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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4701 字 2天前

第71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一)

若果真是官兵前来寺中搜查,她们须得立刻返回与凌岁寒、谢缘觉报信,便也顾不得她们刚刚的不愉快,绕过那些官兵的方向,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回到禅房,在房门口看见凌谢二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凌岁寒左手握着腰间刀柄,显然是戒备防御的姿态,抬眸望了望四周,“刚才慈舟法师来了一趟,据她所说,官兵已经我们藏身在寺内,估计很快就会搜来。”

慈舟少年出家,修行多年,精研佛法,常常被达官显贵请去讲经,在长安城声望崇高,倘若官兵们不能确定“刺客”的的确确是藏在善照寺内,他们绝不会有胆子搜查慈舟的禅房。颜如舜奇道:“他们怎么能肯定我们这会儿藏在寺内?”

明明她们在寺里走了一路,见着有人就立即避开。

“因为我。”凌岁寒怏怏不悦道,“我跟张婆婆……不,应该是尹伯母打听了厨房的方向,去买了些素斋。有官兵询问厨房里的火工道人见没见过一个断臂女子,那些火工道人自然答是。所幸善照寺不小,他们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搜到这儿来。”

尹若游上前两步,往禅房里间瞧了瞧:“那我阿母呢?”

“我们在等你们,所以慈舟法师已陪着她先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不然若我们久等你们不至,那些官兵却搜到了这儿,看见我们和她在一起,她可就危险了。”凌岁寒道,“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看吧。”

尹若游默然,不说自己信否,但仍停留原地,并未走动。颜如舜听到这个回答,则不知是喜是忧,让她在这种情况之下与尹素会面,她确实还没考虑好该如何与对方交谈,然而尹素既还在人世,她也不想将道歉的事拖得太久。

暂时抛开这千头万绪,颜如舜决定先解决这眼下之事:“他们全都来了善照寺倒也是件好事,寺外坊街便不会有多少官兵,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回去。”

谢缘觉道:“可是慈舟法师还说,他们已将善照寺包围了起来,围墙之外都有官兵守着。”

颜如舜不假思索地笑道:“那也简单,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

凌谢二人都知她轻功最好,这调虎离山之计自然非她来实施不可。凌岁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那我们回昙华馆会合。”

颜如舜道:“不,先找家药铺会合,再回昙华馆。”

凌岁寒还不明白:“为什么?”

尹若游再次冷冷开口:“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解毒,用不着你来安排。我的身体,与你何关?”

谢缘觉侧首看了尹若游一眼,道:“我是大夫,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身体与我有关,我可以安排。便先在药铺会合吧,但我对长安不熟,去哪家药铺为好?”

善照寺与昙华馆的距离实在太远,若不提前解了体内之毒,只怕尹若游支撑不住。

颜如舜沉吟道:“普康坊的宝德堂,那儿顺路,离这儿又不远。况且我们来的时候,也有路过那地方,你们应该记得。”

四人——更确切说,是除尹若游以外的三人商议既定,当即分头行动,颜如舜独自一人前往官兵聚集之处,蒙上面,但有意发出声音,恰巧有两名睿王府的护卫与官兵们同行,听出她的声音应是潜入王府的那名神秘人物,纷纷追了上去;凌谢尹三人趁此机会离开善照寺,向普康坊行去。

进入宝德堂,买下药材,三人在里屋借了火炉煎药。因尹若游给的药钱不少,即使买下十倍的药材也绰绰有余,那老板极为欢喜,自然是客人说什么都答应。而那气质最为清冷的华服女郎表示,煎药之事她一人能做,不要医馆里的伙计儿帮忙,他便将里屋留给了她们,关上门帘,不作打扰。

药炉下的火焰微微燃着,炉中传来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尹若游趁着这段时间,盘腿坐在地上,打坐运功调息。好一会儿,她终于渐渐睁开眼睛,见谢缘觉盯着药炉,而凌岁寒却盯着自己。

“你看什么?”

“你走之后,伯母将一些事都告诉了我们。”凌岁寒沉思道,“真没想到颜如舜会是袁成豪的女儿……你突然变得如此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母吗?”

“我突然讨厌她?”

“就在刚才,她提议我们在药铺会合,你对她的态度可不怎么客气。”

尹若游默然良久,才轻声道:“你要当说客,斡旋调解吗?”

凌岁寒摇摇头:“你讨厌她,甚至怨恨她,本来就是应该的。虽然我倒是觉得她人挺不错,和传说中的袁成豪一点也不像,我只提前说明,你要和她打起来,我两不相帮。”

凌岁寒一向是爱恨都极为强烈之人,因此推己及人,她只当尹若游对颜如舜的态度还是因为恨屋及乌。

其实当年她的父母含冤而死,她经召媱点拨,明白害死父母的真正罪魁祸首必是当今天子,以她容易迁怒他人的性子,她本该仇恨谢崇皇室的每一个人,唯独睿王谢慎与她父亲交好,睿王府的所有人在她那里都属于例外。然而今日她又得知原来当初父亲被下大狱,睿王居然始终保持沉默,她如今自然连睿王也一并恨上——尽管倒不至于如何报复他,毕竟他也只是见死不救,而没有落井下石。

但从此以后,她是绝不可能再认这位“伯父”。

甚至睿王府的其他人……

凌岁寒下意识望了一眼身旁的谢缘觉,她不会恨谢妙,也恨不起来谢妙,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五年前她和召媱在前往鸿洲的途中,召媱曾问起她如此关心这位小县主,对方是否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现而今,她还能这么说吗?

小屋中,凌岁寒与尹若游都各怀心事,唯有谢缘觉认真观察控制药炉的火候。又过半晌,她熄灭了炉火,将汤药倒入瓷碗中递给了尹若游,尹若游刚刚接过,忽听门帘外似乎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哀求声。

凌谢二人刚听完尹素讲述的故事不久,第一反应:大概是这位女子的家人亲友患了重病,她前来求医买药,却付不起诊金药费,才会如此苦苦哀求?她们自然愿意帮帮她,待到尹若游喝完解药,一同转身出屋,在宝德堂的前厅看见两名女郎,一个伫立在柜台前,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正低声啜泣;另一个倚在门框边,正抱着双臂观察眼前情景,赫然正是颜如舜。

“我刚来,见这儿好像有些情况。”颜如舜发现她们三人,指了指那少女,“所以停下来瞧瞧。”

而那少女察觉身旁多了些人,停止抽泣,转过头来,目光瞬间凝在了尹若游的身上,惊喜道:“尹娘子?!竟然是你!”

尹若游微蹙秀眉,思索片刻,才想起此人乃是庆乐坊寻芳院的一名歌姬,似乎是叫什么春云?但寻芳院与醉花楼并非一家妓馆,她和她接触不多,并不熟悉,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春云立即向尹若游深深行了一礼:“我是来医馆求医的。江娥姐姐患了重病,我求了段妈妈许久,她答应我去请大夫。可是我已找了许多家医馆,他们只要一听说……都不愿意为江娥姐姐医治。尹娘子,我听说有位吴昌吴大夫常年为醉花楼的姐妹们诊脉,我本想找到他,哪知今日他的医馆不知为何竟关了门……我实在没了主意,万幸在这里碰上尹娘子,你可知道吴大夫家住何处吗?”

尹若游道:“吴昌的医馆今日关了门?”

春云道:“是啊。我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别的大夫为江娥姐姐医治,再过几日,江娥姐姐病得更重,我只怕……我只怕段妈妈会把她给赶出去……”

尹若游道:“吴昌住在何处,我不知晓。不过我知道另有一名大夫,医术比吴昌高明得多。只是她愿不愿意为江娥医治,我便不知了。”

春云道:“是谁?”

尹若游侧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谢缘觉。

春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打量半晌谢缘觉的面容,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你……你是……?”

谢缘觉正在思索为何各家医馆的大夫都不愿为她口中的“江娥”医治,难不成这位“江娥”娘子患的是什么疑难杂症,这些大夫都治不好,怕坏了自家招牌,才不肯出诊?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她乍闻春云此言,狐疑道:“你认识我么?”

“我好像在百花宴上见过你……”作为当日在百花宴上唯一出现的女客,谢缘觉的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春云自然对她印象深刻,难以置信地道,“你是大夫?”

谢缘觉点点头,旋即便询问她所说的那位病人此刻身在何处,要她带路。

春云“啊”了一声,万万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虽有些疑惑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高明医术,但又想她既是尹若游介绍之人,尹娘子总不会欺骗自己,立刻欢欢喜喜道了一声谢,又说:“马车就停在外面,几位娘子要一起去吗?”

凌岁寒皱皱眉,拉了拉谢缘觉的袖子,暗示她走到一旁角落,低声道:“你现在就要去给那什么江娥治病?”

谢缘觉道:“是。”

凌岁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人治病可没这么热心。今日我们走了这么久的路,你……你身体支撑得住吗?”

尽管她现在对谢妙的感情复杂,但她自幼关心舍伽已成了一种习惯,哪怕她们分离十年,这种习惯依然深入她的骨髓,倘若谢缘觉真是舍伽,她无法做到冷漠待她。

谢缘觉道:“既然长安城这么多大夫都不愿为江娥医治,她所患之病绝不是什么小病,若我能根治她的病症,会有更多人知道我的名字。”

凌岁寒闻言疑窦丛生,打量她一阵,试探道:“你是不是很想出名?”

在凌岁寒的记忆里,从自己认识谢缘觉的第一天起,谢缘觉无论和谁见面,似乎几乎都会主动自报*姓名;甚至之前与铁鹰卫谈判,她也要求铁鹰卫宣扬她的医术——她的心愿应是扬名江湖天下,这并不是一件难猜的事。

谢缘觉果然不否认:“是。”

所以,她今日不可以错过这个能迅速扬名的大好机会。倘若她为休息而选择明日前往,待会儿春云找到别的名医治好了那位江娥娘子的病,她岂不是白白把这机会让给了别人?

而尹若游听到此,张口欲言,想说的话在她的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却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一言不发。

谢缘觉顿了顿,继续压低声音道:“你们先回昙华馆吧。我不曾潜入润王府,官兵们抓刺客抓不到我的头上,你们最好尽快回去换一身衣裳。我会尽量在宵禁前赶回。”

第72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二)

马车一路行驶,带着春云与谢缘觉到了庆乐坊寻芳院的一楼后院。

驾车的车夫亦是寻芳院的打手,张妈妈特地派他与春云同行,自然也有监视春云的作用。他停下马车,即刻前去复命,春云则领着谢缘觉进入院里一间小屋。屋内逼狭,布置简陋,除了四面土墙,一张小桌与一张床榻,竟别无他物。谢缘觉走近床边,低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陷入昏睡的年轻女郎,微微一愕,轻声呢喃:

“是她……”

这声音虽小,显然是谢缘觉的自言自语,但春云就在她一旁,听见了她脱口说出这两个字,诧异道:“谢大夫居然认识江娥姐姐么?”

“见过一面……”

如同春云在百花宴上见过谢缘觉,谢缘觉亦在百花宴上见过江娥。

——那位将箜篌弹奏得出神入化的绿裳女郎。

谢缘觉沉思一阵,又抬首望了望屋内的陈设,不解道:“她就住在这里吗?”

虽说谢缘觉对秦楼楚馆这类地方很不熟悉,然而之前她曾去过尹若游在醉花楼的房间,称得上富丽堂皇,与这间小破屋有着天壤之别。

“本来是不住这儿的,可是……可是自从江娥姐姐患了病,段妈妈就把她赶到了这里。再过些天,她这病若还治不好,那就……”春云说完,见谢缘觉不言不语,神色也毫无变化,实在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又小心翼翼道,“那你先为她诊治,我便不打扰你了。若有什么事,你唤我一声,我就在门外。”

谢缘觉点点头,春云即刻退下。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捱,春云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等了不知有多久,这才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又被推开,谢缘觉从屋中走出。

“谢大夫。”她立刻迎上去,“江娥姐姐她……”

谢缘觉将两张刚刚写下的药方递给了她,道:“这两个方子,一个外用,一个内服,方法也都已写在了上面。”

春云看了看药方上的字,欢喜道谢,又想起一事,立刻从头上拔下一根镶着明珠的金钗:“我这会儿手头没什么现钱。谢大夫,这便算是我付给你的诊金,你看行吗?”

谢缘觉沉吟有顷,不置可否,却忽将话题一转:“我自幼听过不少乐师的箜篌,无人能及得上江娘子的技艺。但我自入长安以来,常听人夸赞尹若游的舞技为长安第一,怎么从未听人称赞江娘子的箜篌呢?”

春云笑道:“尹娘子不仅舞跳得好,容貌姿色更是天下无双,又能说会道,我们谁能和她比?”

而江娥不同。

江娥容貌自然是美的,然则庆乐坊各家妓馆的美人太多,她不上不下,还不算是第一流;何况她性子内敛,含蓄腼腆,一向不善言辞,纵使她箜篌弹得再好,喜欢她的客人也不会多。正因如此,她这一生病,段妈妈立刻就把她赶到了后院偏房,多亏了春云苦苦哀求,愿意自己出钱请大夫为江娥医治,又恰巧春云最近颇得一位贵人的欢心,张妈妈这才同意她的请求。

谢缘觉听罢解释,又静了一阵,方道:“可我很喜欢她的箜篌。待她痊愈,再请她为我弹一曲,算作诊金吧。这些日子你先让她好好休养,过几天我再来复诊。”

“休养……”春云脸上登时露出为难之色,“那得休养多久?太久必定是不行的,她的病只要稍稍好一些,段妈妈就得……就得让她接客了……”

“那你便告诉这位段妈妈,江娥的病已治不好,让她把江娥赶出寻芳院吧。”

“啊?”

“待江娥离开寻芳院,我会再为她医治。”

“谢大夫,你想得不错,可是……”春云低下头,苦笑了两声,“我们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呢,一旦江娥姐姐的病痊愈,她知晓以后,肯定又得……只要我们一日脱不了贱籍,我们一日就是寻芳院的人。”

谢缘觉静下来,仍是那一张冷冷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许久,声音微凉又似霜落下:“你们的老板在哪里,你带我见她。”

春云猜不出她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有些畏惧她的冷漠,不敢询问,亦不敢拒绝,点点头应下。

段妈妈早就听下人禀告,春云带回来的大夫乃是一名女子,并且似乎就是当日在百花宴出现过的那名女客。但那天,她明明已被官兵带走,如今却安然无恙,足以证明她十有八九出身非凡,不能轻易得罪。

是以此刻与谢缘觉见面,段妈妈不敢用对待寻常女子的态度对待她,反而十分恭敬,接过她递来的银子,答应让江娥多休息一些日子。

闭门鼓落下前的最后一刻,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天色已暗。

颜尹凌三人已等她许久,见她归来,放下心。颜如舜道:“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热点饭菜?”

“我已在寻芳院用过晚食。”寻芳院的段妈妈为打探她的来历,特意留她吃了一顿饭,她也未拒绝,只是在席上不发一言,“我这会儿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言罢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而关于她今日出诊的情况,她一字未提。

尹若游和江娥完全不熟,也就从前偶尔在百花宴上见过几面。然则因为某个无人知晓的原因,她自从听说江娥患了病,不免有所牵挂,看着谢缘觉逐渐走远,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追了上去。待追到谢缘觉的房间,只见门窗皆已紧闭,她不知对方是否进了屋便直接上床睡下,又犹豫起来,在房门口踱了一会儿步,忽听一阵隐隐的抽泣声,似从屋内传来。

尹若游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将耳朵贴在窗边,这抽泣声居然更加明显。

这可真是一桩天大的奇事。尹若游怎么也不能相信谢缘觉是会流眼泪的人,难道这屋里另有别人?她实在忍不住好奇,蓦地推开窗户,皎洁月色入户,她借着月光望见屋内对面榻上一个抱膝独坐的彩衣女郎,再仔细一瞧,以及女郎眼角的那数滴清泪。

——居然还真是谢缘觉在哭?

——像她这样冷漠疏离如天边寒月的人也会哭吗?

尹若游像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震惊,满腹疑窦地问道:“你在寻芳院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没有回答她。

谢缘觉肩膀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正在被千万只蚂蚁啮咬,疼得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额角此刻也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与她眼角的泪珠一起缓缓滑下,最终她忽觉眼前一黑,就这么倒在了床榻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当即翻窗进屋,将她从榻上扶起:“你……你到底怎么了?”

怀中苍白消瘦的女郎已经合上双眼,尹若游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即刻扬声呼唤颜如舜与凌岁寒的名字,声音随着暗蕴的内力传了出去。不一会儿,颜凌二人赶到,见尹若游双掌贴在谢缘觉后背上,正在为她缓缓输入内力,登时大惊失色:“又来了杀手?”可是得多厉害的杀手才能让谢缘觉如此轻易地中招?

尹若游摇首道:“我有事找她,见她莫名其妙哭了一场,又莫名其妙晕倒,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说谁在哭?谢大夫?”颜如舜显然也是一样地不可置信,略一思索,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谢缘觉的脉上。她会些医术,哪怕与谢缘觉相比不值一提,但现在找不到别的良医,也唯有她出手一试,谁知把了片刻脉,她的神色却越来越疑惑,“她的脉象太乱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的脉象,我什么都瞧不出来。”

没奈何,目前也只有给她输内力这一个法子,遂又对尹若游道:“换我来吧,你歇一歇。”

尹若游的内功本就不够醇厚,十分普通,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自己的身体已渐渐觉得支撑不住,点点头,把人交给颜如舜。

而凌岁寒自幼修炼的是阿鼻刀法的心法,内功虽精深,却不适合为人治病疗伤,于是她什么都做不成,恍然间仿佛回到多年以前,每当舍伽病痛发作的时候,府里的医工与仆役丫鬟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而她只能呆呆站在一旁,茫然无措。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让她痛苦。

幸而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点灵光,突然回想起那夜谢缘觉与她吵完架,也是突然头昏摔倒在了地上,曾服用过一枚药丸,她上前两步,解开谢缘觉腰间的配囊,岂料里面竟装了三个小瓷瓶,她正准备将每个瓷瓶都打开瞧一瞧,忽闻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最左边那瓶药……请你递给你……”

凌岁寒心下一喜,抬头望去,果然谢缘觉已睁开双眼,只是依然虚弱无比,咳了两声,咽下凌岁寒送到她唇边的药丸,又对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我自己可以运功,你们的内力作用不大,别再浪费了。”说着手持银针,又刺入自己身体要穴,稍过片刻,有了些力气,当即盘腿而坐,暗暗运功。

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这才后退两步,站在一旁等待,三双眼睛互相望了望,满是惊疑。

良久,谢缘觉运功完毕,似乎终于恢复原来的模样,尽管那张脸一如既往的苍白无血色,但呼吸已经平稳。

凌岁寒迫不及待地问:“你还好吧?你刚刚怎么会突然……”

谢缘觉倚着墙壁,声音很轻很低:“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显然,她这句话里的“难受”所指乃是她的心情,而非身体上的疼痛。

尹若游闻言最为不解:“什么事会让你心里难受?”

谢缘觉淡淡道:“凡是人,都会有喜怒哀乐。”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却不可能让它们彻底消失。

她又沉默一阵,忽然主动提起今日前往寻芳院出诊的事:“江娥的病虽然……但并非不治之症,我相信长安城许多大夫都能治。我离开寻芳院前,问了春云一句,为什么那些医工都不愿意出诊为江娥医治,春云支支吾吾半晌,始终没有回答我。那你呢——”她询问尹若游:“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尹若游沉吟道:“春云不敢告诉你原因,是怕你不愿意再为江娥医治。”

谢缘觉道:“为什么?”

“因为脏。”

“脏?”

“是啊,在很多人眼里,像我们这样的娼妓生了这样的病,自然脏得很。哪家医馆的大夫为我们这样的人治了这样的病,事情再一传十,十传百,谁还愿意到这家医馆求医?”尹若游一笑,语气倒是坦坦荡荡,脸上不见丝毫自卑自贱之色,“正因这几年吴昌常来醉花楼为她们诊脉,他家医馆生意寥落,我每次给他的诊金都多了数倍,却没想到……他竟一早就已被尚知仁收买……”

谢缘觉呆了一呆,在她与颜如舜、凌岁寒都沉下面孔的时候,尹若游眉目依然带笑,又嫣然道:“你今儿说你想要出名,但你现在已知晓真相,你应当明白,倘若你今日前往寻芳院为江娥医治的消息宣扬开来,任凭你医术再好,长安城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找你治病,你想要扬名长安可更加困难——你后悔吗?”

谢缘觉若有所思,突然问道:“我跟随春云离开之时,你并未告诉我这些,也是怕我不给江娥医治?那你现在为何又愿意告诉我答案?”

尹若游微笑道:“你刚才都差点死过去了,你这会儿问我问题,我再不回答你实话,又让你不高兴,再让你发作了病情,那她——”伸手指了指凌岁寒:“岂不是要找我算账?”

话落,尹若游一惊:谢缘觉说她心里难受,总不会是因为江娥吧?

而同一时刻,谢缘觉也因为尹若游此言而微微一愣,最近几日凌岁寒对自己确实异常关心。但这会儿她的心绪乱得很,便无暇思索凌岁寒的转变,沉思一阵,低声道:“对不起……”

尹若游更加诧异:“你在和谁说对不起?”

谢缘觉道:“你之前杀人,我本来很是厌恶。”

尹若游笑道:“你没杀过人吗?”

谢缘觉道:“我从未杀过人。”

尹若游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在她看来,谢缘觉医毒双绝,本领高强,行走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要说她手上从未沾过人命鲜血,不大可能。因此当听见谢缘觉的回答,她只觉不可思议,又问了一遍:“恶人也不曾杀过吗?”

“是。我那天夜里杀了铁鹰卫的人,她还和我吵了一架。”凌岁寒帮着谢缘觉回答,又向谢缘觉问道,“你不会突然改变想法了吧?”

谢缘觉缓缓摇首:“我不会杀人,我没有权力去夺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你们和我不一样,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她不会杀人,这一点原则,她始终坚持。

她有坚持的本钱。

正如她若是想要杀人,也有杀人的本钱。在江湖,她是天下第一神医的亲传弟子;在朝堂,她是当今圣人的亲生孙女、大崇皇室的宜光县主——无论哪种身份,都尊贵无比,用毒术也好,用她与生俱来便拥有的权力也罢,她只须挥挥手,就可以让无数生命消失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除了始终悬在她头顶的短寿诅咒,大多数时候都过得顺风顺水,所遇到的最大的恶人秦艽,也并非真心害她,甚至对她颇为喜爱。

因此先前尹若游提起自己之所以杀人又嫁祸的真正原因之时,那隐藏在笑语嫣然之下的仇恨,她似懂非懂,并不能完全理解。

直到亲眼所见,绝对比耳闻来得震撼。

何况谢缘觉是大夫。

她比一般人更清楚江娥的病是什么病,比一般人更清楚江娥的身体遭受了怎样的摧残。

尽管从前十年她随师君在长生谷也诊治过不少病患,见过各种各样的伤与病,其中不乏更严重更致命的病症,她都能平静对待。唯独今日江娥的病,第一次让她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这就是对生命的剥削,对生命的践踏。

偏偏受害之人无法寻求律法的解救。哪怕有朝一日,大崇的朝堂上下,都是明君贤臣,政清人和,四海升平,那些伤害她们的人也不会受到半点惩罚——因为他们没有“罪”,这等风流韵事,在繁华盛世会有更多人津津乐道。

如春云所说,只要她和江娥仍是贱籍,这将是她们永远的宿命。

可是这世上究竟为什么会有贵贱?如果她是贵,她们是贱,“贵人”与“贱人”谈公平,谈生命的尊重,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一件事。

而越是“低贱”之人,要反抗自己的宿命,所用的方法不得不越是激烈。

蓦然之间,数个时辰前在善照寺的禅房里,尹若游的母亲所回忆讲述的故事,同样浮现在谢缘觉的脑海之中。她情不自禁地思索,如果没有颜璎珞的告密,如果尹素真的成功毒杀了袁成豪,她还能够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出那一句:

——“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么?

谢缘觉侧过头,清澈的眸光缓慢移动,看向自己身旁另外两人,她不知晓凌岁寒和颜如舜的经历,她也无法评价她们的行为。

“从前是我太自以为是……”

尹若游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倏然间有些笑不出来:“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没什么。”谢缘觉神色仍冷冷淡淡的,任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究竟想了多少事,“我只是要告诉你,倘若你还想继续你之前的计划,我不会阻拦你,你尽可放心。你仍是我的病人,七苦散的解药,我会设法找到。”

尹若游蹙了蹙眉,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话题:“我和江娥并不熟悉。但我从前有一位朋友,她的箜篌也弹得很好……”

“朋友?”谢缘觉不解道,“你有朋友么?”

“我为什么不能有朋友?”

“是令堂告诉我们。”凌岁寒插话道,“你自小到大,从来不曾交过一位朋友。”

“那是我刚到醉花楼时认识的一位朋友,我阿母自然不知道。”尹若游又笑了笑道,“不过……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确实从未承认过她是我的朋友。”

第73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三)

尹若游自进了醉花楼,待遇便与别人不同。

其一,自然是因为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梁妈妈买下她,就是打算把她作为将来的花魁培养;其二,则是因为她的乖巧。

像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被卖进楼里,大都哭闹不已,想要驯服得听话,少则数日,多则数月。不似尹若游,要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梁妈妈越看越是满意,给她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吃穿用度都比大多数人好上一倍。

而与尹若游享受同一待遇的,还有一名少女,只比尹若游大上两岁。

名唤莫如烟。

莫如烟不仅仅年纪比尹若游稍长,进入醉花楼的时间也比尹若游早两年。她容貌性情亦是一等一,当然同样是梁妈妈重点栽培的对象,正因如此,她一般不与楼里别的同龄女孩接触,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同伴,岂有不结交之理?而尹若游谨记母亲的嘱托,不能与任何人交心,但对方主动示好,她无法置之不理,至少表面上须得热情相待。

如此,在此后数月,两人一同饮食,一同学习琴棋书画,一同在闲时聊天谈地,仿佛真成了朋友。

若要成为醉花楼的名妓,除了容貌好,才艺也绝不能差,才能够讨好那些最爱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是以每一位被卖进醉花楼的女童,被驯服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由专人来考校她们对于歌舞以及各种乐器的天分。令梁妈妈十分欢喜的是,她买下的这两个女孩,不仅容色一流,且一个擅舞,一个擅箜篌,称得上天资过人。

尽管只学了两年时间,莫如烟弹奏箜篌的技艺越发娴熟,已不输长安城中许多乐师。按照梁妈妈的安排,养到她到十五岁,再正式让她接客。岂料那日醉花楼举办宴席,原本可以暂时在自己房间歇息一日的莫如烟,却偏偏将自己的箜篌搬到院里弹奏,吸引了两位贵人的注意,特地将她唤到自己房中作陪。

当天夜里,尹若游与莫如烟一同用晚食,尹若游才吃两口饭便觉没了胃口,双筷一撂,终究是忍不住道:“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

“你故意弹箜篌让他们听见。”十岁的尹若游还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你干嘛这么做?你不讨厌那些人吗?”

“我们现在还小,梁妈妈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卖身的,不然以后我们就不值钱了。正好,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多和客人接触,多赚些钱。”莫如烟压着声音,悄悄地道,“虽说客人们给的赏银,梁妈妈一定会收回去,但我们每次偷偷藏一些,她不会发现的。等我们攒够钱,就可以想办法逃出去了。”

尹若游亮起眼睛:“逃?怎么逃出去?”

莫如烟道:“我还没想好呢,不过慢慢想,今后总有办法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先攒钱。”稍一顿,又补上一句:“而且,得是在我们长大卖身之前,攒够钱。”

莫如烟的话,颇让尹若游心动。她犹豫两日,最终下定决心,寻了一个机会与醉花楼的贵客“巧遇”,果然在那天同样得了一大笔赏银。

然而她二人如此举动,显然令梁妈妈大为不满。毕竟她们如今年纪还太小,其实脸上稚气未消,原本梁妈妈是打算等她们的脸完全长开,再让她们亮相于众人眼前,必定一鸣惊人,不然早早与客人们接触,待她们长大,哪怕越长越美,对那些贵客而言也失去了新鲜感。可惜事已至此,她们已经在贵人跟前露了脸,对方记住了她们,点名要她们相陪,她除了狠狠把她们骂上一顿,终究是于事无补。

尹若游挨了骂,依然十分欢喜。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

纵使大多数的赏银她不得不上交给梁妈妈,余下的那么一点也是尹素做几年绣活都赚不到的钱,必须得好好藏起来才行。而她虽是独居,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但每日会有仆役前来屋内打扫,为避免这些银子被这些仆役发现,她上下左右地打量,将屋内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番,思索何处藏钱最好,万万没料到竟在无意之中发现床底一块木板似乎能够活动。

她怔了怔,不敢再有所动作,一直等到深夜,她熄灭屋内的灯火,只点燃一支蜡烛,打开活动的木板,才知晓原来地下别有洞天,居然是一条可以离开庆乐坊的密道。

一刹那间,尹若游心跳加快,仿佛要跳出胸腔般的欢喜激动,人则似一只轻快的蝴蝶迅速往前跑了几步,本欲直接跑出密道,永远告别身后这个鬼地方,中途脚步蓦地一顿,又想起母亲还住在原来的小屋,一旦自己消失不见,梁妈妈必定要找母亲的麻烦。她面色沉下来,默然伫立原地许久,无奈之下,只能重新返回房间。

翌日,她与莫如烟又在一处苦练才艺,趁着短暂的歇息时间,房内又只有她与莫如烟两人,她连忙问道:“莫姐姐,你比我早来两年,你知道我那间房原来住的是何人吗?”

“我当然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那间房原来的主人还没死呢,好像是叫什么锦瑟,是醉花楼曾经的花魁娘子。”

“还没死?那她后来死了吗?”

“听说是患病死的。怎么,你知道你的房间原来住过死人,害怕了吗?”

“不、不是……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我怕这个做什么?就算世上真有鬼,我和她又没仇,她肯定不会来害我。我只是……只是好奇想要问问,她一直住在这个房间吗?”

“那倒不是,她好像本来住在楼上,突然有一天,她说她精神昏沉,连续做了数日噩梦,便派人请了个道爷给自己算卦,那道爷说楼上房间的风水与她八字不合,因此她须得搬到一楼来住。她那时候是醉花楼的花魁,这样的小要求,梁妈妈自然满足了她。可她搬入了一楼房间以后,没过两日,又说那屋子有些破旧,她住得很不舒服,需要修缮一下,她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来请工匠,梁妈妈也准了她。”

照这么说,难道那房里的密道是她与人合谋挖掘,可惜密道已成,她尚未来得及逃出魔窟,却不幸患病离世?既有此前车之鉴,自己必须得早点离开醉花楼,免得今后也出现意外情况。尹若游皱起眉头,正沉吟之际,忽听莫如烟反问了她一句:

“你今儿怎么想起问这些呢?”

“我……”尹若游下意识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她,忽想起母亲的嘱咐,想起母亲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坏处考虑,她和莫如烟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不能确定、更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倘若对方同样出卖了自己,将密道的存在说与梁妈妈知道,造成的后果她赌不起,“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罢了。”

此后大半月,她继续小心翼翼地伺候贵客,又攒了不少银子,她心里暗暗盘算,若能与母亲离开长安,寻个普通的小镇或小村住下来,尽量省吃俭用,这些银子应该足够今后母亲的药费。倒也是巧,尹若游难得运气不错,又过两日,因她近来表现得更为乖巧,梁妈妈准她在仆役的陪同之下外出与母亲会面。她见尹素的病情好了不少,趁着仆役们不注意,悄悄在母亲耳边说了一番话,让母亲尽快收拾行李出城,并约定了在城外相见的地点。

回到醉花楼,莫如烟好奇询问她白日去了何处,尹若游如实相告。

莫如烟大感惊疑:“你和你阿母的关系很好吗?”

尹若游笑道:“当然啦,她既是我阿母,我和她关系怎可能不好?”

莫如烟更加纳闷:“那你……那你是怎么被卖进醉花楼的?不是你父母卖你进来的吗?”

尹若游奇道:“难道你是被你父母给卖进来的吗?”

莫如烟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垂下头,静默半晌,才幽幽地道:“我阿父和阿母都不喜欢我……前几年他们就想扔了我,是我干活勤快,才能继续留在家里,但两年前他们知道我能卖大价钱之后……”

尹若游自幼不曾见过父亲,却从未缺失过母亲的疼爱。她是在母爱之中长大,便想当然地认为,倘若只是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女,倒不足为奇,然而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由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莫如烟之言,令她错愕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如烟忽然扯了扯唇角,但脸上不见丝毫笑意:“从前我一直希望他们能爱我,无论是阿父还是阿母,只要能有一点点爱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可是……可是自从我看见他们卖我的时候没一点犹豫,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逃出这个地方,我再不要回家,再不要认他们。以后天高海阔,我要自己一个人闯荡。”

“不过——”她又将唇角一扬,终于真的露出笑容,“现在多一个你倒不是不可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逃出这个地方,我们结伴闯荡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其妙变得酸酸涨涨的,几乎立刻便要点头答应。

她确确实实已经找到逃离醉花楼的路,偏偏张口的那一瞬间,母亲的叮嘱再次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永远相信母亲,自然同样相信母亲所说的一切,何况母亲的这些话在她耳边已说了几乎十年,早已深入她的骨髓,一遍又一遍提醒她做事要千万谨慎,千万不能冲动。

千万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当夜,莫如烟继续寻找机会,希望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尹若游则借口风寒咳嗽,早早回房歇下。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数次欲起身开门再与莫如烟一谈,又数次忍住,纵然听到屋外似乎有些吵闹声亦不理会,一直等到墙角的漏刻来到寅时。

长安城的开门鼓敲响。

尹若游钻入床底,打开活动的地板,就此进入密道,走上许久一段路,总算走出醉花楼,也走出庆乐坊,霎时间犹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她终于得以逃离樊笼,奔向自由,心底的畅快不可言状。

宵禁刚刚解除,金羽卫不会再到处巡视,但天色仍颇昏暗,大多数百姓还在睡梦之中,街上空荡荡的,尹若游趁机飞快地向城门口跑去,毫不犹豫地跑出城。杨柳依依,松柏青青,道路两旁远山连绵,距离与母亲约定的地点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她体力不支,渐渐觉得喘不上气来,又因已经出城,心情放松不少,索性坐在长亭里歇脚,感受着清风拂来的清爽,忽在晨曦日光的照耀之下望见两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穿的都是醉花楼仆役的服饰。

尹若游的笑容登时僵住,全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固。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发现自己不见,还追到了长安城外?

所幸那两人好像正低头抬着什么东西,暂时并未发现亭中的尹若游。但此地已经危险,尹若游立刻起身,也不顾是否劳累,继续迈步往前奔跑,见左前方山坡有个小土包,又当即拐了个弯上坡,藏身到土包之后。又过一阵,两人的脚步声渐近,尹若游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正思索自己若被真被发现该如何应对,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是有重物摔在了地上。

“行了,就扔在这儿吧。待会儿太阳出来,该越来越热了,我们早些回去。”

咦?他们出城不是来追自己的吗?尹若游闻言又惊又喜又疑,更专注地听起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其中一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别说,她长得还真是好看,以后长大了,还不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来,就这么丢了性命,实在可怜。”

“你是不知道,那家伙就是喜欢年纪小的,一旦长大成人,哪怕长得倾国倾城,他也看不上。”

“奇怪,这丫头平时不是听话得很吗?谁能想到昨晚真要她卖身,她居然反抗得那么激烈。但凡她乖一点,也不至于……”

两人渐行渐远,谈话声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微风之中。

尹若游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直到彻底望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才终于起身走了出去,又见前方不远一株大树旁,*似有一张草席裹着一个人,只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她心底生出隐隐不安,迈起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慢慢走到那卷起的草席面前,拉开席子一看——

如烟……

尹若游脸色刹地一片苍白,喉咙发不出声音,全身微微颤抖,不由自主跪在莫如烟已经冰凉的身体一旁,伸手轻轻抚摸莫如烟的脸颊,大滴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狠狠哭过这一场,她又站起身来,抬头望了一会儿苍穹的飞鸟,收起戚容,神色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冷漠,转身返回长安城。

在城中,尹若游先做了两件事。其一,是在客栈借笔墨写下一封信,给店老板一小锭银子,请他派人将书信送到城外松林驿附近的长亭,交到一位名唤尹素的女子手里;其二,是前往一家药铺,道自己家中最近闹起耗子,需要买一些鼠药,毒性越强越好。

这期间,梁妈妈已派遣手下仆役找了她大半日,人还没找到,却在她的房间发现一条密道,正怒不可遏之际,忽见她回转,于是什么话都不说,先下令给她一顿鞭子——干这一行的,自然知晓如何用鞭子抽人最疼,又不在身上留伤痕。

咬牙挨过这一顿鞭,尹若游才能解释自己消失又归来的原因:

“那条密道是我昨晚在无意中发现的,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可是我出去以后,看见外面街上好多乞丐,我从前过的日子比那些乞丐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再过从前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还求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一边说话一边低泣,梁妈妈倒不怀疑她此言的真假。毕竟这种事从前偶尔也有发生,多少娼妓都是在逃走又被抓回来之后,才变得更加老实听话。

此后数日,尹若游与多人谈话,暗中打探,终于打听出害死莫如烟的真凶。

此人姓诸名楷,在四品多如狗、紫衣遍地走的长安,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尉,品级算不上多高,但三教九流皆服其管教,而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每每到了醉花楼,众人都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招待,哪怕他害死一个花魁苗子,让醉花楼失去一颗未来的摇钱树,梁妈妈也不敢对他流露出半分不满。

打听出这些以后,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容易。诸楷喜欢年幼的,而尹若游的年纪比莫如烟更小,她只须安排一场巧遇,在诸楷的面前出现,他自然而然就上了钩。梁妈妈万万没料到,自己一个没注意,又让尹若游被诸楷看见,又惊又忧又疑,但诸楷指名道姓要尹若游相陪,她得罪不起诸楷,只能嘱咐尹若游尽量顺从,别学莫如烟自讨苦吃,枉送了性命。

尹若游乖乖点头,一番梳洗打扮过后,被送到了诸楷的面前,尽管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但果然没有任何反抗举动,更让诸楷喜爱,与她没说上几句话便要上手。

“郎君莫忙,我听说,夫妻成婚当夜都要喝交杯酒的。我今日是第一次服侍郎君,这杯酒,还望郎君千万不要拒绝。”尹若游忍住想要呕吐的恶心,回忆之前梁妈妈教过自己的种种调情手段,倒下一杯酒递到诸楷嘴边,诸楷心花怒放,岂有不饮之理?

尽管这杯酒的味道似乎有些奇怪,诸楷也未过多在意,又过一会儿,他的肚子忽然疼起来,甚至疼到摔在地上抽搐,他仍然不敢想象一个才十岁的小丫头竟有胆子给自己下毒,只当这酒是馊了坏了,要尹若游赶紧出去告诉梁妈妈把大夫叫来。尹若游从下定决心杀他报仇的那一刻起,便已抱了必死之心,倒不怕被人发现酒中有毒,却怕他在没死之前又被大夫救活,因此二话不说,登时拔下自己发髻里的一根簪子,猛地往他的脖子上一扎。

诸楷惨叫一声,挣扎起来。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本来比尹若游大得多,但此时腹疼不已,根本无力抵抗,尹若游右手紧紧握着簪子,动作又快又狠,刺了第一下,又刺第二下,第三下……

鲜血飞溅,都贱在了她的脸上,她看着地上的男人渐渐停止挣扎,她那张带血的脸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吱呀”一声,房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门外两名护卫打扮的男子被眼前情景惊得张目结舌。

尹若游一点也不意外,屋里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到附近的客人?反正诸楷已死,她心愿已了,遂缓缓地站起身,望着门外的那两名男子,神色显得无比平静,不见丝毫慌张之色,唇边还挂着一丝古怪笑意:“他是我杀的,你们抓我走吧。”

岂料那两名护卫并不动作,互相望了望,将房门关上,一人守在门口,另一人转身离去。片刻过后,房门再度被打开,领着一名身着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来到屋中,瞧了瞧地上的尸体,又凝目注视起面前的女孩,眼中露出几分惊讶,以及几分惊喜:

“他真是你杀的?好厉害的小丫头,你杀他做什么?”

尹若游默不作声,对此人的言行十分疑惑,抬头与他对视,忽瞥见他腰间佩戴的金鱼袋。

出入醉花楼的客人,身份大都不凡,她在醉花楼待了这么久,梁妈妈自然有教过她如何辨认这些贵人的身份。譬如,在大崇朝,唯有三品以上的高官大员,才有资格佩戴金鱼袋。

那么此人……

“莫怕。”那男子想了一想,自以为想明白了她杀人的原因,又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死就死了吧。我能替你解决这件事,也能保证你今后不必再随随便便接客,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为我做一点小事,如何?”

第74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四)

凌岁寒听到此处,满面怒容,眉头越皱越深,乍看来似要比尹若游更加生气,插话问道:“此人便是尚知仁?”

“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掉落的馅饼,这道理我从小就知道。杀人这么大的事,他愿意替我解决,足以证明他要我做的事比杀人更大,我本不愿答应。但我没想到,他很快打听出了我当初自愿进醉花楼的原因。”尹若游却冷静得仿佛在回忆别人的故事,“在回醉花楼前,我将我攒下的银子都埋在了城外一株树下,我在书信里写明埋银的地点,请人将书信送给了阿母,希望她带着银子离开长安。我不知道尚知仁用了什么方法,最终将我阿母找到,美其名曰要替我照顾她,让她在一座别院里安心养病。”

实则,是将尹素作为人质给囚禁了起来。

为了母亲,尹若游不得不答应尚知仁的要求,从此以后既学舞,亦学武,还有易容术等江湖奇技。

谢缘觉道:“他究竟要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前几日她们也曾问过尹若游,但现在想来,当时尹若游的回答十有八九是真真假假,没有完全与她们说实话。果然,尹若游此时闻言才认真想了一想,继而微笑反问道:“知道藏海楼是做什么的吗?”

谢缘觉道:“此事与藏海楼有关?”

尹若游道:“当年沈韶烟创建藏海楼,收集贩卖各种情报消息,引起江湖混乱,自然招惹了不少仇家。她将藏海楼建在长安,正是因为长安是大崇都城,武林人士一般不敢轻易在此闹事;但既是大崇都城,天子脚下,想要随随便便就在这儿建立一个江湖门派可没那么容易,必须得经过朝廷同意。尚知仁听闻藏海楼的行事,希望沈韶烟能为他提供关于朝廷其他官员的秘密消息,或许沈韶烟是不想与朝廷官府牵扯太深,当下表示江湖与朝堂泾渭分明,她生在江湖,长在江湖,对朝堂之事一头雾水,没本事查到那些朝廷官员的秘密。但她既想要在长安城站稳脚跟,绝不能得罪了尚知仁,遂又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将如何刺探机密消息的一些常用手段方法作为利益交换,一一教给了尚知仁,随后尚知仁便打算培养属于自己的暗探。”

“难怪……”颜如舜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

尹若游听到她的声音,好奇心起,很想问问她难怪什么,可是心里的那根刺犹扎着她,让她暂时不想与颜如舜说话。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难怪?”

颜如舜道:“我之前跟藏海楼打听了一些……一些关于尹娘子的事,抵玉一方面说尹娘子并非江湖中人,而藏海楼只搜集江湖消息,不过问朝廷机密,一方面却又对尹娘子的来历颇为了解,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凌岁寒道:“藏海楼如今不是不做情报生意了吗?她们怎么愿意和你说这些?”

颜如舜不是多嘴饶舌之人,只要不造成大的危害,一般情况下她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笑道:“尚知仁的事儿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你又要打听藏海楼了吗?”

凌岁寒这会儿确实更好奇尚知仁之事,遂又向尹若游问道:“照这么说,如今长安城那些官员的秘密,你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个念头突然似烟花般在凌岁寒的心里炸开,她忍不住寻思,当年父亲那桩案子的真相,尹若游会不会也略知一二?

“据我所知,尚知仁培养的暗探杀手,不止我一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只不过,在醉花楼的应该只有我一人,还有不少人和我是一样的身份,隐藏在庆乐坊内的别家妓馆——毕竟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最爱去、最常去的也就是这种地方——但我们互相之间并不认识。”

凌岁寒道:“可今儿死在润王府的那两个杀手,你好像和他们挺熟?”

“因为我曾替他们易过容。”尹若游道,“尚知仁让人教过我不少本事,其中易容之术我学得最好。但凡他要派执行任务,需要改变容貌,都会由我动手,包括彭烈。”

凌岁寒道:“彭烈也是尚知仁的手下?”

尹若游摇摇头,沉吟一阵,似乎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机密消息,最好是藏在自己的脑子里,保证任何人都绝对偷不了。可惜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将成百上千条的消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差。尚知仁只能将我们上报给他的各种消息整理在一本册子里,本来是由他亲自保管,偏偏有一天他发现那册子竟被人给偷走。原来是他的同党章宣不知因何缘故与他决裂,害怕他痛下杀手,便设法偷了那本秘册,企图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却未想到护身符成了夺命符。”

凌岁寒恍然道:“是彭烈当初杀的那个章宣?所以尚知仁派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夺回那本册子?”

尹若游道:“尚知仁之所以选择彭烈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彭烈武功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身形与章宣之子的身形太过相似,两人的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我再将他的那张脸加以改变,即使是章宣也分辨不出自己儿子的真假。”

凌岁寒道:“可是谁能想到,到头来那本秘册到了你的手里——对不对?”

对面的女子又轻声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悠远,其中似藏了些若有若无的讥讽,只是不知是对自己的讥讽还是对他人的讥讽:“你们是什么时候听说尹若游的呢?”

凌岁寒不知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谢缘觉回答:“进长安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谢缘觉,还有几分羡慕尹若游,尽管史书中似乎还不曾有舞姬以舞技留名,但对方至少已经做到扬名长安,而她自己连尹若游一半的名气都没有,要谈青史垂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现如今,她忽然觉得,或许尹若游并不喜欢如此虚名……

果不其然,尹若游语气里的讥讽更加明显:“不错,长安城几乎人人都知道尹若游。可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尹若游的呢?长安第一舞姬么?我有这样的名气,一半确是因为我的舞技,另一半还是我因为我的脸。在他们眼中——”视线一转,她望向窗外迷离夜雾笼罩中的一朵小小白花儿,“其实我和那朵花儿没什么区别,他们认为它美丽娇弱,随手可摘,也随手可弃。我偏偏要用另一种方式,让她们明白真正的尹若游究竟是什么人。那本册子记录的秘密,其中不少本就是我打探到的,还有一部分则是与我相同身份之人打探到的。如果我利用这本册子里的秘密,让他们人人自危,自相残杀,等到长安城彻底乱起来的那一天,再让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我很期待他们的反应。”

她这番话,与她唇边的笑容,令颜如舜与谢缘觉心情都颇为复杂。

唯有凌岁寒的神色里流露出激赏之色,尽管此前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最僵,对尹若游的所作所为最不满,现如今终于了解全部事实真相,反而也是她最为理解赞同尹若游的想法,思索道:“但你做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保证令堂的安危。”

尹若游道:“这些年我在尚知仁的跟前表现很好,他虽将我母亲作为人质看管,也确实没有亏待她。只要不出那座别院的大门,我母亲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少年出家,修行数十载,深通佛经义理,长安城许多高门贵女都常常请她讲经,我母亲听说,也命人请她来探讨佛法,后来我不知她们聊了些什么话,她知晓了我母亲从前的经历,竟告诉我母亲,她愿意帮她脱身。”

谢缘觉道:“慈舟法师是江湖人士吗?”

尹若游道:“我问过她,她说她一点武功不会。所以我想不通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死药,的确骗过尚知仁,还骗过那么多大夫,让他们都以为我母亲是因病离世。再然后,我给阿母易了容,她暂时便在善照寺安身。”

谢缘觉道:“今日在善照寺,令堂和我们谈了不少话,她说那天深夜你之所以会找她,是劝她尽快离开长安。”

尹若游道:“是。百花宴结束以后,尚知仁已对我有所怀疑,那时我还不明白我哪里露出破绽,只怕是慈舟那里出了岔子,所以深夜冒险去了善照寺一趟。”

岂料她没能劝动母亲离开长安,却在母亲的房间里巧遇谢缘觉,其后又与凌岁寒、颜如舜撞上,她只觉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运气果然一如既往的糟糕。

而现在,再回想那夜之事,她已分不清这是祸是福。

四人都在这间小屋中沉思了一会儿,窗外满地凌乱的月光,屋内的微弱烛火亦在风中摇摇晃晃,凌岁寒倏然道:“今天之前的事你差不多都说明白了,那今天之后呢?你说,我向谢璋讨要眠香草的举动,打乱了你的计划,那你又打算怎么做?”

“曾经我最恨的人,确实是尚知仁,不过现而今……”尹若游毫不犹豫地道,“我发现,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须做。”

凌岁寒道:“何事?”

尹若游转过头,终于将目光直视颜如舜,也终于主动与颜如舜说了第一句话——她们离开善照寺以后的第一句话,一字一句,声音分为清晰:“我要杀袁成豪。”

“巧了。”颜如舜同样没有丝毫迟疑,脸上虽带着洒脱的笑,语气听来甚至比她更为坚决,“我也准备杀他。”

尹若游若有所思,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他不是你的……”

颜如舜郑重道:“我姓颜。”

尹若游了然颔首,略一沉吟,又问道:“为什么这几年他销声匿迹,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颜如舜道:“因为他受了重伤,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而他从前为祸江湖,结的仇家太多,为了保命,他只能销声匿迹,不露行踪。”

尹若游道:“是你伤的他?”

颜如舜道:“说老实话,他的武功很高,如果他不曾受伤,哪怕现在的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何况八年前……重伤他的另有其人。”

“是谁?”

“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夫妻,但你们应该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为什么?”

尹凌谢三人见她说得肯定,都不免心生疑惑:袁成豪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有本事重伤他的,必是非常人物,自己怎可能不曾听说过?

“因为她们不喜欢出名。”

颜如舜想了想,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掬,仿佛只是掬了一捧无形的风,掌心里却骤然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随后她将刀一抛,短刀再次落入她的手中,竟在刹那间又变成了一枚圆圆的小石子。

饶是在场其余三人都是练过家子的江湖人士,眼力不俗,仍是看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谢缘觉宁静的双眸登时亮起光芒,凌岁寒则直接惊呼出声,连声询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唯有尹若游,虽也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欲让她再变一次,忽想到什么,又即刻闭上嘴,收回视线,似乎不在意的模样。

“都是一些骗人的花招罢了,不是真功夫。不过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戏法,也觉十分神奇,比武功还要神奇。”颜如舜笑一笑,最后将右手一合一张,手心里无论短刀还是石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初次见到她们之时,她们正走街串巷,一个修磨铜镜,一个表演戏法,以此赚钱谋生,所以我只当她们是普通百姓,跟着她们学了几手戏法。直到……直到那天我和袁成豪生死相搏,我差一点死在袁成豪的刀下,多亏了这两位女侠出手相救——”

“两位女侠?”凌岁寒听得一怔,打断她的话,“你是说这两人都是女子?”

“是。”

“可你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是一对夫妻吗?”

“是。”颜如舜依然只道这个字,继而笑着反问,“不可以吗?”

凌岁寒陷入迷茫,下意识和谢缘觉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有着与自己同样的疑惑。

尹若游不以为意地一笑,她在风月之地多年,见多识广,别的不说,醉花楼内就有一对歌姬姐妹在私下里亦结了夫妻,她自然不认为这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女人本就应该与女人相爱,因此并不纠结这个话题,催促颜如舜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颜如舜道:“然后……袁成豪便跑了。江湖深似海,他既隐居起来,我足足找了他八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踪迹。而前不久,我终于在江湖上听到一些风声,说有人看到袁成豪前往了长安,我不知传闻真假,但既有一丝线索,我都得追查下去,于是我也来了长安。”

凌岁寒一向嫉恶如仇,虽从未见过袁成豪其人,但听了那么多他的恶行,早就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以听到此处,她又把颜如舜所说的那对夫妻之事暂时从脑中抛开,问道:“那么,你在长安找到他了吗?”

颜如舜摇首道:“没有。不过,彭烈曾经告诉我,他有能联系袁成豪的方法。”

这句话,她是注视着尹若游的眼睛在说。

“不错,彭烈把这个方法说给了我知道。”尹若游点点头,又沉吟少顷,旋即坚决道,“明日我们先去丰山,处理了彭烈的尸体,再找袁成豪的下落。”

“彭烈的尸体?”凌岁寒料想不到她竟突然提起这个,纳闷道,“这和找袁成豪有关系吗?”

“和袁成豪没关系,但和你们有关系。”尹若游笑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们莫忘了,你们曾答应铁鹰卫,要尽快帮他们解决彭烈这桩案子。”

“我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是二十日为期,时间还早着呢。”凌岁寒道,“我以为,你会更着急找到袁成豪报仇。”

“不要以为你们现在的处境不危险,尚知仁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况且——”尹若游盯着凌岁寒的断臂,继续微微笑道,“润王府要查刺客,也很容易查到你的头上。今后要解决的麻烦还很多,有些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免得中途生变。”

“那都是我们的麻烦。”谢缘觉平静地凝视她,“当然,亦与你有关。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你是不怕死的?”

“我现在有别的害怕的事儿,不行吗?”

“是何事?”

尹若游笑而不答。

她不愿说,她怕莫如烟的悲剧重现。

更怕自己再一次,悔之无及。

第75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一)

长安西郊丰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处景色大不相同。

前山风景极是秀丽,万木吐翠,百花烂漫,溪水如玉带蜿蜒盘旋,一片春色惹人沉醉,正是游玩踏青的好地方。而后山的清幽更胜一筹,但道路也更崎岖,地势也更险峻,除非是生性热爱寻奇探幽之人,不然一般不会来此。

年幼时的凌澄天不怕地不怕,最爱冒险,某日闹着要到后山玩耍,苏英作为护卫首领先行在后山探查了一番,无意间在山中发现一座天然石洞。因此缘故,后来凌秉忠含冤而死,苏英为救仍被朝廷关押的崔琅真,先将凌澄安置在此洞之中,再独自前往劫狱,负着崔琅真来到此洞,本意让她们母女从山洞另一个洞口离开,而她自己一人守在洞口,凭着一条命,便可以为她们拦住无数官兵。岂料崔琅真猜出苏英的用意,不愿自己活命而连累无辜,自刎在了凌澄的面前。

丰山,尤其是丰山的后山,从此成了凌岁寒不愿回忆的伤心地。

但如今为了彭烈之事,她不得不跟着尹若游重上此山。

清晨日出,四人离开无日坊,途中凌岁寒回想往事,面色凝重,一路无言,直到她发现尹若游竟带着她们来到丰山前山的山脚,眼看着上山的游人如织,她一愣,不禁低声道:“你怎么会想到在前山杀人,真不怕被发现?”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彭烈的尸体埋在后山。

“是彭烈把秘册藏到了这里,他带我找到册子,我顺便在这儿杀了他。”尹若游的语气轻描淡写,“山腰处往西边走有片小松树林,林子里有座小庙,那儿已经荒废,没什么人。”

“庙里没人,难道庙外也没游人吗?”

“是,我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没瞧见一个人影,索性就在庙外的林子里挖了个深深的土坑,将彭烈的尸体埋在里面。”

这不应该。凌岁寒心底暗暗思索,前山地势平缓,各类花草遍地生长,按理而言,无论是哪儿都少不了游人的。她怀着疑虑,继续跟着尹若游往前行去,又过一会儿,见颜如舜渐渐落到她们身后,她与尹若游、谢缘觉都停下脚步,奇道:

“你怎么回事?”

她们四人之中,谁走得慢,都不应该是颜如舜走得慢。

“我早听说丰山景色秀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颜如舜抬目望着日光下的浮岚暖翠,眼中浮现出惊喜的笑意,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双手枕着后脑,“依我之见,你们也别急着赶路,不然我们一旦到了目的地,把彭烈的尸体挖了出来,我们立刻就得进行下一步行动——”说到此处她当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不能欣赏此地的秀丽风光,岂不遗憾?不如我们歇一会儿走一会儿,一边赏景一边上山。”

凌岁寒道:“我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你倒一点也不着急。”

颜如舜道:“正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全部做完,那还急什么?上天给我们几十年的寿命,本就是要我们尽情感受这人间的美好,甭管是遇到什么事,都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倘若遇到美酒不饮,遇到美景不赏,也未免太可惜了,”

谢缘觉闻言微微颌首,尽管她与她们不一样,上天并没有给她几十年的寿数,那她就更要珍惜这短暂的生命,感受这人间的美好。

所以她完全赞同颜如舜的意见,道了一声“如此甚好”,举目四望,恰巧见一只蝴蝶绕着自己而飞,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或许是她的身上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清香,那蝴蝶并不惧怕于她,轻轻擦过她的手背,这才继续往前飞去,她又随着彩蝶而行,进了一片花丛,只觉目光到处皆是图画。

应该说,比她幼时看过的丰山图画更加美丽鲜活。

凌岁寒不言不语,则慢慢往一条清溪边走去,脑海中所思所想依然是年幼时与父母结伴上丰山踏青游玩的情景,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

只可惜,往事如潺潺溪水不可追。

唯有尹若游还站在原地,神色微动,终是忍不住问道:“人间的美好……在你看来,这人间很美好吗?”

“当然。”颜如舜笑着点点头,任由山风吹动自己的衣襟,又放眼望向前方山坡的落英缤纷,“那些花儿不好看吗?那些鸟儿的叫声不好听吗?”

“山水景物,只不过是裹着这人间的一层皮,倘若撕开这层皮以后,再看这真正的人间,肮脏至极。”尹若游冷冷淡淡的语气里还有几分疑惑,完全是对颜如舜这个人的疑惑。

虽不了解颜如舜从前的经历,但尹若游昨晚独自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一夜未睡,将颜凌谢三人都细细思索了一遍,尤其是颜如舜:从她对袁成豪的态度来看,她完全是将袁成豪当做了誓不两立的仇人,足以证明要么袁成豪在她少时抛弃过她,要么在她少时虐待过她,总而言之,她从前的生活也必定过得很糟糕,可为什么她还能说出“人间美好”这样的鬼话,又为什么她的行事作风还能如此洒脱?

唯一的例外,是昨日在善照寺,母亲认出她与袁成豪的关系,她突然有些失态。而除此之外,她大多数时候,总是如这山间春风一般从容,亦如这山间春风一般潇洒。

那是尹若游向往但永远做不到的从容潇洒。

此刻也是如此,颜如舜又露出了那种尹若游看不懂、更不能理解的明朗笑容:“纵然只是一层皮,那也是人间的一部分,何况……喏,你瞧那儿。”

尹若游顺着颜如舜的视线望去。

原来是一家数口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柳树下铺了一张宝相花纹毛毯,两个少女并肩坐在毛毯上,看她们相似的容貌应是同胞姐妹,正斗草为戏,那妹妹似乎赢了姐姐,欢喜得跳起来,姐姐也不恼,起身理了理妹妹额边凌乱的头发,然后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与妹妹一人一半分食。

“还有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