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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1562 字 2天前

第41章 道破辛秘赎前罪,指点求医暗查访(六)

那一年,凌岁寒十五岁,正是寻常女孩的青春华年。

她依然身着素服,埋头练刀。但不同于以往她的世界里似乎唯有刀与仇恨,心不为外物所动,这段时日以来她却心神不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你这样子练刀,练了跟没练有何区别?”召媱实在看不下去,夺走她手中兵刃,纳闷道,“最近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也没遇到什么难事,你到底是怎么了,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凌澄咬了咬下唇,一向直来直往的她,罕见地吞吞吐吐了起来:“师君,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直说。”

“您能不能替我去一趟长生谷?”

“长生谷?鸿洲的那个长生谷?去做什么?”

“我听说过长生谷的九如法师个性孤僻,不轻易见外人,但您那么大本事,要见她一定有法子的吧?您见到她之后帮我问一问她——”凌澄拉了拉召媱的衣袖,带一点讨好的乖巧笑容,“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唤谢妙的病人在长生谷求医,谢妙的病如今已经治好了吗?”

召媱思索了一下她所说的时间,猜测道:“这个谢妙是你以前在长安的朋友?”

凌澄还抓着召媱的袖子,低下了头,默认。

召媱奇道:“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打听这事?”

凌澄犹豫了一下,遂将大夫们对谢妙不能活过及笄之年的诊断说了出来。

召媱了然道:“你倒是很关心她。那你对你呢?你害怕她见到你之后,把你的行踪告诉给朝廷官府吗?”

凌澄迅速摇头,毫不犹豫为自己的好友辩驳:“才不会!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召媱笑道:“那干嘛让我去打听,你不去?”

凌澄喃喃道:“可您不是曾经说过……若我决意报仇,从前的人与事,该断的都应该断了……”

“我是教过你,当断则断。可有些人和事,你若断得了,这段日子你还如此失魂落魄吗?”召媱做任何事,都讲究顺其本心,自由自在,绝不纠结犹豫,“既然断不了,那就别让自己痛苦。只要她对待你,与你对待她一样,那么你悄悄见她,谁也不知道,不会连累她,也不会影响你。”

凌澄握紧了拳头:“但您不知道她是谁……”

“哦?她是谁?”

“她姓谢,她是谢泰之子睿王谢慎的女儿,是大崇朝的宜光县主。”凌澄的声音带着几分隐约颤抖,“我以后要杀的是……是她的祖父!我怎么还能见她!”

能和从前的凌澄交上朋友,召媱明白谢妙此人绝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大概也是哪位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娘子,却万万没料到,她竟会是当今天子的亲孙女。尽管皇家祖孙实为君臣,想来这位小县主对她的祖父应该也不会有太深厚的亲情,然而凌澄心中所怀仇恨太深,若她一定要杀了谢泰报仇,今后必然会对谢崇皇室造成极大震动,而谢妙身为皇室县主,焉能无动于衷?

这般难题,召媱也想不出解法,轻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脑袋:“好吧,我陪你去一趟鸿洲。”

凌澄又一怔,欲言又止。

召媱笑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最多助你,不会替你。况且你就留在这儿,让我一个人去打听消息,你的心也能够留在这儿吗?至于要不要见她,如何与她相处,等问清楚她如今的状况,也由你自己考虑决定。”

到达鸿洲以后,凌澄却未贸然进入长生谷。在前往山谷的那条必经之道旁,她坐在草丛中的大石上,抬眸遥望远方密林深处,从清晨到黄昏,从彩霞满天到月上柳梢,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千丝万缕的情绪纠缠成结,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算先趁着夜色进谷查探情况,却在起身的刹那儿望见一辆马车缓缓从山谷里驶来。

凌澄神色一凛,脚步一顿,又转身藏在了一株大树背后,但目光紧紧随着马车移动。

召媱倚着树干,瞧了瞧她的脸色:“你认得那辆车?”

“是睿王府的车……”

车上有睿王府的标志,旁人认不得,凌澄却十分熟悉。

召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纵身一跃,月下一道青色身影闪过,直接坐到了正中间头马的马背之上,拍拍马儿屁股,她坐下骏马极听话地停下,却把车夫吓了一跳:

“你……你是什么人?!”

“不用害怕,我不是打劫的。”召媱依然悠然自得坐在这匹*马上,展颜一笑,“只是前来求医。”

“求医?”车上其余数名汉子手持兵刃,已团团围住了她,“那你拦我们的车干什么?我们可不是大夫。”

“听说这里的神医规矩古怪,想要见她,除非有她曾经的病人的引荐。正巧,我方才看见几位从长生谷里走出来——”召媱不慌不忙,从衣囊摸出了几块碎银一抛,分别抛给了那数名汉子的手中,“所以想请几位帮个忙。”

有了银子,他们的语气温和不少:“原来如此,可惜娘子找错人了。我们也不是九如法师的病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没办法为你引荐。”

“那你们怎么能进得了长生谷?”

他们迟疑片刻,没提自己的身份,更没提谢妙的身份,只说自家女郎身患重病,在长生谷医治。召媱又追问了几句,他们拿人的手短,自然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原来九如法师医术高明,在三年前已经治好了谢妙的病,可谢妙身子骨太弱,京都长安的环境不适合她居住,因此九如法师建议她在长生谷多休养几年,他们今日是奉家里主人的命令来给谢妙送信送物的。

问明白缘故,召媱道了谢,放他们离开。

须臾,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召媱走到凌澄身旁:“你都听清楚了?”

凌澄点点头。

召媱继续问:“那还要进去瞧瞧吗?”

凌澄默然良久不答,山风飒飒如雨,吹动她身体右侧空荡荡的衣袖,直到一声夜鸮的鸣叫惊破她的思绪,她才缓缓摇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舍伽平安,我就放心了……”

她终究是没有踏入长生谷一步。

而自此以后,她也再未去过鸿洲,她自然不知道,因为某个缘故,亦是这一年,睿王府的马车乃是最后一次前往长生谷,谢妙便与其父母兄长断了联系。

她只当谢妙的病症果真已经痊愈,虽仍然时时想念,但不再忧心焦虑。

多年前的回忆在凌岁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下,当即问道:“你的朋友?是女是男?叫什么名字?”

如果不是那句“九如法师妙手回春,听说已根治了她的病症”,谢缘觉几乎要怀疑凌岁寒所说的那位朋友便是自己。不过倒也挺巧,凌岁寒的这位朋友和自己也一样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痼疾,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她对此人不免有些好奇。

凌岁寒当然不可能说出她的名字,只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她也许久未见……”

很多年前?那么那时候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长生谷?谢缘觉下意识地想要追问,转念又想,倘若凌岁寒的这位朋友确实见过自己,她们聊来聊去,说不定自己身份在谈话之中暴露,因此谢缘觉又将话锋一转:“你对吴昌好像也很感兴趣,过些日子的百花宴你会去吗?”

凌岁寒道:“方才我曾悄悄问过常萍,孙荣和吴昌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据常萍所言,她也是偶然在路上遇到了他们,孙荣似乎很肯定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像吴昌说的只是来碰运气。我想来想去,就连常萍也认为我们昨日一早便离开了无日坊,能够确定我们还住在此处的,唯有一个人而已。”

颜如舜率先道:“你是说……尹螣?”

凌岁寒颔首道:“买药之前,我特意让吴昌介绍了几家药铺,那药铺的老板果然也认识吴昌。我打听了一下吴昌的情况,他的确是长安城的医工,医术也颇高明,只因为这几年他家医馆生意寥落,愿意找他治病的人越来越少,幸好庆乐坊醉花楼的娘子出手大方,他常常给醉花楼的娘子们诊脉看病,他赚的诊金才够生活。”

“醉花楼?”这三个字格外熟悉,谢缘觉沉吟少顷,想起初入都城之时听到的关于长安名人的传闻,了然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狐疑问道,“既然医术高明,又为何会生意寥落?”

“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我问了那药铺老板,他并未回答。”

三人说话间,已用完午膳,颜如舜右手摩挲着一只酒盏,忽然道:“这和尹螣有什么关系呢?”

凌岁寒道:“你在京城的时间比我们长,那你应该听说过醉花楼的‘银龙女’尹若游吧?”

颜如舜道:“略有耳闻。”

凌岁寒道:“她们都姓尹,你觉得会是巧合吗?”

颜如舜比她们更早怀疑尹螣与尹若游便是同一人,她当初瞒着凌岁寒和谢缘觉,是怕事态未明的情况之下对尹螣造成伤害,但事到如今,凌岁寒又发现一条新的线索,她也不能否认对方的猜想,笑了一笑道:“所以你趁着百花宴的时候去一趟庆乐坊,调查尹若游的真实身份?”

凌岁寒道:“如果吴昌真是尹若游派来的,她引我们前往百花宴,到时她在宴上必定有所行动,我们索性来个将计就计——你去吗?”

颜如舜道:“百花宴极其隆重,届时京城百官几乎都会赴宴。也因为这个缘故,那一天的庆乐坊,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得了的,必须拥有百花令才能够自由出入坊门。而有些人为了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在宴上与达官显宦搭上关系,甚至一掷千金也要将百花令拿到手。”

凌岁寒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道:“你刚才也说了,我在长安的时间比你们长一些。”

谢缘觉已在这时起身,走到一旁药炉边,灭了炉火,颔首道:“吴昌的确与我说过,过些天,他会送我一枚百花令。”

颜如舜道:“他只能给你一张,哪怕他幕后之人真的是醉花楼的尹娘子,他也只能给你一枚。”

谢缘觉道:“为何?”

颜如舜道:“因为百花令太过珍贵,他是长安名医,倘若通过从前某位病人的关系,多得一张送你,也不算太奇怪,但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两枚三枚百花令送给我们,那便值得怀疑了。所以……凌娘子你若也想赴宴,恐怕不会像谢大夫那么容易。”

“那又如何?”凌岁寒对此毫不在意,目光直视颜如舜,双目中渐渐露出一点审视,“颜女侠,凭你的本事,不走坊门就进不去了吗?”

颜如舜展颜一笑,是她一贯的漫不经心的洒脱笑容,语气里却有几分隐约的郑重:“我是姓颜,但不是女侠,你不必如此称呼我,还是叫我重明吧。”

“一个称呼而已,这不重要。”凌岁寒没明白她的执着,“重要的是你的本事。你到底去不去?”

“她要去,也得先把伤治好。”谢缘觉已将炉中的汤药倒入瓷碗里,转身递给颜如舜,“你试一试,不一定能有效果。”

凌岁寒见状一愣,阿鼻刀造成的疼痛有多么剧烈,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然而颜如舜忍疼忍痛的本事竟与她不相上下,这两日都仿佛没事人一般,让她差点就把颜如舜受伤的事给忘了。她沉默须臾,看着颜如舜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不由得低声道:

“你不怕疼,也不怕苦吗……”

一刹那间,凌岁寒的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从前,舍伽喝药是很怕苦的,不知如今她的身体调养得怎样,还需要常常服药吗?

“苦吗?我倒半点也不觉得。”颜如舜放下药碗,眉头也没皱一下,不像是硬着头皮说大话,而是真不把它当一回事,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倏地笑道,“谢大夫,你的医术果然称得上是出神入化,再过不久,必定扬名江湖。”

“你已不疼了?”

“是。”

解决了心中一道大难题,谢缘觉不由自主舒展了容颜,眉梢眼角也透出一点笑意,恍若春风吹过平静的碧湖水面,生起微微涟漪。

无论凌岁寒还是颜如舜,与她认识不止一日,都是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如此生动的笑容。

第42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一)

今年的百花宴在二月初八。

宴会举办前的这几日,凌岁寒早出晚归,打听了许多关于京城官员的消息。而她的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谢缘觉与颜如舜的眼睛,面对她们的疑问,她泰然自若地道:“我昨日想了许久,如果尹螣真是尹若游,她带走彭烈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一个是长安城的舞姬,一个是纵横江湖的大盗,按理而言,应该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她是奉命行事的呢?”

颜如舜道:“可你为什么能肯定,她幕后之人是朝廷官员?”

“不能。”凌岁寒想也没想就道,“瞎猜的。”

其实所谓的“瞎猜”也只不过是凌岁寒的一个借口而已。

当她知道百花宴上会有京城百官参与,她便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将计就计查探尹若游的底细,还能趁机与众多朝廷官员接触,或许今后能够通过这些线索查清当年父亲的旧案。是以在此之前,她当然得收集了解这些官员的基本资料。

到了百花宴举办那日,三人在清晨醒来,盥洗完毕,用过早膳,吴昌也在这时上门拜访,与谢缘觉一同前往了庆乐坊,到达坊门口时,她解下悬在腰间的一枚令牌——正是之前吴昌送给她的“百花令”——交给了守门护卫检查。

霎时间,不仅仅是那数名护卫惊得半晌无言,周围众人都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毕竟百花宴在长安举办多年,他们都还是第一次目睹有女子赴宴。然而这名女子服饰华贵,穿金戴银,一看便知必是富贵人家出身,守门的护卫们不敢得罪,恭恭敬敬请她进门。

一入坊内,各色花树掩映着各处亭台楼阁,画梁雕栋,浮翠流丹,花香与脂粉香同时扑面而来。谢缘觉在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婉转乐曲声中缓缓前行,一边问道:“你不是说,会约其他大夫与我会面吗?”

“他们都早已经进了庆乐坊,这会儿不知跑到了哪里。”吴昌道,“我早就和他们说好,一旦进了庆乐坊,比试就算开始,谢大夫可以随便走走,将你诊断的病人记录下来,待到宴会结束以后,我们再会面详谈。”

谢缘觉对这番话将信将疑,但她既来之则安之,遂又问道:“我去哪里都可以吗?”

“不错,只要手里有百花贴,在这一天,庆乐坊之内的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吴昌伸手,随便指了不远处一座楼阁,阁中地面铺着一张锦绣地毯,数名锦衣华服的郎君公子坐在几案旁,观赏美人歌舞,“若是谢大夫累了,这儿的佳酿点心,也都可以任意享用。到了正午,会有仆役送来午膳。”

谢缘觉道:“那么映日池在哪里?”

“映日池?谢大夫不是才来长安吗?怎么会知道映日池?”

“我来此之前曾打听过关于百花宴的消息,听说过大概今日未时,长安第一舞姬尹若游会在映日池上献舞。”

原来庆乐坊内正中央地带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名为映日池,河面四周都有廊桥小亭,布置得甚为雅致,供人游玩歇息。尹若游在此舞蹈,池上各处的那几座小亭自然是观舞的最佳位置,不消说是要留给此次赴宴的众多客人里权势地位最高的那几位贵人。

不过吴昌倒还真希望谢缘觉能和尹若游见个面,到时他或许能够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之中观察出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遂赔笑解释了她不能在映日池落座的理由,又道:“不过谢大夫若是真想欣赏尹娘子的舞蹈,待会儿可以站在映日池观看。”

“既如此,那又如何算得上‘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谢缘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并不计较此事,转身进了一旁不远处的小楼,寻了个空位坐下。

要知这百花宴的“花”,其实不止指春日盛开的万紫千红,更是指各家秦楼楚馆的歌伶乐伎,因此绝不会有哪位客人带着家中女眷赴宴。谢缘觉甫一出现,便引得众人纷纷望向于她,心道也不知庆乐坊哪家妓馆竟有如此绝色,自己从前居然未曾见过?刚想招手让她上前,忽地瞥见悬挂在她腰间的百花令,登时目瞪口呆。

百花宴的客人非富即贵,在此宴上说话做事就得格外小心,不然倘若得罪了哪位比自己更有权势的大人物,可就大大不妙。况且这名女子衣饰非俗,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众人在未搞清楚她身份之前,都不敢上前骚扰,只是不停地拿目光打量她,把她从头看到脚,好像要在她身上瞧出个洞来。谢缘觉却目不旁视,似乎当周遭的男子不存在,只专注望着前方低首拨弄箜篌的绿裳女郎。

庆乐坊内这么多楼阁台榭,她之所以进了这座小楼,本来就是因为被这阵箜篌声吸引,清澈激越,泠泠似玉碎凤鸣。

谢缘觉幼时出入禁中,也算是见多识广,能在宫廷宴会上为王孙贵戚表演歌舞乐曲的都是当世一流的大师,而这名女郎弹奏箜篌的技艺比起那些宫廷乐师也不逊色,令她眼中露出微微欣赏之色。

她一向喜欢——更确切说是珍惜——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自知自己的生命比常人短暂,除了完成留名于后世这一目标,也想要趁着有生之年尽情享受,身上穿的衣裳必须艳丽光鲜,佩戴的首饰不是金玉便是珠翠,还有这天下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尽量不可错过。

所以她早已决定,她要在这百花宴上先欣赏一会儿她喜欢的歌舞,再观察诊断客人们的病症,与吴昌等人比试。

至于调查尹若游一事,反正有凌岁寒和颜如舜在,她暂时懒得理会。

凌岁寒与颜如舜此时也已进入了庆乐坊。

但她二人身上并未悬佩百花令,为避免麻烦,换了一身男装,借着众多树木与楼屋的遮挡在暗处潜行,不一会儿悄悄到了醉花楼,继而施展轻功,飞身掠上顶楼的窗户。客人们大都聚在大堂和雅间,走廊里颇为安静,凌岁寒走到栏杆边,望向楼下的人潮,低声道:“这地方倒还真大。”

颜如舜道:“醉花楼的确是长安城最大的一座妓馆。”

凌岁寒道:“你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曾经打听过。”

凌岁寒追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今天是来查尹若游的还是来查我的?”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了一句“我对你确实好奇”,忽见一群人向着楼梯方向走来,她和颜如舜不约而同一跃身,藏在房梁之上。

乌黑粗壮的梁木遮挡住她们的身形,不一会儿,那群男子也都上了楼。凌岁寒定睛一瞧,为首之人颌下垂须,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绫罗圆领袍衫,身材高大,脚步稳健,不像什么文官,倒似个练家子的。前几日凌岁寒搜集了京城百官的不少基本资料,其中自然有他们的画像,她此刻便一眼认出此人的的确确是一位武将。

——大崇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

一桩往事蓦地涌上凌岁寒心头,让她愣了一下。

颜如舜见她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岁寒回过神来,摇摇头,沉吟道,“我是在想……既然醉花楼这么大,我们也不知道尹若游这会儿在哪间屋子,不如分头查探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落下,颜如舜眉梢不禁微微挑起,她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察言观色的本领也颇高强,此刻完全可以肯定,凌岁寒是在看见那名男子后神色才有了异样。

什么“分头查探”,一旦她们分头,颜如舜毫不怀疑,凌岁寒要查的不是尹若游,而是那名中年男子。

但她也不拆穿她,点点头道:“那好啊。”随后稍一顿,在凌岁寒将要有所行动之际,她再次开口:“我不好奇你。”

凌岁寒回首,眼神里露出些许疑惑。

“当然,若说半点都不好奇,那似乎有些假。”颜如舜坐在房梁上,轻声笑了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个人的故事,是独属于自己的私密,除非主人愿意分享,不然私下打探,也是一种偷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会窃人财物;所以,我有一点好奇心,也会忍住。”

“既然如此,你还跟着我一起来查尹若游做什么?”

“因为要查彭烈的下落,不得不从这条线索查起。而这件事,关系到谢大夫的清白。”颜如舜本意是想告诉凌岁寒,我不干涉你做什么事,我的某些事你最好也别来管,但见凌岁寒皱起眉头,发现自己话有歧义,听起来仿佛是在批评对方不该追踪那名中年男子,遂又笑道,“就像杀人放火固然是错,但如果杀的是恶人,那便另当别论。事不凝滞,理贵变通。”

凌岁寒歪了一下头:“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她说话很难学得会委婉,“我好奇你,是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你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倒也是。不过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恶人。”颜如舜笑道,“那人快走了,你先查你的吧。”

凌岁寒迟疑微时,身形一动,在房梁之上疾行,追上马青钢的背影。

至于颜如舜望了他们片刻,也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她不知道尹若游住在哪间屋子,此时又不方便打听,只能透过窗户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观察。因她轻功卓绝,并不怕被人发现,一连看了三间屋子以后,忽发现前方迎面走来一人,相貌竟与适才凌岁寒追踪的那名中年男子完全一致。颜如舜一呆,再次隐藏在暗处仔仔细细瞧了半晌,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那名男子走的明明是相反的方向,按照醉花楼的布局,那名男子再怎么绕路都绝对不可能绕到此处。况且她在这会儿并没有看见凌岁寒的身影。

难道这两人是双生子不成?然而他们两人身上穿的衣裳,腰间佩戴的玉饰,也都没有什么区别。颜如舜从前闯荡江湖,偶尔见过的几对双生子,幼童除外,成年人一般都会做不同打扮,尽量让他们周围的朋友可以分辨,乃是因为成年之人已有各自的生活事业,如果相貌打扮全都混淆,平时做事极不方便。

若她猜得没错,这两名相同的人其中必有一个是假扮。

第43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二)

颜如舜之前与凌岁寒所说的是她的心里话。

她的确一向不喜探人隐私。

无论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都与她无关,她思索少顷,本打算离开,刚刚迈起脚步,又一个念头在她心底闪过——与自己无关,那么与凌岁寒有关吗?

那名男子知道凌岁寒在跟踪他吗?这会是针对凌岁寒的一个陷阱吗?当颜如舜脑海里冒出这个猜想,她无法再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眼看着这名男子走进前方不远一间屋子,她足尖微点,也在刹那间掠至屋外窗边,向内窥探。

这间屋里原本人就不少,大多数腰佩刀剑,护卫打扮;而坐在桌案前的仅有一名高壮男子,也是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显然是那些护卫的主人。刚刚进门的那名男子坐在了他对面,与他寒暄了片刻,随后往左右望了望,笑道:

“桓将军带这么多人,是要防贼还是防我?”

“马将军说笑了,我当然是防心怀不轨之人。”

将军?看来这两人都是京城里的武官。桓与马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大姓,颜如舜想了又想,心一跳:难道他们是大崇朝的金羽卫大将军桓炳与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金羽卫与右霆卫同属大崇十二卫之一,这两人也份属同僚,可说话为何会这般带着火药味,颜如舜越发诧异,只听那“马将军”继续道:

“百花宴戒备森严,若无百花令,谁都进不得此处,桓将军在这里还怕什么呢?况且我想……桓将军应该也不希望我们之间要谈的事,被外人知道吧?”

最后那句话说动了桓炳,他面露犹豫之色,或许是见马青钢孤身一人前来,沉默许久以后终于放下戒心,挥手命护卫们退下。须臾,众护卫纷纷走到门边,将房门推开,倘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在此刻不被发现,只能迅速后退,离开此处,那么接下来桓马二人的谈话也无法再偷听下去;然而颜如舜的轻功与众不同,她自创的身法“青云振羽”与她擅长的幻术戏法融合,趁着他们出门的瞬间闪入屋内,如一卷风般上了房梁,居然谁也没有发现。

房门又被关上,桓炳沉声道:“马将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桓将军答应我,待会儿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惊讶,更不要唤人进来。”马青钢的声音原本颇为低沉,岂料一段话才说到一半,他声调放轻放柔,仿佛逐渐从粗糙的沙石变成清澈的寒泉水,熟悉的感觉不仅让桓炳狐疑地蹙了蹙眉,颜如舜更加震惊不已,“我有十分要紧的事,只能告诉给将军一人。”

话落,他便伸出右手,从下颌处撕开一点,俄而,只见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渐渐从他的脸上剥落,面具之下真正的肌肤似玉胜雪,还隐隐透着一点珊瑚红色,春日百花也比不过的明艳。颜如舜微微一怔,瞬间的第一反应是:

——原来尹若游是如此模样。

尽管在此之前,颜如舜从未见过尹若游,但不知怎的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便冒出了“尹若游”这个名字。

桓炳的下一句话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尹若游?怎、怎么是你?!”

“给将军下帖邀约的确实是马青钢。不过将军莫要担忧,刚才我已将马青钢灌醉,特地扮作了他的模样来拜见将军。”

这番话,尹若游说得郑重其事,脸上神色极为郑重,倘若不是颜如舜适才和凌岁寒在走廊遇见了真正的马青钢,只怕也要忍不住相信。

桓炳觉得脑子很乱:“你用了什么法子,怎么能把他扮得这么像?”

尹若游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江湖之中的易容术。一年前醉花楼来了位客人,听说过是什么武林高手,尤其精通易容之术。我觉得这玩意有趣,求他教了我,不曾想今日果真派上用场。”

桓炳身为武将,平时接触过一些江湖异士,还学过几手功夫,岂能不知易容术?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舞姬还有这等本事,注视她的目光由从前的迷恋变为现在的审视:“哦?那除了易容术,你还学过什么?”

“听说他还会什么剑法,本来我也想求他教我。”尹若游的语气里还流露出几分明显的遗憾,“可惜,他说我业已成年,根骨早已长成,不可能再练武艺——啊!”

她话还未说完,桓炳一声招呼也未打,霍地一掌击出,登时让她慌了神,下意识后退,脚步一绊,几乎摔倒,桓炳顺势反扭住她的胳膊。尹若游被迫弯下身子,只能微微抬起头看他,似是疼得紧了,眼尾泛红,甚至泪盈于睫,但神色不畏不惧,泪眼里透着几分冷意,倏然间自嘲地笑了一笑。

桓炳奇道:“你笑什么!”

尹若游道:“我自然是笑我自己。”

桓炳更加不解:“你自己?”

尹若游别过视线,声音越发冷淡:“我本是倾慕将军神武,才冒死为将军探听消息,只是没想到……原来将军也这般胆小如鼠,连我一个小女子也怕吗?”

她容貌本来绝色,笑语嫣然之时,自有万种风情,勾魂摄魄;一旦收敛笑容,以冷傲示人,则仿佛生长在高山之巅的白牡丹,另有一种动人之美。而她此言一半夸赞一半指责,桓炳听得心里别扭,不愿在她面前失了风度,遂缓缓放开她的胳膊,在她脸上捏了两下,确定了这张脸不假:“你能易容成别人,别人又为何不能易容成你呢?我只是试试罢了。”

尹若游没好气地道:“试完了,试出是谁假扮我了?”

桓炳哈哈大笑:“谁有本事扮成如此绝色?”

然而笑过以后,他渐渐沉默下来,继续盯着尹若游沉思,仍有些将信将疑。颜如舜则完全明白,尹若游的这些话里恐怕没有一个真字。

她又在演戏骗人。

当初据彭烈的交代,他之所以杀害章宣,引得朝廷通缉,并非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一位朝廷高官的交易,尹若游本是那高官手下一名杀手,却因倾慕于他,才背叛自己的主人,欲与他浪迹天涯——这番说辞,倒与眼前情景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不得不说,尹若游骗人的本事真是高明,无论是此刻她在桓炳面前的表现,抑或之前她以尹螣的身份与自己的相处,永远坦然自若,目光里满是真诚,让人根本不忍心怀疑于她。

谎言欺骗,好像已是她处世的一种手段。

颜如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此没有半点愤怒,反而很有些难过。

桓炳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来见你,为何要假扮成马青钢的模样?也是因为有趣?”

尹若游好像还在生气,瞪了他一眼,眉目间还染着薄怒,转身走到屋角窗边,与他拉开了距离:“将军何必如此慌张,连这件事也想不明白?你真当马青钢是孤身一人前来醉花楼的吗?我虽将他灌醉,但他还有那么多护卫仆役守在门外,我若不假扮他的模样,将他的手下支开,我一个人又如何走得了?”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桓炳点点头,走过去又站在她面前,笑道:“你啊气性还是如此大,好了,别再闹脾气,既然马青钢只是醉酒,他可能随时都会醒,早些说正事吧。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怎么还用马青钢的语气和我谈话?我身边护卫有不妥?”

“他们没有不妥,难道将军便希望那些秘密被他们知道?”

桓炳双眉皱起,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忧虑:“你到底准备告诉我什么?”

“马青钢今日约将军见面,大概是要拿那件事威胁将军。不过待会儿他醒来,将军倒仍可以与他见一见,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反将他一军——”哪怕她认为这间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她越说到后面,声音压得越低,渐渐凑到了桓炳的耳边。

这件事确实是桓炳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况且方才与尹若游的问答,已打消了他的所有疑虑,是以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尹若游的靠近,亦没有防备,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缠住他的脖子,痛苦的窒息感让他挥舞着双手挣扎起来。

他想要大叫。

想要大声呼唤门外的护卫。

可是缠在脖子的东西越来越紧,他面色发紫,无论嘴巴张得多大,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颜如舜藏身于房梁之上,居高临下,看得分外明白:那是一条九节鞭,原本缠绕在尹若游腰间,被外袍遮住,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倒像是银色的腰带,她出其不意扬出长鞭,才在电光石火间制住桓炳。

尹若游的鞭法相当不错,力道控制得极好,只让桓炳无法开口说话,却未立即要他性命。毕竟九节鞭不是什么常见兵器,若用九节鞭杀人,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尚知仁,杀害桓炳的凶手是她尹若游。她可没这么傻,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架在桓炳的脖颈边,潜运内劲,在桓炳惊恐的眼神之中猛地将匕首一划,直接让他的脑袋搬了家!

鲜血飞溅的刹那儿,只听“砰”的一声,他的头颅也登时落在了地上。

这声音不轻,惊动门外的护卫:“郎主?发生何事了吗?”

“没什么,你们去醉花楼接几个人,全都去吧。”尹若游泰然自若地开了口,赫然竟是已经死去的桓炳的口音。

“接人?接谁?”

“到了一楼大门口,你们自然就会明白。”

这命令有些莫名其妙,但主人家吩咐仆役做事本就不须说明缘故,何况桓炳平时为人严厉,他们不敢迟疑,道了一声:“是。”

尹若游已在这时擦干净匕首,收回怀中,随后打开房门,迅速离去。

地上的头颅与尸体,她毫不理会。

颜如舜终于从房梁上跳下,缓步走到那颗头颅旁,注视了片刻他狰狞的面孔,心绪纷乱。其实方才尹若游“螳螂捕蝉”,她这个黄雀藏在屋中,谁都没有发现,想要趁尹若游不备救下桓炳应该不难。她也确实犹豫过是否出手,但想起桓炳刚刚的言行举止,她的手指才搭上袖中短刀,又渐渐松开。

她虽不知桓炳有何恶行,但此人行为已经引起她的反感,对他的死,她生不出丝毫同情。

颜如舜这会儿只是有些奇怪,尹若游杀了桓炳却不收拾尸体,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发现,难道她就不怕官府查到她的身上吗?

不对。颜如舜心念一动,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一个关键,尹若游进屋之时是易容成了马青钢的模样,桓炳的护卫们看见的也是马青钢的脸,假如此事上报官府,嫌疑最大之人显然是那位右霆卫大将军。而“凶手”与死者都是正三品大官,朝廷要员,手上掌着兵权,此案必引起朝野震动。

尹若游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44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三)

尽管颜如舜不喜探人隐私,可此事干系重大,况且彭烈的下落依然得询问于尹若游,她遂立刻走出屋子,向前望去,尹若游的背影离她已经甚远,所幸还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一跃而起,再次掠上了走廊*横梁,跟着那道背影行去,下了楼,继续往前,直到进入一间小屋。

那屋里坐着一名绯衣少女,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诗书,听见声响,抬眸一望,欣然起身:“尹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刚刚有几个人找你,我都给你打发了,说你在准备待会儿的水云舞,没空见人。你现在要见见他们吗?”

“都有谁?”

那少女说了几个名字,竟无一例外全部是朝廷京官,哪怕颜如舜从来不关心朝堂之事,对这些人也都略有耳闻。

“不必了,我也确实该准备待会儿的水云舞。”尹若游走到水盆旁,先洗了洗手,洗了洗脸,又轻声一笑道,“我知道他们找我是为了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谈话。你去歇息吧,我已和梁妈妈说过,今日你感染了风寒,什么事都不必做。”

而待她一走,尹若游再次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水珠洒进了眼睛里,她阖目等待了片刻,再次睁眼,瞳孔颜色竟浅了许多。

颜如舜这才恍然惊觉,难怪刚刚看她总觉得哪里别扭,原来她易容成马青钢的模样之时,双眸瞳孔呈深褐色,尽管这颜色极为常见,满大街只要是中原人士包括颜如舜自己都有着这样一双的眼睛,然则当初她以尹螣的身份出现之时,双眸瞳孔却如同此刻这般,颜色与常人相比较浅,是清透的琥珀色。

易容术能够改变人的相貌不假,可是眼睛颜色也是能够随意改变的吗?颜如舜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却未听说过此种绝技,低眸沉思了一会儿,没注意到尹若游已解开身上衣袍的衣带,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皙如玉,这才回过神来的颜如舜迅速转头,将视线移到别处。

半晌过后,待颜如舜再次回首看向尹若游,她果然换上一身新衣,在镜前给自己描妆。

神情悠然得仿佛她一直都坐在这儿。

颜如舜不由心忖,哪怕桓炳的尸体现在立刻便被人发现,也绝不会有谁怀疑到尹若游的头上。

午后,日光灼灼如金,距离尹若游献舞的时间越近,映日池四周的人群也就越拥挤,一片鼎沸中,倏忽,只见映日池上出现一叶轻舟,缓缓驶向池中央,额贴牡丹花钿、身着丹碧间色花笼裙的年轻女郎终于从船舱里走出,彩带飞扬,如披云霞,恍若壁画里的飞天龙女,登时引起更大的喧哗。

然而比起四周众人对她相貌的痴迷,谢缘觉最先注意到的,也是她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琥珀色眼睛,其次则是她赤足踏入河水中的动作。

真正的舞者,哪怕仅仅是在举手投足之间,其姿态的曼妙也本就是一曲如梦如幻的舞。

这让谢缘觉加期待接下来的舞乐。

而所谓舞乐,自然有舞也有乐,船上数名乐姬鼓瑟吹笙,丝竹之声悠然响起,随着水纹波浪涌动,四周人群屏息敛声,不再言语,正专注欣赏之际,骤然间却另有一阵嘈杂由远及近传来,倏地打乱了映日池上的歌舞旋律,惹得在场众多贵人不满,纷纷转头望去。

“怎么回事?前面在闹什么?”

尹若游刚刚抬起的手也随之落下,把头一偏,只见一群佩刀带剑的武士浩浩荡荡而来,分别守在四面八方,拦住在场所有客人的去路,看他们身上服饰,应是铁鹰卫的官兵。随后胡振川等人走上廊桥,进入亭中,朝着在场身份最高的那数名贵人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胡振川便恭恭敬敬将发现桓炳尸体之事再说了一遍。

亭中众人目瞪口呆,互相望了望,尚知仁心念一动,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也来了?凶手又是江湖人士?”

“目前刑部与大理寺的同僚正在醉花楼验尸,凶手究竟是谁还在调查之中。不过……”胡振川的脸色白了一下,“彭烈还在逃窜之中,我们确实怀疑此案是否与他有关,因此铁鹰卫奉命来此保护诸公。不知诸公今日在宴上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倒还真有一个……”

他们的谈话声不大,围在映日池四周的客人仍不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但感受到此刻非同寻常的气氛,不由得心中惴惴,窃窃私语。谢缘觉见状也满腹疑窦,正要与吴大夫一谈,忽见映日池上小亭中的几人伸手指向了自己。

作为百花宴上唯一的女客,谢缘觉已不知吸引了多少道目光。但众人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杀只鸡都够呛,并不认为她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只是好奇她的身份,听见胡振川的提问,才下意识指向了她,岂料胡振川居然还真认识此女,诧异地叫了起来:

“谢缘觉?怎么又是你?”

他眼珠转了一转,不待谢缘觉言语,先发制人:

“好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何话说!”

现如今的情况,歌舞显然不能再进行下去,尹若游正要转身返回船舱,乍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脚步停在了映日池中央水面之下的木桩上,举目望去——岸上人人靓妆炫服,繁花似锦,竞相绽放,哪怕谢缘觉也身着彩裳,打扮得极为亮丽,可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神情气质都太过于淡漠疏离,犹如万紫千红之中一轮冷清清的明月,令人一眼便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的确无话可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胡振川冷哼一声,声音随着内力传出,清清楚楚传入谢缘觉的耳内,同时也令映日池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敢说,桓将军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谢缘觉依然波澜不惊:“我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杀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桓将军是谁,但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杀他。”

胡振川冷笑道:“不知道他是谁,但你听到我说有人死了,却丝毫也不惊讶?”

谢缘觉淡淡道:“你们这么多人身着官服,佩刀带剑,气势汹汹来到此处,必定是因为此地发生大案。你说有人死了,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为何要惊讶?”

胡振川道:“那你呢?我们来这儿的原因,你说得倒不错;你来这儿的原因是什么,你能解释得清楚吗?”

谢缘觉想了一想,没说约定与吴大夫比试的事,只道:“听闻百花宴上的歌舞乐曲都甚是精彩,我是为欣赏歌舞而来。”

可惜,今日恐怕是看不成尹若游的水云舞了,谢缘觉面上虽不显,内心不免有些遗憾。

胡振川闻言登时哈哈大笑:“真是笑话!你一个女子,跑来百花宴欣赏歌舞?”

谢缘觉道:“本朝律法有规定女子不能来百花宴吗?”

崇朝律法自然没这个规定,但庆乐坊的确不是寻常良家女子涉足之地。这一次,包括俞开霁在内的众多铁鹰卫官兵都心生疑虑,无法理解谢缘觉的行为,以致于当胡振川“唰”的一声拔刀出鞘,俞开霁略一犹豫,并未阻拦,只见胡振川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已越过廊桥,长刀指向谢缘觉胸口。

“你别胡搅蛮缠!如果你不能给一个让众人信服的理由,我只能怀疑你来百花宴是图谋不轨,谋害了桓将军。不然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无论什么案子你都能牵扯其中?”

谢缘觉似乎没看见胸前的那柄刀,平静道:“那你打算如何?”

胡振川道:“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接受铁鹰卫审问。”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着众手下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将谢缘觉团团围住。对方毕竟是江湖中人,武功如何还不得而知,但施毒的本事着实高明,他虽有信心抓住她,也担心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岂料谢缘觉听罢此言,第一反应却是侧首望向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里,她寻不到颜如舜与凌岁寒的身影。

不过,这并不能代表颜如舜不在附近,说不定她这会儿隐藏暗处静观事态发展也未可知,但却一定代表凌岁寒目前还在别处,尚未得知此地发生之事,不然以她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早就站了出来与胡振川争辩。

尽管与凌岁寒认识时间不长,谢缘觉已摸清她的脾气,是以心念一动,又想:胡振川应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做嫌犯押走,而自己和胡振川再这么对峙下去,倘若待会儿凌岁寒终于来到此处,看见眼前情景,与胡振川一言不合,只怕免不了出手与铁鹰卫的官兵打起来,更怕她控制不住又施展出阿鼻刀法,保不准庆乐坊成为人间炼狱。

——谢缘觉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杀人。

她适才之言,是她的真心话。

血流成河的场景,她永远不想见到。

思及此,她点点头,坦然自若地道:“好,若只是审问,我可以答应。”

她明白胡振川是将自己当做了替罪羔羊,然而最坏结果无非便是在铁鹰卫待上一阵子,狱事莫重于大辟,朝廷对于死刑的判决极其慎重,没有真凭实据,铁鹰卫不会有权力将自己斩首。

于是片刻后,一旁映日池上,与不远处被楼台掩映的角落边,两双秋水盈波般的眼睛,不约而同注视着谢缘觉跟随其中数名铁鹰卫官兵离去。

如谢缘觉所猜测的那般,铁鹰卫众官兵赶到映日池之时,颜如舜已隐藏在附近,静观其变。

她性格比凌岁寒沉稳得多,虽也对胡振川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恼火,但明白自己此刻贸然出现,非但帮不到谢缘觉什么忙,还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即便凭她的轻功,要带着谢缘觉突围不难,可如此一来,谢缘觉从此成为逃犯,实乃下下之策。

因此哪怕眼看着谢缘觉的背影渐渐消失,颜如舜也只迟疑了一瞬,仍在原地不动。反正以谢缘觉施毒的本事,谁又能伤害得了她呢?她毫不犹豫答应接受铁鹰卫审问,或许有她自己的考量。

而要彻底洗清谢缘觉的嫌疑,最好是揪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颜如舜是唯一一个目睹这桩案子过程的知情人。正因如此,她越发为难,思索半晌,最终决定去探探尹若游的口风。

——若所料不错,前不久尹若游带走彭烈,与今日她杀人嫁祸,这两者之间应有关联。须得先弄清她的目的,才能破了此局,想出更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百花宴被迫终止,尹若游这会儿已回到醉花楼中。

桓炳既是死在这百花宴上,庆乐坊内各家妓馆,尤其是这醉花楼,无论乐妓还是客人,都被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问了话。当然,与尹若游等人的交谈,只是简单的询问,而非审问。在办理此案的官员们眼中,这些“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绝对不可能有本事杀得了桓炳这样身强力壮的武将。

答完了话,尹若游遂返回房间歇息。颜如舜正想直接现身与对方一谈,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又藏身不动,不一会儿果然走来一人,赫然正是她之前在尹若游屋里见到的那名绯衣少女。

再次来到尹若游面前,那少女只打了一声招呼,随后站在原地,捏着衣角,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今天去了哪儿?”尹若游半卧半坐在小榻上,斜倚枕屏,好似很疲倦的模样,望向她的眼神却仍很温和。

其实尹若游平日里行事便十分神秘,神出鬼没不止一次,醉花楼的姐妹虽对此颇感好奇,但都默契地不询问不打听。盖因这些年来尹若游对她们极为照顾,谁患了病,她都会请大夫为其医治,谁受了欺负,她都会设法为其讨回公道,姐妹们自然相信她私下里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害了大家,相反还会给她们带来好处,那么只要她需要,她们随时随地可以为她打掩护。

然而今日之事与众不同,尹若游离开的时间,与桓炳被杀的时间太过巧合。杀害朝廷高官的罪名,可没人担待得起。那少女愁眉深锁,点了点头,才吞吞吐吐地道:“尹姐姐,桓炳他……他……”

尹若游道:“我今日不曾见过桓炳。”

那少女对她的话毫不怀疑,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猜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说着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尹姐姐,你知道么,我刚刚打听过了,听说桓炳死得可惨了,好像凶手把他整个脑袋都砍了下来,也不知道这人和桓炳有什么深仇大恨,手段竟然如此残忍……”

尹若游道:“你很害怕吗?”

那少女颔首道:“如果那凶手只是和桓炳有仇也就罢了,但他是在醉花楼动的手,我只怕他……”

“是啊,凶手是在醉花楼动的手,因此从今日起,只要此案未破,必定会有大批官兵守在这里,是监视,却也可以算是保护,我们又怎么可能有危险呢?不过……”尹若游语音稍顿,倏尔唇角浮现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我说,我最近做的事虽与桓炳无关,但若被发现,也会连累到你们,你也会害怕吗?”

那少女愣了一下:“总不至于丧命吧?”

尹若游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不会。”

那少女笑了起来,一丝隐藏在笑容里的怅然如云烟般朦胧:“既然死不了,那我怕什么呢?还能比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更糟糕吗?”

两人这一番话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颜如舜的耳朵。

怎么可能不至于丧命?尽管这少女确实不曾参与尹若游的杀人行动,依照大崇律法,是不应给她判死刑,只可惜此案的死者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尹若游要陷害的同样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旦官府查明真相,不消说定会株连一大批百姓,这少女自然也难逃一劫——这个道理,尹若游不会不明白。

在此之前,无论尹若游如何说谎骗人,颜如舜都毫不在意,理解她的身不由己。因此即便明知杀死桓炳的真凶是谁,颜如舜也从未动过向官府告发她的念头。

自始至终颜如舜都相信,尹若游不会是恶人。

但现如今她以欺瞒的手段,将毫不知情的无辜者拉入危险的境地,何况这无辜者还是她的好友——此等行为,颜如舜实在无法认同。

这让颜如舜不禁开始思考,尹若游杀人嫁祸的目的究竟是善是恶?而正在这时,那少女终于告辞离去,颜如舜犹豫再三,仍是敲响了这间房的大门。

她一定要与她谈一谈。

第45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四)

再次听见敲门声,尹若游只当又是楼里的哪位姐妹,漫不经心道了一声“进来吧”,随即木门“吱呀”开启,而她同时侧过头,门外伫立的褐衣女郎映入她的眼帘,让她整个人瞬间怔住。

颜如舜的相貌本来甚是普通,挑不出一点特殊的普通,偏偏她脸颊那一道扭曲如蛇的刀疤太过明显,让人一见便不能忘。

尹若游更不会忘。

她几乎脱口而出“重明”二字,话到唇边又硬生生忍住,面上浮现一抹得体的微笑:“你是……?”

颜如舜自作主张地进了屋子,也不管尹若游是否同意,又关上了房门,笑道:“尹娘子不认识我?”

尹若游摇了摇头。

颜如舜道:“那你认识谢缘觉么?”

尹若游依然摇头:“这位娘子是找错了人吧?你说的名字,我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颜如舜道:“便是方才被铁鹰卫带走的那位娘子。方才的情景,尹娘子你也看见了,百花宴上死了人,铁鹰卫怀疑她是杀人凶手,要暂时将她监禁审问,而我是她的朋友,却不相信她犯下此案,因此想要寻找证据为她脱罪。听说那死者似乎是在醉花楼丧命,我想尹娘子你常年住在这儿,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线索,所以我才特来和尹娘子谈谈。”

尹若游这才好像恍然大悟的模样,颔首道:“原来是她……你想问什么,我能说的,一定知无不言。”

见她如此爽快,颜如舜笑道:“尹娘子觉得谢缘觉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吗?”

尹若游沉吟道:“她和桓将军素不相识,大概没有杀害桓将军的理由?”

颜如舜道:“你不是说,你根本不曾听说谢缘觉这个名字?这会儿又怎会知道她和桓炳素不相识?”

尹若游微微笑了笑,从容道:“我刚刚询问了一名铁鹰卫的官兵,被他们带走的那名娘子究竟是何来历,他说他对此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她是才来京城不久的一位大夫。桓将军本就是京城长安人氏,又一直在京城任官,那么以常理推断,她应该和桓将军不认识吧?”

颜如舜也笑道:“那可不一定。看她的年纪,估摸有二十岁左右吧?她前二十年的经历,你敢说你全都了解吗?谁知道她年少时是否来过长安,又是否与桓炳结了怨?”

尹若游偏头打量她一会儿:“你真是来寻找证据为你朋友脱罪的?你这番话若让铁鹰卫听见,只怕他们更不肯放你的朋友了。”

“其实我和我那位朋友也只才认识几天而已,我并不了解她,正如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到底想干什么。”自打颜如舜自进了这间屋子,便将身子靠在了墙边,一副懒懒散散的没骨头模样,唇边的笑容如秋风般疏朗,永远对危险保持高度警觉的尹若游却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我知道她绝对不是凶手,不是根据她的为人判断,而是……”

尹若游不由得凝神戒备:“而是?”

颜如舜收起脸上的散漫笑容,神色倏然变得郑重:“而是因为,桓炳被杀的时候,谢缘觉根本不在醉花楼。”

“你一直跟谢缘觉在一起?”

“不,那时候在醉花楼的是我,我当然知道她不在。”

至于她那时在醉花楼内何处,颜如舜却未明说。尹若游迎着她的目光,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想,却摸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沉思半晌,突然道:“你不必忧心,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颜如舜道:“你这么肯定?”

尹若游道:“桓炳和本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有不小的矛盾,铁鹰卫对此并不知情,但桓炳的家人定会认为马青钢才是真凶。恰巧,桓将军的家人我也认识,我可以设法向他们求个情,让他们给谢缘觉说几句好话,只要他们不追究,谢缘觉自然无罪。”

“听起来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尹娘子可能有所不知,铁鹰卫早就在找谢缘觉的麻烦,尤其是那个胡振川,他似乎认定了谢缘觉便是钦犯彭烈的同伙。起初我还当是他脑子太蠢,但后来有一位和你一样姓尹的娘子推测,胡振川应是担心若始终查不到彭烈下落,会受到朝廷责罚,这才急于找一个替罪羔羊。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猜今天也是一样,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杀害桓炳的凶手是江湖人士,这案子与铁鹰卫关系不大,胡振川又何必自揽责任?他恐怕只是趁此机会,想要把谢缘觉劫走彭烈的罪名着实。”

颜如舜又恢复了她一贯如清风般的笑容,说这段话时始终注视着尹若游的双眸。

“说来倒巧,那位尹娘子不但和你一个姓,还和你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令尊或令堂不是中原人氏吧?”

前几句话是试探,最后一句话纯属好奇。

聪明人不必把话说得太明白,尹若游已知她必是发现了自己与尹螣乃同一人。

“我母亲是中原人。”尹若游淡淡一笑,缓缓侧了侧头,目光望向一旁的铜镜。镜里的自己,高鼻雪肤,深目薄唇,更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

这一点,尹若游当然很清楚。

是以但凡她外出任务,需要易容之时,她都会用药水暂时改变自己瞳孔的颜色。只不过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一处部位,一旦这种药水入了眼,不仅极不舒服,还会对双眼造成一定损害。她心道反正谢缘觉等人都是女子,从前不会到庆乐坊,以后也不会到庆乐坊,那就代表她们从前以后都不会见到尹若游的真面目,她便偷了个懒,哪知道出了这么个岔子。

这实在是个教训,万事不能够侥幸。尹若游暗暗叹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也不希望谢缘觉因为此事而丧命,略一思索,忽道:“如果彭烈找到了,铁鹰卫便不需要替罪羔羊了。”

颜如舜笑道:“尹娘子不会知道彭烈在哪儿吧?”

尹若游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又神神秘秘地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可别害怕。前些日子我在西郊丰山游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丰山见过有人掩埋彭烈的尸体。”

“尸体?他死了?”颜如舜诧异了一瞬,又迅速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彭烈的尸体?你见过他?”

“在彭烈杀害章侍郎以前,他曾经来过醉花楼,我的确与他见过一面,因此认得他的脸。”

“那你也明知他是朝廷钦犯。”颜如舜挑了挑眉,“看见如此情景,竟不报官吗?”

“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埋尸这种事呢,便只顾着赶紧逃跑,别让他们发现了我。”回忆起往事,尹若游绞了绞手帕,神色里果然充满了惊慌,“直到我终于跑回醉花楼,的确犹豫过是否报官。可是埋尸的那几个人……他们……他们也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怕给我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我干脆当这件事不曾发生。”

很明显,这番话仍没一个字真的。

颜如舜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尹若游知道颜如舜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假话。

但或许是一种习惯,无论在任何时候,扮演任何角色,她始终演得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颜如舜也就专注观察起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忽觉她此时神色竟颇为生动。

颇为有趣。

颜如舜生不起气,反而展颜一笑:“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只怕到时胡振川又要说,彭烈之死,是我和谢缘觉杀人灭口。”

尹若游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把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

“什么?”颜如舜一愣,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

“便是本朝中书舍人蔡源。”尹若游继续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很纠结的模样,半晌方下定决心,低声道,“这件事娘子可千万莫告诉别人。我那日看见的,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护卫。因此自那日以后,我一直怀疑指使彭烈杀害章侍郎的幕后真凶便是这位蔡舍人。细细想来,之前劫狱将彭烈救走的,说不定也是这位蔡舍人的手下,是他救了彭烈,又杀了彭烈灭口。只要娘子设法把彭烈的尸体送回到蔡源的家中,再寻个机会,譬如蔡府举行宴会之时,让这具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相大白,铁鹰卫自然不会再找谢缘觉的麻烦。”

这一招,叫做祸水东引。

只不过,章宣才被害不久,桓炳又在百花宴上被杀,现如今的长安官场必定一片风声鹤唳,料想蔡源的府邸戒备森严。在这种情形之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唯有颜如舜有此等本事。

颜如舜却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

从最早被彭烈杀害的章宣,到今日丧命的桓炳,被诬陷嫁祸的马青钢,再到尹若游突然提到的蔡源——无一例外全是朝廷命官。

人也太多了一些,太乱了一些,颜如舜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她越发不明白尹若游的目的,忽然淡淡笑了笑:“尹娘子说了这么多,其实三个字可以概括。”

尹若游道:“哪三个字?”

颜如舜道:“造伪证。”

尹若游道:“这怎能算是伪证?我是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这足以证明杀害彭烈的本就是蔡源。你只是将这具尸体还回去而已。”

“听起来很有道理。”颜如舜依然一边端详她,一边笑道,“可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我与娘子素不相识,今日乃是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连娘子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你不相信我,在情理之中。其实我刚才也犹豫许久,是否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万一消息泄露,恐怕下一个要被灭口的就是……”尹若游垂下眼眸,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隐约的委屈,“但我可怜娘子的那位朋友实在冤枉,才冒险将此事相告——难道你不想救你的朋友了吗?这是最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我当然会救她。只是我做事,最不喜累及无辜。”颜如舜道,“你说,人命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她突然转移话题,这一次换尹若游愣住,不知她后一句问话何意。

“人命是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颜如舜自问自答,“可惜这世上很多事物明明不应该,又偏偏存在。譬如一个普通百姓杀了另一个普通百姓,这种案子最简单,凶手一人偿命罢了。但若牵扯了王侯公卿,那便不再是一个人的事,就拿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来说,因为他们对天子不忠,牵连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桓炳等人的身份虽比不上天子尊贵,却也都是实权在握的高官显贵,所以,无论他们到底是谁杀害的,一旦查明真相——”

说到这儿,颜如舜却骤然一顿,慢悠悠走上前几步,走到了尹若游跟前,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她倾过身在她耳边说话:

“真凶有想过,会连累一大批人吗?甚至连累到自己身边的人吗?”

其实,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颜如舜都不甚了解,但一些口口相传可以得知,这两桩案子尤其前者是冤案的可能很大,她不过是借着这个筏子指东说西。

尹若游微微侧首,目光遂对准了颜如舜的侧脸,以及她脸上的扭曲刀疤,沉吟少顷,也顺着她的话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如果成功了,又怎可能连累自己身边的人呢?”

“那倒是,要做大事,本就得不惧危险。只要是自己心之所愿,那么无论成功失败,最终结果是福是祸,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纵然死也死得明明白白。”颜如舜仍笑着,微风一般的声音进了尹若游的耳朵,“怕只怕……她们懵懵懂懂,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拉入了局中,那也未免太可悲了,你说对吗?”

至此,尹若游已完全明白,自己杀害桓炳一事,甚至自己刚才和思柳的谈话,应该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里。

尹若游却像是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继续装起了糊涂:“娘子在说什么?谁被拉入局中?哦——你是在说你那位姓谢的朋友吧?她确实可怜,所以我刚刚不是在帮你想救她的办法吗?娘子若是不信我刚刚说的是真话,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日我发现的一些细节。”

颜如舜道:“细节?”

尹若游笑道:“那日在丰山,蔡源的亲信掩埋彭烈尸体之时还谈了许多话,我悄悄听了几句,好像他们在说彭烈有个朋友叫袁什么……对,是叫袁成豪。”

这三个字才说出口,颜如舜神色骤变,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尹若游不放过颜如舜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笑道:“我听说那袁成豪也是从前江湖上有名的大盗,真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是朋友。现如今彭烈已死,但在他死之前,蔡源的亲信似乎从他嘴里问出了如何联系到袁成豪的方法,而好巧不巧,他们在谈起这个方法时,又被我听见——不知娘子可对这件事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