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明明已经急流勇退,岳家明明罪不至此。
可跪到最后,她只能看见阿母的仪仗迤逦而过,不曾回头,不曾停留半分。
碎雪混着泪顺着双颊和下巴滚进脖子里,结成冰碴子,直冻到了骨子里。
“我登基的那一天风很大,吹得我身上十二章纹的衮服猎猎作响。”
站得有些累,回想也有些累,苏拂苓干脆在许易水身边坐下,脑袋搁在许易水的肩膀上。
“满殿朱紫的大臣们像秋收的麦浪般伏跪下去,额头触地的声响整齐得像战鼓。”
“许易水,我本来以为自己以前身为七殿下,又历练六部,已经是权力巅峰的佼佼者了,可是真的,在那一刻,从跪拜者变成被跪拜者,我才真正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也是在那一刻,一股极其兴奋的感觉从她的脚底蹿上来,比花烛夜的扶桑水还要更令人战栗。
许易水的指腹却在蟠龙纹的龙头上摸到了一道细细的凹痕,不知道是哪一次宫变留下的,或许是前朝,或许是先帝,也或许是苏寻真或者苏拂苓。
纯金的座椅,繁复的纹路,巧夺天工的雕刻,这位置的每一道缝里,是不是都浸着前一位皇帝的血迹?
能擦得掉吗?
昏沉的夜色吞噬了金碧辉煌的大殿,许易水的视线里朦胧一片,只觉得这里带着股森冷之气,不像是金銮殿,更像是乱葬岗。
“最妙的是那些文人风骨的御史大夫们,”苏拂苓还在讲,“这个该杀,那个当诛。”
“捏着白玉尺,上告文武百官,下骂贩夫走卒,参柳家,告岳家,把我贬得一无是处。”
“可后来,朕赐一盏清茶,她们都要毕恭毕敬地跪下接杯谢恩。”
“满眼的惊惧。”
“那种至高无上的感觉令人沉迷,当真是顺遂如意,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想要摧毁些什么,从而去证明一切存在的真实性。”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连呼吸都带着掌控的快意。”
“也是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的阿母为什么会慢慢锈死在这个位子上,变成一滩被掏空的烂泥。”
殿里很静,除了苏拂苓的倾诉就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檐角的铜铃声被夜风晃荡了进来,像是某种隐秘的嘲笑。
许易水没感觉到什么快意,甚至觉得有点冷。
高大的盘龙金柱在昏暗里犹如蛰伏的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得,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扑向龙椅,撕碎她们两人。
“许易水。”
“你看。”
“看我们的江山。”
“看我们的天下。”
苏拂苓的手环抱着她,带着笑意向她介绍虚空的一片漆黑。
“天下,”许易水想起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天下的天下。”
“不。”
可是苏拂苓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否定了她。
“许易水。”
“这万里江山,是刀剑与鲜血浇灌出的私产。”
空旷的殿宇里回荡着完全展露苏拂苓心智的话,许易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清身旁的苏拂苓。
原来偌大的金銮殿,是一座最华丽的牢笼,而苏拂苓就是笼中最尊贵的那只困兽。
一时之间,许易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易水,皇宫不好吗?”
“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想走?”
“那不走了。”
“你骗我。”
许易水:“……”
说实话也不行,说假话也不行。
“你撒谎……”脖子被两只手腕紧紧的吊住,苏拂苓的头埋进了许易水的心口,“骗子……大骗子!”
苏拂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呢……”
也是这个时候,许易水终于明白了,苏拂苓是想劝她留下,用这种剖白内心的方式,向她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希望她能留在皇城,留在自己身边。
“坐龙椅不爽吗?”
“你真的毫无感觉吗?”
大概苏拂苓是真的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对权势对富贵,没有向往的人吧。
其实苏拂苓误会了,许易水也是想要权势和富贵的,但一百两和国库是有区别的,秀才村长和皇帝也是天堑。
许易水:“金子有点儿冻屁股。”
这就是她的感觉。
其实龙椅上铺了软垫,自然是不冻的。
只是,高处不胜寒。
第116章 “许易水,你猜,坤宁宫是不是给你一阶农女准备的?”
“咯咯咯——!”
清晨的皇宫,高亢嘹亮的鸡鸣声直冲云霄。
红艳的鸡冠在晨光下精神抖擞,圆溜溜的眼睛犹如两颗黑宝石嵌在脑袋两侧,御花园旁侧新辟出来的小园子里,大花公鸡尾巴高高翘起,昂首阔步,正在视察自己的新领地。
女人穿着件海棠色的长裙,锦缎的面料色泽如柔波,宽袖会随风而动,衬得人仙气灵动。
如果她没有用两指宽的红丝带,将宽袖缠成圈绑在手上,又将长裙收拢打了个结在右腿边的话。
许易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斗碗里混着的玉米碎和谷子抓了两把,撒在地上。
“咯咯咯儿~”
一时顺嘴,还唤了几声。
“咯咯——”
那大花公鸡也不摆谱视察了,两个眼珠子一拢,啪嗒一声从人高的假石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动,就是扭着肥圆的屁股和尾羽,一颠一颠地径直冲了过来。
吃得非常的欢快。
是的,没错,这是许易水从前的那只鸡。
明明之前进山躲洪水的时候,这鸡摔崖坡下面去了,她本来以为已经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苏拂苓手里,还被带到了皇宫养着。
“你变了。”看着许易水这一套堪称熟稔的动作,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孟寒雁忍不住皱眉道。
许易水困惑:“变什么了?”
“我还以为……你会,闹。”
孟寒雁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准确的来讲,她以为许易水作为一个妻主,会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身份而和苏拂苓起争执。
她以为许易水作为一个底层农人,会在听到苏拂苓那些过激的、狠戾的言论和政策决定时会反对规劝。
她以为……许易水会想要离开这里。
但自从那晚苏拂苓扯着许易水去金銮殿,似乎是发了一通疯之后,许易水就开始给自己在皇宫里找事情做了。
不知道从哪儿养了一只鸡,又让苏拂苓专门辟了个就位于金銮殿后殿,御花园边角的小园子给她。
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好,许易水也没拔,就直接在青石板的砖缝里开始种起了菜来。
竟然还真叫她给种活了。
最早种下去的小青菜甚至都已经有些绿了。
这看着俨然是要安家立业的常住打算了。
气定神闲,优哉游哉。
孟寒雁越是看着和在上河村相差无几的许易水,心里就愈发堵得慌。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许易水要么就离开皇城回村去,要么就做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学规矩,习经典。
她应该成为拴在疯狗脖子上的铁链,而不是就这么由着疯狗安排差遣,毫无约束,也无甚警醒作用。
“孟书吏。”
今日本来天气好,秋高气爽,许易水心情是还不错的。
只是听了孟寒雁的话,再回想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明白了孟寒雁的言外之意,许易水的眉头因为不解皱得更深了。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孟寒雁。
“你不像你了。”
“我还是更喜欢上河村的你。”
这句话,之前在天下第一楼的时候,许易水就想对孟寒雁说了。
“自信,也不轻易揣测她人的用心。”
比如什么,以为她会闹;以为苏拂苓会嫌弃她带的吃食。
再比如,明明她说过,自己想要舒适简单些的衣服,却仍然给她准备这些所谓的合规矩的,繁复的宫妃装扮。
甚至苏拂苓先前都察觉到了,问许易水衣服是不是不合适,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易水只道衣服挺好的,自己刚才在种菜,所以用绳子挽了挽。
当时孟寒雁就在边上,那之后,也依然给她准备宫装长裙。
实话讲,许易水个人觉得穿什么无所谓,宫装是很好很舒服的布料。
她只是疑惑,以孟寒雁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针对她?
来到这京城,变的又何止她一个呢。
算了,也不重要。
许易水垂下头看自己砖缝里种的菜。
说实话,她本来也是闲着无聊找点儿事儿干,真没想到,这菜能长得这么好。
竟然比她精心伺候的田地里长出来的菜看着还要肥嫩。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边上菊花花圃里的泥上。
这皇宫里的土,也并非肥沃的黑土。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看来只能是肥得另有其人了。
想清了缘由,这菜就白种了。
沾了人血养出来的,确实不大敢入口。
“呵……”轻易揣测的他人的用心。
这是许易水第一次反驳她,孟寒雁怔愣了好久。
将许易水的话听进耳朵里之后,又怔愣了好久。
再抬起头时,目光落在那个一脸惋惜的看着绿油油菜苗的,质朴农女身上,孟寒雁眉眼微垂,不知是试探还是嘲弄:
“你知道苏……陛下在翻新坤宁宫么?”
“许易水,你猜,坤宁宫是不是给你一阶农女准备的?”
许易水:???
许易水:!!!
苏拂苓是不是疯了?!!!
历朝历代,坤宁宫都是给皇后住的地方。
倒也不是许易水过于自信,苏拂苓让人翻新坤宁宫就一定是给她住。
孟寒雁不知道,但她清楚的很。
花烛夜,苏拂苓给她喂的阳叶,自己吃的阴叶。
换言之,这辈子苏拂苓都只有可能跟她在一起。
她也没办法跟别人在一起,毕竟苏拂苓是皇帝,谁敢和她有点徇私,苏拂苓完全可以先杀对方再砍了她。
现在苏拂苓让人修整坤宁宫,除了给她住,许易水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但问题是。
她没想过自己要做皇后。
要在这座朱墙金瓦的华丽宫殿里住一辈子,消磨余生。
或许她的余生,已经不管怎么过都只剩下消磨了,但就算是消磨,也得找一个让自己舒服的消磨方式不是。
在上河村里,她是全村气力顶好的年轻人,进山打猎、盖屋修房、磨田插秧,无论哪方面她都是一把好手。
而在皇宫里,除了和苏拂苓上床,她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意义。
情爱是重要的,也是动人的,想到情爱,想到欢畅,她的脑海里仍然浮现出的是苏拂苓的脸。
如果她一定要爱一个人,那么她绕不开苏拂苓,也只有苏拂苓。
可是她不能一辈子只有情爱,只为了情爱而活。
她要先是她自己。
苏拂苓爱的也是许易水。
如果她没有了自己,她想,苏拂苓也不会爱她。
皇宫不适合许易水。
这是事实。
不可改变的事实。
越是思索,许易水脑海里的念头也就越是清楚,越是明晰。
被挽起的长裙少了舒服,两条长腿迈着大步,匆匆往金銮殿的后殿走去!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苏拂苓刚下朝,身上还穿着身黑金的衮服,价值连城的宝石被磨得圆润,穿成的冠冕珠子构成一道什么都挡不住的帘子,只在她的眼前微微晃动。
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沾了朱砂墨的御笔,看起来是有什么紧急的奏疏要批复。
“你那砖缝里的菜怎么样了?”
“都说了可以直接开一块儿地出来,皇宫还是很大的。”
听着苏拂苓的话,许易水神色微松。
或许也不是很紧急,毕竟苏拂苓还有心情和她调侃。
“你让人在翻修坤宁宫?”
许易水本打算迂回一点,但又发觉着实没有什么迂回的余地。
“对。”苏拂苓脸色微变,但也只是极短的一瞬,很快便有恢复了在许易水面前,惯常的带着笑意的模样。
许易水:“……是给我的吗?”
“对。”
苏拂苓点了点头,理所应当:“扶桑叶也吃了,花烛夜也过了,甚至扶桑水都用了。”
“上河村里还有白纸黑字的户籍,我们早已是夫妻。”
“既然是夫妻,就应当有一个盛大的婚仪。”
“我再三思索,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婚仪比封后大典更盛大了。”
“你觉得呢?”
许易水的眼睛瞪得有点圆:“封后大典???”
“对呀。”
苏拂苓放下手里的朱砂笔: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打算让你没名没分的待在宫里吧?”
“许易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苏拂苓撑着脑袋解释:
“这段时日让你住在金銮殿的后殿,一是因为花烛夜,离得近更方便些。”
“二是因为坤宁宫先前……有些乱,还没有整理出来。”
坤宁宫是皇后的住所,先帝的皇后也住在坤宁宫。
先前皇后一派支持苏寻真宫变,逼杀苏拂苓的阿娘。
想也知道,苏拂苓复仇归来,坤宁宫的血流得不会比长华宫少。
只会更多。
处理起来也会更麻烦。
站起身,苏拂苓牵起了许易水的手:
“你会留下的对吗?”
“你不是说你要留下吗?”
就在金銮殿的龙椅上说的。
“你不是说我是骗子吗?”
就在金銮殿的龙椅上说的。
许易水微不可查地叹息。
看来离宫的计划要加快了。
“许易水。”
左手将许易水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苏拂苓微微仰着头,满眼真挚地望着她。“我是真的爱你。”
“真的很想很想,和你过一辈子。”
“阳叶、皇后,能给的我都给你。”
“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一边说,苏拂苓的右手又一边拉着许易水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
“你摸摸。”
“说不定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呢?”
“可爱的女儿。”
许易水身形一僵。
第117章 轻拢慢捻抹复挑。
衮服也无法阻挡的,属于女子肌肤的温热传递到掌心里。
看着许易水低垂着眉眼,有些怔愣,又有些温柔的,仿佛她的小腹里真的有两个人需要共同呵护的生命的神情。
苏拂苓笑了。
“就定在半月之后好不好?”
本来钦天监定好的日子还需两个月的,但她已经着实不能再等了。
“半月,只需半个月。”
“我一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封后婚仪!”
苏拂苓的话音里带着十足的真诚,满心满眼也全都是眼前的许易水。
许易水:“……”
“这是什么?”
确定了孟寒雁说的是真的,也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对方的决定。
越是争论,反而会让对方愈发紧张,许易水不想让自己和苏拂苓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
毕竟最多还有半月,就得离开了。
视线瞟到了书桌,许易水转移话题。
黑檀木上摊开拓了金黄绢布的宣纸,像是奏本,但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有好些都被画上了红色的竖线,很显眼,还很眼熟。
里面有几个,似乎是伊川郡的官员?
“这叫朱砂御笔。”
论转移话题的功夫,许易水还是比不过苏拂苓。
下巴被指尖挑住,往另一侧转动,苏拂苓将许易水的视线带到自己的身上。
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金銮殿后殿的御用书桌,采光自然是极好的,午时的光晕从小莲池的水面折射进雕花窗棂,照得苏拂苓捻起朱砂笔的手愈发白皙。
四目相对,苏拂苓轻柔的目光隔着冠冕上的珠帘撞进许易水的眼里。
微微倾身,苏拂苓抬起沾了朱砂的毛笔靠近许易水。
眼前有异物,下意识的,许易水想侧开身,又被苏拂苓拉住,控制下巴的手略带了点力:
“别动。”
一点冰冰凉的触感从额间传来。
苏拂苓的手很稳,毛笔尖儿轻轻落在许易水的眉心,缓缓晕开一抹艳丽的朱砂红。
“好看。”
左左右右地偏着脑袋端详,苏拂苓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不知怎么,感觉你好像白了不少。”
大抵是很久没有风吹日晒的抢农时,麦色的肤也没那么深了,养了两月,竟也少了写粗糙,多了几分贵气。
“真好看……”
发自真心实意,苏拂苓没说一点儿假话,许易水是真的很好看。
这一点眉间痣,让许易水整个人好似被注入了别样的神韵。
柳眉高鼻,带些厚度的唇微微抿起,本就大气的面容,因着朱砂红痣,变得越发出尘神性起来,好似能包容承载一切。
就像广袤无垠的大地,厚德载物,森罗万象,从不偏私。
不偏私……对,就是有些太过不偏私了。
那可不行。
“许易水。”
苏拂苓压下不愉,撑起身子:“亲一下?”
许易水:“……”
这思绪是不是有些太过跳脱了?
许易水还没动,苏拂苓已经有些不耐了,直接朝着许易水压了过去!
身形小,气势却十足!
“嘭——!”
“嘶——”
“嗯……”
第一声是冠冕撞在了许易水的脑门儿。
第二声是苏拂苓的头发被冠冕扯了一下。
第三声是许易水,闷哼后,看着猝不及防的惊愕,又有些气恼的苏拂苓,没来由想笑:
“陛下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勉强?
“啪嗒——”
盘龙嵌珠的重工帝王冠冕,就这么被随意地撂在了书桌之上。
泛着彩光的珍珠宝石珠帘,撞在黑檀木的漆桌上,发出嗒嗒的续响。
一手勾住许易水的脖颈,将她下压,苏拂苓一边迎了上去!
在许易水尚且笑意未尽,反应不及的目光里,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唇!
轻磨。
慢挲。
勾舔。
许易水的眼睛慢慢微眯。
启唇。
两人的视线对上。
于是香滑软绵的舌尖带着略烫的热度探入口腔,肆意侵占。
热烈,又温柔。
习惯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稻香与梅香不需要半点儿试探与过渡,好像天生就在一起似得融糅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浓艳的深情慢慢浮起,很快,就将意动的两人的唇都染上极为暧昧的水色。
白皙的肩不知何时暴露在了晃荡着的波光里,成了极有苏拂苓个人偏好的明目张胆的引诱。
而许易水骨节分明的大掌,也不知何时一手扣住了苏拂苓的两只手腕,固定在身侧,另一只手已探入了衮服之内。
互相占据,互相承受。
细碎又性感的呼吸里,苏拂苓带着轻笑,将自己往许易水身上再贴了又贴,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舒缓的同时,又拉长欢愉的情意。
“许易水。”
动作稍停换气,耐不住许易水的呼吸又到了她的耳边,苏拂苓大半个身子都陷在酥麻里。
只是一个接吻而已。
“嗯?”
心情好转的许易水嗓音微扬。
落在苏拂苓耳朵里又是一场意动春潮。
“你会画画吗?”
现在提什么画画,哪儿有那个空闲?
许易水顺着苏拂苓的锁骨摇了摇头:“不会。”
“没关系。”
意料之中的答案。
轻轻挣脱的右手捏起方才落在一旁的朱砂笔,苏拂苓将玉质的笔杆塞进了许易水的掌心。
“我教你啊~”
苏拂苓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师父。
幼时便师承有“画圣”之称的林老,极高的悟性让她在一众皇女郡主里脱颖而出,十三岁时,凭借一副给陈相国祝寿的《山河揽胜》图,很是得了朝中各家的一番赞誉。
许易水的画技……不提也罢。
但若这画纸成了苏拂苓,梅骨雪肤。
许易水极有可能,无师自通。
空旷的殿宇里响起一阵止不住的朗笑。
一手握住玉笔,笑得弯了腰的许易水一手揽住苏拂苓的腰肢,略微使劲儿,将人捞起,径直放在了书桌之上。
失重感传来时,苏拂苓下意识地攀住了许易水的肩,带回过神,人已经在桌上了。
这个姿势有些危险,许易水面对着她,将腰卡进了她腿侧,像一枚楔子钉住了她。
她不得动弹,许易水却可以方便得为所欲为。
“陛下想画什么?”
沾了抹红的笔尖儿就在她的身前晃悠,却又迟迟不落下。
苏拂苓清晰的感觉到,许易水学坏了。
“或者……”说话间,许易水呼出的热气就落在苏拂苓的侧颈,撩拨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偏生许易水还要磋磨她,吊着她,只用这么模糊的隔靴搔痒的调子逗弄她的心绪:
“陛下想从哪儿开始画?”
身体不听使唤,但情之一事上,苏拂苓向来是个要强的:
“还没画呢,你这落笔就软了?”
“唔——”话音还未落,苏拂苓就转了个调子。
她软?
苏拂苓这亲一下就化成一滩水似得模样,是怎么能说出她软的话来的?
还是说能做陛下的嘴都这么硬?
食指微微曲起,带着些微薄茧的指根好似羽毛一般刮过,偏生轻飘飘的,不给几分踏实的快乐。
许易水的呼吸伴随着唇舌徘徊在她的侧颈,利齿不轻不重地含弄。
“别,别咬——”苏拂苓柔了嗓音,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杀伐果决,野心毕现的帝王,此时像一汪无害的清泉溪流,像一只软糯弱小的讨好狸猫。
许易水眸色渐深,下巴蹭着苏拂苓的侧颈,兀地又在那雪肤摩挲出的红梅牙印上,再添了一口。
“就画《春宵秘戏图》可好?”
“或者《江南销夏卷》?”
“我记得了,”许易水的手按了按苏拂苓的小肚子,“陛下最喜欢的是《胜蓬莱》。”
苏拂苓已经媚态横生,咬着唇,话音断断续续:“你……不许胡来……”
这些图啊卷啊的,都曾是温泉行宫那屏风上的刺绣春宫画。
只是情爱上的事情,怎么能叫“胡来”呢。
“我知道了。”
许易水好似领悟到了什么。
苏拂苓听着她的领悟心一颤,真不知道她又领悟到了什么磋磨人的法子。
“寒雪梅枝图。”
“陛下可喜欢?”
许易水温热的唇带着灼灼烫意,流连咽喉,又来到锁骨。
衮服是交襟的领子,这会儿已经中门打开,雕花窗格外打好的日光将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灿金的兜子,细长的绑带,还有,随着呼吸而起伏的雪山尖尖儿。
“这处的画纸好似更宽敞些。”许易水说着,便开始剥起荔枝来。
白嫩得好似能掐出水的肌肤,可不就像刚剥开的新鲜荔枝么。
黑金的衮服摞到了一边,剩下的内衫也是半遮不掩。
嫣红的梅枝尖尖儿已经乍现一方,许易水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扯离了帝王冠冕,苏拂苓的发丝垂下得七零八落的,将许易水的“画纸”东遮西藏得掩住了好些。
于是许易水一只手握着笔,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整理苏拂苓的墨发,酥酥痒痒的。
两道朦胧的倩影以令人惊叹的姿势被日光拓印在宣纸之上,反倒是一副十分旖旎的轩窗秋景图。
许易水的目光,从苏拂苓精致的眉眼,落到鼻梁、嘴唇、然后是小巧的下巴,似乎是在感受从哪儿落笔最合适。
那目光正直得不行,像是没有半点儿旖旎的心思。
可在这样的靡靡场景里,就变成了更勾人的一味引子。
视线落在哪儿,苏拂苓哪儿便轻颤,仿佛不管是从哪儿起笔,都能掀起一翻惊涛骇——
苏拂苓:!!!
她,她怎么能第一笔就落在那个地方?!!!
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苏拂苓软了身子整个人直接朝着桌案倒下去。
好在许易水眼疾手快,却也只是托了她几分,没将她扶起,反而整个人也欺了过来。
“别动。”
许易水在笑:“还没画完呢。”
许易水倒是觉得自己挑了个极好的地方,梅枝图么,第一笔自然是要落在有梅花的地方。
苏拂苓的肤色本就白得晃眼,那处常年不见日光,更是乳化得不似真人所有。
如今这朱砂一倾覆上去,极浓极妙极艳。
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许易水满眼都是欢喜与满足以及……压不下的欲。
轻拢。
慢捻。
抹。
复挑。
不止是琵琶的弹奏技法,也可以是梅枝的绘画技巧。
冰肌玉骨。
一路蜿蜒。
压皱的空白宣纸上,洇晕出一团清透。
也分不清是一人作画,还是两人成画。
正是欢畅十分,红豆大小的一点樱红坠在宣纸上。
“怎么了?”
情到浓时,苏拂苓正期待着,却感觉不到许易水的动作了。
吊了好一会儿,许易水是真的停住了。
“怎么停了?”
许易水看着宣纸上的那一点红。
若是个粗心的,或许要以为是朱砂不小心沾惹上了。
但许易水虽然是个粗人,却并不粗心。
她觉察到了一丁点的,极其细微的铁锈味道。
苏拂苓来月事了。
第118章 “再多派些人守着。”
喜讯。
噩耗。
苏拂苓感受到了半压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的心跳。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她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没有和自己上床?
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怀孕?
苏拂苓不确定许易水到底是怎么想的,甚至忍不住地怀疑是否两者都有。
“陛下,梅大人求见。”
侧边格挡住门口视线的屏风后,传来了莲心瓮声瓮气的声音。
自从花烛夜过后,下人们守着的门口也总是隔了这么一张屏风,没有吩咐,轻易不敢直接进入后殿。
揉着眉心,苏拂苓答了莲心一句:
“知道了。”
许易水在察觉苏拂苓来月事后,就停下了动作,将人搂起来抱到了床上搁着,一边从柜子里给她拿干净衣裳。
“我去院子里逛逛,”比起关注梅坞带回来了什么新消息,许易水似乎更关心吃食,“午饭想吃什么?”
这是要自己亲自下厨的意思。
自从在天下第一楼遇刺之后,许易水便也不出宫了,宫里就那么几个能逛的地儿,去过一遍也就腻了,于是乎她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菜园子和吃什么上。
时不时就去小厨房甚至御膳房折腾点儿吃食。
看着这样的许易水,苏拂苓时常产生一种,她是想要把皇宫当成上河村一样生活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候让她觉得很踏实,有时候又让她觉得,是错觉。
“我都可以,”苏拂苓习惯了随便,顿了顿,又道,“可以做点微微辣的菜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苏拂苓单纯觉得那种辣辣的味道好吃。
许易水点了点头。
她从偏门出去的时候,梅坞刚好从正门进来,也就没看见人:
“听说陛下弄了个金屋藏娇。”
“娇呢?”
“藏这么好?”
简单的扫视了一圈,梅坞就已经知道传言不虚,这金銮殿的后殿的确是有两个主子生活的痕迹。
“莲心。”
没搭理梅坞的调侃,心里不安的苏拂苓抬了抬手,唤来了莲心。
“陛下。”
“再多派些人守着。”
苏拂苓的视线还停留在偏门,许易水离开的方向。
“如有异常,立即来报。”
许易水有点太乖*觉了。
从到了皇宫,发现是她抓她过来的之后,太多事情,许易水都太配合了。
偏偏这个人说出的话,带给人的情绪感受,都是抵触皇宫的。
越是细思,苏拂苓本就不安的心愈发忐忑起来。
“陛下这是不想让谁跑了?”
梅坞颠了颠手里的折子,上头批红的人名儿全都已经处理完毕了:“需要帮忙吗?”
最近血见得太多了,她很需要一点儿轻松幽默诙谐的事情,来缓解一下心情。
苏拂苓斜睨了她一眼:“不必。”
梅坞做事情简单直接有效,这种时候的帮忙,不用她说都知道,她所谓的帮忙是直接腿打折。
断了不就不能跑了?至于能爬的话,那又是另一桩事情了。
如果这大夏的皇宫,能让一个只能爬的残废跑了,那还是别叫皇宫了,当什么皇帝。
同样听出梅坞言外之意的莲心:“……”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莲心第一次觉得监视一个人是一件苦差事。
因为苏拂苓的要求比较……刁钻。
如果想要让一个人永远的困在皇城里,就像梅坞所说的那样打折腿,或者派人牢牢的监视起来就好,还是比较简单的。
但如果是,要让一个被困在皇城里的人,感觉不到她被困在皇城里,就有些为难人了。
偏偏,苏拂苓就是这么要求的。
守着许易水,监视许易水,但又不能限制许易水的自由,不能让许易水发现有人在守着她,在监视她。
有时候莲心也觉得自家陛下挺贪心的,既想要许易水的爱,又想要许易水的陪伴。
而且朝臣们除了几个心腹近臣,也都还不知道宫里有个许姑娘,陛下吃了扶桑叶阴叶的事情,更是要对所有人都瞒得死死的。
她们能用的人甚至也只有陛下当做死士养出来的龙虎卫,但龙虎卫更大的职责,是护卫皇城和陛下的安全。
纸终究包不住火,但总归能捂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诺。”
尽管心里腹议着许多,但莲心还是恭敬地领了命-
绕过御花园,就能看见一个稍微矮小一些的殿宇,这里原本是一处戏园子。
据说先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光顾,后来这戏园子的角儿被先帝纳了妃,辗转又死了,才慢慢空了下来。
苏拂苓见许易水想自己琢磨些饭食,就让人将这边儿改出来了个小厨房,隶属后宫,但离金銮殿近。
和温泉行宫本来就有的小厨房不同,这边儿的这个小厨房是专门为她折腾出来的,要简洁不少。
比如小厨房里主要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曾在温泉行宫和许易水搭过话的厨娘,而另一个则是在温泉行宫时帮许易水烧过灶火的立春,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只是人手简洁,里头的陈设和排场对许易水来说却并不简单。
这地方几乎占了戏园子厢房的四分之一,内里五脏俱全。
进门靠左边上一个三开口的灶台,上头能放三个锅,从大到小依次为柴锅、顶罐锅以及小锑锅。
这种样式几乎是和她在上河村草棚里的那个灶如出一辙。
但皇宫到底不是上河村,这个灶也不是草棚里那个许易水自己拿泥巴垒砌的,碗都搁不平的破烂灶。
这小灶精致得很,灶身的一圈贴了青石,灶台的台面更是用上了一整块儿磨得细腻光滑的青石铺就,若是滴了油水,只需用抹布轻轻一擦,便干净的一丁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边儿上就挂着各式各样的炊具,铁铲、铜勺、漏勺……许易水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有,伸手就能随时取下来用。
最稀罕的,还是右后方的水缸边儿上,有一个小地窖,地窖再往下走,还有一个小冰窖。
“许姑娘来啦,”最先看到许易水的是穿着靛青色细布衫的厨娘,满眼带笑地迎了过来,“陛下今日想吃些什么?”
“许姑娘。”立春年岁小,身量倒是抽条,长得和许易水一般高了,只是性格略有些拘谨,缩在一边讷讷地喊了一句。
许易水看了看厨娘,没有答话,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冰窖里都有些什么?”
小厨房的食材几乎都是每天换新,许易水不整理和收拾,所以也不太了解。
“御膳房今早送来了好些新鲜东西,还有羊肉呢,我陪姑娘去冰窖看看?”
一边说着,厨娘一边挎上了菜篮子。
“今天吃点下饭菜,”许易水扫了眼立春,对厨娘笑道,“还得劳烦您先把米饭整上。”
“姑娘这是说哪儿的话,”厨娘一副折煞的模样,“有什么劳烦的,您吩咐便是了。”
“立春。”只是她若是蒸米饭,就不好再和许易水一起下冰窖了,于是唤了旁边的丫头,将菜篮子递到她手里,“我蒸米饭,你陪着许姑娘去一趟冰窖。”
“诺。”立春接过菜篮子,跟在了许易水身后。
“许姑娘,”麻利地挽起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厨娘问了一嘴,“还是用糯米混着玉米碎粒儿蒸吗?”
“或者蒸一点龙井茶饭?”
“龙井茶饭?”这许易水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就是用那泡了龙井的茶水来煮米,”厨娘解释道,“这样蒸出来的米,别有一番茶香呢。”
听起来滋味不错。
许易水笑:“林御厨技艺高超,那便龙井茶饭吧,陛下应当会很喜欢。”
听了这话,厨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可好!”
她先前本是在御膳房打下手的御厨,这自从来了小厨房,陛下竟也能时常吃上她亲手做的饭食,在御膳房那伙人跟前儿,可长脸嘞!
也是为着这个,林厨娘对于许易水的态度一直都有些讨好在。
“你小心着些。”
地窖里头没有光,立春走在前面,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拿着火折子去点油灯。
下去的台阶是木质的,有些窄,许易水跟在她后头,不由叮嘱了一句。
“奴晓得的,”立春转过头来,回报给许易水一个笑,“姑娘放心!”
离了厨娘的视线,立春倒变得活泼了几分。
到底是小姑娘的心性。
许易水垂眼看着身前一步一步,稳稳踩着往下走的人。
同样也是穿着一件靛青色的细布衫,立春内衬的衣襟已经洗得有些发白,捏着火折子的手,袖口处还缝上了一小块儿同色的补丁,缝补的人手极巧,若是不细看,是发现不了补丁的。
攥着菜篮子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得很整齐,只有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留了不长不短的一层,许易水猜,那甲缝里大概是藏着永远都洗不干净的葱蒜味道的。
还有先前厨娘唤她,给她递菜篮子,立春习惯性地缩了缩肩膀,这才伸手接过。
那是常年被呵斥而养成的条件反射。
这是一个真正的,在宫里非常底层的宫女。
也是她身边唯一一个接触到的底层宫女。
应当还有非常要好的,会给她细心缝衣服,也会让她攒工钱回报的,家人。
就在宫外,离得不远,但按照宫规想来见得不多。
第119章 “皇城司指挥使,梅坞。”
地窖边上还堆了些红薯土豆之类耐放的蔬菜,再往下便是冰窖了,隔着楼梯和土层,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
“姑娘,”许易水还没有身份,她们只能跟着孟寒雁的称呼,叫她姑娘。立春将挂在墙边的棉袄取下递给许易水,“您披上,下头冷。”
许易水摆手拒绝,这天气还有秋老虎的余温:“不多久,不妨事。”
看看有哪些菜,拿了便上来。
见她不愿意,立春也没再多劝,将衣服挂了回去。
在宫里,少说多做是她学到的生存之道。
冰窖从入口处便整齐地摆放着十来个半人高的葱绿色大水缸,又圆又厚,从两侧往里规整地排着,只不过这缸里头不是水,而是一摞又一摞小山似得白色的冰。
越是往冰窖里边走,冰便越多越厚,甚至地面上墙面上,全都是堆着的冰。
许易水她们只需要在冰窖的门口拿新鲜果蔬和肉类就行。
就摆在水缸里头的小冰山边儿上,外边儿摆着菜,靠里冷一点的地方摆着肉。
嫩绿的小青菜,直溜爽脆的黄瓜,一根一根修长的豆角……如果上河村不遭遇那场水灾,她地里头种的这些菜,差不多也像这样,能有丰收了。
“这菜看着新鲜,”许易水的指尖在身边粉红的肉上按了按,“肉也很紧实。”
平时许易水来小厨房也会说这些话,立春已经有些习惯了。
事实上,她觉得这样的许易水很好,看着很平易近人,连带着就觉得许姑娘是个好人。
像她的姐姐一样。
其实御膳房特地拿来给皇帝用的食材,自然是顶顶好的,许易水随便拎了块儿纹理清晰的猪五花肉,又拿了散发着淡淡一点膻香的羊排。
“这时节吃羊还早了些。”许易水一边往立春的菜篮子里放羊排,一边道。
作为能在宫里御膳房当差的丫头,虽然只是个烧火丫头,但立春也还是知道不少关于吃食上的讲究,比如秋燥,羊肉上火。
于是立春道:“不若再拿些去火的菜色。”
“可以的,”许易水颔首,“你帮我挑些吧。”
她还在选肉。
立春的视线便落在了一众果蔬上,先是拿了黄瓜,又拿了空心菜:
“其实姑娘的菜园子里那小青菜特别鲜嫩。”
这话便是暗示要不要再从菜园子里摘两株小青菜吃。
许易水没吭声。
不回答便是一种回答,立春有些疑惑,心里也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冰窖里沉默下来。
去火最佳的菜,还得是那个长条又长得麻麻赖赖的瓜。
“苦,苦瓜要吗?”立春刚拿了苦瓜,就听见边上传来了有些轻的笑声,显然是许易水发出的。
一时之间,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不知这苦瓜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没事,拿吧。”
好在,许易水并没有捉弄她的心思,很快就给了她答案,安抚她。
许易水笑,本来也只是想到了从前在上河村里,苏拂苓吃苦瓜时的推诿和表情而已。
不能深想。
不然就不好笑了。
许易水收敛了眉眼,恢复了先前的沉静模样。
两人又一起挑了些菜,还拿了梨子和西瓜,配上底冰,便能做成清凉解暑又十分去火的冰盘子。
许易水和苏拂苓都挺爱吃的-
“许易水。”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靛青色圆领袍子的女人,衣襟处用月白色的线绣了荷莲芙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很有气质。
正是孟寒雁。
“孟司礼。”厨娘提着装了饭菜的食盒跟在许易水身后,见着孟寒雁,立马微微蹲身行礼。
“这便是今日的饭食?”
孟寒雁伸出手,微微掀开了食盒盖子的一角,伴着些微的水蒸气,上层只放了两碟青瓷,里头卧着一道全荤的炙羊肉,色泽油亮,看上去很有食欲;边上则是一碟青黄配色的苦瓜炒鸡蛋,很是清淡家常。
这餐盒是三层的,想来下头应当还有两个菜,一碗汤以及两份米饭。
四菜一汤,一荤一素一凉菜一半荤半素。
“菜色真好,”孟寒雁看向许易水,“你亲手做得吗?”
孟寒雁的声音挺轻柔的,许易水却没来由的感觉一股凉意从脊背蹿过。
她不是第一天做菜了,孟寒雁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许易水:“嗯。”
“就是有点不符合帝王用餐的规矩。”出于司礼的职责,孟寒雁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
见她如此说,许易水反而稍微放心了些。
“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孟寒雁笑了笑没说话,将食盒盖上的同时,又从厨娘的手里接了过来:“我带过去就行。”
厨娘没松手,先是看向了许易水。
见许易水点了头,这才松开食盒,行了一礼又退下了。
孟寒雁显然是有话要和许易水说的。
正午的阳光有些热烈,两人的影子落在御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只有一圆被踩在脚下的小黑点,许易水和孟寒雁一前一后地走着,带着些沉默和令人忐忑的氛围。
“许易水。”
快要临近御花园边上的小菜园子时,孟寒雁到底是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这还是许易水第一次从孟寒雁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语气,也是孟寒雁第一次有事情拜托她。
但是……
“我没有办法直接答应你,”许易水道,“你可以先说,我才能知道能不能帮。”
孟寒雁:“你知道梅坞吗?”
梅坞?
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不怎么讨喜的人脸,她只依稀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梦里,那个杀了她又摔死了季嘤嘤的指挥使;另一次则是在苏拂苓要离开上河村回京的时候。
“谁?”不确定的时候,答不知道就好。
“皇城司指挥使,梅坞。”
孟寒雁道:“也是这一次奉旨暗中督办伊川郡洪灾赈灾一事的人。”
“今早,她刚回金銮殿复命。”
“带回了一份名单。”
“许易水。”
孟寒雁说出了她的恳求:“你能不能帮忙劝一劝陛下。”
“修改罪奴填户制。”
第120章 “不就是死了的罪奴么。”
许易水想起之前在上河村,她借着讲故事,试探询问苏拂苓时,对方站在罪奴立场上说的那一番话。
“应当不需要我劝。”
人教事,教不会;事教人,却是一教就会的。
她既然切身经历体会过,又理解身为罪奴的无奈和愤懑,切身经历了这一番,以苏拂苓的心性,想来是会有所作为的。
“百年的规矩岂能说废就废?!”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金銮殿后殿的门口,争执声透出雕花的门窗,像是在回应许易水的猜想。
“陛下,这些罪奴可都是作奸犯科之辈,其中不乏逆党的同谋,按《大夏律》填户,给一个活路,本就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这道女音声如洪钟,端的是义正言辞,听上去十分正派。
“陛下若是想废止罪奴填户制,臣等,第一个不同意!”
“是刑部尚书,”孟寒雁垂着眸子,只是听声音,就已经认出了人来,“蒋大人。”
这段时日,苏拂苓特命孟寒雁照顾许易水,又因着许易水要做皇后,这种照顾几乎是全方面的,比如礼仪规矩,又比如介绍宫中的人物关系。
刑部尚书,苏拂苓跟她提过,但许易水印象不深,似乎是个挺寡言少语,颇为刚正苛刻的大人。
“不错,”又有另一道声音,听着像是工部尚书,“一直以来,罪奴按律押送至各处填户。”
“其一,既能够惩罚这些罪不至死的犯人,又能补充各地的劳力。”
“其二,给了罪奴赎罪弥补的机会,若是她们的后代能够入仕,便能消抹罪籍。”
“其三,也能维持边境和穷苦地方的安稳。”
“一举三利,各方都有好处,这扎扎实实是一项惠国惠民的政策!”
“其实也不是没有弊端的。”
礼部尚书踌躇良久,视线从苏拂苓沉静的面容上扫过,到底还是开了口:“一直以来,因为填户而死去的罪奴人数,几乎和徭役戍边死去的人数是差不多的。”
“徭役戍边的罪奴,无论是边城的巡防,还是河西铁矿,甘南煤矿,又或者其他,至少在死去之前,人在哪儿,做了些什么,都是能看见的。”
“而这些去填户的罪奴的死,有许多,都是找不见踪迹的。”
“怎么找不见踪迹?”
这一道声音十分的响亮,带着股嘲弄的一味,许易水对她印象很深,是户部尚书杨二娘,粗鄙且会骂。
几乎每一次廷议开会,她都是骂人最凶的那个。
“孔大人可莫要胡说,当我们户部点人的官员是吃白饭的?”
“别的不一定,论找罪奴清点户籍,我们户部的底层官员,可比刑部的还要迅速得多。”
初听许易水还以为杨二娘是要反驳礼部尚书,可细听下去,又好像并不是。
“不就是死了的罪奴么。”
杨二娘阴阳怪气着嗓子:
“泡在塘里河里的是最好找的,寒冬腊月四五天就能看见,天热的话早晨死下午就浮白了,户籍一对就能标明死于意外溺水或者自溺。”
“麻烦点儿的,也无非是在坡底下的山沟烂泥里,身上的伤有刀有锄头有棍棒,拳脚相加的,最后总归是写上死于意外坠崖。”
“还有那种打猎的在山里野兽那儿,见着了被咬了半边的脑袋骨,到衙门回禀的,我们户部最后归档,也是死于野兽之口。”
“最离奇的是有一种,户籍上还有这个罪奴的人名儿,也知道她去了哪家哪户,偏偏清查的时候,循着找过去,这人愣是凭空消失了,只剩下某家隔年长得分外茂盛的庄稼或者膘肥体壮的家畜。”
“蒋大人是吏部尚书,善于断案,”杨二娘看向自己对面站着的人,话语轻佻,神情却是严肃,“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蒋大人自然是知道杨二娘的言外之意:“这天下没有不留痕迹的案子。”
“只要禀告到吏部,我们自然会追查到底,无论是遗体还是骸骨,都能还原真相,给予公道!”
“骸骨?”杨二娘笑,“蒋大人到底是皇城里的官司见多了,不晓得农家人的阴私力气和手段了?”
“烧成灰磨成肉泥,扮进猪食槽撒进庄稼地,大人找什么骸骨?管蚂蚁蛀虫要认证无证吗?”
“你也知道吏部查案办事,要禀告要状纸。”
“《大夏律》有规定,凡有告者需受害人或受害人亲属。”
“那罪奴孤身一人百里填户,纵然死了有冤,谁会告?杀人犯自己告自己吗?!”
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杨二娘的声音已经满是压不下的戾气。
身旁传来了隐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许易水默默分辨了好些时候,这才发现是孟寒雁握着食盒的手在不断收紧。
她攥得太紧太紧了,于是发出了暴露心绪的异响。
“陛下,”杨二娘的话虽然糙,但却是赤裸又振聋发聩的,屋里头静了几分,礼部尚书往左走了一步,“杨大人所言也正是沉痛之处所在。”
“古语有云:死或有轻于鸿毛,或有重于泰山。”
“罪奴的确翻了错,但也正因为罪不至死,朝廷和陛下才会给了她们一线生机,这其中……不乏有识之士,比起戍边徭役之苦,精神上的折骨,或许于她们而言,生不如死。”
“或许有一天,我们……”礼部尚书的视线落在放在苏拂苓桌案上的那本批红折子里,这其中,并非没有她熟悉甚至有所往来过的官员家眷与子嗣,“也会获罪其中。”
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总是更痛的。
吏部尚书本还有言,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