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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3398 字 2天前

第51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三)

离开藏海楼,颜如舜先返回无日坊。

最后一声暮鼓的余音已散去许久,家家户户紧闭了房门,颜如舜独自坐在前院大柳树的树干上耐心等待,等到天穹浮云已变换了数次形状,却也没等到她的同伴,她终于意识到:

——凌岁寒那边可能发生了意外。

凌岁寒与谢缘觉身上都受着伤,刚刚离开铁鹰卫,谢缘觉已为自己和凌岁寒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但要根治此伤,还需要寻个清净地方上药包扎。而铁鹰卫知晓她们的住处,倘若将今日之事上报给朝廷,带领大批官兵前来无日坊搜查,她们确实没有精力再打一场。

好在目前是宵禁时候,街上一个百姓没有,倒不怕惊动到谁。凌岁寒忍着背部疼痛,正快步疾行,见谢缘觉越走越慢,忽然身影又一晃,她下意识收刀入鞘,左臂一伸,电光石火间揽住对方的腰,才没让谢缘觉摔倒在地,旋即心里第一个反应:她可真够瘦的,这腰未免太细了一些。

明明医术这么高明,身体怎么会这么脆弱?凌岁寒蹙着眉,低首凝视谢缘觉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不知不觉心里生起一点怜惜:“我背你。”

“你疯了。”谢缘觉的语气罕见地焦急,“你背上还有伤呢。”

“江湖人谁不受伤?你刚才撒在我后背的药粉倒挺管用,不是已经止血了么?我可不像你这么身娇体弱。”凌岁寒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直接抢过了谢缘觉手里的药箱,那药箱系着一根带子,让她可以背在肩上,旋即背对着半蹲在谢缘觉身前,“快些,万一待会儿来了人。”

谢缘觉仍在迟疑,正在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极为清晰。

“你瞧,你这么慢吞吞的,这不就真的来了人?”

幸而来者只是普通的在夜间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远远看见凌谢二女,被她们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立刻嚷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已经宵——”话尚未说完,一道白影如飞雪疾掠,却是白衣白衫的凌岁寒已闪到了他们面前。

谢缘觉心下一惊,脱口而呼:“别杀人!”

与此同时,凌岁寒左手双指似电,连点四下,刹那间封住那四名官兵身上要穴,令他们顿时动弹不得,更无法发出声音。

随即她又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向谢缘觉:“我干嘛要杀人?”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把他们制住,别让他们叫来更多人不就成了,杀人作甚?当我是什么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吗?凌岁寒暗暗腹诽,心中甚是不满,但见谢缘觉伤势沉重,这会儿懒得跟她计较,再一次背对着半蹲在她身前:“快点啦,找个清静地方,你才能帮我治伤。”

谢缘觉点点头,终于不再犹豫。

然而谢缘觉再消瘦,终究是一名成年女子,身体的重量压到凌岁寒后背伤口处的那一刹那儿,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反而加快脚步,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翻过一面围墙,落入一片空地,这才放下谢缘觉,两人总算能够靠着墙壁歇上几口气。

谢缘觉举目四望:“这是什么地方?”

哪怕夜色昏沉,四周景物朦朦胧胧看不甚清楚,她也能发现这地方实在不小,一眼望不到尽头,殿宇屋舍气派雄伟,应该不可能是谁的府邸?

凌岁寒亦在观察附近情况,随口答:“善照寺。”

谢缘觉登时色变,嘴唇轻轻动了动,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眉头一皱,右手抵住发疼的胸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凌岁寒见状不知所措,她不通医术,不知谢缘觉究竟是伤痛发作还是余毒未解,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缘觉一边咳嗽,一边慢慢用颤抖的手从衣囊里取出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吞下,脸色这才终于渐渐有所好转。

凌岁寒稍稍放下心来:“这是……解毒的药丸吗?”

“我的毒已经解了。这是……护心脉的药。”谢缘觉抬首,再一次将目光望向远方,似是想要找寻什么,“善照寺……?”

凌岁寒只当她是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解释道:“我之前打听到,善照寺是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座寺庙,常年香火不断,因此寺里设了很多客房,供香客居士过夜歇息。我们找一间没人的客房,至少今晚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说着伸手指向左边方向:“那儿好像没亮灯火,我们先去那儿瞧瞧。”

虽说凌岁寒自幼不信神佛,但善照寺景色秀丽,是热闹红尘里的一方净土,她幼时颇爱来此玩耍,如今对这里的道路还有些印象。如她所料,那片竹林里的数间客房打扫得甚是干净,却暂时无人居住,她们随便选了一间屋子,谢缘觉坐到了床边,见凌岁寒又去关门关窗,不由开口道:“你别忙了。坐下吧,我帮你治伤。”

“你先给你自己治。”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的伤不重。”

“凌岁寒。”她很郑重唤她的名字。

“干嘛?”

“究竟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当然你是。”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么你的伤到底重不重,由我说了算。”

为防止寺里的僧人发现她们的存在,这间房里虽有灯盏,她们却未点燃。谢缘觉只打亮了一枚火折子,光芒极其微弱,一手持火折,一手打开自己的药箱,从中拿出药膏与绷带等物。凌岁寒思索片刻,为图方便,干脆脱下自己的衣裳,上身着一件亵衣,露出后背大片光滑肌肤。

反正她们都是女子,凌岁寒又向来坦荡大*方,自然不会扭扭捏捏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而谢缘觉身为大夫,此刻眼里只有伤者的伤势,依然一手持火折,一手认真给她涂药,动作细致入微,忽然忍不住道:“你的身体肌肤比普通人更烫,这也是修炼阿鼻刀法所造成的?”

“是,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凌岁寒道,“其实我之前握过你的手,也发觉你的肌肤也比普通人更冷,你不会也练过什么奇奇怪怪的武功吧?”

“我的身体一直如此,与任何武功无关。”谢缘觉道,“在你看来,阿鼻刀法是奇奇怪怪的武功?”

“难道它不奇怪吗?”

“那你还要练它?”

“它有用啊。它再奇怪,练成了它,确实可以做到天下无敌。”

“为此,可以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谢缘觉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恰在这时,她终于处理完凌岁寒的伤口,视线缓缓移动,凝目看向凌岁寒的断臂,在此之前,凌岁寒那断了半截的右臂始终掩藏在空荡荡的袖管之中,因此今日此刻谢缘觉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断臂的形状,“你们怎么都这样……生命在你们眼里是草芥么?一点也不爱惜?”

凌岁寒听出她语气里的埋怨,甚感纳闷,更不服气:就算摧残,那也是摧残自己的身体,又不是摧残她的身体,她在抱怨什么?

不过谢缘觉的这番话还有其他奇怪之处,是以凌岁寒想了一想,先抛出自己的另一个疑问:“我们?什么叫做我们?你说的‘们’指谁?”

“颜如舜。”谢缘觉没好气地道,“她划自己的脸,你砍自己的手臂,我是不是该夸你们胆魄过人?”

“你说什么?”凌岁寒闻言大惊,向她确认道,“你是说,颜如舜脸上的那道刀疤,是她自己划伤的?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应该是好几年前的旧伤了。”谢缘觉早就观察出了这一点,只不过之前不便当众说明,但这会儿她对这样不爱惜身体、不尊重生命的行为着实感到不悦,便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自己握刀与他人握刀的方式不一样,造成的疤痕形状自然也不一样。”

“她干嘛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你呢?”谢缘觉将绷带缠绕过凌岁寒的身体,打了一个结,包扎好她的伤口,又反问道,“你为何要断自己的手臂?”

其实当初召媱在悬崖下捡到凌岁寒,也立刻看出她那条右臂是她自己挥刀斩断,前提是那时她刚刚断臂,伤口还流着血,完全没有任何处理,召媱见过的各种伤多了,经验丰富,才能有此推断。然而如今十年时间过去,连她自己的模样都已与少时有所不同,断臂的伤口处更是已生出新肉,谢缘觉这都能够看出她当时受伤的情况,凌岁寒佩服不已,心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早在与师君分别、孤身前来长安之前,凌岁寒经人帮助,便编造了一套身份与身世经历。因她从未想过在多年以后还能有如此了得的神医看出她是自断手臂,是以在她所编造的那套身世经历里,她的右臂乃是恶人斩断,现在她却得重新换一套说辞了。

这可实在不好编,新的说辞不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冲突,免得今后被人看出破绽。凌岁寒虽有急智,但她天生直性,在骗人这件事不是特别擅长,略一沉吟,忽然搓搓手,打了个哆嗦:“这天怎么这么冷?我的伤,你都已经治好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穿衣了?”

谢缘觉点点头:“是。”

“多谢你,你的药果然很灵,我感觉好多了。”凌岁寒就这般转移了话题,一边穿上自己的衣裳,一边继续道,“你快处理自己的伤吧。”

“你谢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谢缘觉低下头,垂下眼眸,又开始仔仔细细为自己胸前的伤口涂药,“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我是以为你真的已被他们制住,这才迫不得已出手。哪晓得……你穴道根本没有被封,没有我,他们照样动不了你,看起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怎会?没有你,我不会有时间先解毒。倘若我先对付了他们,那时毒素恐怕已侵入肺腑,我虽仍然能解,但我的身体……今日你确确实实救了我,可是……”

谢缘觉语气里的感恩听来十分诚挚,然而众所周知,“可是”——乃是一个转折词。

凌岁寒歪了歪头,很好奇她想说可是什么。

“可是你今日不曾施展阿鼻刀法,你可以控制你自己,那些人最后也都被我们制服,绝不可能再伤害我们,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第52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四)

凌岁寒只觉谢缘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他所作所为,难道你不认为他该死吗?”

“是,他所作所为的确不堪。”谢缘觉虽然心善,但一向明辨是非,绝不是姑息养奸的烂好人,伤她的那人手段太过卑鄙,她不可能毫无芥蒂,“但他该不该死,却无法由我们判定。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最后一句话,倘若是别的普通百姓所说倒也罢了,可由一个江湖人说出来,听在另一个江湖人的耳朵里,便显得十分可笑。凌岁寒闻言微愕,完全不能理解谢缘觉的想法:“我没想过你还真这么迂腐,那你还练什么武、还学什么毒术?”

“练武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与他人,谁说练了武功一定就要用来杀人?毒术亦是一样。甚至,刀剑无眼,即便不下杀手,只以兵刃重伤对方,也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以毒伤人,一旦发现误会,又或是对方真心悔改,都立即可解。”谢缘觉施毒,便从来不施无解的致命之毒,“倘若见到有人行凶作恶,只要阻止了他,多给他一些教训,哪怕是废了他的武功,令他今后再不能害人,都没什么不可。可是……可是这世上最为珍贵宝贵的就是生命,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惩罚一个人,都不能够剥夺对方的生命。”

凌岁寒皱起眉头,越发地不悦:“照你这么说,若有人干了十恶不赦、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最多揍他一顿,却不能取走他性命,那对得起被他害死的无辜吗?”

“杀人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但一个人究竟是否该死,应由律法裁定,而不是我与你,不是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谢缘觉对于生命确实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尊重,但她也明白,江湖中人做事讲究的是快意恩仇,在武林里血腥杀戮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前不久她离开长生谷,在前往长安的途中,便路遇两名武者刀剑相斗,了解情况,原来是一名侠客行侠仗义,要杀一名拦路山贼,她当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等到那名侠客离开,这才施针下药,将那名尚存一丝气息的山贼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然后再把他送往官府——她虽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但也不想为此与其他人起冲突。

她和那名侠客不过是萍水相逢。

然而如今的凌岁寒于她而言,已不再是一个陌路人。

尽管她们认识时间不长,却也不知为何如此有缘,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事将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初次相遇时对彼此的偏见误解得以逐渐消融,凌岁寒的坦荡直率、疾恶如仇,她都看在眼里,也颇有好感;而今日凌岁寒拼命救她之情,她更是记在心里,由衷感激。

偏偏人就是这么奇怪,你所不熟悉的普通人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之事,你可以心平气和对待:你所在意的朋友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的事,你反而忍不住生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而凌岁寒听到此处,登时火冒三丈:“律法?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害你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哪一个不是朝廷的官兵?”

“朝廷官兵又不能代表律法。”谢缘觉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们这么做,本就是违法之举,而这其中是否有人犯了死罪,是否应该被判大辟之刑,须得经过层层审理,才能有最后的判定。生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的……”

因此,不止大崇朝,历朝历代在制定律法之时,对于死刑罪名,都是如此慎重。

凌岁寒冷笑:“你怎么这么天真?长安乃大崇都城,在这里当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敢在这里干这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你以为他们上头的人就会把你说的律法放在眼里吗?所谓上行下效,胡振川只不过是一个区区铁鹰卫将军,就能够如此胆大妄为,如果……”她说到这儿,语音一顿,下意识握紧左手的拳头,“如果是权势强过他百倍之人,伤害了你的亲人朋友,律法绝对无法惩处,你还能这样不管不顾,任由他逍遥法外吗?”

听到前几句话,谢缘觉张了张口,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而待到凌岁寒最后一句话落下,谢缘觉神色明显一愣,登时哑口无言。

其实,倘若是在十年前,谢缘觉对于凌岁寒言论绝对是半点不信。

在幼时谢妙的眼中,她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乃是百年难遇的一代明君,大崇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纵然后来太子伯父与凌伯父被同时冤杀,再后来舅父又受诬陷流放而亡,她也始终认为阿翁是被奸佞蒙蔽,虽然有错,但罪魁祸首是制造冤案的奸臣贼子。可是如今她终于离开隐居多年的幽谷,重回长安,尽管才短短十余日,但与铁鹰卫的接触,让她再无法让她忽视现今官场的黑暗腐败。

这和从前她听闻的大崇朝完全不一样。

阿翁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大崇朝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

胸腔间的不适感在这一刹那儿突然涌上来,尤其是那一种绵绵密密的犹如万蚁啮噬的疼痛也在心上蔓延,谢缘觉低下头,以袖掩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而凌岁寒见她陷入沉默,还当她已被自己说服,又忽听见她的咳声,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劝她先好好休息,哪知她却在这时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们视律法为无物,固然是错,那便应该整顿朝堂风气。”虽然谢缘觉也明白自己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究竟要如何整顿这风气确实是个难题,但她心中的原则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如何,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好!我明白了,你是大善人,我是大恶人!”凌岁寒才消一半的火气又瞬间窜到最高,怒形于色,“看来是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不该出手!”

言罢,她拂袖而去,头也不回。谢缘觉立刻跟着起身:“我不是这个意——”话未说完,再次剧烈地咳起来,而每咳一声,她心口的疼痛便被牵动得更加厉害。这时凌岁寒已一脚踢开房间木门,又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步,从怀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扔到了前方草丛里。

望见她的动作,谢缘觉不禁好奇凌岁寒扔的到底什么物件,忍痛抬眸望去,忽又觉眼前一花,门外景物都变成了这重重虚影,身子一软,登时摔倒在地。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让凌岁寒不由得一愣,她回过头,见谢缘觉整个人已躺在地上,大惊失色,忙忙返身回屋,将对方扶起:“你……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脸色白得吓人,全身冷汗淋淋,颤抖不已,唯有持着数枚银针的右手虽然动作极为缓慢,但始终保持着似磐石一般的稳定,花费了许久工夫才将银针分别刺入自己身体几处要穴。凌岁寒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只能一只手牢牢扶住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却在这时,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极明显的脚步声。

凌岁寒霍然回头:“谁?!”

“你、你们……没事吧?”门外站着的乃是一名约莫六十岁左右的老妇,相貌普通,眼角布满皱纹,身上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眼中露出几分惊惧,但更多的是担忧地望着她们,“寺里有几位法师颇通医术,需要我去请她们过来吗?”

显然这只是一位寻常百姓。

凌岁寒有些犹豫,又偏头看了看谢缘觉。谢缘觉已摇首道:“多谢,不、不必……我也会医术……”她说着收回银针,又从倒出瓷瓶里的药丸,放入口中咽下,随即脸色稍稍好了一些,才对着凌岁寒道:“我接下来需要打坐运功调息,你能不能……”

“可以,我帮你护法。”凌岁寒立刻点点头,扶着谢缘觉起身,又到床边坐下,看着她盘腿而坐。屋内屋外重新恢复寂静,只余一点微微风声回响,这时的凌岁寒才终于转身,再次走到门外院子里,向那老妇行了一个礼,狐疑问道:“你是来善照寺拜佛的香客?”

善照寺不仅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寺庙,亦是长安城内唯一僧尼同寺的一座寺庙,分为东南两院,东院是比丘居住,南院是比丘尼居住。

但眼前这位老婆婆,满头乌发夹杂着些许银丝,当然不会是寺里的比丘尼。

那老妇却摇摇头,解释自己本是长安城郊村落的村民,因为无儿无女,穷困潦倒,蒙善照寺的法师收留,平时在寺里干些杂活。刚刚她正在寺内的松树林扫地,听见此处似乎有些声音,因此前来查看。“这位娘子也不是来这儿拜佛的香客吧?我记得今天白日,这间屋子还是空着的?”

方才凌岁寒控制不住情绪,和谢缘觉的争吵声确实大了一些,会被这老婆婆察觉到也不奇怪。她想了一想,颔首道:“我和那位娘子在路上遇到劫匪,受了点伤,因为宵禁,街上医馆和客栈都关了门,正好看见贵寺就在附近,所以……我佛慈悲,应该不会见怪吧?”

“劫匪?”那老妇一惊,“两位娘子怎么不报官呢?”

“明天一早我们会报官。但现在还在宵禁,街上一个人没有,离衙门还有那么远的路,我们怕路上出现变故,那群劫匪又追上来,还望婆婆准许我们在这儿休息一晚。”

那老妇看起来对她们颇为同情,自然立刻答应,让她们放心住下,安心歇息,随后询问她们的伤势。凌岁寒感受到对方话里的关心,心中一动,便不厌其烦,一一作答。直到那老妇又将视线投向屋内,好奇地向凌岁寒问起她和她的朋友刚才是否闹了矛盾,为何会有争吵之声。

凌岁寒一怔,闭上嘴,沉默半晌,才闷声闷气道:“她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她只是同路而已。”

那老妇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回答,不解地注视了她一会儿:“但我见你刚才对她很是关心。”

“我只是怕她死在我面前,给我惹上麻烦。”这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凌岁寒说完才意识到有所不妥,毕竟站在自己面前是一位手无缚鸡力的老婆婆,倘若惊吓到了她,让她叫来更多的人可就不妙,顿了顿,遂又解释道,“我们……我们对一件事的看法不同,所以吵了两句。”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老妇笑道,“人又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对方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不恶毒,那么即便有些小分歧,互相体谅便是。”

其实凌岁寒向来吃软不吃硬,刚刚见谢缘觉突然昏倒在地,她惊慌失措之下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这会儿听罢老妇之言,她又默然片刻,最终轻声叹了一口气。

罢了,虽然谢缘觉是迂腐固执了一些,但心地善良的确不是什么错。

舍迦不就一直很心善么?

尽管凌岁寒早已告诫自己,既要决心报仇,从前的人与事该断则断,该舍则舍,然而童年挚友的名字偶尔仍会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跳出来——譬如此时此刻,她情不自禁想起谢妙,倏地一愣,迅速转过头,目光望向正在屋内榻上阖目打坐的彩裳女郎。

真像啊……

她和舍迦的面容确有几分相似。

在长治县的永春堂医馆,凌岁寒第一次见到她,便有如此感觉。但那时,凌岁寒完全不认为谢缘觉与谢妙之间会有何关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谢缘觉的为人性格和谢妙差别太大。

谢缘觉冷漠甚至冷血,看起来仿佛是一座没有感情的琉璃雕像,身为医者,对人命竟毫不在意,不像舍迦那般温柔敦厚,至纯至善,有着这世间最多情柔软的心肠。可是现如今,虽距离她们初遇那日才仅仅过去十几天而已,种种事例却已经证明,当初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假象。

原来真正的谢缘觉,非但没那么冷傲无情,相反也颇有慈悲心肠。

那么……

凌岁寒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第53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五)

又过一炷香时间,谢缘觉缓缓睁开眼睛。

菩提心法总共九层,她目前只练到第七层,便再无法突破,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助她稍稍缓解痛苦。她看着门外的两人,沉吟微时,出门以后,先与那老妇寒暄了几句,道自己身体已经无碍,劝对方早些回去安歇。

那老妇见她精神似乎确实好了些,遂点点头道:“老身姓张,两位娘子夜里若有什么事,尽可以来找我。”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往右走上一会儿拐个弯,小道深处有个小院,我便住在那里。”

“那就多谢婆婆。”

目送这老妇离去,凌岁寒仍然无言。自想起谢妙,她心里始终七上八下,乱糟糟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这时谢缘觉又往前几步,蹲下身来,目光搜寻了片刻,在草丛里捡起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它,里面装着的竟是几块小点心,可惜经过凌岁寒方才那么一摔,大半已经碎成渣,烂得不成模样。

她抬眸望向凌岁寒:“这是……”

凌岁寒别过头道:“我给我自己买的。”

“那你为何不吃,还把它给扔了呢?”

“我都被你给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谢缘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那也不要浪费吧?”说着郑重其事将它重新包起来,放入怀中:“其实我之前已经用过晚膳,这会儿夜深,不能再吃别的食物。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我留着明日早上吃。”

“随便你。”

两人说到这里,又静了一会儿。谢缘觉有心想要道歉,毕竟无论如何凌岁寒为救自己受了伤,自己欠着对方一份情,但她不愿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只怕再次谈起刚才话题,双方又闹得不开心。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开口之际,凌岁寒突然转移话题:

“你到底生的什么病?你医术这么高,连你都治不好的病,不会是什么小病吧?会……会危及你的生命吗?”

“你想什么呢,自然不会。”谢缘觉不愿将自己命不长久之事告诉给任何人,一来不愿看对方怜悯的眼神,二来身为医者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在旁人眼中便是庸医一名,她又如何扬名天下,留名青史?“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幼时又中过一次毒,所以……能治是能治,只是须得循序渐进,急不得,大概再过三四年便好了。”

三四年以后,也就是自己的死期。

到时她提前宣告退隐江湖,不会有谁知道她真正的情况。

凌岁寒听罢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变得更加复杂。她果然和舍迦一样,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是凌岁寒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点,如果对方真是舍迦,她都已经回了长安,为何不回家?难道她不思念自己的家人吗?

就在凌岁寒低下头深思苦索之际,轮到谢缘觉将话题转移:“你今天怎么会来铁鹰卫,重明呢?你们在百花宴可有遇到什么事?”

“外面风挺大的,我们进去说吧。”一旦对谢缘觉的身份有了怀疑,凌岁寒不自觉对她多了几分关心。

两人转身回到屋内,对坐桌前,将各自经历全部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真正杀害桓炳的凶手是尹若游?”

“重明说,此事是她亲眼所见。除非她在骗我们。不过……倘若杀人凶手确实尹若游,”凌岁寒一直紧盯着谢缘觉,倏然挑眉道,“你不会又要生气了吧?”

“生气?为什么?”

“你不是说,这世上谁都没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吗?”

“是,杀人的确不该。可古往今来,从来有善便有恶,有对便有错,正如有生便有死。”这时候的谢缘觉似乎又恢复她一贯以来的淡漠,冷冷如天上月,“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到处都有杀戮之事发生,即使不应该,也由不得我来在意。”

所以她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多为自己考虑。这是九如常常告诫她的话,这些年来她也一直是如此做的,像刚才那样和凌岁寒争执起来、而导致自己情绪波动的事不可以再出现。

凌岁寒看着她不知何时又骤然冷漠起来的面孔,愣了一下。

她则继续道:“你和重明约定了夜里会合,现在她久久等不到你,肯定认为我们出了事。”

凌岁寒眼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始终凝视着谢缘觉,半晌,才慢悠悠颔首道:“所以我想要悄悄回去找她,但是你……”

“天色已晚,我得要睡觉,你如果想去便一个人去吧。”

“我猜你也不会去。你的身体没问题了?不会……不会再突然昏倒吧?”

“方才是意外情况,我身体没那么弱。况且……即便又发生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大夫。”谢缘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稍稍顿了顿,又道,“若你真要回去,记得看看那只鸟儿。我们今晨离开时,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只给它准备了白日的粮食,它夜里恐怕会饿肚子。”

“鸟?”

“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尹螣,她救的那只雏鸦。你不记得了?”

后来尹螣消失,她们被迫养起它,已养了十几日,凌岁寒怎可能不记得?她只是有些诧异,都到了这种时候,谢缘觉居然还在关心一只鸟,蹙眉道:“我们是没回去,重明总会回去的,她会给它喂食。”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不知为何,重明对乌鸦似乎有些厌恶,她之前也说过乌鸦是不详之鸟,我担心她并不愿意照顾它。”

从前舍迦倒是也一样对各种小鸟小猫小狗充满怜惜。记得当年睿王府花园的各个角落便遵她之命总是放着许多食物,供偶尔闯入睿王府花园的野猫食用。恍然间凌岁寒又忆起往事,对谢缘觉身份的怀疑加深一层。但无论谢缘觉是不是舍迦,凌岁寒现在都好奇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明明心肠这么软,为什么非要装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

“好吧。我去看看它。”

回到无日坊的旧宅,四周静悄悄的,凌岁寒在各处转了一圈,也没看到颜如舜的身影。她只好先完成答应谢缘觉的事,从厨房里拿了些小米,继而来到一间屋里,放在窗台小窝里的雏鸦果然饿得厉害,这会儿仍然醒着,看见熟悉之人,扑腾起刚刚长齐羽毛的翅膀,可惜还未学会飞翔,只能从它的动作中看出它的喜悦。

凌岁寒给它喂完食物,转过身正要出门,忽望见倚在门边的一个修长身影,心下一凛,手比脑子更快,先按住腰间刀柄,才借着门外的月光看清此人的相貌。

“重明?”她又松开手中的刀,怫然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人?”

“我才回来,看见你在给它喂食,便没打扰你。下一次,我脚步重一些?”颜如舜向左右望了望,“怎么就你一个人?谢缘觉呢?”

“她没事,只是受了点伤,在别的地方休息。你已经知道在铁鹰卫发生的事了?”

“我一直没等到你回来,所以也去了趟铁鹰卫,听了一阵那些官兵的谈话。”颜如舜走到她身边,看向她后背被包扎起来的伤口,“你好像也受了点伤?严重吗?”

听罢这句话,凌岁寒皱皱眉头,甚是纳闷:自己是不是在颜如舜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愧疚自责?

今日之事,要怪就怪胡振川,甚至可以怪尹若游,但怎么着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在愧疚什么?

凌岁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遂笑着摇摇头道:“我的伤更轻,何况不是还有一位小神医帮我治伤吗?诶,你在铁鹰卫都听到些什么?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们?”

颜如舜的目光渐渐从她的后背移向她的面庞,若有所思:“我的确听到了一个很令人惊讶的秘密。倒是让我有了个主意,可以彻底解决这件事。”

“什么主意?”

颜如舜正要开口,话到唇边,忽地又将话锋一转:“人齐了再说吧,免得到时还要再说一遍,浪费口舌。”

“也好。她这会儿在善照寺,我带你去。”

两人离开无日坊,往善照寺的方向行去,行至中途,凌岁寒似想起什么,遽然停步,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血迹,蹙眉道:“刚才我竟忘了换一身衣裳。”

“那我们再回去一趟?”

“罢了,那么远的路,我可懒得再走一遍,之后再说吧。”

颜如舜举目望了望四周,沉吟道:“这个时辰,成衣铺子应该都已关了门。不过我知道离此处不远的定信坊,坊内客栈酒楼极多,来长安做生意的外地商贩最喜欢在那儿居住,所以那地方夜里也甚是繁华热闹,有几家客栈不仅卖茶酒饭菜,也卖衣裳首饰,我去给你们买两件衣裳。”

“那你带路。”

“你要跟我一起去?”颜如舜笑着伸手指向她衣襟上的乌血,“就不怕吓着那家老板,他跑去报官?你也不必等我,我在长安待的时间也不算短,知道善照寺往哪里走,等我买完衣裳,就立刻来找你们。”

凌岁寒也不跟她客气,从衣囊里摸出一串钱扔给了她:“帮我买一件白衣便好。”

颜如舜奇道:“你只要白衣?”

“是。”

“为什么?”

凌岁寒仍是那个回答:“我还在孝中。”

颜如舜一怔,心道那她父亲或母亲去世还不超过三年,只怕惹她难过,便不再多言,可是脑海里刹那间冒出另外一个念头:

——据抵玉提供的消息,尹若游的母亲一个多月前病逝,却从未见过她服孝?

——虽说身为醉花楼的花魁舞姬,她平时穿什么衣裳,根本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但她化名尹螣之时,也没见她穿素服?

第54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六)

谢缘觉强迫自己睡了两个时辰。

她的身体,无论饮食还是休息都必须保持规律。尽管以师君与她自己的诊断,她大概还有三四年寿命,然而这只是最好的没有意外的一种情况,实则死亡这件事,很难如你想象得那般按部就班地来临,谢缘觉听说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前一天还精神抖擞,后一天便油尽灯枯,尚未来得及赶来长生谷,生命已消逝在途中。

她自己不一定能成为例外。

所以她没那么多本钱可供挥霍,不论何时何地对自己的身体都须得万分小心在意。可惜今夜这两个时辰她睡得并不怎么安稳,一阵狂风击窗猛然惊醒了她,她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想起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于何地,便再也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屋外,在月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径,前方不远处一间茅草屋门口的一丛花草映入她的眼帘。

草色青青,花瓣淡黄,竟是一丛萱花草……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

心底不由自主浮现出古人诗句,谢缘觉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前方这间茅草屋,大概就是那位张婆婆的居所。她略一迟疑,终于忍不住继续往那草屋走去,欲要向那张婆婆询问一件事,岂料刚走到门口,便听门窗内似乎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清润悦耳,十分年轻,显然不会是那张婆婆的声音,却也给谢缘觉带来一点熟悉的感觉。她正待仔细分辨,那阵声音已陡然静止。

谢缘觉方才没有掩藏脚步,如果屋内有一位习武之人,察觉到她的到来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如此深夜,张婆婆怎么会和江湖中人单独会面谈话?

若是以往,谢缘觉纵有好奇,也不会去管别人的私事,但最近的遭遇让她的戒备心变重,她想了一想,抬手扣了三下门。

“谁啊?”屋里即刻传出询问。

“是我。婆婆,您睡了吗?我有些事想要问您。”

谢缘觉的声音清冽如泉水流动,颇为悦耳,也颇让人印象深刻。屋里的老妇自然不会忘记,立刻应了一声,请她稍等,许久以后,才将房门打开:“娘子进来说话吧。”她笑道:“都半夜了,你身上还有伤,还不睡吗?”

“我已睡了两个时辰,刚刚醒来,想起一件事要请教你。”谢缘觉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向四周望了望,“这间屋子是只有您一个人住吗?”

“是啊,寺里的法师们怜我老弱,给我一个人安排了一间房。娘子有何事要问?”

“我……我来得太急,忘了时辰,您刚才应该已经睡下了吧?我突然叫醒婆婆,不知是否惊扰到您?”谢缘觉更加疑惑,也更加警惕,说话间扶住老妇的胳膊,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搭在对方脉上,“我略通一些医术,给您*看看吧。”

那老妇忙道自己无碍,但也没阻止她的动作。谢缘觉趁机诊察了一番,很快确定对方确实毫无内力,绝对不会任何武功。

但谢缘觉仍未放心,反而越发惊讶。

以肉眼观之,这老妇皮肤松弛,满脸皱纹,至少也有六十来岁,然而根据她的脉搏判断,她的实际年龄怎么才四十余岁?

难道是她平时太过操劳,风霜摧残,导致她的面貌看起来较为苍老?谢缘觉低首沉思之际,那张婆婆已收回自己的手,笑着道:“我说了我没什么事,娘子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你的那位朋友呢,她怎么没陪你来?”

谢缘觉抬起双眸,视线再次来回转了一圈,这间屋子不大,四面墙壁方方正正,甚是狭窄,唯有墙边一个柜子或许能够藏人,她计上心头,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裳不仅已经破损,还染了不少血迹,我明日前去官府,穿着它恐怕不合适,因此特来向婆婆借一件衣裳?”

“这怎么使得?”张婆婆不假思索地回绝,“我一个老婆子的衣裳,老气难看得很,哪是你这样的年轻小娘子能穿的?”

“不妨事,只要干净整洁,能让我明日前去报官便好。”

“不好不好。不如明日一早,我帮娘子到附近的成衣铺子买两件衣裳吧?”

“何必如此麻烦?我只借一天,必定归还。”

话落,也不管张婆婆是否同意,谢缘觉已转身走到那柜子面前。她虽体弱,但毕竟学了些功夫,那老妇的动作如何快得过她,根本阻拦不及,她已瞬间拉开木柜大门,只见一团黑影蹲在柜中角落,此时不得已站起身来,与谢缘觉对视,竟原来是一名年轻女子,肩膀正在抖动,似乎很是害怕的模样。

谢缘觉毫不意外,神色平静,袖中右手已持银针:“张婆婆,你家好像是进了贼,需要我帮你擒住她吗?”

“不不不。”张婆婆迅速摇头,表情慌张,“她不是贼,她……她是……”

“我是来善照寺进香的香客。”那女子缓缓走出柜子,绞着手指,主动解释道,“因我今日在寺里待得久了些,误了宵禁时辰,只得在善照寺的客房暂住一夜。哪想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点灯一看,一只大耗子在我眼前窜过。我生平最怕那玩意,吓了一跳,便跑来找张婆婆,求她收留。”

“不错不错,是这样。”张婆婆连声附和,“她是被吓着了才来找我的。”

“哦?”谢缘觉神色始终不见变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所以娘子是打算在这柜子里睡一晚?”

“自然不是。本来我是打算和张婆婆挤一张床睡的,可是……可是刚才娘子突然敲门……”她语音微顿,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娘子别笑话我,你也看见我这张脸了,如此丑陋,我怎好意思见人?我平日里出门都是戴面纱的,可刚刚被那只耗子吓到,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便跑来了这儿,我只好……只好……我只是想在柜里躲一躲,等娘子离开之后再出来,娘子切莫误会。”

对面的女子臼头深目,灰容土貌,的确称得上一个“丑”字。

这让谢缘觉不由自主想到尹螣。

若真是她,为何她每次易容,一定要易成一个丑人?谢缘觉实在想不明白,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对面女子双眸瞳孔是最为常见的深褐色,这一点却与尹螣或尹若游不同,遂觉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微微一笑,向那女子表达了歉意。

张婆婆适时地将话题一转:“娘子不是想借衣裳吗?你看看这儿有什么合适的。或者,还是明早我帮你买吧?”

“多谢婆婆,不过这会儿天还未亮,此事倒不必着急。其实……其实我深夜前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教。”谢缘觉斟酌着语言,“不知婆婆在善照寺住了有多久?”

“不算久,慈舟法师是在一个多月前收留了我。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一个多月……那贵寺的比丘尼们,您都认识几位?有一位法号‘静慧’的,您听说过吗?”

“静慧?”张婆婆几乎没有思考,便点点头道,“听说这位师太身份并不一般,我当然有所耳闻。”

“那她现在过得好吗?”谢缘觉迫不及待地追问,心跳都快了几分,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不能再有丝毫波动,深呼吸一口气,平定心神。

张婆婆倒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答道:“她平日里深居简出,莫说我,寺里除了住持等人,几乎没谁见过她。不过她虽是因为被睿王休弃才削发为尼,但毕竟出身于栩阳裴氏,似乎裴家有派了些人照顾她,应该不会过得太差?娘子打听她,是和她认识吗?”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好奇罢了……”

堂堂王妃被休,这事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确实是一件稀罕事,谁好奇都属正常。因此谢缘觉又淡淡笑了笑,貌似很有兴趣地问:“婆婆可知道这位静慧法师住在贵寺何处?”

“我知道。”不待张婆婆回答,在旁沉默许久的那名女子突然踏出一步,“我常常来善照寺上香,这儿每一处地方没有我不熟悉的。我知道那位静慧法师的住处,娘子是想要去看看吗?”

谢缘觉沉吟少顷:“有劳娘子辛苦,可否现在便带我去一趟?”

“现在?还有一会儿才天亮呢。”

“天亮以后我就要离开善照寺了。”

“好,左右我也睡不着,那我现在便带娘子去吧。”

两人向张婆婆告别,转身出了门。屋外夜色朦胧,云雾仿佛薄纱缠绕,张婆婆见状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目送她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又在原地伫立片刻,遽然间也迈起脚步,朝着之前谢缘觉与凌岁寒暂住的那间客房走去。

说来倒巧,凌岁寒刚刚在这时回到善照寺,见谢缘觉已不在房内,更没发现她留下的任何讯息,不禁心生忧虑,左手登时拔刀出鞘,凝神戒备,又走出大门,恰与张婆婆相遇,立刻上前询问。

张婆婆如实地将适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静慧法师?”凌岁寒狐疑道,“这人是谁?她找她做什么?”

“谢娘子说她是因为好奇。这也难怪,这位静慧法师身份并不简单,可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本是出身栩阳裴氏的贵女,本朝睿王殿下的结发妻子,可怜五年前——”

——“咚”!

那张婆婆一番话尚未说完,凌岁寒手中的长刀竟霍地落在了地上。

“凌娘子你……你这是……?”

“没、没事,我没什么事……”凌岁寒当即捡起刀,也收起脸上的慌乱,笑了笑道,“我就是有些惊讶,既是堂堂王妃,怎么会在这善照寺出家呢?”

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她刚才的异状。

实则根本不需要张婆婆的回答,她对此事真相再清楚不过。五年前裴惠容胞兄裴实被诬勾结边将,本来女子出嫁从夫,这事牵扯不到裴惠容的身上,也牵扯不到睿王谢慎的身上,偏偏裴实被贬以后,裴家人上书向天子讼冤,竟称睿王谢慎可以为其担保。

当今天子生性多疑,当年赐死亲子谢愽与义子凌秉忠都毫不留情,再杀一个儿子恐怕也不会有丝毫心软。睿王惊惧不已,即刻上书请求与裴惠容和离,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才置身事外,躲过了一劫。

再后来,亲王休妻这件稀奇事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到凌岁寒的耳朵里。当初凌谢两家交好,她和谢妙的关系更是情同手足,因此裴惠容向来把她当第二个女儿似的疼爱,她听闻消息,又是伤心又是愤慨,但她自己尚有家仇未报,又如何管得了旁人旁事?

是以她只打听到裴惠容在被休以后,便落发为尼,却不知叔母法号为何,究竟在哪座寺庙出家。

——谢缘觉对此怎会比自己还要了解?

凌岁寒脸色一片煞白,倏然间,一个缠绕在她心头许久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开。

——舍迦幼时对母亲的感情最深,以她的性子,亲生母亲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怎可能不对睿王有怨?那么她明明已回长安,却不愿再回睿王府,也在情理之中。

呼之欲出的真相让凌岁寒心情越发复杂,不知是喜悦还是畏惧,那张婆婆接下来说的话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直到好半晌过后,张婆婆实在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左臂,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抱歉,我忽然想起了别的事,一时出神。”凌岁寒勉强笑了笑,“婆婆知道那位静慧法师住在贵寺何处吗?”

“凌娘子怎么也问起这个了?”

“当然也是因为……好奇……皇家秘事,谁不好奇呢?”

张婆婆张了张几次口,又几次把话咽下,凌岁寒还当是自己那句“皇家秘事”把她给吓着了,让她不敢多言,岂料又过片刻,她终于出声,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呢喃让凌岁寒深感莫名其妙。

“我自然知道,但螣儿刚刚带她去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静慧法师的住处……”

“螣儿?什么螣儿?哦,就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女子?”

“不错,实不相瞒,我和她是同住一个村子的远房亲戚。因我前不久得罪了一位恶霸,善照寺的慈舟法师知晓此事,为免我被报复,才收留我在寺内。螣儿这孩子心肠最好,只是因为从前一些经历,敏感多疑,有些时候做事也容易过火,我猜她见你的那位朋友身怀武功,不似寻常百姓,担心如果把我在这儿的消息泄露出来,会让那恶霸又对我不利,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只是可能……若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还请你们莫怪……总之,凌女侠,你先去看看你的朋友吧。”

第55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一)

善照寺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位居长安之首。

那女子带着谢缘觉在寺里绕了几个弯,骤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似在搜寻方向。谢缘觉见状道:“娘子刚刚不是说,你对善照寺很熟吗?”

“那是在白日,这会儿天色这么暗,什么都看不清,这儿又到处都是花木遮挡,我有些辨别不出路径了。不过你放心,你在原地稍等,我到附近瞧瞧,应该很快便找到路。”

她话未说完,身形已动,脚步没在草丛里,走了没一会儿,忽听她“哎呦”一声,她身子直直往下坠去,不过顷刻之间已看不见她的身影。

听见这声惊呼,谢缘觉足尖已在草上一点,当即纵身掠去,遂发现那女子消失之处乃是一方枯井,然而井壁的石砖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而缺了两块,恰被茂密的杂草掩盖,又值夜色昏暗之时,估摸着那女子大意马虎,才会失足落了下去。谢缘觉蹲身往井底看去,借着月光,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黑影,担忧唤道:“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隔了会儿,深井里才传出声音,听起来很有些痛苦,“就是脚崴了,还有右手不知碰到了哪里,也似乎动作动不了,骨头有些痛。谢娘子,能不能麻烦你把井边的水桶给扔下来,我用左手抓着,试一试能不能把我给拉上去?”

若是普通女子,十有八九不能,但谢缘觉身怀武艺,也修习过内功,若用内力应该可以做到。只不过她所修习的内功“菩提心法”与别的内功不同,真正的功效是延年益寿、祛病解毒,对提升自己的武功没多大作用,练成以后也只能比普通人多些力气,偏偏谢缘觉又一向体弱,一旦将这点力气用尽,又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损害。

是以谢缘觉闻言犹豫良久。

其实适才途中她也有打算找一个借口为这女子把把脉,判断她的底细,可惜这借口还未想出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内心不免有些怀疑,井底的女子忍不住又哀求了她一声,她才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提前在衣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瓶里倒出一枚药丸服下。

这是师君与她自己齐心合力、专门针对她身体病情而研制出的一种灵药。

——水玉明心丸。

她今日实在服用得太多。

任何药也好,毒也罢,一旦服用过量,人身体内产生抗性,今后再用,效果便会越来越差。

可怀疑归怀疑,倘若这女子果真半点武功不会,此刻也是真的失足受伤,她总不能够见死不救,便也顾不了那许多,双手摸索了一下木桶与系着木桶的长绳,旋即慢慢将木桶放下。

片刻后,井底的女子抓住木桶,扬声道谢。

谢缘觉则开始转动辘轳,倾尽全力将木桶连同那女子一起往上提,待到那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越发清晰,那女子的半个身子终于露了出来,果然只有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垂下的右手却蓦地一扬,犹如一道波浪朝着谢缘觉打去,谢缘觉正专心拉她上来,体力耗费不少,本就感觉劳累,此时躲避不及,一条九节鞭已在电光石火之间缠住她的双手,她一动,反而缠得更紧,勒得手腕生疼。

她自然放弃挣扎,顺势坐在了井边。

而那女子足踩井壁,早已轻轻松松一跃而上,右手握住九节鞭的另一端,左手伸出双指正要封她穴道,见她脸色苍白,呼吸紧促,不由得愣了一下:“我缠的是你的手腕,又不是你的脖子,你这是什么反应?你真有病吗?”

任谁见了谢缘觉这个模样,都看得出来她有病在身,只是那女子摸不准她到底患有何病,便停下了动作,不敢再封她穴道,万一造成她经脉堵塞,说不定还会导致她一命呜呼——这并不是自己的目的。

谢缘觉没料到会在对方脸上看见迟疑神色,深深注视她片刻,才徐徐道:“药箱里有一个贴着紫色签子的药瓶,你……”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你帮我拿出来。”

无论在何时何地,谢缘觉始终都会带着她的小药箱,适才转动辘轳之时,她将药箱放在了一旁地上。那女子闻言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依言打开药箱,从中找到那个药瓶,问道:“你要几枚?”

“一枚。”谢缘觉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又淡淡道,“你吃。”

“我吃?”那女子莫名其妙,刚想反问,忽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意识到不妙,果断将药瓶一摔,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刹那间抵住谢缘觉的颈部,“你……你什么时候给我……给我下的毒?”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眼里露出一点悔意。

——就不该去碰谢缘觉的药箱和药瓶。

“不是药箱和药瓶。”谢缘觉除了双手动弹不得,身体是自由的,便坐着暗自运功调息,反而慢慢缓解了身体的不适感,平静解释道,“毒粉在木桶和绳索之上。本来我是想,如果我误会了你,我会在之后用你察觉不到的方式为你解毒。”

那女子恍然大悟,全身微微发颤,右手更是抖个不停,却始终没松开握在手里的匕首,依然抵在谢缘觉颈边,沉声问道:“那刚才的瓶子呢?里面又装的是什么毒?”

“不是毒。”谢缘觉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那是真正的解药,解你此刻所中之毒的解药。”

她哪里肯信,冷冷道:“事实证明,你没有误会,我的确要害你,你……你还这么好心要给我解毒?”

“你不必奇怪,也不必怀疑,我自然不傻,那瓶子里的药丸只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需要每隔半个时辰便再服一次。而若想要彻底解毒,除非由我为你施针。”谢缘觉平静无波的苍白面容露出一丝微微的极难察觉到的疑惑,“你很能忍,若是别人身中此毒,只怕早已在地上打滚。”

那女子本来满脸痛苦之色,听到这句话,反而倏地展颜笑了:“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狠。”她笑起来,眉梢微微挑起,纵然是极丑陋的面孔,眼角也露出几分艳色:“这世上还有的毒发作起来比你这毒更痛十倍不止。”

谢缘觉施毒,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总会留些余地,一来是因为她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二来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毒术十二万分的自信,她此时听来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一种笃定:“但这味毒,时间过得越久,你感受到的疼痛会逐渐增强,你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还是先把解药服下,我们再来谈话。”

那女子想了又想,身体果然颤抖得越发厉害,只能试着相信谢缘觉的话,暂时放下匕首,拿起被她扔到草丛里的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服下,随即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缘觉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尹娘子?”

对方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尹若游遂恢复本来的声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尹?”

谢缘觉垂眸看向缠住自己双手的银链:“九节鞭不是常见的武器。”

恰巧,颜如舜曾亲眼看见尹若游以此鞭杀了桓炳,又恰巧,颜如舜将此事告诉了凌岁寒,凌岁寒又将此事告诉了谢缘觉。

“但其实,在你没对我动手之前,我对你只有一点点怀疑。”谢缘觉道,“甚至,你若不是躲在了柜子里,我对你恐怕半点怀疑都不会有——你何必多此一举?”

“实话实说,当时听见你的声音,我是有些慌乱。”那药丸的确十分管用,只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在尹若游体内作乱的疼感渐渐消失,她再度拿起匕首,轻柔地贴上谢缘觉的脸颊,她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温柔了许多,“什么事都怕万一,你说对不对?万一让你察觉到不妥,哪怕是一丁点的不妥,你又偏要追根究底,查到她的身上怎么办?涉及到她,我不能不小心在意。”

“她?”谢缘觉试探问道,“你是说,张婆婆?”

尹若游不言,盯住她胸前被包扎的伤口。

谢缘觉继续问:“所以,你准备杀我灭口吗?”

尹若游仍然微微一笑:“你很无辜,从头到尾,在这件事上最无辜的就是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其实目前,有人比我更想要你死。我听张婆婆说,你是在路上遇到劫匪,才因此受伤。长安城虽不太平,但恐怕还没有什么劫匪胆子大到敢在大街上拦路抢劫,依我之见,你胸前这点伤……是铁鹰卫官兵所为吧?他们下手可真够毒辣的,要不要让我帮帮你啊?”

“你帮我?”

“我对长安城很熟,我会帮你选一个好地方,让你住上一段时间,保证铁鹰卫找不到你。”

“哦。”谢缘觉了然地点点头,“便是囚禁的意思?”

“只是暂时委屈你一段时间而已。”尹若游并不否认,“等这阵风声过了,我会给你一笔路费,无论多少,你提一个数都是可以的,然后我送你离开长安,你再不要回来,铁鹰卫又能奈你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你不要以为我中了你的毒,我便拿你没办法。即便你下毒的本事天下第一,可惜,你还不够狠——”尹若游是第二次这般说,“你给我下的毒,不是致命之毒吧?况且,你还给了我能暂时缓解毒性的解药,我请别的名医研究配制出相同的药丸,大概也是能撑一阵子的吧?就算我迟早会死,也不是现在死,等我的事情都办完了,我还怕什么死呢?只是不知道,你怕不怕死?”

放完了狠话,她声调一变,又温声软语道:“其实,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非太多,远离它,难道不好吗?”

“我不知道长安究竟是什么地方。”谢缘觉此言不假,她虽在长安出生,又在长安生活了十年,然而自幼疾病缠身,每日只能待在家中休养,不能像凌澄那般随便上街玩耍,对于这座都城她有太多的不了解,“不过我至少明白一点,大崇三百余州,要属长安城最为热闹繁华,我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尽快完成一件事。倘若这件事办不到,那一点寿数……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尹若游蹙眉道:“这么说,你是油盐不进了?”

谢缘觉侧了侧头,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让尹若游突然暴怒的话:“你好像也还不够狠。”

“那你试试看!”尹若游一只手始终需要握着九节鞭缠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则霍地将匕首一扔,五指转而捏住她的喉咙。

尹若游是真心实意要让谢缘觉尝一尝窒息的滋味,岂料就在她扔掉匕首的刹那儿,一道寒光在月下陡然亮起,猛地朝她后背袭来。

凛冽如冰雪的杀气,尹若游自然能够察觉,身子在草地上一滚,堪堪避过这道寒光,回首一望,只见白衣女郎足踏夜雾而来,单臂持刀,再度向她攻击!

凌岁寒来此已有一会儿。

她的武功远比尹若游高强,轻功虽不能与颜如舜相提并论,在江湖之中也属一流,何况她提前从张婆婆那里得知有人会对谢缘觉不利,自然更加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又放轻脚步,借着夜色掩盖,还真没让尹若游与谢缘觉发现她的到来。

然而她投鼠忌器,看见贴着谢缘觉脸颊的那一柄匕首,怒气在心中越积越多,就是始终不敢动手,好不容易瞅到这一个机会,出刀哪会留情,真真切切带着不顾一切的杀意向前攻去,之前对张婆婆的承诺早已被她抛到脑后——尽管在一般情况之下,她也算是守诺重信之人,答应过旁人的事通常都会做到,但另一方面,她个性极端,心胸并不宽阔,从来睚眦必报,如果谢缘觉真是舍迦,尹若游今日对舍迦的所作所为,在她心中足够死一百次。

为此,她宁愿失信于人,也要再开一次杀戒。

尹若游没有武器,赤手空拳,绝不可能是凌岁寒的对手,见对方来势汹汹,只能施展轻身功夫后退闪避,好不容易躲了两刀,第三刀实在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劈中她的头颅,谢缘觉刚刚解开缠在手腕上的九节鞭,也已来不及施针阻止,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两柄飞刀蓦地携风而来,“咣当”一声,与凌岁寒手中长刀相撞!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身影比夜风还快,唰的一下在凌岁寒眼前闪过,已护在尹若游身前,却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郎,双手掌心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另外两柄短刀,刀尖同样朝前,与凌岁寒对峙。

“颜如舜!你眼睛瞎了吗!”凌岁寒怒形于色,“你有没有看清你到底在帮谁?”

第56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二)

要成为江湖一流的盗贼,不仅不能是瞎子,眼力还必须比普通人更好。

何况颜如舜还是天下第一的轻功大师,她一路追寻凌岁寒留下的暗号来到此处,见到凌岁寒与那名陌生女子的交手,以非凡眼力观察出那陌生女子的轻功身法竟与尹若游一般无二,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

但她救人归救人,并没有打算与凌岁寒为敌,短刀虽还在手中,人却扬起笑容:“我只是觉得无论发生何事,君子动手不如动口,与其闹得两败俱伤,为什么不先好好谈谈呢?”

“我可从来不是君子。”凌岁寒当即反驳,又冷冷道,“况且,什么叫两败俱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会两败俱伤?”

她特意在“两”字上加了重音。

尹若游闻言颇不服气:“若不是你突然偷袭,我没有兵器在手,你真以为我会毫无还手之力?”

凌岁寒本还欲反唇相讥,但听她提起“兵器”,忽想起缠在谢缘觉手腕上的九节鞭,便懒得再与她争嘴皮子上的输赢,当即转身向谢缘觉走去,半蹲在谢缘觉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脸色,又低首看向对方发红的手腕,犹豫半晌,左手欲伸未伸,轻声问道:“你……你身体还好吧?手腕疼吗?”

如此温柔、小心翼翼的语气,居然出自凌岁寒之口,谢缘觉看着对面的人呆了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几乎怀疑凌岁寒是不是被谁夺了舍。

幸而凌岁寒心情仍然十分复杂,没等到她的回答也并未继续追问,反而又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仰首再次望向尹若游:“你有兵器,也绝对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你想求一个公平,我也可以让你死得毫无怨言。”说着拿起地上的九节鞭,往前一扔。

本意是要将它扔给尹若游,哪知夜色里另一只手倏地一伸,比尹若游动作更快地接过这条长鞭。

凌岁寒肃然道:“颜如舜,你今夜是一定要与我作对吗?”

她开始后悔,来的路上就不该给颜如舜留下暗号。

然而对面人的表情越严肃,颜如舜脸上的笑容越疏朗开阔,宛若潇洒的秋风一般:“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要和你作对?其实我们四人之间都无冤无仇,打来打去,无论是谁受了伤都不划算。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就算是卖给我一个面子,可否?”

“不可。”

“可以。”

今日谢缘觉被折腾了太久,此时十分需要清静,太过吵闹的环境也不适合她身体的休养,因此她并不希望她们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便几乎与凌岁寒同时开口,却说了与凌岁寒完全不一样的话。

前者看了看后者,没再吭声,但终于主动坐了下来。

颜如舜很欢喜地笑笑,同样坐于草丛之中,抬眸看着尹若游:“尹娘子,你也卖我一个面子?”

“你的面子很值钱吗?”尹若游低声嘀咕了一句,内心深处的戒备让她终究是没敢像她们那般随意落坐,只是后背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身体呈半放松姿态,代表她愿意参与这场谈话。

林间微风泠泠,天穹残月正缓缓而落,天色也不再是一团漆黑,而给天地都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纱。颜如舜道:“天快亮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其实,还是刚才的那句话,我们四人之间原本无冤无仇,乃是因为各种巧合把我们牵扯到了一起,才会让我们认识,并有了冲突。那么,我们就齐心协力把导致我们发生冲突的这些事给解决了。而目前最要紧之事,显然是铁鹰卫对谢大夫的栽赃诬陷。”

凌岁寒立刻道:“之前你和我说,你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彻底解决铁鹰卫这个麻烦?”

颜如舜道:“不错,我们分手之后,约了夜里回无日坊会合,我一直没等到你,便去了铁鹰卫一趟,听到那些官兵的谈话,其中谈到一个关于你的秘密,我不知道真假,还得询问于你。”

凌岁寒道:“关于我?”

颜如舜道:“你是召媱的徒弟?”

简简单单却响彻江湖的一个名字,让谢缘觉与尹若游同时一怔,一齐扭头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更加诧异:“铁鹰卫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这是真的?”

凌岁寒道:“你先告诉我,铁鹰卫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他们派人到藏海楼打听了你的来历。”

凌岁寒心猛地一跳,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左手下意识悄悄握住刀柄,才能拥有一点安全感,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角:“藏海楼果真名不虚传。那么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什么关于我的秘密?”

颜如舜道:“似乎没了,我没听他们说起别的。”

想想倒也是,如果铁鹰卫已知晓自己实乃“叛臣”之女,必定上报给皇帝,长安城这会儿恐怕已闹翻了天。凌岁寒稍稍放下心。

谢缘觉却仍在忧虑,忽地插话道:“他们不会只打听了凌岁寒的来历,我呢?”

凌岁寒看看谢缘觉,又看看颜如舜,也极为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如舜道:“藏海楼里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资料。”

“没有?”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谢缘觉深感纳闷,藏海楼作为天下第一情报组织,既能查出凌岁寒是召媱的弟子,却查不到自己是长生谷九如法师的传人,这未免太过奇怪。但自己的身份不必暴露是一件好事,谢缘觉心下庆幸,倒也没有深究。

颜如舜继续向凌岁寒问道:“现在该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是真是假了吧?”

凌岁寒坦然道:“是,召媱是我师君,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其实曾经少年时的凌岁寒,在人前一直有意隐瞒自己与召媱的关系,怕的是自己今后报仇,连累了召媱。召媱看出她的心思,郑重与她谈了一场。

从你向我拜师起,我就知道你的志向,我既答应收你为徒,便代表我不反对你的志向。因为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老儿也不例外;身为儿女,忘不了父母之仇,更不是错事。她如此告诉凌岁寒,我做正确的事,从来不遮掩,也最讨厌遮掩;你做的也是正常的事,那就不要自作主张替我遮掩。况且,你不要小瞧你师君的本事,哪怕你把天捅个窟窿,天兵天将也奈何不了我,懂吗?

有了这番话,从此以后,若有人再向凌岁寒问起她与召媱之间的关系,她便大大方方,绝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