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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她们的花烛夜整整持续了十八天。

十八天。

她们的花烛夜整整持续了十八天。

当察觉到那股燥意和渴望终于慢慢平缓下来,到了可以控制和把握的地步的时候,两个人都无声的松了一口气。

苏拂苓是因为终于不用拘着许易水,她怀疑这半个月一直让人在后殿等着自己,都快拘出毛病来了。

而许易水则是因为……难以言喻又五味杂陈交织的东西,她自己都有些理不太清,但总归,是松了口气。

“东门又叫朝门,是科考和放榜的地方。”

孟寒雁带头走在侧前方,为许易水介绍:“那边是国子监,这边儿是钦天监的观星楼,你看看想先从哪儿逛着走?”

这些日子,因为许易水吃得越来越少,苏拂苓有些担心,便问她缘由。

大概是问的次数太多了,许易水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想到之前在上河村的时候,祝玛说的抑郁。

许易水找了个没怎么走动,不消耗体力所以不饿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却没想到,扶桑叶的情热过后,孟寒雁便来找到了她,说带她逛一逛皇宫。

能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许易水那天多吃了一个包子。

苏拂苓便觉得自己做对了,许易水看起来高兴了不少。

虽然说这些天许易水好像也没有不高兴,她们也明明变得更亲密了,她也有把握,能够一直让许易水待在自己身边。

但仍然不可避免的,苏拂苓心里还是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孟寒雁就带着许易水将皇宫给逛完了。

后宫没什么人,太妃们居住的地方也不好去,宫里还剩下的许易水能去的地儿,无非就是藏书楼、国库还有御花园之类的。

许易水兴致还挺高,饭食胃口也好上了许多。

于是,听了孟寒雁的话后,苏拂苓沉思了一刻钟,便让孟寒雁带着许易水出宫,离开金麟台,在京城里逛一逛。

“咕噜咕噜——”

清晨的阳光轻柔如纱,撒落在金殿的琉璃瓦上,而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带着十分有节奏的声响,缓缓从偏僻的一扇朱红小角门里驶出。

这马车很华丽,比她上一次坐的还要大,许易水第一次见像这样柔软,这样宽敞,像一座小房子似得马车,甚至是由两匹马拉着行走的。

然而据孟寒雁所说,这样规制的马车只是她出行时所使用的,在京城中规中矩,并不打眼。

既然是微服出巡,带许易水出去透个风,也就不易太过招摇。

许易水本来想象着会像先前莲心陪着她时那样,八个宫女跟着伺候,但事实上跟她一道出来的人并不多。

除了与她一起坐在马车里的孟寒雁以外,剩下的便是坐在车辕边驾车的两位侍从。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从她们低调且有些微贴身的衣衫下,微微鼓起的肌肉轮廓不难看出,都是以一当十的个中好手。

“嘎——”

听到角门关闭的声音,许易水抬手撩开了车帘,回望自己走出来的方向。

琉璃瓦边是展翅欲飞的房檐,形态各异的鸱吻栩栩如生的坐立其上,朱红的梁柱,连绵又错落有致的宫殿,缓缓升起的太阳正好为一切都镀上一层金光,逼得人不敢直视着皇家的威仪和富贵。

只有檐下悬挂的风铃,再微风中晃荡出声响,清脆悦耳,却又空泛得很。

马车越走越小,那宫殿的轮廓也在光晕中,越发清晰,又越发模糊。

“滋啦——”

像是滚烫的热油里飞溅了什么带水的物什。

“豆花儿,豆花儿,甜豆花儿嘞~!”

“大清早的你还砍,看看这菜嘛,好水灵嘛。”

“好嘞好嘞,八文钱就成,您慢走!”

熙熙攘攘的热闹声传来,带着让许易水感到熟悉又亲切的烟火气。

“怎么了?”

见她放下了轿帘摇头,孟寒雁询问出声。

“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事。”许易水道。

孟寒雁并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还刨根问底的人,更何况,她也并不认为许易水能想到什么“大”事。

只是或许是因为避子汤,又或许是因为只有两个人的马车太过安静,于是孟寒雁多问了一句:“什么事?”

然后,她听见许易水声音平稳地说道:

“原来,这座雕栏玉砌的宫殿,困住的只有那高座在金椅上的一人而已。”

只有那个号称万人之上,最尊贵的人,再也走不出来了。

其他的人,掩人耳目也好,欲盖弥彰也罢,总还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和机会,出宫走一走,看一看。

帝王出宫,却是政事。

家事即为国事。

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苏拂苓的死亡-

“国子监吧。”

观星楼是钦天监的地方,听名字,似乎要晚上,月亮和星星出来之后,才有的看。

许易水做了决定,又有些担心:“我可以进去吗?”

“不会打扰到大人们读书吧?”

她先前就听闻过,这国子监只招收两种学生。

一种是出生就在皇城里,耳濡目染,说白了有权有势,家里有背景的,将孩子送进去培养。

而另外一种,则是准备考取功名,留在皇城,成为背景的。

大夏的文臣武将通过科举选拔,一共有六场重要的科考,最后两场,分别是举人们的会试,和贡生们的殿试。

只有举人才能参加由礼部主持的,在京城举行的会试,若是会试通过,就成了贡生,而贡生们再参加最后的殿试。

第二种能够在国子监求学的,便是已经走到会试的举人,和已经通过会试,只差殿试就能成为官员的贡生们。

凭借关系和钱。

当然,进这里还得参加考试,如果没通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就只能自己租房子或者住客栈等着会试乃至殿试了。

不过大夏朝的风习,更多的学子还是更愿意在国子监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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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有学习氛围,大家都在备考。

二来,不论考不考得上,也一同求学了一段时间,怎么也算是结交上了同窗之情。

“还算不上大人。”

孟寒雁倒是不忘纠正许易水的称呼。

“这里面,有三分之二的人,以后都做不了官的。”

大人?

若只是国子监求学就能算大人的话。

那站在观星楼丢个碎金子,砸中十个人,九个人都是大人。

“你以前也在这里求学吗?”孟寒雁早有准备,许易水换上了放在车架底下的,国子监学子服饰。

听孟寒雁的语气,似乎对国子监有些旧怨?于是许易水随口问道。

“我不配。”孟寒雁摇了摇头。

她以前只是奴,能认得字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和主人家心善了。

就是这声音听着,不像是她不配,倒像是国子监不配。

相比起皇宫的华丽富贵,国子监就显得有气质很多。

青瓦配上褐色的实木,显得深沉而庄重,就连她们的学子服,也是内敛耐脏的藏青色,并无什么绣纹装点,只一根麻葛的腰带轻轻一勒,勾勒出几分身形。

但穿起来倒是格外的舒服。

乌木的匾额高悬,阴刻着恭谨大气,圆润厚重的“国子监”三个大字,再填了靛青色的石粉,饶是在阳光里,也泛着冷铁似得光。

看上去很有读书人的风骨和脊梁。

九步台阶往上是四进的大门,两边站着穿黑衣的守卫,一脸的严肃。

许易水的目光却停留在了两侧并不算太对仗的,看着像是木板雕刻而成的竖条鎏金楹联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与匾额上的字大相径庭,这幅楹联上的字,看着就更为龙飞凤舞,金戈铁骨,甚至有些张牙獠爪起来。

好凶的字。

她们前面些的学子,都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检查了蓝底红字的木质令牌,这才放行了进去。

许易水本来以为孟寒雁会像在皇宫里的时候那样,带着自己走小门。

没想到孟寒雁竟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和两个侍从直接冲正大门去了。

毫不意外的,侍卫伸出手拦下了她们:

“你们是何人?”

能在这京城国子监当差,哪怕只是个看门的侍卫,有时候有几分本事的,就比如发问的这个人,自小便记忆里超群,尤其是对人脸,堪称过目不忘。

她没见过这四个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孟寒雁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儿令牌,亮了出来。

金色的。

许易水还没看清那上面是什么,两个侍卫匆匆对视一眼,赶忙行了一礼让开了:

“请进。”

许易水跟着孟寒雁往里走,还能听见在她们更后边的学子疑惑:

“哎?那人为什么可以凭一个令牌带三个人进啊?”

“我平时带两份饭你都查我两个令牌——”

“闭嘴吧你!”又有人感觉捂住她,“你没看见那牌子上金色的。”

“金色的又怎么了,我家金子多得是……”

后面的,便听不清了。

突兀的,许易水的脑海里飘出来了一句,至理名言。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的人带两份饭都被查,有的人额外带三个人却连询问都没有一句。

虽然很显然,孟寒雁并不是因为有钱。

在京城这个地方,或许有权比有钱更为重要。

不过它们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样的。

“你看什么呢?”

孟寒雁见许易水一副沉思的模样,也不说话。

“门口的那幅楹联。”

许易水道:“很眼熟。”

“我在董秀才的私塾也见过。”

“这横渠四句出自前朝的张上大夫之口了,”孟寒雁稀松平常,“言简意宏,传诵不绝。”

“多年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了所有学子的理想追求。”

“这也是国子监的校训。”

这些许易水也都知道。

当初她入私塾的时候,董秀才指着门两边的楹联,教她们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可是那幅楹联和这幅楹联。

就连字迹都一模一样的凶。

第112章 “给我打!!!”

“金乳酥、贵妃红、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同心生结脯、冷蟾儿羹……凤凰胎、羊皮花丝、乳酿鱼、葱醋鸡、驼峰炙!”

五层搭阁的天下第一楼里,店小二清脆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客官,菜齐了,这是咱楼里送的秋酿,您慢用嘞!”

逛完国子监,就到了午饭时间,许易水狠狠奢侈了一把,在据说冠绝天下所有酒楼的,京城【天下第一楼】要了个包厢。

还一口气点了二十个名菜。

每一样,都是她曾经听闻,嘴馋,但始终不得见过吃过的,今日也算开眼尝鲜!

好在包厢桌子够大,不然都要放不下了。

只是比起许易水的愉悦,跟在她身旁一道的孟寒雁,见她这副模样,情绪显然要复杂得多。

“你们也吃啊。”

许易水招呼孟寒雁和另外两位侍卫。

见孟寒雁点了点头,侍卫对视一眼,这才走到桌角靠着门的那一侧坐下。

已经喊过了,也没再纠结对方提没提筷子拿没拿碗,许易水兀自品尝起来。

“好吃!”

这金乳酥便是用独笼蒸出来的酥饼,以檀木为材,笼屉不过掌心大小,篾垫须得用金丝竹。

据说这酥饼,酥皮取河西羊乳提炼酥油,再加入江南的头茬新糯米捻成的粉,揉作千层,每一层都薄如宣纸,夹上蜜渍过的桂花碎,再包入工序更为复杂的馅儿心儿,松柴的文火慢慢蒸透,这才能做出作为正宗的金乳酥。

入口即化,酥皮抿开的下一瞬,便是从舌尖儿蔓延开的桂花蜜,的确是人间美味!

“这个也很好吃。”

许易水说的是同心生结脯。

取牛里脊最嫩的地方,片作三寸长、半寸宽的薄条,浸入混有茱萸粉、安茴香、橘皮等干粉的古井盐卤,渍七日,每日翻动九次,最后用红丝线缠绕成同心结的形状,最后悬挂在竹篾架上阴干。

这样成品的牛肉干,色泽如琥珀,解开红丝线后,刀切的断面便可看见同心的纹路。

吃起来绵韧鲜香,舌根回甘。

配上酒楼送的温醇秋酿,着实是好滋味!

许易水每一道菜都在尝,够不着了就站起身,还够不着*甚至走动了起来。

两个侍卫见状,还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干脆帮她布菜换盘子。

孟寒雁张了张嘴,有些想说什么,最后又抿上唇沉默了。

这二十道菜自然是没有吃完的。

虽然天下第一楼素有冠绝的名头,但这些菜,无论是做法还是从味道上来讲,都没有许易水在宫里这些天吃的精细。

只是菜品这个东西,往往因人而异,很难单纯从口味上去评价哪个是绝对的好吃,哪个又是绝对的不好吃。

就像有的人喜欢吃折耳根,而有的人觉得折耳根奇臭无比。

“小二!”

让孟寒雁哑然的还在后头。

“客官,您吩咐!”

在她失笑的目光里,许易水用手帕擦了擦嘴,抬起手,再度喊来了店小二。

“我再要一个五生盘、汤浴绣丸、玉露团和驼峰炙。”

桌上的二十来道菜还剩下近一半,小二倒没有多问,仍是笑着:“哎哟,客官不好意思,这驼峰炙咱每天只有十份,今日已经售罄了。”

“那就换成葱醋鱼吧。”许易水也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菜还剩了许多。”孟寒雁忍不住提醒,她记得从前在上河村,许易水是个很节俭质朴的人。

“嗯,”许易水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又对店小二道,“饭菜可以带走吗?”

“可以的客官!”店小二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殷勤,听着就热闹舒心。

“你不是自己吃?”孟寒雁有一瞬间的错愕。

“当然,”许易水道,“桌上还有这么多菜没吃完呢。”

单说这葱醋鱼,桌上就还剩一半,她为什么要又点一份?

孟寒雁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许易水了。

她还以为许易水又点的菜是要自己吃。

没想到是要带走。

那么要带去哪儿,又要带给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第一楼距金麟台有些距离,”孟寒雁抿了抿唇,“带回去的话,会冷掉。”

“口感也没有在楼里好吃。”

其实是因为皇宫里的东西都有一套严格的规范,尤其是吃食,能送到皇帝桌上的,都是经过层层检验的。

这种已经放了一阵的冷物,再温都是剩菜了,苏拂苓作为大夏的皇帝,是不会吃的。

“没事,”许易水不在意冷不冷,能吃吃不死不就行了,“带回去给苏……陛下也尝尝。”

孟寒雁:“……于礼不合。”

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孟寒雁还是委婉的劝道。

谁知许易水却异常潇洒:

“于情合就行了。”

孟寒雁一怔。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苏拂苓会对许易水另眼相待了-

出宫转了一圈,又尝到了很多好吃的,还了解了一些她所好奇的事情,许易水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带着店小二盛装好的四道菜,许易水准备打道回皇宫。

“刷——!”

“就是你抢了本小姐的驼峰炙?!”

谁知刚一走出包厢门,伴随着一个娇而怒的女音,一道拳风就迎面袭了过来!

“啪——!”

好在,有些肥壮的凶恶女人拳头尚未落下之前,身旁便迅速闪过来两道黑影。

一个侍卫接下了女人的拳头,另一个将许易水护在了自己身后,同时警惕着四周。

“*!”见自己这用力的一拳竟然被人攥住了,女人愈发愤怒。

“睁开你的狗眼,本小姐可是韩明珠!”

“我阿母,乃是当今熙王!先皇胞兄、圣上亲姑!”

说是这样说,其实先皇苏重华的亲娘位份不显,且只生了她一个,再加上知道些内情的都明白当今圣上即位不正,先皇的退位乃至离世,里面都有她苏拂苓的手笔。

但也不可否认,血缘关系还是有的。

从前先皇在时,韩明珠报上自己的名号,或者母亲的名号,在这京城皇亲国戚遍地走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任谁来都得给她几分颜面。

但现在新皇本就有些不太敬重她们韩家,又有些雷霆手段,明褒暗贬的把她母亲往空有爵位却没有实权的闲职上搁,不少人都明里暗里开始轻视她们家。

可现在,竟然连这天下第一楼都敢不给她留包厢,不给她留菜,还非说什么,先来后到?!!!

见她怒了,就打算赔条松鼠鳜鱼了事!

那驼峰炙,须得取西域商队中年骆驼双峰的前鞍之脂,切做三寸见方、厚半指的肉块儿,再以高昌葡萄酒、龟兹岩盐与波斯藏红花调和成浆,厚涂于驼峰,入冰窖腌渍上两个时辰,才串上红柳枝,架在用葡萄藤烧制的炭火上慢烤。

且不说其味道如何,单是商队的骆驼金贵,又需要正值青年中年,最肯卖力的时候的骆驼,这食材便尤其难得。

天下第一楼每日之仅限售十份驼峰炙。

它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吃食,更是身份的象征,也能让韩明珠清楚的感觉到这些人对自个儿家的态度!

“狗奴才!”韩明珠越想越气愤,“胆敢拦我!”

吼着,抬脚就朝侍卫踢去!

“嘭!”

熙王从前是个武职将领,韩明珠虽然骄纵,但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几分衣钵。

特殊时期,又是特殊的人,想到先前陛下的嘱托,侍卫不敢大意轻敌,于是乎——韩明珠飞了出去。

尚好的实木朱漆栏杆猛地一震,韩明珠整个人重重地撞在了上面,半个身子都甩了出去,若不是站在栏杆边缘的下人及时抓住了她,恐怕会直接摔下去!

楼上楼下的客人也被这动静惊到,吵嚷的声音瞬间一静,纷纷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嗷!”尖锐的疼痛刺得她一个激灵!

“愣着干嘛!还不帮忙?!”

“就这么看着本小姐被打吗?!”

因着嚣张惯了,得罪的人也不少,韩明珠出门在外,也都是要带上六个八个家丁好手的。

“韩郡主。”孟寒雁见情况不对,急忙理了理衣冠站了出来。

“孟寒雁?”许易水一看就是个穷酸的,她还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能吃得起天下第一楼呢,看到孟寒雁,韩明珠眼睛微眯,记起来了这号人,也明白了过来缘由,顿时更气了!

“区区一个官职都没有的内侍,也敢抢本郡主的东西!”

“给我打!!!”

家丁们摩拳擦掌:“是!”

“等等!”身旁忽有一人喊住了听令形式,蠢蠢欲动的家丁。

是跟在韩明珠边上的书童。

“小姐。”

书童斜起眼,又仔细打量了几眼一前一后护在许易水身边的两个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赶忙走到韩明珠耳边低声:

“这两个人只怕是龙虎卫!”

后面的那个身形半蹲稳如泰山,细看脚下呈现八字微弓步,前面这个抬腿踹出自家小姐时,气势如虹,用的还是顶膝,脚尖也内扣弯着,好似一张韧性十足的弓。

各家功夫都有各家的特征,书童作为熙王给韩明珠精挑细选的近身伺候人,自然也是有几分见识的。

这分明就是大内龙护卫的起手式!

“龙虎卫?!”韩明珠心里一惊。

这龙虎卫可是历代的皇家暗卫,皇帝最信任的一批人,个个武功高强百里挑一,平日里只保护皇帝和皇后太后这些人,其余皇亲都不管不顾的。

韩明珠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被两个侍卫护在身后的许易水身上。

这……就是个看着很一般的乡巴佬啊。

虽然衣服不算简陋,但那身皮一点儿都不白嫩细致,又不是和会武的,那就只剩下底层的农和商了。

这样的人,真的跟那个煞神有牵连?

“冲啊!”韩明珠尚未想明白,斜侧方忽然传来了一道女音高喝道!

“为小姐报仇!”

两个穿着朱褐色印着韩家家纹的家丁应声冲了出来,挥舞着拳头直奔孟寒雁她们而去!

哗啦啦啦的,有了这两个人打头阵,前后左右房间走廊,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十来号人,半挤半托,混着韩家的家丁,和孟寒雁几人打了起来。

“不是,”被过多的人踩了一脚,又被肘击了一下,韩明珠紧紧抓着栏杆不让自己摔下去,一边疑惑,“我有这么多家丁吗?”

“有埋伏!”

另一边,孟寒雁反应过来,赶忙挡在许易水侧边!

第113章 她可不是娇滴滴的京都贵女,老农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快!快去请兵马司的人来!”

兵马司负责京城日常的巡防和安全,这种时候,她们自然是最合适的。

越来越多穿着朱褐色衣服的“家丁”涌了出来。

楼下传来宾客的尖叫声和震惊声。

“这是怎么回事?!”

啪!啪!啪!啪!

质问声混合着木头与木头的撞击声。

“怎么关门了?!”

“你们酒楼的掌柜呢?凭什么关我们!”

“大胆!京城境内,岂容尔等宵小放肆!”有人看出了这件事明显不对劲,这么多人,整栋天下第一楼似乎都有问题,立刻大声斥责!

“啪——!”下一瞬,一个正在关窗的“家丁”路过,顺手一巴掌就将对方扇翻在地!

吓得周围正激动的人,立刻噤声住了。

一时之间,整栋五层高的酒楼,场面都颇有些混乱不堪。

许易水这边,冲在最前面的那位“家丁”,只是一个过招便被侍卫踢飞了出去,连带还撞倒了身后跟着一起过来的两三个人。

其实是有点滑稽的,如果许易水不是要被抓的那个人的话。

侍卫虽然只有两人,但都非等闲之辈。

“家丁”们的武艺比起龙虎卫自然下成,但侍卫只有两个,而“家丁”们显然人多势众。

“什么人派你们来的!”孟寒雁不会武,但她仍然拉着许易水守在她身边,在一个“家丁”钻了空漏,拳头已经冲到面门前的时候,动也不动地怒瞪!

眼看着孟寒雁就要被打了。

“啪——!”

酸甜的汤汁混合着稀拉的白色鱼肉与鱼骨,伴随着四分五裂的磁盘,在“家丁”的脑袋上炸开。

许易水一边甩了甩自己震麻了的右手,一边将孟寒雁拉到自己的身后。

她可不是娇滴滴的京都贵女,老农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家丁”们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震惊,而后更加警惕起来。

但两个侍卫显然并不这样想。

她们还在,但却让人接近了保护对象,还让许易水亲自动手了,岂不失职。

两人的面色瞬间就沉凝了下来。

“呼——~”

一片混乱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枭叫!

夜枭夜枭,这是一种通常只在夜间出没的鸟,而现在,正是午后,太阳还烈日灼灼的挂在天上。

不知道是不是许易水的错觉,侍卫吹出这声枭叫后,酒楼里向她们冲过来的“家丁”们,都有了片刻的停滞。

“糟了!中计了!”

依稀听见有人吼了这么一句。

下一瞬,许易水就明白了原因。

“啪!”

“唰!”

“嘭!”

咚!咚!咚!咚!

伴随着强劲的风,房梁上、屋顶上还有各种犄角旮旯,兀地涌现出许多黑衣人。

原本关上的门窗被撞开,黑衣人进来的更多了。

许易水这边,更是被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两个原本还在对敌的侍卫已经退到了她身前站着,没再动手了。

因为不需要。

“龙虎卫办案,拿下!”

这道声音听着不大,在酒楼的嘈杂里按理说会更小,可偏偏,就这么响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许易水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力。

原本还有些提心吊胆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许易水竟然还能抽出空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这些“天降神兵”,在那声枭叫的信号过后,能这么短的时间出现,显然不是赶过来的。

她本来以为,跟着她的只有两个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一百?或者两百?

也不知道这个楼里是怎么躲下这么多人的。

话说,那些“家丁”们,和黑衣人,不会在同一个角落里撞上吗?

她以前在上河村那么大的地方,跟季翠翠她们玩儿躲猫猫,都能在同一个红苕洞里撞见。

“我们先回宫吧。”长舒了一口气,孟寒雁看向许易水。

穿着朱褐色衣服的家丁,和穿着一身黑衣的龙虎卫们已经拼杀在了一起。

但胜负毫无悬念,许易水这里更是不会再受到半点儿威胁和影响。

“嗯,”许易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记得带上食盒。”

许易水说的是她给苏拂苓打包的菜。

这人到现在居然还能想着这个???

孟寒雁有些惊讶,又对上了许易水看似十分平静的表情。

自从来了京城,许易水就总是一再让她惊讶。

可她又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事实证明,许易水给苏拂苓带吃食的这个做法,是非常正确且明智的。

负责膳食的宫女们用银针检测,又分别取用了两份,一份自己尝过,另一份留着储存在记录里。

确定膳食没问题后,许易水便能将它们带进金銮殿。

只是刚走到走廊,她便遇到了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正急匆匆往往走的苏拂苓。

身后还有莲心小跑着跟上她:“陛下三思!”

“您现在可不能出宫——”

“许易水!”

莲心的话被苏拂苓的声音打断。

看着安然无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人,苏拂苓几乎是用冲的撞进了许易水怀里把人抱住!

“我没事。”

这人用了狠劲儿,许易水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安抚,却又在悬空里停滞了一小会儿。

最后,还是落在了苏拂苓的后背上,将人半环抱着轻拍。

“你派了那么多人守着我,自然不会出事。”

她这话说得挺平静的。

苏拂苓那双自从回了京城后,就总是带着她看不懂的深意的眼,仔仔细细地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打量了一遍。

尽管听到她说自己没事,但还是要亲自检查一遍才放心。

这种感觉,和上河村的苏柒有些像。

“没伤到。”

许易水安抚道。

她还挺喜欢现在这样,穿一身轻便装束,而不是华美的官服宫装的苏拂苓的。

“我放你出宫,绝对没有任何要以你为诱饵的意思!”

检查完确实没伤到,就连衣角都不曾有一丁点的破损或勾线。

松了口气,苏拂苓又看向了许易水的眼睛,害怕她误会,十分认真的解释道:

“我是看你不开心,之前逛了皇城会开心些,所以才让孟寒雁带你出宫玩儿的。”

许易水:“……”

其实,如果不是苏拂苓这么说,许易水根本想不到还有诱饵这一层。

“我还有个三姐,叫苏寻真,也就是前些年因为谋反被圈禁的三殿下。”

见许易水不说话,苏拂苓赶忙解释。

“我之前本来是想带你一起回京的,但是……那个时候我不敢赌,一来先皇并不属意我继承大统,二来,前世——之前我和苏寻真便有许多矛盾和争执。”

“我刚回京的时候,宗人府就发了大火,苏寻真便逃了。”

“母皇的人,苏寻真的人,一路走来,我树敌颇多。”

“我怕那些人伤害你。”

“也怕我招惹来的祸事,我却没有能力护你周全。”

她只是她的母皇培养来给苏寻真的磨刀石,她的母皇大概没有想到,她这磨刀石太有分量,而苏寻真这把刀又太脆太薄了。

反噬其身。

原来是这样。

许易水垂眼,又有点疑惑:“那你怎么又把我抓……接过来了?”

她依稀记得,梦里好像不是这样的。

“……”提起这个苏拂苓表情都冷了,语气里带着埋怨,“还不是你!”

“我要是不把你抓过来,你是不是就要嫁给别人做娘子了?!”

潘洁。

许易水恍然大悟。

竟然是因为潘洁。

但苏拂苓怎么知道潘洁的事?

……原来……从她答应了鲁林,准确的说,从她上辈子买了苏拂苓开始,她就已经落入了这份无法掌控,也没有话语权的纠缠里。

“所以,这次的那些家丁,是……三殿下?”

苏拂苓点了点头,眼神微冷:“对。”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找她。”

“查了这么久,没想到,人居然就在天下第一楼!”

天下第一楼竟然是苏寻真的产业?!

上一世,明明天下第一楼还为她提供金钱支持,甚至提供情报,现在看来,自己上一世果然还是大意了!

居然让她藏了这么久,她还真是有些小看她这位三姐了。

“许易水,”抿了抿唇,苏拂苓不放心地问,“你信我吗?”

她们之间已经横生了许多事情,误会和介怀,能少一桩,便少一桩。

“信。”

许易水点头。

她是真的相信苏拂苓没打算用她做诱饵。

“糊涂!”

京西贫民窟的地下室里,角落放着破旧的水缸,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和灰尘,由于长期的潮湿,地面已经长出了些灰绿色的青苔。

穿着灰褐色的粗布短打,苏寻真啪啪啪地将房间里本就摇摇晃晃的小木桌敲得直响,那双瑞凤眼里满是气恼与阴鸷: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

“那苏拂苓是什么人?!”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要防范,反而主动把弱点暴露人前!”

“那么大张旗鼓招摇过市!”

之前有探子来报,说苏拂苓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了一个人,在温泉行宫颠鸾倒凤不止天地为何物的时候,她手下的人就提议,把这人绑了和苏拂苓谈条件。

但她总觉得不对,警告她们安分些,先活着有命再去想其他的。

结果,居然有人敢不听她的,擅自行动!

害得她损失何其惨重!

那可是天下第一楼!她三分之一府库的来源!!!

“也就你们这帮蠢货,想着去截人质!”

“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蠢货!蠢货!蠢货!”

苏寻真气恼急了。

“苏拂苓!给我等着瞧!”

歪歪扭扭的桌子,最终还是没能承受住她怒火下的发泄,散架倒作了一团。

第114章 “你是不是想离开?”

“这是什么?”

最担心的事情都解释完了,苏拂苓这才看见许易水手里提着的盒子。

有点眼熟,似乎是天下第一楼的食盒。

许易水:“礼物。”

“礼物?”苏拂苓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嗯。”

许易水揭开盖子,给苏拂苓介绍:

“五生盘、汤浴绣丸、玉露团和葱醋鱼。”

“天下第一楼的名菜,很好吃,带回来给你尝一尝。”

“应该会合你的口味。”

食盒里的菜已经冷了,表皮的油脂微微凝在了一起,无声盘本就是冷盘菜还好,尤其是葱醋鱼,卖相已经大打折扣。

更别提,莫说苏拂苓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就是曾经作为殿下的时候,这京城里的天下第一楼她也没少去,这些菜,不说吃腻了,那也已经吃成家常便饭了。

谈不上尝一尝。

但苏拂苓很开心。

非常开心。

礼物有时候重要的不是礼物本身,而是心意。

许易水出宫一趟,还能记得给她带吃食,说明一直都是念着她想着她的。

更何况,这四道菜,还是许易水按照她的口味挑的。

“谢谢!”

苏拂苓微微仰着头,伸出手抱了抱许易水。

这两个字她说得非常认真。

这一份开心在苏拂苓这里持续了很长时间,连最近上早朝的大臣都说:

“陛下最近的气性收敛了不少。”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开心的事儿?”

“若能一直保持,咱这嘴皮子也能少费点儿了。”

“想来是缴下了天下第一楼吧。”

外臣们自然是瞒着的,但贴身亲近的内侍们,都清楚得很原因。

在莲心的叮嘱下,这几道菜还登上了御膳房的单子上。

御膳房做菜还是和天下第一楼有不小的区别的,就比如这葱醋鱼。

天下第一楼的葱醋鱼,用的是鲜活的锦鲤鱼,不去鳞,只剖去内脏,鱼身再斜切牡丹花刀,青葱白段塞满鱼腹,鱼身再盖上姜片蒜片葱丝等,蒸过后,再淋上滚烫的香醋,上桌的时候鱼鳞微微张开,鱼尾恍惚还可颤动,宛如活鱼,极其鲜嫩。

御膳房做的,则不止要去掉鱼鳞,还会去掉鱼头,又因为苏拂苓不喜过酸,还会减少醋的用量,适当加入两三颗蜜梅子一起熬煮成醋汁。

闻起来酸味儿有些盛,将鱼的土腥味儿完全盖得严严实实。

“yue——”

许易水夹起一块儿颤巍巍的鱼肉,筷子尖儿破开的鱼皮已经呈琥珀色了。

她本是打算给苏拂苓挑一挑鱼刺的,只是不知道怎么,鱼肉刚到碗里,鼻尖闻到的那股酸香便一下子蹿进了她的脑子。

喉头忽得火辣辣的烧,像有什么东西刮扯着它。

猝不及防的,许易水猛地扭过头干呕起来。

没来得及用痰盂接,待会儿只怕要麻烦宫女了。

看着眼前近乎旋转的黑亮地砖,许易水一边干呕一边想。

“许易水!”骨瓷的筷子从纤细的手指间一下子砸落在磁盘里和木桌上,叮铃啷当响的奔着地上的黑砖而去,最后落了个碎!

苏拂苓已经提裙跑到了许易水身边,将人扶住:“许易水!”

“太医!”

向来镇定的女帝声音里染了几分颤,连带整个人似乎也有些抖:“莲心!”

“快叫太医来!!!”

“陆院正!不,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先喊过来!”

“我……”许易水艰难分出一只手,揪住苏拂苓的蟒袍袖子,“我没事……”

可能就是先前小憩的时候贪凉,多吃了几片西瓜,又没有盖肚子,灌了风导致的肠胃不适。

“好,”苏拂苓将人扶住,分担许易水支撑的力,“好了,你先缓缓,别说话了。”

声音都哑了。

搭落在她手边的发尾燥燥的,苏拂苓一怔,眉心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许易水原本高挑的身子,因为干呕,这会儿正有些脱力地佝偻着,唇色有些深,偏紫,双颊也不知何时消瘦了下去,麦色的肤,染着股脆弱的灰白。

从前像太阳一样的许易水,是何时变得如此没有精气神了?

她,生病了吗?

很……严重吗?

苏拂苓的心忽然慌乱起来。

茫然,无措,毫无规律。

冷静,苏拂苓。

你是皇帝了。

冷静。

说不定是怀孕呢。

苏拂苓忽然想到了蕊香。

当初在上河村的时候,蕊香也是这样干呕的。

对,而且蕊香当时也是闻到了鱼的味道!

不过……吃了阳叶的妻主也会怀孕吗?

当然不会。

“陛下。”

太医们一一把脉,小声商讨,最后汇总到陆院正这里,两鬓斑白的女人看着坐在龙床边守着的苏拂苓。

“脉象上来看,这位……许姑娘,并无大碍。”

“像是吹风引起的肠胃损伤,只需喝些热水,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切忌油腻、生冷以及辛辣便可。”

苏拂苓看向莲心,莲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

显然,这些都得告知御膳房。

“另外……”陆院正欲言又止。

“说。”苏拂苓放在袖子下的手,不由揪住了被子。

陆院正躬身:“另外还需多放松心情,开解郁结。”

郁结。

苏拂苓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院正的意有所指。

许易水不开心-

“上次才只逛了国子监吧,”清淡的饭菜吃了好几天,眼见着许易水肠胃大好了,苏拂苓一边喝汤,一边同许易水闲聊,

“不如明天你再去城中逛逛?”

“像观星塔,异宝阁之类的地儿,都还挺有意思的。”

许易水却是连眼皮也未抬便摇头拒绝了:

“不太想去。”

苏拂苓皱眉:“为什么?”

“……太麻烦了。”许易水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

她不是在上河村,现如今,也不是透明的小农了。

若只是麻烦孟书吏再带两个侍卫,甚至八个宫女,许易水大抵都能劝自己接受。

可苏拂苓的那些政敌们都还虎视眈眈,她出宫,苏拂苓不放心,定然还有其他暗卫跟着她的。

许易水想到那些在天下第一楼里忽然出现的龙虎卫们。

太麻烦了。

“陛下,”苏拂苓还想说点什么,莲心走了进来,“陆院正到了。”

怕许易水的病有什么疏忽,这几天,陆院正早晚都得过来诊平安脉。

“回陛下,”陆院正不敢怠慢,“许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

“那心呢?”

还郁结么?

陆院正:“……”

“仍需多加放松。”抬起袖子,陆院正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你别吓着人了。”许易水轻轻拍了一下苏拂苓的手肘,她沉着脸那一问,的确有些唬人。

“太医都说了,我已经无碍了。”

“正好院正在,不妨让她也给您诊一诊平安脉?”

许易水的话听起来有些体贴和关心她,苏拂苓并没有拒绝。

素白的手腕搭上了陆院正摆放好的枕木之上。

常年同药物接触的手,指尖染着黄褐色,几乎是手指刚搭上苏拂苓的手腕,陆院正的眉头便拧在了一起,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这脉象……

迟脉沉如深井之水,任脉虚若清晨之烛。

胞宫寒,气血虚,还有,避子汤……

陆院正这回是真真实实抬袖擦冷汗了。

“院正,”苏拂苓的声音挺平静的,大概是有那位许姑娘在,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柔,“朕的身体可好?”

“陛下龙体康健!”

“天佑我大夏啊!”

太医院从来不缺乏医术精湛的人,陆院正能成为太医院院正,也不单单只是有医术。

屋子里短暂的静默了一瞬。

“赏。”

苏拂苓笑着,似乎很高兴。

“谢陛下!”陆院正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谢恩。

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苏拂苓是因为陆院正足够聪明。

莲心是因为怕太医说出避子汤的事情,毕竟陛下吩咐过,不能让许姑娘知道。

陆院正是因为知晓自己猜对了帝王心,保住了命。

至于许易水则是因为……龙体康健。

如果苏拂苓有孕了的话,太医应当不会这样说,也不会这么……平静?

距离她们第一次用扶桑水,已经一个半月了,孕象的话,快则一月,晚的话两个多月也应该能查到了——

“不合胃口?”

金銮殿的烛火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放在许易水身前的白瓷碗里,晶莹饱满的米饭只凹下去三指宽的一个小口,无论是已经凝了层油膜的龙井虾仁,还是她往日喜欢的蟹粉豆腐,都只有盘子边角,略微有一点筷子尖儿拨弄的痕迹。

许易水吃得越来越少了,剩下的饭菜也越来越多了,而苏拂苓身上压不住的戾气,也越来越重了。

“不饿。”许易水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不饿。

事实上她也想多吃一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从前这些菜配上两大斗碗的白米饭她也是能吃下,如今越是想多吃些,反而越是有些吃不下。

甚至就算是为了不让苏拂苓担心,或者让宫里伺候的人战战兢兢的,她努力多吃些进去,没多久也还是会吐出来。

许易水不愿意这样去浪费粮食。

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都是顶好的,她和苏拂苓若是吃不完,莲心会做主赏给伺候的宫人们。

反正也吃不进去,那就顺着自己的感觉吃,不管多少,总归是舒服些。

“许易水。”

苏拂苓微侧着身子,半垂着眸,烛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片阴翳。

“你是不是想离开?”

熟悉的声音泛起沙沙的哑:

“……是不是想离开我?”

苏拂苓喜欢和许易水独处,许易水也喜静,莲心送完餐食便带着宫女们出去了,于是后殿里便只有她们两个人。

沉默蔓延开来,周遭静得仿佛能听见灯盏上蜡烛的烛芯儿燃烧时微微爆开的细响。

一站一座的两道影子投在棱格纹的屏风隔断之上,像深山与河流的对峙。

看着苏拂苓弥漫起水雾的长睫,喉头滚了又滚,良久,许易水轻声一叹,打破了这份静谧。

“陛下既已知晓,又何必问呢?”

你明明知道我不开心。

也知道我不开心的原因。

就像我知道你知道。

更知道,你不会成全我。

第115章 “坐龙椅不爽吗?”

“叮当——当——”

忽有一阵夜风掠过,殿角房檐边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动。

连带种在后窗边观赏用的斑竹也一道沙沙作响。

“你跟我来。”

许易水的手腕骤然被一股大力钳住,苏拂苓抬起头,神色带上了些许癫狂。

“对!你跟我来!”

苏拂苓好像抓住的不是许易水,而是救命稻草,极为迫切地拽着她往殿外走。

第一次知道,苏拂苓竟然有这般大的力气。

猝不及防的,许易水被拉了个趔趄,但苏拂苓却丝毫没有松手或后退的意思,许易水只好顺着她一道往殿外走去。

“陛下!”

苏拂苓那双本有些水润的眼,此刻满是猩红。

所有人都知道,苏拂苓情绪不对劲,但,没有人敢忤逆她。

两人所过之处,几乎所有的宫人都咚咚咚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两行。

清冷的月光从走廊的窗格落进来,照得地砖上满地银霜。

金銮殿正殿的正大门紧闭着,角落燃着零星的几只蜡烛,两个小宫女坐在盘龙金柱边的蒲团上正守着夜。

听到脚步声,匆匆看过去,视线触及苏拂苓那身蟒袍的裙摆时,便立马跪缩成了一团:

“陛,陛下——!”

“陛下!”莲心也跟了过来。

“退下!”可此时此刻苏拂苓谁都不认,也谁都不想认,“都退下!”

左手扯着许易水,苏拂苓的右手不耐又迅疾地挥开!

这样失态的她,宫人们几乎从未见过。

但即使从未见过,也能看得分明。

苏拂苓现在很生气。

非常生气!

八根高耸的金柱托起房檐,而整个大殿的正前方最中心处,乃是汉白玉再往上垒砌的九步阶梯,以及在朦胧的光影中,若隐若现的,由九条龙雕刻盘曲而成的龙椅。

“你——”许易水知道苏拂苓生气的原因,想劝,又怕刺激到她。

看来,有些真话,还是要看时机再说。

早知她受不住,便缓一缓再说了。

受不住又*要问,听不得又要提。

许易水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坐。”

苏拂苓拉着许易水一路疾行,绕过金柱,踩上繁复的红毯,踏上汉白玉的九层梯,最后,停在了龙椅跟前。

“你坐!”殿里微弱的烛火,伴着窗外飘进来的清幽月光,只让眼睛勉强能视物,

苏拂苓指着龙椅,对许易水道。

许易水:?

啪!

见她迟迟不动,苏拂苓干脆亲自动手,直接将许易水推坐在了龙椅之上。

她用的力气有些大,许易水被推得猝不及防,好在龙椅上铺着层软垫,倒也没摔疼。

相比之下,许易水更疑惑苏拂苓这是要发什么疯。

“许易水。”

苏拂苓的声音里带着艰涩,又仿佛燃烧着什么。

“你抬头。”

“抬头往外看。”

“看到了吗?”

许易水照做地抬起头往外望。

但苏拂苓好像忘记了,现在是晚上。

她刚才轰退了所有的宫人,这会儿也没有人赶进来补蜡烛,夜晚的金銮殿光线糊做一团,什么都朦胧的看不清楚。

“看什么?”

许易水实在疑惑,侧过头询问,看见了苏拂苓明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睛。

苏拂苓装乖扮柔弱的时候,极其具有欺骗性的原因,就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偏圆的大眼睛,睫毛也很长,眸子又大又黑又亮,看上去就很纯良。

而此时此刻,苏拂苓那双黑眸里燃烧着极其纯粹的欲望与贪婪,带着十足兽性的锐利锋芒,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你看这汉白玉的石阶。”

苏拂苓的声音有一点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从这里,一直到宣政门,一共分五级,九十九步。”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因为阳数里九为最高,五居于最中,如此便是九五至尊。”

许易水是知道的,宣政门到金銮殿门外是四级台阶,每一级有九阶,金銮殿里到龙椅还有九阶。

每天,为了展现帝王的威仪,所有的官员都得爬台阶,然后走到脑袋与苏拂苓的脚下持平的位置上。

“你摸摸这扶手上的蟠龙纹。”

没听见许易水的回答,没关系,苏拂苓自顾自地将她的手牵起,按上龙椅的扶手。

“朕第一次坐这把椅子的时候,这扶手上的纹路硌得掌心都有些痛。”

“但也正是这份疼痛,让我清醒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再是那午夜梦回里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里抓不住的幻影。”

“柳家百年世家,勋贵大族更是盘根错节,而我的阿娘,只是柳家一个算不得多起眼的姑娘。”

“阿母为了增加夺嫡的砝码,娶了阿娘,却又为了巩固皇权,削弱世家大族,而立了前太女太傅的女儿为皇后。”

“那之后,便一边明里让我出尽锋芒,令其他世家和寒门都忌惮针对于我,一边又暗地里扶持寒门,扶持皇后,扶持苏寻真。”

“可笑的是,最后苏寻真宫变,我阿母为了保命要杀我阿娘,而我的阿娘为了拖延时间送我离开,自焚于殿。”

“到死也不曾与那九五之尊撕破脸皮,痛痛快快地骂上一回。”

苏拂苓忽然想起那个大雪天,彼时她还信她的阿母对她有真心真意,明明是赈灾有功的她跪在金銮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恳求陛下,她的阿母,放过岳家,放过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