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爱妃太不安分了。”……
贺兰玥有次练功受了罚,圆悟令他在雪夜里练剑,不得停歇。
积雪很深,在夜里也亮堂着泛着光。汪文镜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野果,青青绿绿的,抛给贺兰玥。
果子被冬季的天气冰镇,上面还带着雪水,青翠欲滴漂亮得很,加之发出清甜香味,看起来很是鲜嫩多汁。贺兰玥直接啃了一口,差点没把牙酸掉。
贺兰玥当时年纪很小,发誓要砍完所有歹毒果树。
可这到底是什么果子?他没找到。直到登上高位,西域、龟兹进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瓜果,贺兰玥也没见到幼时雪夜里令他生气的果子。
终于,他又闻见了那种气味。类似荔枝,又像蜜瓜,总之清新极了,滋滋冒着甜味和冷气。同所有的脂粉气都不一样。
江芙身上的味道就是如此。
汪文镜领着执金吾走后,他总觉得奏折上的字晃眼,就是不往脑子里去。
江芙此时在做什么?车马怎么这样慢?
她是故意拖延时间不回来么?
没多久,贺兰玥就摆驾了清辉殿。
主子不在,清辉殿的人战战兢兢,却发现陛下今日很好说话,也没有砍人的趋势。
直到汪公公过来,禀报了什么事情。
想来是朝廷要务,陛下听后虽然在笑,可宫人都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没人想主动进去服侍,私下里偷偷猜拳,才推出两个倒霉蛋进去端茶。
看到江芙回来,他们简直看到了救星,连忙关上殿门,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熟悉的、淡淡的果香传来。
“我想陛下了。”她说,轻轻贴在他身侧。
宫人早已全部退下,关紧了殿门。
通感来得很巧,贺兰玥感受到了江芙的心慌,埋藏在她华丽的外表下。
“怎么想的?”
问这么具体?
江芙自然地朝他身上靠去,嘴里描述着:“思念就是,嗯,很想见到那个人,见不到的时候就会猜测他在做什么、心情怎么样……心里酸酸的,但是很快又会觉得甜甜的。这都是无法控制的。”
“你倒是熟悉得很。”他没看她,却也没推开她。
江芙摸不准贺兰玥现在是否知道了小将军劫人的真实原因,若是不知道,她此时还能趁机刷刷好感,然后再想怎么救小将军。
贺兰玥似乎是困了,神情恹恹。
“那不还是因为我时常思念陛下嘛,就熟悉了。”江芙牵过他的修长的手,攥一攥,拉一拉,示好之意明显。
贺兰玥轻笑,挑眉看她。
那次西御苑之行,他站在高台对着下面的人拉开弓,也是这个眼神。
江芙一惊,再看过去时贺兰玥又恢复了懒散的眼神,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她的多心。
真是折磨人。江芙感到煎熬,让宫婢端上了晚膳。
贺兰玥好似一点胃口也无,江芙给他夹了几口菜,他才勉强吃了。若是江芙不给他夹,他便不动筷。
冰山一样杵在这儿。
太医奉太后之命前来送药:“陛下,太后娘娘挂念您的身子,让您切莫忧思过甚,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啊。”
江芙听着太医又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和废话,终于端出了那碗黑乎乎的药。像是改了配方,闻起来更苦了。
她已经猜到这头疾汤药肯定有问题,说是“药”,实则让人生病变得暴躁抑郁还差不多。喝得多了,对身体能有什么好处?
很明显,贺兰玥之前应当是跟太后一党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可以按时喝这些东西。相应的,太后和丞相一派也不会阻拦他由着性子做事。
江芙本想再找个由头弄走太医,或者阻止贺兰玥真的将药喝下去。
谁知她还没动,贺兰玥便一口气喝完药让那太医赶紧走了。
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阴郁,活脱脱一个惨白吸血鬼,揉着额角,抬眼幽幽看她:“江芙,你没什么要说的?”
“不瞒陛下,嫔妾的确有事相告,今日在来的路上……”江芙心一横,却被贺兰玥猛然打断。
“闭嘴,朕不想听。”他站起身。
江芙也不恼,她知道那药什么滋味,也知道贺兰玥这个人的反复无常。
却见贺兰玥忽然笑了,比川剧变脸还快,柔和地看向她,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脖颈,仿佛在和情人说着最亲密的悄悄话:
“今夜月色甚美,爱妃可愿与朕共赏?”
江芙看着外面阴云密布,毫无一丝月光,麻木道:“嫔妾乐意之至。”
“去换身利落衣服。”贺兰玥道。
江芙想起自己花里胡哨的衣柜,略显为难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月华裙衫:“我好像只有这种裙子。”
最终江芙换上了一身宫女行装,脸上覆以面纱。
她以为贺兰玥要带她在宫里瞎转,没想到他们直接坐着软轿从偏门出了宫。
“原来是因为要出宫,陛下才让我换了普通衣衫。”江芙恍然。
“你不喜欢待在宫里。”他用了一个陈述句。
江芙否认:“没有啊,若是能一直躺在宫中,没有烦心事,那嫔妾就算一直待在清辉殿也成。”
马车晃荡一下,想是遇到了不平坦的路。
车架颠簸,江芙不受控制往贺兰玥那边倒去,紧紧抓着贺兰玥手臂。不过这次她真的不是刻意。
贺兰玥却顺着她的力道,把江芙拢进怀里,揉着她耳尖,认真道:“不错,朕确实想过禁足你。毕竟爱妃太不安分了。”
她哪里是喜欢禁足的意思?每次他叫“爱妃”,就准没好事。
江芙心里暗骂,嘴上请求:“陛下能不能别叫我爱妃,总觉得怪怪的。”
“哦?别人都是怎样唤你的?”贺兰玥眼带嘲讽。
“我不喜欢别人唤我名字,只有陛下可以。”江芙将头埋进他怀里,主动搂着他:“您便叫我阿芙吧,我喜欢这个。”
“朕为何要听你的,下车。”贺兰玥道。
到了地方,江芙才知道贺兰玥为何没让她穿那些宝贝裙
子,只穿了裙摆高过足尖的宫女衣服。
从狭窄的通道下来,别说赏月了,这地方连一丝天光都看不到。地上黏腻浑浊,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物质。
扑面而来是血腥和腐肉的味道,夹杂皮肉烧焦的气味。唯一的光亮是墙壁上的火把,映照出墙壁上的血痕和斑斑刑具。
大绥的诏狱建在地下,入口很是隐蔽,里面曲折环绕,空间十分压抑阴森。
空气中隐隐传来受刑者的惨叫,很快微弱下去。闷热蔓延,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江芙皱眉。
贺兰玥感到了她的反胃与恶心。
一个狱卒摸样的人继续往里带路。
声音又变了,像是某种乐器的节奏声,铮铮响着。
见江芙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狱卒及时开了口:“贵人,那刑罚名为‘弹琵琶’,由行刑者用刀尖在犯人肋骨来回刮蹭,便会发出类似琵琶的声音。刀尖一定要快,直到白骨全部露出,方才算圆满。”
在书上看到是一回事,亲身面对是另一码事。耳边的“铮铮”声越演越烈,江芙感到惊悚。
她停了脚步,低声问身后的人:“为何带我这里?”
“往前走,阿芙。”贺兰玥明明头疼欲裂,却还恶趣味地笑着,催促起江芙。
江芙硬着头皮往前走,不远处的牢房忽然扔出来半截腐烂的断臂,老鼠从角落一拥而上,争抢着。
有疯疯癫癫的笑声,咯咯笑着。
“这几个人背叛了朕,怎能让他们痛快?”贺兰玥弯腰在她耳边道,意有所指,让她脊背发麻:“阿芙说对吗?”
“弹琵琶”之声已经结束了,只剩浓郁的血腥味,以及将死的喘气声,如同残破的风箱——嗬嗬、嗬嗬、嗬嗬……
江芙简直要把晚上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可她还是朝贺兰玥甜甜笑着,点了点头:“陛下说的是。”
他果然知道了。
知道了有人要来把她带走,离开皇宫。
可江芙此刻的心虚却少了很多。
贺兰玥把她带来诏狱难道就对吗?说不定他此刻也想让她尝尝这些刑具的教训。相比起来,她那点求生的小心思又算什么?
江芙已经顺理成章减轻了自己的责任,今日这件事只能算意外,她又不是要害贺兰玥。
贺兰玥并没见到江芙服软,而是对上了她的笑颜。
这里空气闷热浑浊,江芙也没见到贺兰玥因头疾离开,而是意味不明地盯着她。他看完她,又瞥向五花八门的刑具,像是在匹配着什么。
江芙不说话,跟着狱卒走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两间牢房。
其中一间正关着都尉方宣,不是那小将军又是谁?
“江姑娘!”方宣的眼睛亮了。
江芙大概扫了一眼,所幸方宣看起来还未受刑。
而对面牢房里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双脚双手被砍,舌头好像也被拔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尤其在看到贺兰玥时,对面之人就更为激动了,“呜呜”声更加激烈。他应当是认得贺兰玥。
贺兰玥却没搭理他,只是欣赏着江芙见方宣的场面,一副悠闲看戏的模样,只差一盘瓜子和茶水。
方宣此刻也看见了暗处的人,连忙跪在狱栏后行大礼。
江芙朝方宣使了个眼色,叫他先稍安勿躁,转而对贺兰玥说:“陛下,事情其实另有隐情。”
“嫔妾是在数月前来大绥的路上认识方都尉的,那时嫔妾正被使臣和侍女欺压,又日夜思念家人,便想着能否就此逃了,也不至于被侍女欺辱至死。”江芙说着,眼里便蓄了泪。
“方都尉许是看嫔妾太可怜才答应了,让嫔妾见机离开。只是后来嫔妾还是害怕被抓到,便没有走。”江芙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只有逃跑失败的理由改了一下,这不重要。
“今日刚巧又碰见了方都尉,那东市口的确有些乱,就耽误了回宫的行程。”这里面大部分也是实话,江芙扪心自问并没有骗人。
贺兰玥在阴暗中低头看她,表情淡漠。
他真的会杀了自己吗?江芙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忽然发觉,自己没有什么把握。
那她前一段日子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江芙疑惑地审视自己,就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就算贺兰玥真的杀了她,又不会有什么报应。
一个吻、一点温存,加上几个秘密,如何就能保证一个人的忠诚与不变呢?
他的怀抱再暖,他们也仅仅认识了两个月而已。贺兰玥杀人,容易得很。
“原来如此,阿芙之前这般可怜啊。”他揽过她的腰,语带唏嘘,望进江芙眼里。
这样漂亮的一双眼,明明心里古井无波没有半分苦痛,却能说哭就哭,真是厉害。
江芙还没顺着话继续解释,便听贺兰玥说:“方宣答应了你却未能做到,无用之人就杀了罢。”
他将一把刀放在江芙手中,抚过她的鬓边,鼓励着:“别怕,阿芙上回在修梵寺不是做的很好么?”
第32章 她怎么敢?
察觉到江芙的退缩,贺兰玥疑惑地看她。
和旁人比起来,江芙自身的情感是淡了些。可单凭方宣曾经答应救她,并为此付出了努力,江芙就不可能亲手杀他。
“皇上!江姑娘对此并不知情,都是臣一时鲁莽,这才冲撞了车架。此乃大不敬之罪,臣罪有应得,请皇上处置!”方宣喊了出来。
他的头发变得乱蓬蓬,眼睛却乌黑发亮,能望见底。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跪得笔直利落。
“江姑娘?”贺兰玥睨了他一眼,大袖一扫:“还没轮到你说话。”
在江芙眼里贺兰玥只是甩了甩袖子,可方宣却被一股强劲而无形的掌风掀翻,砰地一声倒在地上,难受地干咳着。地上的枯草似是被风卷起,又被拍在阴冷的墙壁上。空气里的灰尘更多了,纷纷落在他身上。
江芙心情复杂,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好像连累了方宣,另一方面她也有点对不住贺兰玥。
要怪只能怪该死的南皖太子。
这场面也有些复杂,狱卒早已退下,临走前点亮了墙壁上的火烛。灯光将对面监牢中的惨状照得一清二楚,断手断足的人散发腐烂气息,正死死盯着贺兰玥。
“陛下别生气,这都是误会。”江芙拽了拽他另一只衣袖,她知道此时解释也是火上浇油,不如先把贺兰玥安抚下来:“今日太晚了,咱们回宫吧,有什么事明日再处理。”
“阿芙甚知朕意。”
江芙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贺兰玥若有所思道:“不愿杀他……看来你也不想让他死的太轻松,容朕想想,要用哪几种刑具呢?”
看来贺兰玥完全屏蔽了她说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
方宣又要开口,江芙急忙用眼神打住他。这会儿你说话只会死得更快啊哥们。
“阿芙看这个如何?”贺兰玥取下一支烙铁,放在手中欣赏着,像是挑选心仪的玩具,笑眯眯道:“方宣的同伴都已经招了,他们居然想要趁乱带走爱妃。你说,朕是否要活剐了他?”
江芙心虚地说:“或许还有隐情。”
“这般痴愚,难怪什么人都能将你骗了。”贺兰玥不掩嫌弃之色。
“陛下,嫔妾头好晕。”
江芙扶在他的手臂,呼吸着空气里的血腥味,那一刻她将平生见过的所有恶心场面都想了一遍。若是能吐出来就更逼真了,这样贺兰玥肯定不会带她继续留在这里。
“没意思。”贺兰玥就将烙铁扔向身后,正巧砸在那个没手没脚的囚犯身上。他已经伸出了腐烂的手臂,咯咯笑着,想要触碰江芙。
人死得很快。
此时一股极为反胃的感觉朝贺兰玥涌来,而罪魁祸首正倚在他身上,一副柔弱撑不住的样子。
江芙真的快要撑不住了,她就不该想那些恶心的画面!搭配周围的气味,以及身后刚死去的人,这令她的胃里简直翻江倒海。
她紧紧抓着贺兰玥
的手。
贺兰玥唤来狱卒:“这几个,明日午时砍了。”
他说的是方宣和几个闹事者。
“属下遵命。”狱卒应声。
方宣从地上爬起:“臣恭送陛下、娘娘。”
尾生抱柱,周公梦蝶。
方宣是个粗人,识字不多,临死前不知怎么脑子里就蹦出这两个词。他一直认为尾生蠢笨至极,明明都要死了还坚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现在他不仅觉得尾生蠢,也觉得自己蠢。
朔北太过荒凉,黄沙漫漫,方宣想起江芙同他描述的水乡。
人往往会为说过的谎言付出代价,运气好就能逃过后果,若是运气差……
江芙震惊地看着方宣,还想说什么,却被贺兰玥点了睡穴。她身子一软,随后被人打横抱起。
“真是麻烦。”贺兰玥道。
关于回宫的路程,江芙的记忆很模糊。
只记得在马车上她很努力地睁眼,却还是一片黑暗。身上很温暖,有人紧紧抱着她,但这不像拥抱,简直是想勒死她。
没过多久,这人又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
“江芙,你不过是仗着朕不会杀你。”
*
都这样了,贺兰玥怎么还没杀她呢?
次日江芙在清辉殿醒来,这个问题便在脑海中不断放大,她也想不出答案。
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中衣,素蝉进来为她梳洗:“昨日娘娘回来得很晚,是陛下亲自将您送回来的,说您身上沾了味道,令奴婢为您擦洗干净。”
“辛苦你,现在是什么时辰?”江芙已经不会为此感到害羞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娘娘,巳时一刻。”
昨日贺兰玥说的是……午时砍人,江芙头脑发昏。
虽然不是她让方宣来救走自己,可方宣也是因为她才落得下狱。江芙秉持着最后的道德底线,决定救一救方宣。
没时间用早膳,她让宫人将点心和汤羹装起来,穿好衣服便直奔太和殿。
这里是皇帝下朝后与大臣议事商谈的地方,江芙还从没来过。所幸此时没有臣子在里面,江芙得以借着送点心的名义进入太和殿。
穿过正殿,来到书房,一个骷髅骨架撞入眼帘。近了才发现不是骨架,而是一张巨大的弓,冷飕飕对着进来的人,其中还夹杂着一朵枯萎的花。
这是什么奇怪又诡异的装饰风格?
太和殿也是深色的布置,书籍比承明殿的书房多了几倍,想来是要在大臣面前显示一下文化水准。
贺兰玥本人就坐在中间,朝服还未褪下,发冠已经摘了,头发舒朗地散下来。他抬眼,眉目间含着若有若无的威严,望向江芙。
“陛下还未用早膳吧?”江芙把食盒放在桌案,试探地问。
“用过了。”贺兰玥托着下巴,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着她结束寒暄进行下一步。
江芙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贺兰玥会听她的吗?
但刽子手可不等人。
她蹲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您应当是知道嫔妾因何而来,嫔妾也不想欺瞒您。”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光线将她的影子打在地面,拉长,更加单薄。
江芙讨厌这样的天气。
“正如嫔妾昨日所言,在南皖使臣将嫔妾献给陛下前,嫔妾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沿途他们更是极近苛待,这才生了逃跑的心思,求了方都尉帮忙。”江芙垂眸,没有看他:“之后嫔妾并没有跑,而方都尉也不知道宫中情形。许是有什么谣言传出,他以为嫔妾迷惑君王,使得您不思政事,便起了把嫔妾赶走之心。”
她伏身于地面,求情之意昭然若揭。
贺兰玥走路没有一点声音,片刻间就停在她面前:“这么舍不得他死?”
“妾心如磐石,只有陛下。”
“若朕不答应呢?”
“陛下明辨是非,自然知道嫔妾与方都尉之间并无私情,只是误会。”江芙感到难办,她不知道如何跟贺兰玥解释,让他相信自己。
这感觉和她描述的“想念”有些像,又不一样,没有丝毫甜味,只余酸涩在心中一层层渗透。
极为陌生的感觉,让江芙实在想要放弃。曾经她可以谄媚地逢迎这位敌国暴君,可现在,求贺兰玥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江芙,别拿这套说辞来压朕。”他蹲下身,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褐色瞳孔淡漠:“换个理由。”
“嫔妾牵连无辜之人,心中有愧。”江芙道。
“与朕何干?”折扇又轻敲在她头顶,他居高临下:“再想。”
江芙心里升起一团怒气,少杀个人对贺兰玥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她却要低三下四地求他。
这时候什么道理、道义在她这儿都不顶用了,贺兰玥高高在上的眼神让她感到难受。拒人千里之外,却又放她进来;逼着她说了一句又一句场面话,却又嘲讽着拒绝。
那她还能说什么?
“陛下若实在气不过,便将嫔妾一同处置了吧。”江芙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光线冰冷起来,照在成排的古籍古画。
“你知道了?”他轻声问,探头去看埋成鸵鸟的江芙。
闻言江芙抬头,正好与贺兰玥的头撞上,只见他正殷切又阴森地看着自己。
江芙打了个冷战,捂着额头问:“知道什么?”
她居然不知道!
她不知道通感,也要和方宣一起死!
阳光照耀白骨弓箭,染上一层暖色的保护膜。白骨累累,春日留不住、牡丹留不住,这些人真是该死……都该死……
她怎么敢?
“朕准了。”贺兰玥抛下一句话,站起身。
“陛下?”江芙很想恢复到随时随地发呆的状态,却失败了。
她这会儿清醒得很,能听清贺兰玥说的每一个字。
“封妃典礼在即,回去准备罢。”贺兰玥倦怠地倚靠在御座,叫了汪文镜进来。
他依旧封她的妃。
“淑妃身子不适,除去封妃典礼外均需在殿里休养,不得随意走动。”贺兰玥对汪文镜吩咐道。
他还要禁她的足。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没有移开过视线,嘴角似乎还挂着笑意。
第33章 封妃仪式
江芙搬到了一个更大的宫殿——璇玑殿,有了更多宫人,居住环境和体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璇玑殿室内的花厅精致得格外突出。
明间敞厅,窗子镶嵌云母片,折射朦胧的光晕,缓缓铺在红木花台,芍药、水仙在花台上生长。硕大的青瓷容器上面漂着碗莲,红粉交织。
除了时常更换的真花,这里的屏风做成了镂空的缠枝莲纹模样,隔扇上也刻着花鸟图案。窗外芭蕉宽大翠绿,檐下铜雀口中衔铃,清风吹过,分外清脆。
因为影响睡眠,江芙让人将那铃铛都摘了。这两日对她来说不像是禁足,反而像是放假。
无论是夜晚还是午觉,她总是睡很久,还梦到了贺兰玥一次。清醒的时候她就和宫人们玩叶子牌、在小厨房看宫女做糕点,时间过得很快。
封妃的赏赐一样不落地送入璇玑殿。到了吉日的清晨,几位女官来为江芙穿戴礼服。
“娘娘生得花容月貌,照得殿里都熠熠生辉了。”女官为她系上绶带,夸赞道。
“可不是吗?如此好相貌,就算和数年前的元妃娘娘比也不遑多让。”另一位年长的嬷嬷说道,神情中有些恍惚,应当是想起了很久前的画面。
“娘娘,戴好发冠就可以去两仪殿了。”女官拿来华丽的花树冠,不动声色碰了碰嬷嬷的手肘,示意她失言了。
如今太后为首,怎能再提那个疯妃?
嬷嬷从回忆中惊醒,连忙查看淑妃娘娘的神情,见她没有在意,嬷嬷这才安下心来,接过花树冠。这些花树、珍珠、白玉,一股脑都戴在了江芙头顶。
穿戴齐整后,江芙由女官引着来到了两仪殿。这里已经站了许多人人,有官员,也有宗室的人,卢婕妤也在其中。
淑妃娘娘的美是毋庸置疑的,盛装之下更添了几分不可亵渎,令人想看又不敢细看。
只见她腮凝新荔,一双美眸像是将春色与月光都盛了进去,摄人心魄。
礼乐声隆重,中书舍人当众宣读册封诏
书。因为后宫没有皇后,也没有位份比江芙更高的妃嫔,之后便由皇帝亲自授予金册与金印。
江芙看到了贺兰玥,他就站在最高处中央,玄黑冕服,朱红绶带,坦然接受着所有人的朝拜。
他今日戴了金色发冠,碎发落在鬓边,视线虚虚落在某个点。
按照礼仪流程,江芙要向他行三跪九叩大礼。她缓缓跪下,沉重的发冠压得她脖子疼。这样尊贵的饰物,到底什么样的脖子才能承担?
江芙心里嘀咕,表面还是规规矩矩叩了第一下。
汪文镜看到陛下忽然揉了揉颈后。
“免礼。”贺兰玥慢悠悠道。
江芙刚开始行礼,便被宫婢搀起。
旁边的礼官有些震惊,最近因为科举舞弊案陛下抓了不少人,听说诏狱里夜夜惨叫哭嚎不止。他们这种不高不低的官员都规矩得很,恨不得在陛下面前隐身,祈祷他千万别看到自己。
如今面对淑妃,陛下却连叩拜都不在乎了?
卢芸姣暗暗咬牙,却还要随着众人向新晋的淑妃娘娘行礼道贺。
宗室也没办法,皇帝若是真喜欢,就算是外族女子又怎样?
礼官传唱着下一个环节,江芙上前受领金册和印信。
贺兰玥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落在晶莹的花树上,落在殷红的口脂上。他将文书与金印放在江芙手上,神色晦暗:“爱妃可要拿好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江芙道。
“再拜——”礼官扬起声,群臣向皇帝与淑妃娘娘行礼。
各式各样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在阶下俯身,她转过身,发现视线极为清晰,可以望见最边缘跪下的内侍的后脑勺,以及一个官员打盹没站稳的姿态。
光滑的地面倒映雄浑的藻井,金色蟠龙浮在其中。
第一回见到贺兰玥时,他也是这样看她的吗?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是个细作吗?
按照礼制,最后是皇后赐座并训诫的步骤。与前头一样,后位空悬,依旧是皇帝来做。
只见贺兰玥贴近江芙,似乎是嫌她头边的珠玉碍事,他直接拆掉了。随后附在她耳侧说着什么,姿态十分亲昵。
底下的臣子更是头也不敢抬,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江芙,朕有许多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他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在说情话。
江芙故意偏头,脸颊蹭过他冰冷的唇,很是胆怯地回答:“臣妾记住了。”
“朕可不信你。”贺兰玥没有动,盯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轻盈又熟悉的香味飘来。
“这些日子,我很想您,”江芙轻轻掰开他的手,拿回零碎的珠玉,压低了声音:“臣妾出不了殿门,陛下今晚来看看我罢。”
贺兰玥的眼睛像水仙花缸底的琉璃珠子,又像金樽里盛着的琥珀酒,轻飘飘落在她身上,表情却是冷冰冰的。
“好啊。”
袍袖掩盖下,他的手指点在她后腰,顺着绦带上的纹路滑过,乐此不疲。
幸亏没有人看到,江芙腰际发麻,她往边上迈了一步。
“阿芙毫无诚意。”贺兰玥道。
江芙端端正正重新站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
“礼成——”礼官道。
……
封妃礼一结束,卢芸姣就来到了宁寿宫。
檀香浓重,一个身穿小袖海青的师太从她身旁经过。
“姑母您怎么还能坐得住?江芙今日在殿堂上连礼都未行完,当着那么多臣子,陛下竟也纵着她。”卢芸姣埋怨道。
平日里她还能保持冷静,可现如今她已经入宫多时,陛下却从未召她侍寝,这在京城的贵女圈俨然已经成了笑柄。
四四方方的宫墙每天都一个样,狭窄地压下来,卢芸姣再也忍不了了。
佛龛前,太后声音平和,念诵着往生经文。
卢芸姣继续说着:“还有方才那尼姑,见了我跟没看到似的,宫里怎会有如此无礼之人?”
“胡说,不可对慧觉师太无礼。”太后呵斥她。
卢芸姣压下不服,默默听着。她这姑母最近简直是中了魔怔一样,整日闷在佛堂,净与尼姑和尚往来,连后宫也不管了,任由江芙胡作非为。
不仅是姑母,就连她的父亲卢丹臣也因科举一事没空搭理她了。
“哀家还有经文没念完,你先回去。”太后继续拨弄着佛珠。
卢芸姣还没说什么,便被嬷嬷领了出来。
她委屈极了,更恨江芙。都怪她狐媚惑主,还整日装着一副清高样子,连姑母也被骗了过去。
这样的破落户,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吗?她一定会揪出江芙的真面目。
“婕妤息怒,您许是还不知道,淑妃如今已经被陛下禁足了。”嬷嬷有意无意地说。
卢芸姣顿住脚步:“为何会禁足?”
“具体缘由老奴也不知,似乎和前几日被抓进诏狱的方都尉有关。”嬷嬷道。
卢芸姣陷入沉思,若是江芙和外男有牵扯……那就方便多了。
她就知道,姑母还是疼她的。
送走了芸婕妤,嬷嬷回到殿内:
“太后娘娘,奴婢已将话传给婕妤了。婕妤是个通透人,晓得如何做。”
太后则是略显失望:“哀家原以为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如今来看太过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婕妤也是被逼急了才如此,她是您看着长大的,念着您的好呢。只是婕妤年纪还小,想为家族添光难免失了火候。”嬷嬷笑道。
“崔嬷嬷,还是你看得清啊。”听了这话,太后的表情缓和许多。
卢芸姣再如何也是卢家的人,太后可以斥责,但别人不可置喙一句。
“哀家是没有闲工夫管这些了,朝华的生辰快到了,需让他们加紧点,别误了大事。”太后又道,苍老的眼睛浮现一丝暖光。
“慧觉师太过两日就会赶往行宫,人很快就齐了。”嬷嬷说道。
香火缭绕,映着佛像慈悲的面容。
*
“慧觉尼师?你真的看见她了?”
璇玑殿的晚间,江芙一边在净室沐浴,一边和屏风外的素蝉聊天。
素蝉斩钉截铁地汇报:“千真万确,冬雁闲聊时说起近来有好几个尼姑去过宁寿宫,还跟奴婢说了她们的法号,慧觉就在其中。”
冬雁是素蝉刚入宫时就结识的好友,之后被分到了太后宫里做侍弄花草的宫女。
“今日奴婢又去宁寿宫附近转了转,果然瞧见慧觉尼姑从后门出来。”
素蝉又亲自去证实了一番,这才和江芙说。
江芙摆弄着水面上飘荡的花瓣,心想慧觉若是知道孙阿宝已死,又被掉了个包,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她得把这件事告诉贺兰玥或者汪文镜,但如今璇玑殿被变相封了起来,外头时刻有暗卫值守,她和宫人都出不去。
不过看贺兰玥的意思,他今晚应当会来。
江芙沐浴结束,擦拭完头发,换了身清凉的丝质寝衣。
“娘娘,奴婢就先退下了。您若是无聊,可以看书打发时辰。”素蝉为她抹完桂花发油,快速走出了寝殿。
发丝仍带潮意,江芙坐在榻上看地理图志,等待头发完全晾干。
正经的书籍中掉出来一个小册子,江芙顺手打开,白花花的□□映入眼帘。姿态各样、室内室外……这册子的画技十分高超,人物脸上的表情都很传神,在爽和疼之间来回跳转。
江芙面无表情,手上却在不停翻阅,古代的春.宫图原来真的和小说描述得一样,嗯……很多样式。
看素蝉方才那个心虚样子,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放的。这是给江芙支招复宠呢,确实用心良苦。
然而事实可能要令素蝉失望了,直到江芙的头发干透了,贺兰玥都没有来。
江芙倒是没什么,素蝉却颇有些失落地熄灭了所有灯烛。
月上中天。
江芙进入深睡眠,梦里却有条恐怖的大蛇紧紧缠绕着她,金黄竖瞳,看猎物一样看着她。
挣脱不得,大蛇吐出信子,露出尖利的毒牙,眼看就要咬断她的脖颈。
“救命……”江芙无意识地喊
出口,额头冒汗。
被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有人在她后背轻拍,安抚着,让江芙恍惚以为是来救自己的。
可她睁眼那一瞬看得分明,就是贺兰玥狠狠禁锢环抱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他把她弄醒了。
床头的灯台被点燃,发出幽幽的光晕,照在来人脸上,冷白又刻薄。
他放过江芙的后背,随手从枕边拿起一本小册子,语带嘲弄:
“阿芙的胆子实在太小,几张画都能将你魇着。”
第34章 狠劲的、柔软的、亲密的……
“陛下将我吵醒了。”江芙揉揉眼,伸手去拿那春.宫图。
“不急,朕还没看完。”贺兰玥将册子放在背后,攥住江芙的手,嘴角嘲意不减:“阿芙觉得好看么?”
江芙身子一瘫,无所谓道:“一般般吧,又不会动。”
呵呵,这才哪儿到哪儿。随他看去。
“哦?原来阿芙喜欢当面看这些。”贺兰玥却来了兴趣,男鬼一样贴在她身上:“好办得很,朕明日就叫人来给你演,男女随阿芙挑,每日都不重样。”
江芙的身体僵住了。明明没有盖被子,她却感觉闷热。他身上的味道很清凉,像下了一整夜雪后的空气。
“陛下,嫔妾好困。”她逃避地侧开脸。
贺兰玥扶着江芙的后脑,抚摸她紧闭的眼:“朕忙了一整日都没阖眼,阿芙也不能睡。”
简直没有道理,江芙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抿嘴微笑:“好的。”
“继续说,你从哪儿看的春.宫戏?”贺兰玥将头埋在她颈窝,抱怨着:“朕闷在宫里无趣得很,什么也没见过。阿芙,带朕去瞧瞧。”
床幔散下来,隔绝外面的空气和烛光,将拔步床内聚拢成一个单独的空间,呼吸和声音都格外清晰。
“陛下自己就可以去,您本事那样大,哪里去不得?何必拉上嫔妾。”江芙道。
“你在怪朕禁足。”贺兰玥笑了,捏着她的后颈。
“这倒没有。”江芙实话实说。
他依旧笑着,没说话,手上却使了力气。不知道他按在哪个穴位,江芙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一阵发麻,像是有蚂蚁爬过。
视线昏暗,帐幔外的灯光跳跃,她想抬手掀开帘子,被贺兰玥按下。
“陛下到底想干什么?”江芙皱眉,不耐烦地问。
贺兰玥抚平她的眉,接着咬在她耳尖,江芙没忍住哼了一下。这样的嘤咛之声,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的吻是狠劲的、柔软的、亲密的,紧紧贴在她耳畔,像河底纷繁的水草,深黑的水,纠缠着她。
他只是黏着她,勾魂一样紧贴着,便像在消耗着她,直至她失去所有气力。
这架势,倒像是她欠了他什么东西。
“别。”江芙吐出一个字,耳朵发麻,湿热的气息覆盖在她脸侧。
她很难受,热得想要将麻烦的衣衫都褪去。
然而这样的动作只是前菜,是羹汤前的一道小点心,算得了什么呢?
贺兰玥毫无所觉,一本正经地说:“阿芙叫得很好听。”
“还想听。”他撑在江芙上方,眼神却不带欲念,只是纯粹地看着她。用视线描绘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她的嘴角。
江芙胸膛起伏,领口散开,这让贺兰玥想起潮水退去后,搁浅在岸上的鱼儿。失去了水,只能吸进去毫无用处的空气,晶莹的腹鳍扇动着,任人宰割。
不是说人在榻上都会呈现出最真实的一面吗,对于骗子也是如此吗?
贺兰玥贴在她的额头,像是在研究什么,一尺一寸一毫厘,丈量着她的反应。
究竟要怎样,她才能再次发出那种真实的、不带掩饰的声音。
“很有意思吗?”江芙眼尾扬起,曲起腿,抵着他。
贺兰玥眼睫颤动,冷然的面孔有一瞬间的迷茫,又被江芙环住了脖子,压着他往下。
她咬在他的唇上,毫不留情。
血腥味弥漫。
可她还没有放过他。
身上难受的感觉消退,江芙反客为主,继续这个主动的吻。
贺兰玥闭上眼。
“陛下不喜欢嫔妾吗?”她微微后撤,离开他的唇,疑惑地问。
他靠近,语气很轻:“别冤枉朕。”
“那就是喜欢咯?”
“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再次否认。
“睁眼看看我,陛下,皇上……贺兰玥。”江芙语速很慢,温柔地贴在他的脸庞:“为什么对我这样奇怪?”
不是恨也不是爱,反复横跳,咬牙切齿。又收起毒牙,只是缠绕在她身上。
“因为……”
贺兰玥睁开眼,猛然顿住,手掌握住江芙纤细的脖子,歪头看她。
他唇边还带着血:“朕不杀你,还可以杀别人。方宣适合腰斩、你这些宫人适合杖毙,或许能让阿芙听话许多。”
“为什么不杀我?”江芙在黑暗里望着他,继续方才的疑问。
眼看贺兰玥又要来点她的睡穴,江芙快速拦住他,妥协了:“好好好,我不问了。”
她的眼睛扑闪着,哪里还是搁浅的鱼?分明是善于伪装的狐狸。
贺兰玥顺势倒在她身边,赌气似的:“困了。”
江芙支撑起身子,绕过他,将掉在脚踏的锦被捡起来。她裹着被子侧过身子睡觉,想了想,又分给贺兰玥一个被子角。
折腾半晌,终于可以睡了。
很快,江芙又做起另一个梦,这次的梦里没有可恶的蟒蛇,换成了毒药,喝下后肚子传来一阵痉挛。
而贺兰玥正是灌她毒药的人!
这狗皇帝!她就知道他心里蔫儿坏,嘴上说着不杀她,心里指不定多记恨她呢!
“起来。”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闯入她的梦境,随后是一阵暖流涌入身体。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江芙再一次被贺兰玥弄醒。
一看到这个投毒的罪魁祸首她就想发火,然而却看到贺兰玥的手搁在自己的小腹上,输送着奇妙的内力。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像是因为缺血没了精力的吸血鬼,或者长相俊美却被吸走阳气的书生。
“这……”江芙后知后觉,感到身下有些黏腻。
她,来月事了。
看到她的呆愣,贺兰玥打了个哈欠,很不爽地说:“总不能是伤了根骨,才落下月信腹痛的毛病。”
“原来受过伤?落水、罚跪、受冻?”他的手从江芙小腹移开,握在她的腕子上把脉。
“……可能吧。”江芙不确定地回答,紧张地看他把脉。
贺兰玥狐疑:“有就是有,什么叫可能?”
她也很想知道啊。
江芙拍着胸脯说良心话,这次的确不能怨她。
但是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她只得编了个理由:“数年前我的确掉进过池子里,之后还染上了风寒,在屋里歇了许久。”
贺兰玥抬眸,江芙坦坦荡荡和他对视。这理由很恰当,不管贺兰玥信不信,反正她已经说服自己了。
然而贺兰玥的神情高深莫测,又重新把了一次脉,薄茧摩挲着她的手腕。
“陛下,我的脉象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江芙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最怕体检了。
妈呀,她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
待贺兰玥终于张口,江芙的心随之提起来,想听又不敢听。
“忘了跟你说,朕不会把脉。”贺兰玥笑嘻嘻,丢开她的手。
神经病啊啊啊!
谁知他还探头过来,目光阴沉:“江芙,你心里在骂朕。”
说对啦,骂的可不就是你嘛!
江芙面带笑意地摇头。
“好了,朕一会儿让人来给你瞧瞧。”他站起来,穿上外袍。
江芙坐在床榻:“谢谢陛下帮我缓解疼痛,别耽误了您上朝。”
她偷偷看了眼被子下面,身
下已经渗出血迹。面对这样窘迫的情况,江芙只想让贺兰玥快点走。
外面的宫人听到寝殿里面的声音,询问是否需要进来服侍。
贺兰玥没搭理,他已经穿好衣服收拾妥当,给江芙递了杯水,怨妇一样看着她:“爱妃看起来很希望朕离开。”
江芙喝着水,很有魄力地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臣妾都懂。”
“你懂什么呢,阿芙?”贺兰玥叹了口气,将她的名字念的很缠绵。
在贺兰玥转身要走前,她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事,连忙将孙阿宝与慧觉的事情告诉了他。
“知道了。”他说,手指点在她眉心,认真叮嘱:“你——不要腹痛,不能乱跑,也不能突然就死了。”
“臣妾自然不想死。”江芙皮笑肉不笑。
他还是不满意,直到江芙向他郑重承诺自己不会突然死掉,才把这尊大佛送走。
素蝉拿着干净衣物走进来,江芙去净室换了一身。
“娘娘最近好似活泼了许多。”素蝉笑道。
“是吗?”江芙坐在妆台前,她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吗?
素蝉站在榻前,弯下腰来,一双杏眼温婉地看着江芙,为她擦去额头的薄汗。
“真应了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奴婢入宫这么久,前朝的今朝的事也听了不少,头一次见做皇帝的这样待人。”素蝉说着。
“您为自己留后路也没错,陛下的名声是有些可怖,不过娘娘也可以试着珍惜眼前人。”
天逐渐亮了,贺兰玥的内力还熨贴在她的腹部,一点点化开。
“素蝉,你知道我的身份?”江芙听完她的话,有些惊讶。
素蝉什么时候知晓她是细作的?
“瑞香死的那日,奴婢跟着去了掖庭。汪公公拔了她的舌头,又留了一口气,让宫人们看瑞香死前挣扎,说这就是背叛主子的下场。”素蝉很平静。
“后来是奴婢将瑞香的尸首裹起来,给处理尸首的宫人送去。他们都去抢瑞香身上的银票,奴婢便把她藏在鞋底的蜡丸拿走烧了。”
江芙恍然,好奇道:“你当时就不想揭发我吗?”
“还没来得及,您就让奴婢做大宫女了。”
素蝉整理好床铺,又悄悄塞进去一个新的、更厚的小册子。
*
贺兰玥今日是穿着常服上朝的。
盐铁使独子之死被压了下去,可不知怎么,从这位出入青楼的公子哥手里流出了今年会试的考题!
今年是新的国子监祭酒上任第一年,居然出了这样的事。
科举舞弊事关国本,非同小可,陛下震怒,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下了朝,太和殿外的臣子排着队。贺兰玥在殿内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玩着竹蜻蜓。
竹蜻蜓从半开的窗子飞出去,紧接着是一声惨叫,血迹呲在窗纱。
“偷听可不好。”贺兰玥瘫在座上。
第35章 这样也能算爱吗
“得嘞,我说您呐,平时杀伐果断,可每回遇上淑妃娘娘怎么就变了模样?”汪文镜应声,却忍不住嘀咕:“莫不是您有何把柄在她手上?”
“也不对啊,若是真有把柄早就该被灭口了。”汪文镜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见贺兰玥没有说话,他也不再自讨不快,而是将一包东西放在桌案上,红纸包裹着,很是打眼。
“陛下,林世子送东西来了。”汪文镜说道,“他这两年游山玩水自在得很,前几日在汴州成了亲,这不,差人快马加鞭给您送了喜果来,说让您沾沾喜气。”
贺兰玥看也不看那鼓鼓囊囊的喜果:“传信让林子逸赶紧滚回来。”
“回来?世子新婚,人家新妇在怀,巴不得跟您告假呢。”汪文镜暗暗指责贺兰玥的不解风情,剥了几颗花生吃着。
贺兰玥冷笑:“你同他说,七日之内回京,朕就把长公主府赐他作贺礼。”
自从西御苑一事后,淳阳长公主的府邸便被封了。然而长公主府位置绝佳,是以也有不少人盯着。
汪文镜领命,带着剩下的喜果走了。
书案上残余着红枣与蜜饯的气味,贺兰玥看向那一处空出来的桌角。
贺兰玥从来不是多愁善感、联想丰富的人,他的世界很简单,只有黑和白,杀和留。
此刻他却忽然想起江芙塞给他的蜜饯、江芙在这张桌案上写的丑字、江芙吃完糕点后粘在虎牙上的一点碎屑……
都怪林子业在此时成婚。
闷热的空气告一段落,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比春雷更响,许是象征夏日的来临。
天很阴沉,原处是浓浓的灰蓝色。
“下雨了。”
江芙站在檐下,听雨打芭蕉,声音缓急交织。
炉香在背后缭绕,雨水浇灌在碧色琉璃瓦,落在虾红色的花骨朵,将景物都挤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色彩。
雨中的璇玑殿也是极漂亮的。
医官刚走,说她阳虚内寒,阻了气血运行,留下几幅药方。
江芙讨厌喝药。
一个宫婢撑伞走来,行过修剪整齐的绿植,跨过水坑,江芙看尽她嘴角的痣。
“娘娘,还是没找到小白。”宫婢说。
小白,是江芙给那只小白狐取的名字。不知为何,两日前就没了踪迹。
它来的时候就像一阵烟,走的也悄无声息。
小厨房传来药味,就像贺兰玥喝的一样。
雨下的更大了,药也熬好了。苦涩的味道侵入潮气,把她的小院都浸泡在了药缸里。
江芙不想喝。她宁愿疼那几日,也不想每日喝药。
她心里很乱,许是单纯因为葵水,又或许没有原因。
“素蝉,帮我研墨吧。”
江芙头一回主动提出练字,素蝉惊讶之余,为她拿来了宣纸和字帖。
没过多久,素蝉就看到了许多没见过的画面。娘娘的画法很奇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动物神态,那表情惟妙惟肖,成了精似的,像狸猫,又像是狗。
可狸猫为何会站着走路呢,又怎会和耗子和平共处?
“娘娘画的是什么?真是稀奇,奴婢还没见过这样的笔法。”她问。
“我画的是猫和老鼠,简笔画都很容易上手的,你想学的话我教你。”江芙表情骄傲,指着画中的两个动物介绍着:“它们俩是一对好朋友,相爱相杀,猫一直想抓住老鼠,它设下过许多关卡害老鼠。可是当老鼠真的被扔到雪地里要死了的时候,它又把老鼠捡回来救活了。”
素蝉没看过猫和老鼠,半知半解:“这样也能算爱吗?”
“可能吧,爱本身就有各种形式。”江芙其实也不能确定。
“反正奴婢看得清楚,陛下是爱娘娘的。”素蝉总结。
江芙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画下一张猫和老鼠。
*
狸猫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叫声,似是在哀嚎。
上清宫位于一处山丘顶端,雨后雾气缭绕,琼楼玉宇,恍如置身仙境。
“朝华最喜欢你了,去吧。”太后慈祥地看着苍老的狸猫。
这只名为金丝虎的狸猫在宫中锦衣玉食多年,最为亲近太后,如今被放在上清宫大殿后的平地,五花大绑。
上清宫的穹顶是圆的,外头地面是方的,周围的摞着品质极佳的柴火,只是已经浸了潮气,再也点不着火了。
中间的场面更加震撼,许多少女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她们的后颈和手背皆被朱漆与靛蓝涂上了特定的图案,像壁画的残片。
数日之前,她们还是令人艳羡的对象,家世普通甚至清贫,从各地精挑细选出来送往京城当女官。
而修梵寺的新任住持身披袈裟,站在中轴线上,目光慈悲。
“太后娘娘,这些女子的八字老衲都已看过,与朝华公主的生辰八字的确有缘。”住持又指了指最中间的那位女子,“她是最有福分的,能和公主同一日降生。”
太后欣慰道:“那便开始吧。已经因下雨误了时辰,吉日所剩无几。”
柴火不能用,直接点燃她们身上的衣物也无妨。
这些人能为朝华而死,又奠基朝华的新生,是她们之幸。
包括慧觉在内的几位僧人尼姑开始念经,他们或惨白着脸,或闭上了眼,声音难免颤颤巍巍。方才一个尼姑出声制止,被就地斩杀,雨水很快冲刷干净了血迹。
本以为太后只是让他们来到新建的行宫做场普通佛事,没想到这和佛法问道毫无干系。
他们大动干戈,这些女子身系全家的期许,满怀期待地远赴京城。
都只是为了……为了所谓权贵推崇的活祭。
猫儿叫得嘶哑又刺耳,它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太后温柔地抚摸它的肚皮、脖颈,就像从前每日做得那样。
狸猫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刻便没了声响。
它被掐死了。
“好孩子。”太后松开了手。
这么多年……朝华已经走了这么些年了。
苍天不仁,连一个真切的梦境都不赐予她,朝华的脸在梦里逐渐模糊。她老了,再过一段日子就真的记不清朝华的模样了。
好在她知道了这个法子,能使朝华转生于富贵之家,有一副最为康健的身子,同她再次相聚。
天空的云雾稀疏了些,隐隐透出阳光与彩虹的色泽,祭祀即将开始。
第36章 他只是很想见到江芙
暴雨过后,天空转瞬间就晴了,阳光像绸缎似的铺开。
柴火都是上好的梨木,点燃时几乎没有烟雾,还会散发出果木的清香。然而住持却说最中央的阵眼之人不能被烧,为了保证身体完整,只能血祭。
往生咒的唱诵声飘起,一张精雕细琢的橙红坐榻被搬来放在中间的位置,上面用彩漆描绘着葫芦与瓜果的图案。是已故朝华公主用过的物件。
而那位与朝华公主同年同日生的女子被移到了榻上,手腕和脚踝都被割开了口子,血顺流不断,淌在器皿中。
梨木的清香没有了,只剩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太后则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痴痴望着最中央的女子,从她身上寻找着什么。
一个嬷嬷面色凝重地赶来:“太后娘娘,有人往上清宫来了,说是工部派的人来修补琉璃瓦。”
“拦下便是。”太后并不在意。
“他们拿了陛下的旨意,禁卫军不敢拦。”嬷嬷道。
太后的眼恢复清明,不远处的鲜血依然在流淌,源源不断。
“真是巧了,皇帝怎会在今日关照起这种小事?”太后的视线从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刀子一般审查辨认着。
她在找泄密之人。
住持停下诵经,脸上浮现出焦灼:“娘娘,祭祀之事重大,不能被外人窥见,老衲以为还是尽快将这里恢复如常,待下个吉日再议。”
太后点了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这些昏迷的女子即将被关押,与之相关的僧人尼姑也要被软禁。上清宫很大,修建在山间,多的是藏人之地。
“已经死了。”住持上前探了中间女子的鼻息,可惜地说:“只能再找一个了。”
噗地一声响起,一个僧人应声倒地,红刀子从他胸膛出来。其他僧人均出现惊惧的神色。
是太后命人杀的。
这僧人方才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朝华的祭祀还没有完成,这些下人怎么能笑得出来?
“莫要什么人都往哀家这儿塞,选些心思纯净的。”太后对住持道。
“太后仁慈,请恕老衲考虑不周之罪。”住持将袈裟上的褶皱抚平,望向远处的太阳。
阳光发出温暖的色泽,光晕在空中跳跃,照在青石板上的血迹。一枚发钗掉落在旁,沾上了几滴嫣红,鲜艳又凄怆。
*
日头偏西,透过窗棂洒在雕花木架,花朵的倒影被拉长在地面。
江芙画了一下午简笔画。
许是贺兰玥的意思,如今她这里的禁足形同虚设,门口放两个侍卫做做样子。今日素蝉试着出去,侍卫就像没看见,也未有阻拦。
殿外传来嬉闹声,有人在放风筝。
燕子风筝飞得并不高,摇摇晃晃,最终掉在璇玑殿的院子里,就在江芙窗外。
她搁下手中的笔,出去捡起风筝,发现另有玄机。
她经历了各种各样传递消息的方式,这回是风筝中夹着的纸条。字条上的字很小,江芙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里面写了一个地点——位于教坊附近的畅音阁,意思是方宣在其手上,如果江芙不去,就会杀了他。
可是……这对她很重要吗?
江芙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方宣没有提前商量就要带走她,之后她也保下了他。两清之后,他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江芙揉起纸条准备烧了,瞥见什么又顿住动作。也许写纸条的人也没料到,真正吸引江芙的是随手写上的一句话——杀了方宣之后也顺便杀了那只狐狸。
武将被抓是个人能力问题,可她的小狐狸招谁惹谁了?原以为小白是自己跑了,没想到是被其他人捉了去。
江芙站起身,穿上外衫。唤了院中一个杂役内侍进来:“你武艺高强,一会儿跟本宫走一趟。”
“奴才不知娘娘何意。”内侍装傻。
江芙瞥他一眼:“行了,哪有普通宫人能一步跳上屋檐打扫灰尘的。”
暗卫入戏太久,这里也没什么任务执行,都开始勤勤恳恳打扫卫生了。
他不再说话,脸却红了。
“走吧。”好在江芙没有继续戳穿他,直接走出了殿门。
“你隐匿身形,一会儿就远远跟着,到了畅音阁之后听本宫的安排。”江芙没有带其他人。
暗卫称是,转瞬就没了踪迹。
江芙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不知道畅音阁在哪儿。
介于面子她没有让暗卫回来,而是又找了个小宫女带路。
畅音阁的位置在宫里可以称得上偏僻,应该废弃了许多年没用过,戏台上落了灰。
小宫女说从前有个戏子在这儿自尽了,有人声称夜晚曾看到过戏服在附近飘荡,头发散乱没有脚。许多人觉得不吉利,于是教坊也不再用这个戏台了。
江芙让小宫女离开,自己提裙走上戏台。
城墙布景还没有拆,上头插着小旗子,灰尘在空中沉浮。铠甲搁在架上,与一袭水红戏服挨着。珍珠头面在角落扔着,已经黯淡。
不远处传来教坊司咿咿呀呀的声音。
帘幕与屏风之后便是给登台之人装扮的戏房,里面安静得诡异,像是有人特意屏息等待着她。
缝隙中传来黏腻的甜香味。
江芙当然没有自己进去,而是让暗卫出来打开屏风。浓郁的甜香味涌出来,是大剂量的催.情香。
紧接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与喘息,是两个身高体壮的侍卫,连上衣都没有穿,想要围堵他们。
在催.情香影响下,侍卫的表情更加狰狞潮红,眼底浑浊,甚至连看暗卫的眼神都变了。这个太监不像其他太监那么阴柔,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暗卫打了个寒战,和侍卫缠斗起来,很快就将其打趴在地。
两个侍卫发出呻.吟,还想伸手抱他的腿,眼神渴望。暗卫顺带点了他们的哑穴。
“陛下驾到——”
卢婕妤站在戏台下,看着台后摇动的帘幕,表情担心:“陛下,臣妾今日放风筝时看见淑妃娘娘往这里来了,难不成在后面?”