便能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我听闻昔年太子殿下与令尊交往亲密,一旦太子继位,说不定他愿意为令尊平反,而那时候你也应能洗脱身上罪名。可如果你杀了圣人,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任何人保得了你。”
“他们给不给我阿父平反有什么重要?”凌岁寒冷笑,显然对此事不以为意,“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我阿父是冤枉的,这已经够了。”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曾经的凌岁寒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这平反一事,但先前数月在长安的种种经历,让她彻底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我只要血债血偿。”凌岁寒继续道,“你平心而论,谢泰不该死吗?”
俞开霁内心深处已有答案,只是说不出口,只能选择沉默。
两人安静一会儿,凌岁寒正准备要走,忽听一点微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原来是一名禁军官兵前来树林里撒尿,见前方夜色里两个模糊人影,他解裤带的手停住,叫了一声:“俞将军,是你吗?你和谁——”
话未说完,凌岁寒反手一拔长刀,朝着俞开霁砍去!
俞开霁一怔,下意识也拔刀抵挡,“铮”的一声,刀锋迸裂火星,凌岁寒有意压低的喑哑声音随之传入她耳内:“我是钦犯。”
俞开霁瞬间领悟她用意,遂与她交起手来,双方皆未使出全力,然而打得有来有回,刀光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官兵既非武学高手,哪能看出来她们都收着劲在演戏,立刻慌慌张张跑出树林外,扬声叫来支援。
不一会儿,谢钧与谢铭率领大批官兵赶到林中。数支火把一照,火光映红凌岁寒的脸庞,她见人已到齐,不再拖延,蓦地在中途变招,连环三式,长刀于空中一转,扬起一道长虹,刀刃眼看着即将砍中俞开霁的脑袋,似是逼得俞开霁向旁闪退了数步。她身形又一闪,直接挥出一刀,大片白光闪现,刀气凛冽,如风卷雪涌,才刚刚将她包围的官兵们不由摔倒多半。她趁势一掠,双足踩在树枝上,几个腾转跳跃,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铭皱起眉,伫立在兄长身边,低声道:“大哥,是符离么……”
谢钧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目光望着凌岁寒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大哥?”谢铭声音抬高一些。
谢钧登时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她是符离么……”
谢钧是看着凌澄长大的,十年时间虽不短,但这十年凌澄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了解。是以哪怕人人都说如今的凌岁寒武艺超绝,刀法能以一敌百;哪怕如今的凌岁寒确确实实已当众劫了一次法场,他每次想到她,脑海中仍是不免浮现她幼年时的模样,一个脾气有几分桀骜暴躁的小孩子。
小孩子能有什么威胁呢?
直到今日今时,他终于亲眼看见凌岁寒挥出她的长刀,展开她的刀法。
只一条手臂,一把长刀,竟轻轻松松打败这么多人。
——这样的功夫,只怕真的能够杀了谢泰。
谢泰既从不顾念亲情,理所当然地谢钧对自己的这位祖父也从没有任何感情,现如今大权已在父亲之手,谢泰死不死,他不放在心上。然而无论是谁能杀得了天子,就代表此人也能对朝廷造成威胁。
一种隐隐的恐惧感在他心头浮现,他与谢铭兄弟情深,平日里无话不谈,遂不由将自己的心中所思悄声说给了谢铭一个人听。
谢铭愣了愣,随即笑道:“符离和圣人有仇,又不和我们有仇。阿母那天不是说,她和舍迦关系依然很好,像亲姐妹一般嘛,那我们还算是她兄长。”他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上前装模作样地吩咐官兵在四周搜索了一遍,果然没找到凌岁寒的踪影,便收兵命众人返回驿站。
谢钧长叹一口气,迈步缓行,忧虑未消:
——但愿是自己想得太多。
——不过符离这会儿又去了何处?是西川吗?
凌岁寒在附近山上待了一夜,她躺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遥望着天穹金钩似的残月,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胸膛前的玉兔吊坠,也在思索差不多的问题,明日自己该前往何处?长安抑或西川?舍迦是否已经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自己是否应该先看她一眼?可是今年迟迟杀不成谢泰,父母大仇究竟何日得报?倘若让谢泰自然老死,也未免太便宜了他。
这是爱与恨的重量,在凌岁寒心底反反复复摇摆。
最终恨意在今晚占了上风,还是因为她又想到重明与阿螣——舍迦有重明与阿螣照顾,自己其实可以放心,等杀完谢泰,彻底报了这桩不共戴天之仇,自己下半辈子的生命便可以完完全全交给舍迦。
决定了这一点,她这才甩开种种烦恼思绪,强迫自己闭眼睡觉,次日清晨,又踏上前往西川蜀地的路。
途中,凌岁寒仍会经常遇到逃难的百姓。因为饥饿,已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逐渐耗尽体力,面色憔悴,瘫倒在了路边,再走不动道。凌岁寒每每见此情景,不得不暂停脚步,到山林里为他们打些猎物,送给他们当干粮,他们自然对着凌岁寒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对于我而言,举手之劳罢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当不得你们如此重谢。”每一次,她说完这句话,便不以为意地转身离开。
直到那日,一名老者向她道过谢,又不禁仰首望天,感叹起老天不公。
凌岁寒忍不住回首道:“你怪老天干嘛呢?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神仙,所谓苍天,与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也没什么区别。你的苦难,你们的苦难,是谢泰造成的,是魏恭恩造成的,是——”
说到这儿,她语音一顿。
不错,大崇社稷倾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罪魁祸首是谢泰,更是魏恭恩。可是纵然他们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明白自己的仇人,又有什么用?
到山林里打些猎物,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对这些百姓而言却必须冒着生命危险。
杀谢泰报仇,对她而言虽须付出不少代价,但不是不可能做到;然则若要杀魏恭恩报仇,对这些百姓而言却是难如上青天。
凌岁寒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幸运。
她从来不是普通人。
可是这世上更多的是无数平凡普通人,他们的仇恨,有谁能替他们报?
怀揣着更加沉重的心情,凌岁寒跑马的速度竟不知不觉放慢许多,马蹄踩在一片片落叶之下,她又在秋风之中行了一日,忽与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男子擦身而过。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她的白衣与残臂,登时亮起眼睛,急急忙忙将她叫住,试探地问了一声:“是凌女侠吗?”
凌岁寒勒马停蹄,狐疑道:“你认识我?”
那人继续问道:“是凌岁寒凌女侠吗?”
凌岁寒点点头:“你有何事?”
“小人乃荣安公主的使者,奉公主之命,来给凌女侠送一封信。”
“谁?”凌岁寒思来想去,不记得朝廷里哪位公主的封号是荣安二字,“你说的是谁?”
“凌女侠一看此信便知。”
此前梁未絮写下数封相同内容的书信,分别交给多名使者,吩咐无论是谁先寻到凌岁寒,都要立即将书信递到凌岁寒手中。
这封信并不算长,凌岁寒从头看到尾,只花了不到半盏茶时间,看罢以后却沉思良久良久,终于在晚霞投下的光辉里缓缓抬起头:“可以,你和她说,我愿意与她面谈,但我现在不够信她,所以我不会去长安。她若想见我,那就让她自己一个人找我。”
第179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三)
梁未絮决定出城与凌岁寒见上一面。
临出发之前,她将手头事务交给亲信,并详细嘱咐一番,还剩几句话没说完,房门大门猛地被推开,一名稚气未脱的红衫少女大步走了进来。门口的守卫似乎想要阻拦又不敢,满脸为难,只能立刻跪下向公主请罪。
梁未絮不动声色,挥挥手让他退下,打量朱砂片刻:“你什么时候到的长安?令师呢?她也离开洛阳了吗?”
秦艽想要让中原百姓人人信奉诸天教,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朝廷力量。是以自从魏恭恩建国大冀,定都洛阳,秦艽遂根据与梁未絮的约定,率领全部诸天教弟子赶赴洛阳,在大冀朝廷的允许下,向百姓大肆宣扬诸天教的教义。朱砂不愿告诉梁未絮,不愿告诉任何人,前不久她与秦艽大发了一通脾气,她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洛阳城。
在外人面前,她仍表现她与秦艽的师徒情深,笑吟吟道:“我自然是出来帮师君办事的,她只信任我一个人,除了我,她还能放心让谁替她办事呢?”
梁未絮看向她眉心那一点红痣,感觉到蹊跷。
朱砂眉心红痣本是天生胎记,只不过红得极淡,更偏向于浅粉色,平时她是用朱砂将它点成大红,今日却不知为何她不再给自己的眉心染色,说到“师君”二字之时,唇角如往日那般展开笑意,偏偏眼眸中少了几分真心的喜悦。
但梁未絮并不拆穿她的异样,笑道:“令师让你来长安办事?”
“藏海楼那边怎么样?”朱砂忽地问道。
长安失陷的第一天,便有叛军烧杀抢掠,一路抢到了藏海楼。毕竟那藏海楼建筑富丽堂皇,站在楼外便能远远望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辉煌,比许多王公大臣的府邸都还要华贵耀眼,必是有钱人家无疑。然而当叛军们一窝蜂冲进了楼中,根本不须藏海楼弟子动手,机关瞬间开启,无数兵卒丧命于这重重机关之下。
随后,沈盏派弟子们出面,将这些尸体还给对方将领的同时,也给了对方一大笔丧葬费。
有钱自然好说话,何况那将军知道这江湖人士确实不好对付,与沈盏面谈一番过后,遂决定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他会约束自己手下的兵此后不再冒犯藏海楼。
“那你呢?”朱砂双手托着腮,颇为好奇盯住梁未絮问道,“他们和藏海楼约定的时候,你还没到长安,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也决定放过藏海楼,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
朱砂的恶,更像是孩童所释放的纯粹的恶,谁若是惹她不高兴不欢喜,她就要谁死,甚至生不如死。因此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常常是上一瞬和颜悦色,下一瞬立刻变脸,如雷霆暴雨袭来。
梁未絮则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淡淡道:“为什么不呢?藏海楼本就保持中立,我们难道要主动给自己招惹一个实力强大的敌人?这是愚蠢人的行为。”
除非哪天藏海楼有了不得不除的理由,不然,梁未絮不愿给自己多树强敌。
朱砂闻言便也懒得多管闲事,只问道:“抵玉还没回藏海楼吗?她办什么事要办这么久?”
梁未絮笑道:“她既是藏海楼的人,你应该问沈楼主,而不该问我。”
早在今年四月间,沈盏某日突然对外宣布,总管抵玉已在最近外出要为藏海楼办一件机密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到长安。朱砂实在不知道这个“短时间”究竟是多久,等了数月也没等到抵玉主动来与自己联络,心中越发惴惴:沈盏派她外出倒不奇怪,但她居然就此失踪,音信全无,连舒燕的安危也不再关心,这如何可能?难不成是她的身份被沈盏发现,已经命丧沈盏之手?
偏偏今日朱砂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欲要询问抵玉,找不到她,气得想要杀人。
无论什么事,她想干就干,可不会犹豫,当下起身便又往屋外走。
梁未絮疑惑问了一句:“朱娘子想要做什么?”
“我——”我叫珂吉丹,这句话几乎已到朱砂唇边,才吐出一个字,她倏地意识到一旦此言出口,相当于明明白白告诉梁未絮,她与师君之间发生矛盾,遂又把那话咽回肚里,只道,“没人陪我玩,我无聊得很,出去杀几个人玩玩。”
若只是杀几个普通百姓,梁未絮不会在意,但她此刻神色太不对劲,梁未絮又知她性子古怪,怕她做出别的不可收拾之事,沉吟道:“我送你一件礼物,你要吗?”
“什么?”
“定山派掌门凌虚的人头。”
朱砂这才回过头,饶有兴致的模样。
梁未絮笑道:“你们不是和定山有仇吗?把她的人头挂在城门,或许能够引出你的仇人。”
且不止凌虚,还有定山派其余高手譬如游云与拾霞等人,无一例外,全部因为疲劳过度,耗尽体力,而死在假扮成无辜百姓的杀手们的偷袭暗算之下。
二十来颗人头在长安城门口悬挂了整整一天,最先亲眼看见的定山弟子,乃是春燕与楚清晓二人。
她们返回长安附近,先前往城外一处山坡的密林,打算瞧瞧情况,再决定下步行动。那熟悉的人头映入眼帘,春燕还未有何反应,楚清晓肝胆欲裂,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脚步一迈就要往城门口方向奔去。春燕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手上却未使多少劲。
——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春燕与楚清晓同行,实属迫于无奈。
从她害死段其风的那天起,她心中便常常忧虑,只怕定山派哪天发现真相,她绝对死无葬身之地。直到颜如舜告诉她,抵玉已被沈盏赶出藏海楼,不必再受诸天教控制,她又是欢喜又是愤恨,喜的是阿鹊终于重获自由,从此再无性命之忧;恨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为何阿鹊竟连一个招呼都不与自己打,还要外人来和自己说这个消息?好在既然阿鹊已离开藏海楼,自己也可以彻底离开定山派,不必再日夜恐惧他们何时知道杀害段其风的真凶。
正巧那日唐依萝等人剿灭山贼,双方激战不休,春燕趁乱悄悄往另一条山道跑,岂料守在寨门的楚清晓还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她的行踪,上前拦住询问。
她怕楚清晓大声叫嚷起来,引起唐依萝的主意,随口敷衍几句,一记手刀劈晕对方,随后抱起对方躲在一处隐蔽山洞之中,用乱石杂草掩住洞口。
在山洞里的数个时辰,春燕几次三番犹豫,要不要一剑将楚清晓捅死,再逃离此地。倘若对方是个成年人,或许她已经这般做了,偏偏望着那张稚嫩的属于孩童的脸庞,她的脑海中总是免不了浮现阿鹊幼年时的模样,始终下不去手。
等到楚清晓逐渐醒来,她再想杀她已经做不到。
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实则天生神力,又有名师精心传授武艺,真打起来,春燕不会是她的对手。之前春燕能够劈晕她,也是仗着她对同门没有防备。
而今她对春燕已起戒心,春燕只能告诉她:自己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要跑,而是念着凌虚掌门等人的恩情,想要返回长安与师长们同生共死。
楚清晓自幼生活在定山,被师姐师兄们疼着宠着,还不到下山历练的年纪,为人十分单纯,自然轻易相信了春燕的话,迟疑半晌,也念着自己的师父拾霞,要与春燕同返长安。春燕被迫带她上路,途中偶遇个拐子,见她们两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生起歹心,反而被楚清晓一拳打倒。
那拐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布袋,布袋里似乎装着什么活物正在扭动,楚清晓松开袋口的绳索,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被五花大绑的女童就这么倏然出现在她面前。
女童自称姓元,名如昼,长安人氏,与祖父出城逃难之时,她的祖父元寅不幸在途中跌倒,而拥挤的人群隔绝她的视线,阻挡她的脚步。她哭喊了两声“阿翁”,哪知因此引起那拐子的注意,悄悄站到她身后,猛地把她打晕,装进布袋之中,乃是希望找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将这女童卖个好价钱。
楚清晓询问她祖父的去向,元如昼哭着摇摇头。
没奈何,这之后春燕不仅得带上楚清晓,还得带上元如昼。
终于在今日到达长安城外。
——只要自己放开楚清晓的胳膊,让她跑下山坡,让她跑出树林,让她去救凌虚与拾霞等人的人头,城墙上的弓箭手自然会将她射成刺猬。
——至于那个叫元如昼的小丫头,本就不足为惧。
——自己便可以彻底自由了。
春燕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缓缓松开自己的五指,果不其然楚清晓又哭着往前跑了两步,元如昼在一旁蓦地抱住她的腰。
“你别去!”元如昼哽咽道,“他们肯定是故意的!他们肯定是要引你们出面!”
哪怕是孩童也能猜得梁未絮与朱砂的目的,楚清晓当然不傻,但亲眼目睹师长的遗体遭此侮辱,已让她完全失去理智,她发了疯似的要向前跑,元如昼死死箍住她的腰,和她一起流下眼泪:“我求你,你别去好不好,我阿翁不见了,我找不到我阿翁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以后是一个人……”
定山弟子的责任令楚清晓在听到这番话后愣了一会儿,停下挣扎的动作,眼中忽闪过一丝迷茫,这才回头,纳罕道:“你会武功?”
元如昼擦着眼泪道:“你怎么知道?”
楚清晓犹一边抽泣一边道:“你刚才是用巧劲招式抱住我的,不然你根本拦不住我。”
“是一位很厉害的姐姐教我的。”元如昼如实回答,“她姓凌。”
“我师姐也姓凌,因为……因为掌门师伯的道号里有个‘凌’字……”楚清晓“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旋即又问道,“可是……可是你会武功,为什么还会被坏人抓走?”
“我不知道……”元如昼继续陪着她哭,“我当时在找我阿翁,我怕我再也见不到我阿翁了……”
楚清晓又转过身,自虐般盯着前方城门口悬挂着的所有人头。
——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师父与师伯师叔们了?
元如昼似是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无异于在楚清晓的伤口上撒盐,她犹豫少顷,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再次伸手抱住她新交好友的身体,这次的动作却轻了许多。两个孩童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忽听一声柔和平缓的呼唤远远传来:
“小彩灯?”
元如昼与楚清晓同时回首,树林那头,一名面色苍白的彩裳女郎正缓步向她们走来。
“谢姐姐!”
日已暮,金乌渐坠西山,看到谢缘觉的那一瞬,元如昼仿佛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看到一轮明月。
第180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四)
谢缘觉是听说了凌虚等人的人头悬挂城门的消息,是前来此处打探情况的。
不同于元如昼的喜悦,春燕看到她的一刹那儿,心惊胆战:楚清晓天真不懂事,可谢缘觉一个成年人如果知晓了自己与楚清晓之所以返回长安的来龙去脉,焉能不生怀疑之心?
好在这会儿楚清晓心情悲痛,不想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春燕简单敷衍过去,谢缘觉也没有多问,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楚清晓与元如昼的眼泪,动作轻柔,神色却始终淡淡地看不出情绪:“你便是楚清晓?我听你唐依萝师姐说起过你。”
“唐师姐?可你是谁?”
“我姓谢,谢缘觉。”
“我好像也听我师姐说起过你……前些天有个叫凌岁寒的姐姐来过我们定山,她是你的朋友吗?”
“是,凌岁寒是我的朋友,定山派所有人也都是我的朋友。”谢缘觉说话时缓缓移动视线,透过流动的雾气,凝望城门那一排排的人头,声音愈轻,语气反而愈郑重,“你放心,我自不会让他们死后受辱。”
楚清晓方才没考虑自己的安危,此时却很顾虑她的安危:“但那些坏人肯定有埋伏的。”
“谢姐姐的武功可厉害了。”元如昼悄悄在楚清晓耳边道,“她肯定能打赢那些坏人。”
元如昼年纪尚小,又才学武不久,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敬佩喜爱的人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人,殊不知尽管教她刀法的凌岁寒确实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但谢缘觉自幼因身体缘故,只练了一点防身功夫,其实武艺并不入流。
但她并未纠正元如昼的说法,只道:“我先带你们去个地方。”说完遂带她们前往丰山深处,让她们与在山中避难的百姓们一同耐心等待,旋即她独自一人又往长安城门行去。
这一来一回,天已黑透。
夜色如打翻的浓墨,只泻下一点星月微光,谢缘觉独自伫立于城楼之下,扬声道了一句:“可有人在?”
如此坦然无畏的气质,让城楼上的官兵无法把她当做普通百姓来看待,他们目光往下望去,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从洛阳来,你们的主将呢?我有要事与他面谈。”
洛阳如今是大冀国都,难不成她是天子派来的使者?可陛下为什么只派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子来做使者呢?城楼上的官兵更加奇怪,又想荣安公主还不照样是女子,便不敢轻视了她,但也没完全放下戒心,更仔细盘问起她的身份来历。谢缘觉别的不肯多说,只道此事与晁无冥有关。
城楼上的官兵根本不知晓晁无冥是谁,只能前去向主将曹蒙禀告。曹蒙却与晁无冥有过接触,心道普通百姓不可能知晓这样的秘密,便下令开启城门,他率领几个亲兵跨上骏马出城,不一会儿已纵马来到谢缘觉跟前:“娘子是晁派来的?荣安公主这几日不在城中,你有何事,与我说吧。”
谢缘觉微微仰起头,借着月光注视曹蒙有顷,方平静道:“阁下脸色不佳,近日睡眠必是不足。我是大夫,可以为你诊治。”
才打下长安城,曹蒙近来要处事的事务极其繁重,自然睡不好觉,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他未想到对方第一句话竟说的是这么一件小事,愣了愣,才刚要张口说话,却见谢缘觉长袖一扬,一点银光在长夜之中亮起,蓦地射进他的嘴里!
他虽为武将,然而学的是排兵布阵,个人武艺实属平平,此刻夜色深沉,又不似白日光明,谢缘觉出其不意,让他没有丝毫防备,登时大叫一声,摔倒下马,整个人在地面上抽搐。
两旁亲兵见状,大吃一惊,不约而同拔刀出鞘,刀锋已在刹那间指上谢缘觉的身体。
与此同时,城楼上的官兵也纷纷弯弓搭箭,无数长箭只对准谢缘觉一个人。
“我方才已与你说过了,我是大夫。”谢缘觉不退也不避,任由冰凉的兵刃抵住自己的脖颈与胸膛,视线始终看向曹蒙,“我可以为你诊治,也可以为你解毒。”
“你……你……你不是晁无冥派来的?”曹蒙不解,那她如何会知道晁无冥与陛下的关系?
谢缘觉淡淡道:“你不应该更加好奇,我要如何才肯答应为你解毒么?”
曹蒙体内五脏六腑仿佛互相碰撞,比普通的鞭笞拷打等刑罚更让人感觉痛苦,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缘觉终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而抬首望向城门口悬挂着的那一排排人头,每多看一眼,心口的疼痛便加剧一分,但她自不会像曹蒙那般大呼小叫,满地打滚。
她始终在忍耐,忍到任何人都看不出她的异常。
曹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了然道:“你是定……定山派的人?”
谢缘觉不愿解释太多,态度不温不火:“你让我带走他们,我给你解药。”
这让曹蒙十分为难,将人头悬于城门乃是荣安公主的命令,如果自己擅自做主将这些人头全部交给敌人,陛下与公主知晓以后是否会怪罪自己?
谢缘觉猜出他的顾虑,缓缓道:“他们已死,你还是活人,你的生命更重要,还是他们的人头更重要?伪冀军队攻入长安城,你立下了大功。如果魏恭恩等人因为这一件小事便要责罚你,这样的主公,值得你跟随效忠吗?”
这番话显然说服了曹蒙,何况他确实痛得厉害,也不想再忍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抬起一只手,吩咐城楼上的官兵将所有人头解下,分别用了四个包袱才包起来,又过约莫一盏茶时间,送到谢缘觉的面前。
“你、你必须先给我解毒……”
谢缘觉自然说话算数,蹲下身,给他喂了一颗药丸,他体内疼痛渐消,全身却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正要开口质问,只听耳畔又响起谢缘觉清润的声音:“这毒只解了一半,你须得随我走一段路,我再放你。”
曹蒙如今就是她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谢缘觉这才转过身,拿手帕擦了擦这一颗颗人头脸上的血迹,又将包袱紧紧打了个结,暗运内劲,一只手抓住两个包袱,继而起身往郊野方向行去,而曹蒙跟在她身后,才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长安城一眼,忽见城楼上飞下一道红影,继而亮起一道幽幽青光,直直射向谢缘觉的后背!
无论曹蒙还是两旁官兵都不由一怔,不明白那青光是何古怪,但默契地没有出声提醒。谢缘觉武功本就不济,包袱里人头的重量已经消耗她全部的内力,当她终于察觉背后破空之声,即使她立刻纵身跃起,也未能避过那枚淬着剧毒的飞镖,肩胛处一阵凉意,猩红鲜血渗出,她已跌倒在地。
那红衫少女已坐在不远处一株大树的树干上,身形隐藏在茂密树叶之间,唯有一双垂下的腿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笑道:“你既中了毒,为何不找我?”
曹蒙认得这人是荣安公主的座上宾,然而看她稚嫩面容,只将她当成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哪里料到她还有这般了不起的本事,登时又惊又喜。
趁着朱砂与曹蒙说话间之际,谢缘觉右手三根手指已按住左手脉搏,数息过后,她指间又夹住七枚银针,蓦地刺入自己身体七处要穴。
体内的不适感瞬间消失,唯独肩胛伤口还有几分疼痛,但这是正常的兵刃造成的疼痛,谢缘觉尚能忍受,正待起身,眼眸中有微光闪过,继续坐在地上,以手撑地,双肩颤动,似乎很难受的模样。
那边朱砂已经从曹蒙的口中问清楚他受骗的经过,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变成从洛阳来的?‘妄语’乃佛门十恶之一,你这样也配做佛门弟子吗?”
“家师确是佛门比丘尼,但我并未出家。佛经里的道理,我只认同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我向来是不信的。”
譬如,谢缘觉从不相信前生来世。
人的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年可活,死如灯灭。
“可诸天教是佛门教派。”谢缘觉此刻声音里的虚弱不是装出来的,肩伤与心疾都让她的身体愈发衰弱无力,仿佛便在灯灭的边缘,“你既为诸天教圣女,‘杀生’乃佛门十恶之首恶,你却应已多次犯下此戒。”
朱砂“呵”地笑了一声:“所谓的十善十恶,你知道出处是在哪里?”
谢缘觉沉吟道:“是《四十二章经》么?‘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
“你果然读过佛经。不错,但同样是在《四十二章经》里,还有一句‘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既然四大皆空,世上万物皆为虚幻,哪又何来的善恶?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吗?”朱砂见她确实懂得一点佛理,遂真的与她探讨起来,“佛家的矛盾还不止这一处。佛说众生平等,偏偏又讲因果,今生果,皆为前世因,这不就是说有人生来荣华富贵,有人生来穷困潦倒,全是因果的安排,谁都必须接受,谁都不能反抗,那还算平等吗?佛还说慈悲为怀,可是释迦牟尼自己都抛妻弃子,还要万千佛门弟子都割弃亲情尘缘,这就是慈悲吗?”
“什么佛家经典,全是胡说八道。那佛又凭什么能定善恶?当然,尘世人间也是一样。我来到中原之后,才知道崇朝的律法和南逻的律法有许多不同之处,许多矛盾之处,人又凭什么能定善恶?”她最后下了结论,“没资格,他们谁都没资格,所以,这世上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对,也没有错。只要是自己乐意的事,随心所欲,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番话,朱砂是不会在自己的信徒们面前说的。
她需要利用南逻百姓对佛的信仰来控制他们,正如从前,那些诸天教弟子利用她圣女的身份*来争权夺利。
如果佛经里的矛盾还不够明显,那么她自幼所读佛经里的世界,与她自幼所身处的现实世界,更是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一直活在这种矛盾之中吗?”
这声音依然甚是无力,又平平淡淡,似与平时毫无区别,没有任何人听出其中隐藏着的悲悯。朱砂犹坐在树干之上,已不再像刚刚那般摇晃双腿,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并未答话。
“那就不要去信它。”谢缘觉稍稍一顿,则突然又道,“师君曾与我说,从前有一种疑难怪病,古人医书上记载的药方虽能治愈此疾,却会留下极严重的后遗症,曲师姨总想改进这个方子,换了许多种药材,都毫无效果。后来她索性抛下那张古方,寻找了无数患有此病的病人,一次次望闻问切,这才研究出一张全新的药方。跳出束缚,或许能摆脱矛盾。”
“住嘴!”朱砂听她说到那一个“曲”字,脸色已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听她把这句话说完,才倏地跃下地面,冷冷道,“我怎么没有跳出去?我本来就没有信那些鬼道理。”
“你不信它,可你很在意它。”肩胛处的伤口倒是不深,但鲜血一滴一滴渗出落下,疼痛感愈来愈明显,谢缘觉正在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你若真的跳了出去,你也不会受它影响。我相信这世上有善恶对错的存在,只是并不由谁来定义,它们与天地同生,与万物共存,不然……这个世界终将一片混乱,人人都会陷入痛苦之中,没有谁可以例外。”
“是么?那我就是这个例外,我活得比谁都开心都快乐。不过既然你相信,那不管你是不是佛门弟子,对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而言,说谎骗人都不是什么正义之举吧?”朱砂目光犹如一把能杀人的刀,盯住谢缘觉的背脊,越说越是气愤,“就你这样的行为,如何算得上好人,如何担得起‘无瑕’二字,又凭什么——”
语音陡然停了一停。
尽管谢缘觉背对着她,也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怒意,颇感疑惑:“我也从不曾说过我是无瑕之——呃——”
一语未毕,朱砂已走到谢缘觉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
“你也觉得你不是?那你也骗了她,对不对?你也好,曲莲也罢,她是受你们的欺骗才会喜欢你们。既然现在你已经承认,她不会再喜欢你了,哈哈哈哈,那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朱砂又说起莫名其妙的话,笑声渐渐癫狂,大红色的指甲则渐渐收紧,谢缘觉有些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袖中的双指一弹。
一枚银针刹地刺入朱砂腹部天枢穴!
完全进入她的身体!
钻心的疼痛令朱砂不禁惨叫一声,旋即跪倒在地,唇角已渗出鲜血。
谢缘觉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从衣囊里拿出一个药瓶,伸手给后背肩胛处的伤口撒了点药粉止血,面上始终波澜不惊:“你明明知道我的毒术不弱于你,你为什么还敢离我这么近,且对我不加防备?”
朱砂同样在第一时间为自己把脉,同时诧异道:“你、你中了一点青,这么长时间,双手双脚早已应该麻木,你怎、怎么会……”
“我没有解毒,我只是用针灸之法,暂时将毒性完全压制住。”谢缘觉淡淡道,“你在看见我脸色的那一刻,便应该有所察觉,你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你为什么突然如此恨我?”
“这能有为什么?”剧烈的疼痛不妨碍朱砂继续口吐恶言,“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你现在难道不恨我吗?”
谢缘觉并不仇恨朱砂。
谢缘觉有时会喜悦有时会悲伤,偶尔也会愤怒,却很难对一个人生出恨意,哪怕对方是十恶不赦之人。
她看着她只是感觉到悲哀。
但这并不代表她认为对方可以不接受惩罚。
按理而言,她应该把朱砂交给定山派弟子处置,可惜她体内一点青之毒未解,两个时辰后,针灸压制失效,毒性一旦爆发,会扩散得更加迅速。因此她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解毒,不然必死无疑,这让她无法带上朱砂行动。
稍一犹豫,谢缘觉不再理会朱砂,对着一旁的曹蒙道:“她现在须得尽快为自己逼出毒针,不能为你解毒,还请你随我走一段路,到了安全之地,我自会放你。”随后又一次咬牙忍住伤痛与心痛,暗运内劲,双手提起装着人头的包袱,转身而行。
城楼上的官兵张着弓,搭着箭,偏偏投鼠忌器,不敢动她。
终于远离长安城门,到达僻静无人处,谢缘觉才依言为曹蒙解毒,放曹蒙离开。她又提着包袱往更偏僻的山林走去,逐渐看到一点火光,她停下脚步,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用尽,脚步趔趄,“砰”一下倒在了地上。
“谢姐姐!”“谢大夫!”正在火堆旁取暖的元如昼与楚清晓以及多名难民百姓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忙奔了过去,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谢缘觉目光微转,看向人群之中的每一张脸,向他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又忽感觉到不妥,奇道:“春燕呢?”
“她说不放心你,说要去城门口附近接应你。”楚清晓道,“你没有遇到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