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发生的事,凌岁寒应该已全部目睹,而她的性格和颜如舜、谢缘觉都大不相同,依照她的脾气,在被自己一次两次地欺骗过后,难道现在不该对自己万分厌恶?她还问谢璋要这味药做什么?
“好,我答应你。”谢璋暂时放下疑惑,决定先救下妹妹要紧,吩咐手下将眠香草取来,他将药草拿在了手里扬了扬,却并不递给对面的白衣刀客,“我们一手交药,一手交人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是真药假药?”
谢璋喉头一哽:“你根本不认识这药,你还问我要它?”
“让我想想。”凌岁寒握刀的左手永远稳如磐石,刀刃继续架在谢丽徽的脖子上,她稍稍偏了偏头,凝目观察着谢璋手中药草的模样,看起来倒是与谢缘觉所画图画上的“眠香草”颇为相似,但她毕竟不是大夫,无法下肯定的判断,正犹豫间,忽听一个似远似近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把药给我,我会请人判断真假。”
在场众人再次齐齐大惊。
见了鬼了,怎么府里还藏着人?到底现在润王府里还有多少隐藏的危险是他们不知道的?更令他们惊恐的是,这一次他们依然立刻展开搜寻,上下左右望了一个遍,也没发现声音的主人究竟藏在何处。
谢璋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遇事沉不住气,今日润王不在家中,要他一个人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着实是为难了他,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慌乱,忍不住高喊出声:“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谢慎还是尚知仁?!”
四周护卫听见此言,无一例外默契地低下头,只当是自己耳朵聋了。
凌岁寒却仿佛听见一个霹雳雷霆似的消息,让她又惊又诧,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这世上除却皇帝的名字,天下所有人都须避讳,其他的皇室宗亲的姓名倒没那么忌讳,保不准民间还有几个姓谢名慎的,然而从谢璋口中说出来的“谢慎”,则绝不会再有他人,必是指舍伽的父亲——当今睿王谢慎。
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况且,据尹若游所说,润王与尚知仁关系匪浅,那么谢璋怎么会怀疑杀手是尚知仁派来的?凌岁寒视线转向尹若游,目光又沉下去。
难道……
虚空中那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眠香草的事儿,别的并不重要,你何必转移话题?”
“莫要把我当三岁小儿哄骗。”谢璋怒道,“你拿了药,直接走人,我到哪儿去找你?”
“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但你仍得听我的话。”那声音的笑意清朗得似风吹过山间万木,说出的话却令谢璋遍体生寒,“因为我们今天可以得不到眠香草,但你却不能不要你妹妹的命,对不对?何况,纵然我真的走了,我的同伴不是还被你们围着吗?”
这话显然只是吓吓对方。
倘若谢璋六亲不认,她们也不能真的伤了谢丽徽的性命。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威胁恐吓很是有用,谢璋握紧了拳头,只能点头道:“好,一炷香时间后,无论你会不会回来,你的同伴都必须放了舍妹,不然——不但你的同伴今日走不了,你也绝对逃不过我们的追捕。”
凌岁寒实在忍不住腹诽:我真要走,凭你们怎能拦得住?但面上不动声色。
随后只听谢璋又问:“这药我怎么给你?”
“你扔过来便行。”
“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往哪里扔!”
“当然是随便,东南西北,你喜欢哪个方向便往哪个方向扔。”
谢璋紧皱着眉头,依他之言,手里握着的蓦地往前一抛——刹那之间东南角处一座小凉亭的圆柱之后腾空而起一个身影,身姿轻盈如飞鸟,却比飞鸟的速度更快上十数倍,嗖地一下,又似光亮在空中微微一闪,接住还未落地的眠香草,顷刻之间不见了踪影。
在场众多护卫这会儿真像见到鬼似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两步,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座凉亭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搜索过,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怎么突然就大变活人了?
那影子莫不真是一个鬼吧?他们心惊胆战,可没有主人的命令,谁都不能离开此地半步,越是心焦,便越觉时间过得很长,总算等到那清朗的声音随清风缓缓传入他们的耳朵:“药是真的,我们走吧。”
凌岁寒听出这个声音属于颜如舜,知她一定是将眠香草送去给了谢缘觉辨认。
然而药材虽是真的,今日整件事的真相还没有搞明白,自己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凌岁寒沉思少顷,谢璋见她不言不语,愤然道:“你想出尔反尔不成!”她也终于在这时想出一个主意:“我放了人,你们必定立刻一拥而上,但我若带着你妹妹离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放她,你们又肯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我换一个人带走,总之我得要一个护身符。”
“好。”谢璋怕她后悔,连忙答应,“你要想要谁?”
凌岁寒只有一只手,手里正握着刀,她只能移动目光,望向一旁的尹若游。
谢璋不解:“为什么是她?”
原因很简单。
对于想不通的事,凌岁寒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询问。
因此,她需要尹若游跟她一起离开。
但她给谢璋的解释自然得另换一个:“我要的是护身符。普通奴仆侍女的性命,你会放在眼里吗?不过我见她刚才受伤之时,你倒是颇为关心。”
谢璋陷入沉默。
说老实话,他和谢丽徽的兄妹亲情,有,可惜并不算多。他这个妹妹性格太过骄纵,自幼和他吵了不少架,在他心中的地位哪里比得上尹若游这样美貌无双的解语花?偏偏自从谢丽徽和魏赫定了亲,父亲就对她越发看重,若她今日被杀,父亲知晓此事之后还不把自己打个半死?
尹若游抬眸飞速地瞥他一眼,又垂下头,声音也是低低的似乎暗藏哽咽之声:“郎君莫要为难,郡主的安危比我要紧得多。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会保护自己。”
谢璋心下怜惜,但也庆幸她主动说出了这句话,低声道:“放心,我也会想办法救你。”
而后,尹若游走到凌岁寒身边,凌岁寒左手一抬,那手中长刀不像是刀,更像一道闪电,霎时间又抵住尹若游的颈边。谢丽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停在原地,蹙眉道:“你不要做糊涂事,你带着她是跑不了的,不如听我刚才的话,只要你教——”
她话未说完,谢璋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忽然把手一挥:“给我把郡主拉回来!”这命令相当严厉,即刻就有两名护卫上前,欲伸手架住她的胳膊,谢丽徽哪愿意让他们碰到自己的身体,左掌一挡再一挥,击向那两名护卫胸口,岂料被他们轻松避过,又与谢丽徽互交数招,没过一会儿,没怎么费力便制住她两条手臂。
“郡主,得罪了,我们是奉命行事。”
谢丽徽呆了一呆,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两名曾经无论与自己试招多少次都会输给自己的“手下败将”就这么将自己拉走,拉到了谢璋的身边。
本来谢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干脆舍弃尹若游,再次下令众护卫将那刀客擒获,毕竟今日的刺杀案很有可能涉及皇权争斗,不是一件小事,必须撬开那刀客的嘴巴,然而一来看着尹若游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二来谢丽徽仍在原地胡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在谢丽徽与那两名护卫过招的同时,那白衣刀客已趁机挟着尹若游飞身离去。
谢璋怒不可遏,正要破口骂人,忽听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如潮水涌来,伴随着嚓嚓的铠甲摩擦声。
原来就在凌岁寒挟持住谢丽徽以后,他已悄悄吩咐心腹迅速赶往禁宫将此事上报。朝廷得知消息,当即派出大批官兵前来救人。谢璋转头一瞧,呵斥出声: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人都已经跑了!还不给我全城搜捕!”
凌岁寒带着尹若游飞身出府之际,前方不远处始终有一道身着茶色衣裳的身影引领着方向,不多时,三人翻过围墙,谢缘觉已在墙外一株大松树下等待。颜如舜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尹若游披上,免得有路过的行人看见她后背所中的那两枚飞镖,可谢缘觉望其脸色,已知她必已受伤中毒,狐疑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回昙华馆再说。”凌岁寒目光如冰冻的火焰,往尹若游脸上一掠,“我还有很多话想问呢。”
其余三人都未有异议,即刻迈步往无日坊的方向行去,可没多久,她们的脚步越来越慢,遂听身后长街某处似乎传来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铁甲官兵正四处搜查,路过每一家商铺都要闯进去瞅两眼。
附近百姓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变了脸色,退避三舍。四人继续往前行去,心底免不了担忧:尹若游有伤在身,谢缘觉的身体状况更不必说,她们这会儿都不能施展太久轻功,不然便会觉得胸闷气喘。偏偏润王府与昙华馆之间的距离不短,只怕她们还未及回到无日坊,中途就得被那群官兵发现追上。
显然,昙华馆暂时回不得,须得尽快另寻一个清静的安身之所。凌岁寒灵光一闪,道:“你们跟我走。”
她转了一个弯,穿过一道坊门,又行走约莫三十来步以后,来到一堵围墙旁。尹若游抬头看清楚此乃何地,登时满脸焦急:“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嘛!”
“善照寺是附近唯一能供我们藏身的地方,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尹若游欲言又止,见颜谢二人明显也都赞同凌岁寒的意见,只得跟上她们,纵身一跃而起,来到围墙之内的青绿树林里。
谢缘觉倚着树干歇了一会儿,忽然凝眸注视她的双眼,道:“你不想来善照寺,是因为担心张婆婆吗?”
尹若游避开她的视线,默不作声。
谢缘觉继续问道:“我们那日看到的张婆婆,是经你易容之后的张婆婆,对吗?”
尹若游这才一惊,又猛然将视线对准了她。
谢缘觉淡淡道:“你的易容术着实高明,倘若那晚我不给她把脉,我看不出她真正的年纪,更猜不出她那张脸原来经过易容。所以你不必担忧,纵然她的仇人亲眼看见了她,也几乎不可能认出她。我们目前还得像那晚一样,先寻一间空房,你才能治伤解毒。”
尹若游仍是沉默好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发出她自认识她们以来、迄今为止最沉重的一声叹息:“你们为什么还要帮我?”
“如果不是因为今早她和我打的赌——”凌岁寒指了指一旁的颜如舜,“我今日一定会将你当作敌人。”
“打赌?”尹若游道,“什么赌?”
凌岁寒望了望左右,此处既无楼阁殿宇,也无秀丽风景,在善照寺的边缘一带,僧尼香客一般不会来此,她遂在路上边走边说,将今早与颜如舜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听罢,尹若游脸上一片明显的诧异之色,又有点隐隐的不服气,看向颜如舜问道:“我昨日言行,有破绽吗?”
颜如舜笑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破绽,只是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尹若游追问:“哪里奇怪?”
第67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二)
颜如舜依然犹豫是否要回答。
尹若游坚决的目光盯住了她不放,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她这才道:“昨日那两名杀手被制服以后,你和我们道了歉,好像很愧疚的样子。”
“这不应该吗?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两人也不会来。”
“对于一般人而言,自然应该。可是你……”颜如舜笑道,“实不相瞒,这几日我观察了你很久,你不是会轻易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愿意主动说抱歉对不起的人。但凡你示弱的时候,也就是你打算骗人的时候。”
难怪颜如舜之前迟疑不肯说明她究竟是怎么发现尹若游的破绽,这个解释听起来不是在说尹若游好话。
可是尹若游听罢很是平静,声音不辨喜怒:“我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
“我第一次看见你说谎欺骗醉花楼的那位娘子之时,确实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当天夜晚……”
那晚颜如舜从藏海楼回到昙华馆,等待凌岁寒的期间,她独自坐在长廊下的台阶上,回忆自己所见到的尹若游的一点一滴,沉思许久许久。
“我又忽然想到,如果你对她们真的毫无感情,完全不在乎她们的死活,为何她们对你却颇为尊敬,愿意为你掩饰,愿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为你做事?要说你笼络了她们,可我见你和她们相处时甚是随意,你要真想拉拢她们为你卖命,你不应该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不过,你对她们的好,不在言谈里,更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你要做的事,影响你的决断。所以,对你而言,你要做的这件事绝对重于一切,你不允许有哪怕一丁点的差池,为此你可以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亦不惜让她们置身于险境。但我相信,若事情败露,又或是别的什么变故,导致她们有难,你也会设法将她们救下。就像这几日你和我们相处亦是如此——”
尹若游实在忍不住打断道:“无论我对她们是否有感情,可都不代表我对你们有感情。”
颜如舜笑着道:“你会愿意给毫无感情的陌路人花那么多银子修宅院、置办家什,那你岂不是更是大善人了?”
尹若游道:“你不是很聪明么,这还不明白?那宅子太过破旧,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如果将那两人藏在床底,我将他们放走以后,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只要还在昙华馆内,随时都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我必须买下一个木柜,钥匙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才能提议将他们关进柜中,再悄悄将他们放出来。”
颜如舜:“那你给自己的房间置办些什物便够了,既是你的银子,我们谁都不能说你什么,何必让我们在西市随意挑选呢?”
尹若游张了张唇,这一次无言以对。
颜如舜则稍稍停顿一会儿,又侧首打量起身旁人的神色,这几日她确实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对方。
尹若游此人不似凌岁寒,凌岁寒看似孤傲,脾气又颇暴躁,好像很不好与人相处,但其实她的性子最为热烈,襟怀坦白,如夏日之日般令人可畏,也如夏日之日般光明正大,只要你对待她足够真诚,很容易便走进她的心里;也不似谢缘觉,尽管不知为何谢缘觉大多数时候表现出的乃是一副冷清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对待许多人与事都有一种八风吹不动的冷漠,实则藏在她冷若冰霜外表之下的柔软心肠并不难被看出,想和她交心也不难。
唯独尹若游。
她的性子是真的太独了一些。
颜如舜不免轻声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从抵玉那里得知尹若游的身世来历,她是不会对她观察得那么细,更不会思索得那么深,或许到现在,她还会继续误会着她。
“我现在就是很奇怪,你目前所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依我之见,恐怕不会是尚知仁的吩咐吧?不过,你一向独断专行,不喜欢和别人解释,甚至讨厌和别人解释,我大概听不到你的真实回答了吧。”
尹若游确实没有回答。
她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情绪如千丝万缕纠结在一起。
她一向最擅长伪装,不仅仅是易容术冠绝天下,她更会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过去那么多年里,会有那么多男人在都爱她美貌的前提之下,有的更爱她柔情,有的更爱她妩媚,有的更爱她娇俏,有的更爱她妙语连珠、知情识趣。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昨夜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歉,有意博取她们的好感。
岂料反而被颜如舜瞧出破绽。
她活了二十二年,颜如舜是第一个把她看得这么透的人,这种感觉本来让她很不舒服,但颜如舜也是第一个看出她的真面目仍然平常待她之人,她更有些别扭,她陡然将话锋一转:“你和凌岁寒到底打了什么赌?”
颜如舜正要说话,倏地神色一凛,放眼四望,尽管四周仍不见人影,然而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一点细若蚊蚋的交谈声。估摸着是来善照寺上香的香客,并且距离她们甚远,只因她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才会有所察觉。但为谨慎起见,她们自然立刻住口,不再交流任何危险话题。
目前她们已走出树林,再绕一个弯,穿过一条小径,便到寺中客房,凌岁寒道:“我们进屋以后再谈。”
尹若游沉吟道:“你能想到来善照寺躲藏,那些官兵也很有可能会进善照寺搜查,一般的客房照样危险。慈舟法师的房间倒是个清静地方,普通官兵应该也不会搜的。”
“慈舟”这名字有些熟悉,凌岁寒回想了一会儿道:“我若没记错,上回我听张婆婆说,收留她在寺里做杂役的便是一个叫什么慈舟的,此人可信吗?”
尹若游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对待他人毫无保留,迟早会吃大亏。之前张婆婆的事儿,慈舟法师帮了很大的忙,倘若被尚知仁得知,她必死无疑。但尚知仁是尚知仁,润王是润王,她敢得罪尚知仁,不代表她敢得罪润王。所以,我们待会儿须得小心一些,但凡察觉不妥,立刻便走。”
慈舟法师的住处离此不远,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尹若游引着颜凌谢三人到达一间僧房前,叩了三下门。房门很快被打开,屋内站着的乃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比丘尼,将近七十岁的年纪,脸色仍颇红润,一身青灰色淄衣,向着门外四女行了一礼,再看向尹若游道:
“尹施主,许久不见,今日有何贵干?”
尹若*游立刻回礼,自然不说真相,只说官兵们横行霸道,她们今日不小心得罪了他们,请求在寺内暂避一避。
慈舟深深地凝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相信了她,点点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们,她则要前往前殿给弟子们讲经。
“法师——”尹若游唤住了将要离开的她,迟疑地望了谢缘觉一眼,迅速收回目光,才又道,“天将正午,不知能否劳烦法师待会儿给我们送些午膳来?”
“近来张婆婆一直在本寺后厨帮忙打下手。”慈舟道,“我让她做好素斋以后,再给你们送来。”
四人都谢过慈舟,她转身离去,并为她们关好了门窗。小屋简洁素雅,窗明几净,谢缘觉将自己的药箱放在窗边长桌上打开,拿出药物为尹若游医治后背之伤。
两枚飞镖所造成的小伤,她处理起来着实是轻车熟路,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治。尹若游亦不把这点伤当一回事,依然好奇之前的问题:“你们到底打了什么赌?”
凌岁寒坐到了一旁窗下,这一次是她回答:“颜如舜和我赌,你虽然骗了我们,把我们所有人都引去润王府,却绝对不是要害我们,而是另有目的。算她厉害,她赌赢了,所以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你瞒着我们的事,别的我不再打听——”
“她赢了?”没等凌岁寒把话说完,尹若游自嘲似的一笑,“你们不是还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吗?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肯定是她赌赢了?怎么能肯定我不会伤害你们呢?”
凌岁寒反问:“那个侍女你认识吗?”
尹若游道:“谁?”
凌岁寒道:“在润王府花园假扮——”话到唇边一顿,意识到自己既是江湖出身,按理来说不应该知道亲王之女的闺名,欲要直接叫“县主”两个字,又忽忆起适才在王府花园里无论尹若游还是谢璋似乎都称呼她为郡主,真是奇怪,谢丽徽什么时候被封的郡主?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所幸尹若游理解了她的意思,道:“你是说假扮永宁郡主的那名侍女?我今日第一次见她,怎么,她有何不妥之处?”
凌岁寒道:“她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观察了半晌她的身形,她应该是真的不会武功,的的确确是普通侍女。她死了,我猜谢璋大概是不会在意的。你既然不认识她,却为了保护她,宁愿以身挡镖,我实在想不出你之后有什么理由要伤害我们。所以,你瞒着我们的事情,别的我也不想再打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其他的事想不想说随你。”
凌岁寒突然如此善解人意,倒不是她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凌岁寒哪怕幼时遭遇了巨变,她也始终故我依然,烈性不改。但她不是那种已知自己有错仍死要面子、固执己见之人。只要她认为对方说得有道理,她自然是从善如流。而刚才颜如舜分析尹若游言行的那一番话,其中几句戳中了她的心窝,颇令她感同身受。
这世上,有些事情,确实是重于一切,不能够被任何人影响。
正如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影响她为父母报仇。
所以别的话题,她和旁人交流起来都能直言不讳,唯独关于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前来长安的目的,她必须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里。甚至于今后,她会不会也做一些自己并不愿意、却不得不做、且遭他人误解之事呢?
骤然间她理解了尹若游。
谢缘觉亦在这时给尹若游处理好了后背的伤口,淡淡道:“镖头的毒虽然普通,但解药还得去药铺买,我目前暂时不能为你解毒。不过这一点小毒,凭你自己的内力,你完全能够压制,暂且忍忍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酸酸涨涨的,再次开口说话,语气却突然冷峻了至少十倍:“你们以为你们做的事,我会很感激吗!”
谢缘觉只顾重新收拾药箱,神色与声调都平静如常:“我是大夫,之前我也已答应为你治病解毒,你到目前为止仍是我的病人,我从来不需要任何病人的感激。”
凌岁寒则忍不了她用这般恶劣的态度与谢缘觉说话,蹙眉道:“用不着你感激,但也不必换来你的怨恨吧?”
尹若游凝目直视道:“你今日坏了我的大事,我不可以怨你吗!”
“那你怨我好了,大不了我们待会儿打一场比试比试,你和谢大夫发什么脾气?”
“你不问问我说的是什么大事。”
“我刚刚已告诉过你,你瞒着我们的那些事,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别的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打听。”
“你们还看不出来么,我性情乖戾,生平最爱做悖逆之事,你们既不想再打听,我却偏偏要告诉你们。”
第68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三)
尹若游既愿意说,凌岁寒也很乐意听。
但她是以平静、漫不经心的态度,仍然坐在桌边椅上,直到尹若游徐徐说出那句:“我今天做的事很简单,便是让润王父子都相信,尚知仁已背叛了他们,转而与睿王结盟。”她脸色微微一变,瞬间站起。
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转头观察谢缘觉的表情。
怕被谢缘觉察觉出蹊跷,她看完谢缘觉,又立刻转头去看颜如舜,再回过头来看谢缘觉,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会儿——仿佛她只是普通的好奇,想与她们交流一下。
紧接着,她才又道:“我刚刚说,我唯一想问你的问题,正与此有关。为什么先前在润王府,谢璋会认为我和颜如舜是尚知仁或睿王派来的杀手?原来是这个缘故。”
但其实,比起尹若游是否与睿王有仇,凌岁寒此刻心里更纳闷,更想要知道答案的是:
——谢缘觉怎么听到这两句话之后毫无反应?神色竟不见一丝一毫的变化。
纵然舍伽对睿王依然有怨,可依她的性子,也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毫无感情了吧?再退一万步来说,她果真已对谢慎毫无感情,然而睿王府一旦出事,遭殃的绝不止谢慎一人而已,难道她对谢钧与谢铭两位兄长也毫无感情了吗?
谢缘觉到底会不会是舍伽?凌岁寒越发糊涂起来。
难不成是她有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的舍伽可从来不曾这样故作高冷,喜怒不形于色。
况且,养气这门功夫难练得很,至少比练刀更难十倍,凌岁寒有些想象不出谢妙是怎么练成的。她自问若是她自己,她是绝对不可能在听到如此爆炸的消息之后,还能够保持稳定。
所以尹若游很轻易看出了她的脸色变化,道:“怎么,你很关心睿王吗?”
这时候谢缘觉才终于抬眸望了她一眼。
凌岁寒立刻道:“我是很关心,你是不是多给我们招惹了一个敌人,我们好提前做些准备,免得睿王府的人找上门来了,我们还一无所知。”
尹若游幽幽道:“本来你们是不会有敌人了,至少暂时你们一个敌人都不会有了,可惜……”
凌岁寒奇道:“可惜?”
颜如舜一边听她们说话,脑子一边飞速转着,眉梢微微一挑:“如你所言,尚知仁与润王本是一伙儿的,现而今润王误以为尚知仁背叛了他,他必会反击,到时候尚知仁糊里糊涂,自顾不暇,暂时没空来对付我们?”
尹若游道:“你们不愿离开长安。但你们不必对我感恩,我也是在利用你们而已,让他们所有人狗咬狗,让长安城大乱,本来就是我的最终目的,因为你们,我才寻到了机会。”
“长安大乱?”谢缘觉用漠然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长安城中的人都得罪你了么?”
尹若游还真点点头,半点也不迟疑地道:“是啊。”
凌岁寒一愣,略一思索,试探问道:“他们从前到醉花楼……欺负过你们?”
这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不似平时那般爽快直接。
岂料尹若游又莞尔一笑,神色看不出丝毫不悦,声调婉转:“什么叫欺负呢?只有辱骂拷打,如同官府衙门对待犯人那般的态度,才算是欺负吗?可如果,我说他们从来不曾打骂过我,我要什么金玉首饰、奇珍异玩,他们也都能尽量满足,这样的宠爱,应该好好珍惜,是不是?”
“我……我不是说……”凌岁寒哑然,顿了顿,还是闭上嘴。
她口齿本来也算伶俐,和人吵架一般不落下风,这会儿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颜如舜道:“所以你杀了桓炳,嫁祸给马青钢,也是为此?”
尹若游道:“杀桓炳只是第一步。按照我的设想,桓炳死后,庆乐坊只会沉寂几日,很快便能恢复热闹,这地方……是不可能清静的……到那时,我再见到那些贵人,我自有手段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杯弓蛇影,自相残杀,长安城就能够彻底乱起来。但我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尚知仁与我会面,言谈之中对我充满怀疑,也不再给我七苦散的解药。起初我不明白我哪里有破绽,后来才晓得原来吴昌竟是……没有解药,我活不了多久,我的时间紧迫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可以暂时放放,首要第一件事,便是立刻让尚知仁也陷入风波之中。然而要做到这一点,比对付其他官吏难得多,现如今朝堂上能与尚知仁抗衡的只有三人,一个是皇帝的新宠御史大夫贺延德,还有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两位皇子睿王谢慎与润王谢惟。尚知仁一向是支持润王继位的,之前已两次上书提议圣人早立太子,自然早就和睿王结下了梁子;至于贺延德,他与尚知仁本就是政敌。我若要让尚知仁孤立无援,那便须得从润王下手。”
凌岁寒渐渐听懂她的计划,实在又忍不住道:“可你这样做,不仅仅是让尚知仁陷入风波之中,也让睿王陷入风波之中……睿王府里的人,曾经去过醉花楼么?”
尹若游摇摇头道:“不曾。”
听见这个答案,凌岁寒不知怎的心里有一点点欢喜,紧接着问道:“那你干嘛要连累他们呢?”
不错,睿王与润王是早已不和,可尹若游此计,显然是把刺杀谢丽徽的罪名栽赃到了睿王和尚知仁头上,若事情传出去,皇帝又真的信了,睿王处境危矣。而凌岁寒这句话倒不仅仅是替谢妙在问,她幼时常常去睿王府玩耍,无论谢慎还是谢钧与谢铭都对她甚好,她全都记在了心里,自然不希望有人伤害到他们。
尹若游嫣然而笑:“你可知道睿王的大名叫做什么?”
凌岁寒怎可能不知道,但她故意思索了一会儿,才徐徐道:“你刚刚不是叫他谢慎吗?我从前在市井听人闲谈皇家事,也听人这样称呼他的名字。”
“是谨慎的慎。他这名字,取得倒是名副其实。”尹若游唇角笑得越弯,脸上神色也就越冷,“当今圣人多疑善变,喜怒无常,他并不受圣人宠信,却能在那一场场权势斗争的风波之中安然脱身,靠的还不就是这一个‘慎’字?五年前,他妻子的兄长被流放,其实真正针对的是他,他做的第一件事乃是上书请求与王妃和离。哦,还有十年前,太子谢愽和四镇节度使凌秉忠被诬谋反,我听说凌秉忠自幼在禁宫长大,然而宫里那么多皇子,和凌秉忠关系最好的并不是太子谢愽,而正是这位睿王谢慎,他也一直保持沉默,不曾为凌秉忠求过情——”
她所说的前一件事,凌岁寒与谢缘觉早已知晓,此时听得平平静静,不起波澜,哪知她说了几句,话锋一转,提起那句“十年前”,凌岁寒却蓦地变了脸色。
睿王不曾为父亲求过情吗?凌岁寒下意识想,这一定是尹若游又在骗自己,然而脑海中的记忆已不由自主回到八年多前的某一日。
那时她跟着师君召媱游历,偶然与父亲的旧部李定烽相遇,她还不到十二岁,面容与十岁的时候没多大变化,对方很容易认出了她。幸而李定烽正直磊落,不仅未向朝廷告发她,且各种为她掩饰。她本有意向李定烽打听关于当年那桩“谋逆案”的情况,对方希望她放下仇恨,安心隐居生活,关于此案情况是一字不提。没奈何,她只能转而向李定烽打听当初父亲出事以后,朝堂上都有谁为父亲求了情。
她一向爱憎分明,仇要报,恩也要报;恩仇爱恨,她全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而李定烽所说的那几个人名里,确实没有睿王谢慎的名字。她那时没有多想,只觉得以睿王与父亲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看着父亲身遭冤屈、而不理不管,所以李定烽忽略了他不提,她也并未多问。如今想来,李将军的话与尹若游的话互相印证,都不会假的……凌岁寒低下头,遮掩了眼角的冷意,心中的恨意又燃烧了起来。
别的人倒无所谓,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最好的朋友对父亲见死不救。
谢缘觉打断了尹若游的叙述:“既是十年前的事,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听人说的。十年前的事,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他们偶尔还会谈起。而我是弱女子,只要我愿意对他们撒个娇——”尹若游并不羞于说明她应付他们的手段,坦坦然然道,“他们很多时候谈话,不会避着我。”
谢缘觉默然,她发现尹若游比她更为了解现如今大崇朝堂与朝中百官的情况。
尹若游继续道:“所以,睿王勒令府中子弟一心一意读书习武,绝不可寻花问柳、胡作非为,不是因为他们洁身自好,爱护百姓,只是因为他害怕,他怕他走错了一步便万劫不复。而庆乐坊鱼龙混杂,这种地方最容易踩坑,是万万去不得的。”
谢缘觉道:“你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睿王府里那么多人,你怎能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想法?”
暂且不提别人,谢缘觉对她大哥谢钧和三哥谢铭很有信心。在她幼时,大哥三哥陪她聊天解闷,偶尔便会与她聊起民间百姓,因此在谢缘觉看来,她的这两位兄长都是胸有丘壑、胸怀百姓之人。
“因为他们都一样。长安城中那些所谓的贵人全都一个样,一身的绫罗绸缎裹着的是比污泥秽土还肮脏的心,他们——”尹若游稍一停顿,随即一字一句,字字淬着怨恨的毒药,“个个都该死!可惜……”
她又一次说起了“可惜”两个字,目光盯住凌岁寒:“可惜,你今日的出现,坏了我的大事。我告诉谢璋,那两名杀手今日潜入王府的目的是奉命刺杀永宁郡主。润王父子都认得那两人是尚知仁的手下,他们怀疑一切,也不会怀疑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偏偏你在挟持了永宁郡主以后,却问谢璋讨要眠香草,润王不是傻子,定会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我今日的努力只怕全部白费。”
凌岁寒此时心中充满怨愤,没回应她这番话。
谢缘觉道:“如果没有眠香草,纵使其余六种药材集齐,仍然解不了你的毒。”
“你们以为我怕死吗?你们以为那解药对我来说很重要吗?死,从来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对于这世上某些人而言,死亡有时是一种解脱。”尹若游冷笑道,“现如今你已知晓我的所作所为,你若觉得厌恶,也不必再为我收拾那七种药材,眠香草你们自己留着吧。只不过,我既已把话和你们说明白,希望你们接下来不要再妨碍我的行动。”
谢缘觉闻言震愕。
她自己是很怕死的,从童稚到如今,她一直都很怕死。因此她自幼珍惜生命,还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这世上有这般不在乎自己生命的人。
颜如舜沉默良久,忽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你在尚知仁手下这么多年,为什么最近才实施这个计划?”
尹若游瞬间语塞,侧过头不答。
谢缘觉见状认真思索了片刻。
其实谢缘觉本是聪明灵秀之人,只是一来她隐居多年,许多为人处世的观念仍天真如赤子,二来因为她的病情不能劳心费神,是以除了学医这件事以外,别的事她一般不会过多用脑,但如果她愿意思考,以她的聪慧,她很容易便推测出事情的关键:“你如此关心张婆婆的安危,她和你的关系定然不一般。她说她之前是得罪了恶霸,才被慈舟法师收留在寺里干些杂活。倘若这恶霸确是尚知仁,她一个普通百姓,怎么会和堂堂宰相扯上关系?除非……她是尚知仁用来威胁你的人质,你首先须得保证她的平安,才能动手对付尚知仁,对付长安百官,是吗?”
颜如舜已听她们说了几次这位“张婆婆”,狐疑道:“你们到底在说谁?”
谢缘觉将那夜的事叙述了一遍。
颜如舜心一跳,迅速问道:“这位张婆婆在善照寺待多久了?”
谢缘觉道:“据她所说,她是一个多月前被慈舟法师收留的。”
“一个多月前……”
“是。怎么了?”
颜如舜又惊又疑,一个猜想渐渐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望向尹若游问道:“我听说……令堂是在一个多月前病逝的?”
尹若游眸中冷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第69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四)
倒也难怪尹若游如此震惊。
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连醉花楼的姐妹都从未见过她母亲,甚至不知道她母亲的存在,颜如舜如何了解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叹道:“是我跟别人打听的。”
尹若游冷笑道:“这世上知晓此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你是到哪儿打听的?”
颜如舜道:“藏海楼。”
听到这三个字的答案,尹若游勉强能够理解,又问道:“你跟藏海楼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问题太难回答,颜如舜沉思了一会儿,气氛也僵持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先问一问尹若游的母亲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之际,忽然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她们各自的遐思。
四人齐齐往大门方向望去。凌岁寒知道在场要属自己武功最高,遂自告奋勇:“我去瞧瞧。”她即刻走到门前,低首看了一眼悬挂在自己腰间的环首刀,旋即才抬起左手打开房门,便见一名六十来岁的布衣老妇端着一个食盘出现在她眼前,她登时放下心来,招呼了一声:“张婆婆。”
“刚刚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朋友来了,让我做些素斋给你们送来。”老妇看见凌岁寒也颇讶异,“真没想到凌娘子你也在这里。但你和螣儿不是……”
凌岁寒道:“您进来说话吧。”
她本有意接过张婆婆手中的食盘,但张婆婆担心她一只手不方便,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迈步进了屋。尹若游与谢缘觉早已转身向她走去。张婆婆同样识得谢缘觉,与她寒暄了两句,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一旁角落似还站了一名女郎,她有些疑惑那女子为何独自伫立角落一动不动,但对方既也有可能是尹若游的朋友,她自然得热情以待,遂转头将视线移过去,同时招呼道:
“这位娘子,你——”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她手中食盘落在了地上,盘中数个盛着饭菜的瓷碗也都碎得四分五裂,连着各种汤汤菜菜洒落了一地。
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都怔了一怔,才发现张婆婆的目光居然紧紧盯着颜如舜的面孔。
“你……你……”刹那间,老妇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声音甚至微微颤抖,好半晌才说出下一句话,“袁成豪是你什么人?”
而这一瞬间颜如舜显然比她更为慌乱,脸上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完全说不出话来。
适才在猜到张婆婆十有八九便是尹若游的母亲尹素以后,颜如舜心底已开始暗暗思索,一定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须得等到凌岁寒与谢缘觉都不在场的情况之下,然后斟酌用词,循序渐进,将母亲嘱托她的事一点一滴说出来。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尹素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立刻认出她来——因为她的那张脸。
——她那张与袁成豪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面对尹素,颜如舜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断然赶在对方一句话尚未说完之前否认自己与袁成豪的关系。
她怎么可能和他没有关系?这些年她骗了别人,其实更骗了自己。
此时此刻,这个骗局终于被人揭破,她无言以对,嘴唇发着颤,心里乱成一团,突然转过身推开窗户就往外跑。尹凌谢三人都莫名其妙,正要唤住她,陡然间只见堂堂“金凤凰”在翻窗落地以后竟站立不稳,脚步一个踉跄,她们更加震惊,瞠目结舌地望着颜如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翠林之外。
尹若游收回视线,又看向张婆婆道:“您认识袁成豪?我怎么从未听您说起过?”
此人是江湖排得上名号的江洋大盗,她知道他不奇怪,可母亲半点武功不会,又不是江湖人士,怎会认识这位恶名远扬的大盗?
张婆婆不言,缓缓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跌坐到了身后的蒲团之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顾不得别的,赶忙上前扶住她:“阿母,您怎么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言对视一眼,刚才听颜如舜说起尹若游的母亲“病逝”的时间,她们对于张婆婆的身份已有猜测,因此尹若游的这声“阿母”并不让她们惊讶。谢缘觉走上前,蹲下身,把了把张婆婆的脉搏,继而给她喂下一颗药丸,道:“没事,只是情绪有些不稳。”
服下这颗药丸,张婆婆的状态果然好了许多,沉吟着问道:“刚才那位娘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和她认识?”
尹若游迟疑道:“她是……她是袁成豪的女儿,名唤颜如舜。”
听到这里的一刹那儿,凌岁寒和谢缘觉才真正惊讶起来。谢缘觉神色倒还不见多少变化,凌岁寒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张婆婆则低声呢喃道:“颜如舜?她姓颜?果然……果然……”
凌岁寒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诧异道:“她是袁成豪的女儿?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彭烈告诉我的。彭烈与袁成豪乃是旧相识,她当初掳走彭烈的目的,便是为了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可是我竟不知道……阿母您和袁成豪也有关系?”尹若游一边说,一边细细思索,曾经的往事记忆突然跳入她脑海之中,她心神一震,犹豫半晌才徐徐地问,“当年,我进醉花楼的前一天夜里,您和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的人,并不是您的姐妹,而是您自己,对吗?”
张婆婆不点头,可是也不否认,想了想道:“你能把那位颜娘子找回来吗?”
尹若游遂知自己大概是猜对了,她呆呆地看了母亲一会儿,又茫然地往窗外一望,应了一声:“好。”又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请帮我照看一下我母亲。”
待尹若游走后,禅房里骤然变得安静,凌岁寒与谢缘觉又不由得互看了一眼,满腹疑窦,却不知从何问起。又过片刻,张婆婆终于站起身来,轻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手滑,把饭菜都洒了一地……”说着就要去拿扫帚打扫。
“不碍事,待会儿我来收拾吧。”凌岁寒拦住她道,“不过已经正午了,是该吃午食的时候。善照寺的厨房在哪里,我再去买些素斋来,你坐着歇会儿。”
张婆婆与她说明了厨房所在的方向位置,目送她离去以后,视线又收回来看向谢缘觉,欲言又止。
谢缘觉道:“您想说什么?”
张婆婆道:“我听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几位朋友来了寺里,你们真是她的朋友?”
谢缘觉道:“不是。”
“哦。”听到这个回答,张婆婆脸上显然闪过一丝失落之色,怅然地笑了笑,“螣儿自小到大,从来不曾有过朋友,我还以为……”
谢缘觉看出她神色里明显的失望,一愣,道:“不过……我们现在关系或许还算不错。”
张婆婆道:“但那天夜里,你们不是才认识吗?”
谢缘觉摇摇头,沉思少顷,还是将她们与尹若游相识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只不过删繁就简,许多细节不提,包括她们今日闯入润王府之事更不提。
张婆婆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也听得出她们之前与尹若游似乎闹得很不愉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螣儿的性子确实孤僻多疑,这也有我一半的错。”
正巧这时凌岁寒端着一盘素斋回到房间,听闻此言,不解道:“你的错?这关你什么事?”
“这让我从何说起呢……”张婆婆微微侧过头,望向禅房正中供奉的一座小佛像,神情悠远,低声道,“我不姓张,我本姓尹,单名一个素字。”
“所以尹若游是随了你的姓?那她的父亲是谁?”
“他父亲……曾是醉花楼的一位客人。”
“醉花楼?”凌岁寒一惊,“那你……?”
尹素依然望着那座小佛像,面上露出苦笑,继续道:“我父母一个是大梨村的教书先生,一个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我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本来也甚是满足。直到那年……大梨村遭了一场洪灾,滔天的洪水冲倒村中许多房屋,我跟随父母离家逃难,哪知途中与他们失散,我找了他们两天两夜,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反而……”她说到此处,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反而路遇一个江洋大盗,被他掳走。”
凌岁寒道:“这人就是袁成豪?”
尹素点点头。
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师长都是江湖里有名的大人物,因此尽管她们一个多年来只顾着埋头练刀,一个更是常年隐居深谷不出,并未怎么在江湖上闯荡,然而各自都听师君讲了不少武林掌故,对于当今江湖武林的各大门派以及各大高手还算了解。据说袁成豪此人武功有多么高强,心肠就有多么歹毒,向来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尹素落在到他的手里,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她们心下难过,不忍再详细追问。
尹素显然也不愿过多回忆那段经历,只道:“我被他掳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又过几日,他本打算将我杀死。所幸有一位也算与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名唤颜璎珞,亦是被袁成豪掳来此地的无辜百姓,她替我向袁成豪求了请,袁成豪这才答应饶我一命。”
凌岁寒脱口道:“颜璎珞?”
“怎么了?”
“颜如舜之前好像说过,她母亲便叫颜璎珞。”
“我刚刚也猜她应该是她的女儿。”
谢缘觉道:“既然她也是被袁成豪掳来的无辜,怎么袁成豪不杀她,还愿意答应她的求情?”
尹素道:“我起初同样奇怪这一点,后来看她和袁成豪的相处,才知她在袁成豪的面前竟是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对方。袁成豪似乎很享受她的殷勤,对她比对我好得多。那段日子,多亏了她一直保护我,开解劝慰我,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即使袁成豪不杀我,我也早忍不住自尽。”
尹素与颜璎珞出身不同,颜璎珞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领会上情;而尹素自幼跟着父亲读了不少圣贤书,自有一身峥峥傲骨,怎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凌岁寒道:“照这么说,你和颜如舜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了?”
“是啊,她对我本来是有大恩的……”尹素再次苦笑,“那时候我们是很好朋友,所以当我定下杀死袁成豪的计划,我第一时间便告诉了她。”
谢缘觉道:“你要杀袁成豪?可是……我上次诊你的脉搏,你不像是练过武的?”
尹素颔首道:“不错,我半点武功不会,要杀他难如登天。因此一开始我只想跑,只想逃离他的囚禁。然而他每一次外出,都将门窗紧紧锁上,我实在没办法,才想着索性杀了他。正巧有一日,他在外受了重伤,大夫说他这伤不轻,需要住在医馆休养几日,他便把我们也带到了医馆照顾他。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请医馆的大夫帮我报官,但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和十几个江湖武士相斗,他杀那些人的时候一刀一个,简直比杀猪还利落,我怕一般的衙役捕快不是他的对手,便悄悄跟大夫买了一包毒药。”
“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的恶人,就该亲手来杀,亲手报仇!”凌岁寒激赏道,“我听说这些年袁成豪都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是不是你已经杀了他?”
尹素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凌岁寒脸上又登时露出惋惜之色,叹道:“也难怪,普通医馆里卖的毒药,毒性不会有多厉害,像他那样的高手肯定能用内力压制甚至化解毒性。”
“不,那毒药他根本就没有服下。”
“是被他发现了吗?”
“是被颜璎珞告了密。”
凌岁寒“啊”了一声,谢缘觉也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都难以置信。
谢缘觉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凌岁寒也追问道:“是啊,她难道不恨袁成豪,不希望袁成豪死吗?”
尹素紧紧皱起的双眉藏着一片茫然:“我不知道,直到如今我仍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总之,袁成豪晓得此事以后,本打算直接杀了我,但见我死前神色不变,他*问了我真不怕死,我说我不怕,他又说那就不能够让我死得如此痛快,所以……所以他将我卖到了红杏院。”
凌岁寒本想问问这“红杏院”是个什么地方,刚刚动唇,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又闭上嘴。
尹素主动说了出来:“那是稷州最下等的妓院。若是从前,我宁死也不会屈服,但经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决定活下来,无论如何要先活下来,而支撑我活着的……依然是她……”
“依然是她?”谢缘觉不解道,“您指的是……颜璎珞?”
“是。”尹素又长叹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道,“是我对她的恨。比起袁成豪,那时候我更恨颜璎珞。”
谢缘觉怔住,凌岁寒则理解地点点头。
“后来,长安醉花楼的老板前来稷州办事,无意中听人说起红杏院的我,或许是觉得我容貌不错,又懂得读书识字,长安城的贵人们一定喜欢,便将我买下带到醉花楼。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醉花楼来了一位名唤息昱的客人,我们相处两月以后,他给我赎了身,在长安城郊赁了一座小院,我们就此安顿下来。起初他对我还算不错,直到我生下螣儿……那时螣儿还随他姓,名唤息婉,他见螣儿是个女孩儿,而我身体状态越发不好,容貌不复以往,他对我也就越来越没好脸色,直到螣儿两岁那年,他说要出门办事,结果一去不归,我再没有见到他。幸好,我母亲当年乃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她将那一手刺绣本事也教给了我,我便做些绣活赚钱糊口,和螣儿相依为命。”
往事讲了一大半,尹素目光还望着那座小佛像,神色渐渐放松了许多。
“那十几年的时间,我内心仍充满仇恨,自螣儿能听懂我说话起,我就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相信,要想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保护好自己,便绝不可以对任何人交心。所以,她自幼性子就很孤僻,从不曾交过一个朋友。再后来……螣儿长大成人,我与慈舟法师相识,经她开导,读了不少佛经典籍,终于放过了自己。可是螣儿她已经……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我害的……”
听到此处,凌岁寒与谢缘觉恍然大悟。
此前对于尹若游的种种不满,在这一刻终于彻彻底底烟消云散。凌岁寒反而道:“你说得本来也没错,在醉花楼那种地方,在尚知仁的手底下,不谨慎一些怎么能行呢?”
话落,凌岁寒与谢缘觉又突然感到蹊跷,如尹素所说,她有一技之长,能靠着做绣活赚钱,纵然赚不了多少,应该也能勉强维持生活,那为什么后来尹若游又流落到了醉花楼?从尹若游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对她的母亲十分敬爱,爱是相互的,这足以证明尹素对她亦十分疼爱,那么显然不会是尹素将她卖到了醉花楼。
第70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五)
在尹若游自幼的记忆里,她有印象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唯有她母亲一人而已。所以,自从她懂事以来,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为什么她的母亲姓尹,而她却姓息呢?
尹素正准备给年幼的女童梳一个漂亮的双丫髻,一边给她绾着发,一边微笑道:“因为你的父亲就姓息啊。”又道:“他似乎是外族人,倒也不一定真姓息,不过他给自己取的汉名确是叫做息昱。”
息婉仍然不解,扁了扁嘴:“什么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都不要我们了,凭什么还让我跟着他姓?况且婉这个字也不好听。”
尹素勉强维持着自己笑容:“你的姓是你随你父亲,名可是阿母给你取的呢。‘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个含义你觉得不好吗?”
息昱既非汉人,汉家典籍自然没有尹素读的多,加之息婉是个女孩,他并不重视,她出生许久都未给她取名。尹素不愿委屈女儿,主动提议要给女儿取名。
息婉闻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但前些天阿母你教我读《候人》,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婉兮娈兮,季女斯饥。’不就是说温婉柔顺的女孩子是吃不饱饭的吗?”
尹素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此诗乃刺远君子而好近小人之辞。候人也好,季女也罢,在此诗之中喻的都是贤人君子。”
息婉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如果季女不当君子,而选择当一个小人,她不就能吃饱饭了?阿母你平时不也告诉我,我们活在这个世上要好保护自己,就必须谨慎一些,不能够相信任何人,不能太善良的。”她说完这句话,等了半晌没等到尹素的回答,而尹素正在给她梳头,她又不能回首看母亲的表情,只能问起第二个问题:“我的小字也是阿母你给我取的吗?这又是什么含义?”
“螣,是螣蛇之螣。”尹素点点头,给女儿梳完右边的发髻,又绾起了女儿左边的头发,目光里充满慈爱,“是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能腾云驾雾而飞。”
大崇风俗,给孩童取小字,大都以动物名之。
“能飞的蛇……”息婉转了转眼珠,突然笑道,“那就不和龙一样了吗?那阿母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取小字叫阿龙呢?”
尹素笑道:“确有一种说法,蛇修千年成螣,螣过天劫成龙。你想变成龙吗?”
息婉毫不迟疑地道:“我当然想!我听说,龙是很尊贵也很厉害的呢,如果我变成了龙,能呼风唤雨,以后就可以照顾阿母,保护阿母了!”
光阴如流,年年岁岁,待到息婉十岁那年,所谓的应劫成龙终究只不过一场空想,她依然没能等到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母亲却生了一场大病。
息婉出身寒门,懂事得早,才四五岁起便已帮母亲操持家务,什么扫地洗衣烧饭,没她不会的。纵使母亲躺在床上起不来,她也能自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母亲熬些白粥食用——可是病人光喝粥,不吃药怎么能行?她们家并不富足,所住宅子是赁的,尹素做绣活赚的钱有大半得付房费,另外少半省吃俭用,才能勉勉强强维持生活,又哪来的钱买药?
何况息婉刚跟母亲学刺绣不久,做的绣活根本拿不出手,尹素这一病,她们只能坐吃山空。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息婉心知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遂出门前往家附近的一家药铺,祈求药铺老板能赊她一些药。
那老板知道她家的境况,心生同情,犹豫了一下,叹道:“不是我心狠,若你母亲这病只用吃几天的药便好,我立刻就把药送给你。可是……你也听见大夫说了,你母亲这病须得花上几年时间慢慢调理,才能真正根治,我也得养家糊口,总不能这几年都让我亏本生意。”
息婉强忍着没让自己眼泪流下来:“我不要你送我药,只要愿意你赊给我,以后我赚了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那老板失笑:“别说大话,这些药材可都不便宜,你一个小丫头从哪儿去赚那么多钱?”
好话说尽,那老板始终摇头。息婉无奈离开药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头低低的,一个没留意,在拐角处撞上一个壮汉。她一惊,后退数步,抬眸一望,原来那壮汉与他的同伴们正抬着一顶墨绿软轿前行,被她这一撞虽没什么妨碍,但脚步不禁停了一停,惹来轿里的呵斥:
“怎么回事,发生什——”轿帘被掀开,轿内坐着乃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贵妇,看见息婉的第一眼,遂下意识将还未说完的斥责咽回肚里,转动目光,先抬头瞧了瞧对方那张不施粉黛、也还未完全长成、却已比花朵儿还娇嫩的小脸蛋,再低头瞧了瞧对方身上穿着的那件好几个明显补丁的旧布衣裳,笑容更深:“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母是谁,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息婉自幼受母亲教诲,不能随便跟陌生人搭话,又觉得对方的笑意有些古怪,瞅她一眼,转身就走。哪知那妇人低声发令,当即便命抬轿的仆役跟在她的身后。她心中紧张,越走越快,到最后甚至跑起来,然而那妇人的仆役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纵使抬着轿子,脚步也绝不会比她慢,就这么始终跟着她,跟到了她家门口。
息婉蓦地回过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再跟着我,我会报官的!”
那妇人手拿团扇轻轻扇着风,笑得越发暧昧:“小娘子别太紧张,我是没有恶意的,只是——”话未说完,忽听房门“吱呀”一响,门内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原来是尹素听见女儿的叫喊声,心生担忧,拖着病体出门来看情况,那妇人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
“尹素?是你!”
尹素登时回过神来,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将她拉过来藏到自己身后,便欲关上房门。那妇人也立刻抵住了这两扇木门,继续笑道:“你急什么,我们许久未见,不想和我叙叙旧吗?别害怕,你早已脱离了贱籍,只要你不同意,我还敢把你女儿怎么样?你完全可以报官的。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如今过得如何罢了。”
身患重病之人哪有什么力气,尹素根本阻拦不了她进门。她走进尹素的小屋,左右打量了一番,看着四周的破墙烂窗,皱眉道:“你如今就住这种地方?把你赎走的那个什么息郎君呢?”
“螣儿,你到外面玩会儿吧。”尹素沉下脸色道,“我和这位客人说说话。”
息婉更觉她们之间的气氛奇奇怪怪,尽管乖巧出屋,却未走多远,而是藏在门板之后,偷听起母亲与那妇人的谈话。
别看息婉年纪还小,懂的事情不少,当从她们的对话中得知那妇人原来是长安醉花楼的老板,遂很快猜出那妇人的来意。毕竟尹素从前的身份,邻里街坊大都知晓,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传到息婉的耳朵里。她呆了呆,好像绝望的落水者在河中飘荡了数个日夜,终于看到眼前出现一根浮木,她心下蠢蠢欲动,也顾不得抓住这根浮木会付出什么代价,当即上前数步,又走进了屋内,扬声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要很多很多银子,你都愿意给吗?”
“螣儿!”尹素脸色苍白,声音变得尖利,“你别说话!这儿没你的事!”
梁妈妈则喜不自胜,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待在这种地方,岂不是埋没明珠?只要你愿意跟我走,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她一番话未说完,只见尹素踉跄着脚步,拿起墙角一根扫帚猛地就向她打来,梁妈妈“哎呦”一声,连忙避过,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尹素顿觉眼前一黑,人已倒在地上。
“阿母!”息婉跑过去,蹲下身,脸上一片慌张,两只小手使劲摇着母亲的身体,试图把母亲唤醒,声音里已有哭腔,“阿母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梁妈妈见状大惊,也不愿在这儿闹出人命,向身旁仆役叱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叫大夫?”
没过一会儿,大夫匆忙赶来,把了把尹素的脉搏,沉吟道:“诸位莫要担忧,她本就有病在身,方才又因气急攻心,这才导致晕倒,一会儿自然便会苏醒。不过……她醒来容易,可是她这病不是小病,若要根治,非得花个几年时间慢慢调理不可,这几年汤药是绝不能断的。”
梁妈妈“哦”了一声,挑挑眼皮,慢悠悠地道:“几年啊……小娘子,我和令堂是旧识。令堂如今这个模样,我是不忍见的,但我能帮你们一时,只怕帮不了你们——”
“你不必说了。”息婉打断梁妈妈的话,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对方,小小的一张脸冷得仿佛结了冰霜的花儿,“如果我跟你走,你必须答应,治好我母亲的病。”
梁妈妈又立刻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只要你跟我到了醉花楼,好好听我的话,再学些才艺,等过几年你这张脸长开了,不知有多少客人怜你爱你,到时候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愁治不好你母亲的病?哪怕你想天天给你母亲买人参灵芝,也都随你。说起来,小娘子,我到现在还不知你姓名呢?你是姓息吧,叫什么名字呢?”
“我……”息婉正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语音一顿,继而摇摇头,“我不姓息。”
“不姓息?”梁妈妈诧异不解,“难道你父亲不是那位息郎君吗?那你姓……”
“我姓尹,我叫……”她垂下眼眸,“婉”这个字确实是母亲给她取的,但她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此刻沉思一阵,脑海中倏地闪过前不久母亲教过她的几篇古文,其中一句“婉若游龙”倒有几分意思,旋即挺起背,似一杆小小的翠竹,郑重地一字一句道,“我姓尹,我叫尹若游。”
她不要当婉兮娈兮的季女。
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何种境地之中,她要飞腾九天的愿望都不变。
当尹素醒来,尹若游的卖身契已签,事成定局,她无法挽回。她躺在床上,看着女儿那张仍显稚嫩的面孔,半晌无言,转过了身。
尹若游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阿母,您生我气了吗?”
尹素依然不开口。
尹若游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已经和梁妈妈约好,明天一早她就派人带我走。您如果今晚不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阿母没有生你的气。”听到此处,尹素终于忍不住回过身,一把将女儿抱入怀中,“阿母是生自己的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已经保护了螣儿十年,现在是该换螣儿保护你。”尹若游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您放心,您之前能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我以后也一定会有机会的。我还要出人头地,让阿母您过上好日子呢!”
尹素抚摸着她的秀发,沉默少顷,又忽道:“到那里以后,记着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能信。”
“我明白的,阿母您早就和我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您,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会信。”
“不,你不明白的……螣儿,要听阿母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是……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姐妹的故事,她正是因为误信了所谓的朋友,才会有后来的大难……”
尹素说到这句话时,字字句句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在尹若游的记忆里不可磨灭。十二年时光飞逝,如今的尹若游回忆起昔年情景,才恍然惊觉,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之时的神色语气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只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察觉不出蹊跷。
原来……
尹若游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抬眸往前望去,继续跟上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
颜如舜轻功虽强,然而这会儿她并未施展轻功身法,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善照寺中乱逛。尹若游自然很容易在寺里找到了她,本想遵从母亲的吩咐把她给叫回去,刚张开唇,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没有出声,反而放缓脚步,远远地跟着她。而颜如舜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思绪不知飘到何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就这样不停地往前走下去,直到路过一面铜镜——
佛家有不少与明镜有关的典故,是以善照寺在清凉台上摆放了一面与人同高的大铜镜,称其为“业镜”。
——“讼习交諠,发于藏覆。如是故有鉴见照烛,如于日中,不能藏影。二习相陈,故有恶友、业镜、火珠,披露宿业,对验诸事。”
颜如舜在这面镜前呆滞了一下,脚步终于就此停住。
如此,尹若游看着颜如舜,颜如舜看着镜中的自己。
普普通通一面铜镜。
所谓的“照鉴善恶”只不过是佛教典籍里的一种说法。善照寺在人世间,而人世间的镜子俱是一般,只能照见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此刻,青霄白日,日光灼灼,颜如舜将镜中自己的脸盯了许久,却不知为何看见许多人影在镜里飘来又浮去,陡然间,所有人的头颅一落,猩红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铜镜中她的脸上。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觉得镜里自己那张脸变得更加清晰。
更加令她厌恶。
哀嚎声与咒骂声甚至纷纷从镜中传出,在她的脑海里吵个不停,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右手已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缓缓地举到自己的右脸颊边——那里已有了一道扭曲如蛇的丑陋伤疤,刀尖此时就抵在了伤疤一旁的肌肤上,骤然只一声厉喝:
“你要做什么!”
尹若游纵身一跃,人在半空中之时已抽出腰间缠绕的九节鞭,如层层波浪一般扬了过去,缠着颜如舜的右手腕。
其实当尹若游的声音响起之时,已让颜如舜瞬间回过神来,以她的轻功,要避过尹若游的九节鞭轻而易举,但她既听出扬鞭之人是谁,便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任由冰凉的银鞭像毒蛇一般缠绕在自己手腕上。
她转过头,对着尹若游展颜一笑,又是从前的明朗潇洒,完全看不出适才的失态,两根手指一动,让短刀在自己手里转了个圈:“我只是照照镜子,顺便玩玩刀罢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尹若游收回九节鞭,目光盯着她脸颊上已有的那道刀疤,若有所思。
颜如舜问道:“令堂呢?你就这么一个人出来……”
尹若游道:“谢缘觉和凌岁寒在照顾她。”
颜如舜道:“你居然放心让她们照顾令堂?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尹若游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是啊,自己刚刚是糊涂了么?居然敢把母亲丢给她们照顾?如果……如果……她在心里连道了两声如果,实则并不怎么慌张害怕,也未着急返回禅房保护母亲。于是她不得不承认,仅仅这两三日短暂的相处,她们在自己心中已经与众不同,尤其是颜如舜……可是……
她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眸色一动:“当年的事,令堂已经告诉你了?”
尹若游道:“她早就告诉了我。你母亲呢?”
颜如舜道:“我母亲……她在八年前已离世。但她还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如果我今后能有机会能离开去别的地方,一定要找到令堂,向她道歉。”
尹若游点点头,又冷冷地问了第二遍:“所以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沉默。
尹若游倏地冷笑,像刀锋亮起一般的冷笑:“要道歉你跟我阿母道歉,她现在就要见你。但我母亲是我母亲,我是我,你用不着补偿我!”
说完转身就走。
颜如舜发现她似乎很生气,大概有些明白她生气的原因,却又不能够完全理解,茫然地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终于将足尖微点,纵身跃去,只一刹那儿便落到了她的身旁,刚要与她说话,还未及出声,忽闻一阵呵斥声从左前方院墙外传来,两人神色同时一凛。
寺庙清静地,普通的僧尼与香客都不会如此吵闹。
除非……
颜如舜低声道:“看来官兵果然搜到了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